第七章 針鋒相對

  霹靂一聲,大雨傾盆。

  無忌還是動也不動的坐在船頭,傾盆的大雨,很快就打得他全身濕透。

  他從小討厭下雨,下雨天就要被關在房裡,讀那些直到現在還不能完全瞭解的經書。

  可是現在他並不討厭這場雨,雨水至少可以讓他頭腦冷靜。

  "上官刃是在唐家堡。"

  現在他巳知道了仇人的下落,他應該怎麼樣去復仇?

  "唐家堡的圍很大,我不能確定他究竟在那裡,只不過聽說他已經和堡主一個孀居的妹妹訂了親,而且成了唐家內部幾個很重要部門的主管之。"上官刃早年喪妻。

  唐家對外的政策,又正好和漢朝一樣,很喜歡用"和親"來做結交的手段。上官刃的這段婚姻,正好作為他和唐家之間的保證。

  "近年來唐家人丁旺盛,高手輩出,和霹靂堂聯盟後,勢力更大,唐二先生和唐傲,唐玉兄弟,在江湖中盱名氣雖然比較大,可是唐家堡還有些無名的高手,說不定比他們更可怕。"其穴這些事根本用不著軒轅一光說出來,無忌也早已瞭解。

  經過了這一年艱苦的磨練後,他已比任何人想像中都成熟得多。

  口軒轅一光已躲到船篷裡,他不想淋雨,可是他也不反對別人淋雨。

  無忌終於抬起頭,看著他,忽然笑了笑,道:"我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軒轅一光道:"哦?"

  無忌笑著道:"你怕我到唐家堡去送死!"

  軒轅一光承認。

  無忌道:"可是你放心,我已經不是那種兩眼發直,楞頭楞腦,一心只想去找仇人拚命的小伙子了,我絕不會痛哭流涕,紅著眼睛,就這麼樣衝到唐家堡去找上官刃的。"他的態度沉著冷靜,"因為現在我已經知道,痛苦和衝動根本不能解決任何事,你越痛苦,你的仇人越愉快,你越衝動,你的仇人越高輿。"軒轅一光笑了。"我早就看得出你不是那種故作孝子狀的小王八日。"無忌道:"你剛才看到我又上了當,可是我保證那絕對是最後一次。"軒轅一光微笑道:"希望那是最後一次。"

  無忌道:"我也可以保證我絕不會平白去送死,只要上官刃活著,我就不會死。"他並沒有咬牙切齒,椎心泣血的發誓,這種冷靜的態度,反而更顯出了他的決心。

  無忌道:"一路釘著你到這裡來的那三個人,我也絕不會讓他們活著回去。"軒轅一光道:"你準備怎麼做.,一無忌沉思著沒有回答軒轅一光道:"要釣魚也得選個好地方,我知道有個獅子林,地方很大,有很多樹.…:"無忌打斷了他的話,道:"我知道那地方,我去過。"軒轅一光道:"空闊的地方,容易閃避暗器,樹多的地方,容易找到掩護。"無忌道:"可是空闊的地方,也容易被他們逃脫,而且他們又在暗處,我們的人手卻不夠。"軒轅一光說道:"你認為那個地方不好?"

  無忌道:"不好。"

  軒轅一光道:"那麼你"

  無忌又打斷了他的話,忽然問道:"你是怎麼混進唐家堡的?"軒轅一光道:"從表面上看來,唐家堡就像是個繁榮的鎮一樣,裡面有幾條街,幾十家店舖,只要你說得出來的,那裡都有。"無忌道:"既然有店舖,當然就難免要和外面的生意人來往。"軒轅一光笑道:"一點都不錯,所以我就扮成了一個從遼東來的大商人,帶了一大批長白參和一大批皮貨,大搖大擺的進了唐家堡。"無忌道:"後來他們怎麼看出了你這位大老闆是冒充的?"軒轅一光道:"唐家有個小王八日,賭錢的時候跟我做手腳,被我痛打了一頓,後來"他沒有說下去。

  在那種時候還要賭錢,還要揍人,他自己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無忌微笑道:"我記得賭徒們有句老話。"

  軒轅一光道:"老話通常都是好話,多少總有點道理。"無忌道:"有時候,道理還不止一點。"

  軒轅一光道:"你那句老話是怎麼說的?"

