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個朋友

  唐玉已經可以喝人參湯了。

  一個人如果已經可以喝人參湯,當然也可以說出很多事。

  很多只要他一說出來無忌就要送命的事。

  但是無忌並沒有被嚇得驚惶失措,冷汗也沒有被嚇出來。

  他居然連一點反應都沒有。

  唐缺又在用眼角盯著他,忽然道:「唐玉是你的好朋友?」

  無忌道:「是。」

  唐缺道:「你的好朋友傷好了,你一點也不替他高興?」

  無忌道:「我替他高興。」

  唐缺道:「可是我卻連一點都看不出來。」

  無忌道:「因為我已跟你一樣,無論心裡是高興,還是害怕?別人都看不出來的。」

  唐缺道:「就算你心裡害怕得要命,臉上還是會笑,就算你笑得開心極了,心裡未必高興。」

  無忌道:「完全正確。」

  唐缺笑了,大笑:「我喜歡你這樣的人,我們以後也一定會成為好朋友。」

  無忌道:「不一定。」

  唐缺道:「為什麼?」

  無忌道:「因為我也跟你一樣,嘴裡說『一定』的時候,心裡未必真是在這麼想的。」

  唐缺道:「你嘴裡說『不一定』的時候,也許已經把我當作了好朋友。」

  無忌道:「不一定。」

  唐缺又大笑:「想不到除了我之外,世上居然還有這種人。」

  無忌沒有笑。

  有些人扮演的角色應該笑,