  無忌道:"從賭上輸出去的,只有從賭上才能撈得回來。"軒轅一光笑道:"有道理,實在有道理。"

  無忌道:"上次他們從賭上抓住了你的尾巴,這次你不妨再讓他們抓一次。"軒轅一光道:"只要有得賭,我總是贊成的。"無忌道:"樹木雖然是種很好的掩護,可是還有種掩護比樹更好。"軒轅一光道:"那是什麼?"

  無忌道:"人。"

  有賭的地方,當然有人,只要賭得熱鬧,人就絕不會少。

  有軒轅一光在,當然不會不熱鬧。

  軒轅一光忽然搖頭,道:"這法子不好。"

  無忌道:"為什麼不好."

  軒轅一光道:"唐家的暗器又沒有長眼睛,若是打在別人身上,那些人豈非死得冤枉。"無忌道:"唐家堡不是烏合之眾,他們也是武林世家,也有他們的家規,他們的暗器更珍貴,絕不會亂放暗器,傷及無辜的。"他笑了笑,又道:"所以人越多,越亂,他們越不敢隨意發暗器。"軒轅一光道:"可是在混亂之中,我們豈非也一樣找不到他們。"無忌道:"我們可以找得到。"

  軒轅一光道:"為什麼?"

  無忌道:"因為大風堂在這裡有個分舵,分舵裡至少總有幾十個兄弟。"軒轅一光總算明白了:"所以跟我賭錢的,都是大風堂的兄弟。"無忌道:"每一個都是。"

  軒轅一光道:"你要我先把他們每個人的樣子都看清楚"無忌道:"我們甚至可以在他們身上做一點我們自己能看得出,別人看不出的漂記,唐家的人若是來了,那就..:"轅一光搶著道:"就好像三粒老鼠屎掉進了白米堆裡,連瞎子都能把它們摸出來"無忌笑道:"一點也不錯。"

  軒轅一光忽又搖頭道:"這法子不好,至少有一點不好。"無忌道:"那一點?"

  軒轅一光大笑道:"跟我賭錢的,既然都是自己兄弟,我就不好意思嬴他們的錢了。"霹靂一聲,大雨傾盆。

  喬穩站在窗口,看見窗外珠簾般的大雨,他本東想關起窗子的,卻不知不覺看出了神。

  這裡是個乾燥的地方,已經很久沒有下過這麼大的雨了。

  他還記得上一次暴雨來臨時,是在去年的九月底。

  他記得這麼清楚,因為那天晚上來了兩位稀客,一位是曲平,一泣是趙家的大小姐趙千千。

  那天正是個漂准的秋老虎天氣,白天熱得要命,晚上這場暴雨,正好洗清了白天的燥熱,他準備了一點酒菜瓜果,正想喝兩杯。

  就在那時候,曲平和千千來了,樣子看來好像是很狼狽。

  陵來他才知道,他們已經在九華山上住了兩個月,為的是要去找無忌,誰知非但沒有找到無忌,鳳娘反而失蹤了。

  那泣大小姐的脾氣很壞,對曲平總是呼來叱去,很不留面子。

  曲平卻一點都不生氣。

  鳳娘失蹤了之後,他們孤男寡女在深山裡,發生了些什麼事喬穩當然沒有問,也不敢問。他一向是一個很穩重,很本分的人,雖然沒有做過什麼大事,卻也沒有犯過大錯。

  他雖然覺得曲平未免有點勢利,可是也不討厭這個肯上進的年輕人,如果曲平能夠娶到這位大小姐,他也很高興。

  所以,他又叫人加酒,加菜,準備客房。

  趙大小姐卻堅持當天晚上就要走,他們到這裡來,只不過是為了找他要盤纏路費,要三千兩三千兩銀子不是小數目,可以走很遠的路了,這位大小姐準備到那裡去?

  喬穩也沒有問。

  多做多錯,多言實禍,知道的事越多,煩惱就越多。

  這是他做人做事的原則。

  就因為他一直把握這原則,所以他能在這職位上一待二十年,過了二十年太平日子。

  去年,"行運豹子"那件事,他並不是沒有聽到風聲,也並不是完全不知道那個"行運豹子"就是趙二爺的大公子。

  可是無忌既然沒有找上他,他就不妨裝糊塗。

  今天軒轅一光叫也去接的人是誰?他心裡多少也有點數。

  可是人家既然不說,他又何必多事?

  多做多錯,少做少錯,不做不錯。

  一個十多歲的人,難道還想出什麼大鋒頭,難道還想往上爬,去做堂主?

  現在他已經有了點積蓄,在城外有了幾畝田,分租給幾個老實的佃戶,每年按時收租。

  自從他的妻子得了喘病後,他們就分了房,可是他從來沒有再娶小老婆的意思,家裡的丫頭們,也更連碰都不碰。

  大風堂的規矩很嚴,也不能讓人說話。

  可是城裡"留春院"如果來了新鮮乾淨的小姑娘,總會派人來通知他,他偶爾也會安排一個穩的地方,去享受半個晚上。

  那是銀貨兩訖,彼此都不吃虧的交易,他既不必為此羞愧,也不怕惹上無謂的麻煩。

  何況,在他這種年紀,居然還能有"餘勇"來做這種事,他心裡多少總有點沾沾自喜,每次事後,都會覺得精神特別振奮,活力特別充沛。

  對於這種生活,也已經覺得很滿足。

  天氣又開始有點涼了,他想叫保福去準備點酒菜,下大雨的晚上,他總是喜歡喝兩杯。

  保福是他的忠僕,已經跟了他二十多年,平時總是不離他左右。

  可是,今天他叫了兩聲,居然沒有回應。

  保福的年紀也不小,耳朵也沒有以前那麼靈了。再過一陣,也該讓他享幾年清福。

  保福,保福,一個人要知道怎麼樣保住自己的福氣,才真正的有福氣。

  喬穩心裡歎息著,慢慢的走到門口,又大聲叫了兩遍。

  外面果然有了回應。

  "來了。"

  他剛聽見這兩個字,就有個人飛了起來。

  不是走進來,也不是跑進來,是飛進來的,就像是恨木頭一樣,斜斜的飛了起來,然後又像一根木頭般"叭噠"一聲,落在地上。

  這個人的確是保福,只不過已經沒有氣了,因為他的脖子已經被人拗斷。

  喬穩全身冰冷,就好像一下子掉進冰窖裡。

  又是一聲霹靂,閃電一擊。

  他看見了一個人,手裡撐著把油紙傘,站在對面的屋簷下。

  可是等到第二聲霹靂響起時,這個人忽然就已到了他面前。

  一個很年輕的人,生得眉清目秀,皮膚白裡透紅,看趄來就像是個女孩子。

  他當然不知道這個人就是唐家子弟之中,心最狠,手最辣的唐玉。

  可是以他多年來的經驗,他已感覺到這個人一來,他平靜的生活就要結東。

  他看著這個人慢慢的收起油紙傘,放在門後,他一直在盡力控制著自己,盡量保持鎮定。

  唐玉終於抬起頭,看著他笑了笑,道:"保福已經來了,你還要找誰?"他笑得很愉快:"你分舵裡四十王位兄弟都已經來了,都在外面院子裡等著,你一叮就到,只不過他們當然都不會自己走進來了。"喬穩的心沉了下去。

  這個人雖然笑容滿面,輕言細語,卻帶著種刺骨的殺氣。

  這種人如果說他已經殺了四十三個人,就絕對有四十三個人的體躺在院子裡,絕不會少一個。

  喬穩知道自己全身都在冒著冷汗,甚至連臉上的肌肉都無法控制。

  四十三個人,四十三條命,都是和他朝夕相處的兄弟。

  這個人是誰?為什麼要對他們下這種毒手?

  唐玉微笑道:"你看不出我是什麼人的,因為我手上沒有戴那種又笨又重的鹿皮手套,我的一暗器也不會放在那種該死的皮囊裡,我不想讓人一眼就看得出我的來歷。"喬穩道:"你是唐家的人?"..唐玉道:"我就是唐玉。"喬穩聽見過這個名字,聽見過不止一次。

  據說這個人曾經創下過一夜間殺人最多的紀錄盤踞在川東多年的"斧頭幫"中一百零三個兄弟,一夜間全都死在他手裡。

  喬穩忽然問道:"你真的在一夜間殺過一百零三個人?"唐玉道:"那是假話。"

  他淡淡的接著道:"我只殺了九十九個,還有四個是自己嚇死的。"喬穩歎了口氣,道:"看來我好像也不是你的對手。"唐玉道:"你絕不是。",喬稔道:"你準備什麼時候殺我!"唐玉道:"我並不一定要殺你。"

  喬穩道:"我這個人是不是對你還有點用?"

  唐玉道:"有一點。"

  喬穩道:"我要替你做什麼,你才會饒我這條命?"唐玉道:"你能為我做什麼?"

  喬穩道:"大風堂的人都很信任我,現在我的兄弟雖然都死了,可是我只要編個故事,他們還是不會懷疑我的,所以我還是可以在這裡做這個分舵的舵主,可以把大風堂機密供應給你們,你們有人來了,我也可以想法子照應。"唐玉道:"太好了。"

  喬穩道:"我甚至可以替你們把趙無忌誘到這裡來,我知道你們一定很想殺了他,斬草除根。"唐玉道:"完全正確。"

  喬穩道:"我雖然已經是個老人,可是越老的人越怕死。"唐玉道:"我瞭解。"

  喬穩道:"我很喜歡過現在這種日子,實在捨不得死,所以,時我就常常在想,如果我遇到今天這種情況,應該怎麼辦?"唐玉道:"你說呢?"

  喬穩道:"我的武功久已荒廢,就算跟你動手,也是自取其辱。"唐玉道:"你很有自知之明。"

  喬穩道:"所以我早就決定,如果遇見這種情況,我只有出賣大風堂,保全自己的性命。"他慢慢的接著道:"一個人只有一條性命,無論什麼事,都不如自己的性命珍貴。"唐玉道:"完全正確。"

  喬穩道:"所以,一個人如果為了別的事連自己的命都不要了,這人一定是個笨蛋。"唐玉微笑道:"你當然不是笨蛋。"

  喬穩道:"我是的。"

  唐玉顯然很意外:"你是笨蛋"

  喬穩道:"直到今天,我真的遇見了這種情況時,我才知道一個人的死並不是最重要的,有時活著還不如死了的好。"唐玉道:"難道你情願做個笨蛋?"

  喬穩道:"我情願。"

  喬稔已上去,用盡全身的力量撲上去,揮拳痛擊唐玉的臉。

  能夠獨當一面,主持大風堂的分舵,當然絕不是太無用的人。

  他也曾苦練過武功,他的"大洪拳"練得很不錯,近年雖然已很少出手,可是出手仍然很快,這一拳他用盡全力,拳勢更猛烈。

  他是在拚命!,只可惜他的對手是唐玉。

  他的拳頭揮出時,唐玉的手指已戳斷他的喉結。

  他慢慢的向後退了兩步,慢慢的倒了下去,就好像一個疲倦的入睡到床上去一樣,顯得出奇的平靜。

  在臨死前的這一瞬間,這個怕死的人竟完全沒有一點恐懼。

  因為他求仁得仁,現在,終於如願以償。

  他自覺已對得起大風堂,對得起院子裡那四十三個兄弟。

  他也已對得超自已。

  日看著這個自己情願做笨蛋的人倒下去,唐玉心裡怎麼想亍他殺人時總是帶著微笑,可是這一次他的笑容消失了。

  他殺人後總覽得有種殘酷的滿足和興。

  這次他卻覺得很空虛。

  他甚至覺得自己很無趣。

  現在他才明白,一個人是不是真的有氣平時看不出的。

  平時懦弱無用的人,面臨生死關頭時往會顯過人的氣來,慷慨赴死。

  平時總是拍著胸脯說不怕死的人,到這時候反而會陣脫逃了。

  唐玉忍不住問自己,"如果我是喬穩在天這情況下我會怎麼做"他不想知道答案。

  他很快的大步走了出去。

  如果喬穩真的不惜出賣朋友來保全自己的性命,唐玉還是一樣會殺了他的。

  那時唐玉殺人後的心情就不同了。

  他會覺得很愉快,因為他又把"人性"玩弄了一次。

  可是現在他已明白,人性中也有尊嚴的一面,任何人都不能輕侮否認。

  這使得他對"人"也生出了一點尊敬至少在他走出去的時候,他的感覺是這樣子的。

《白玉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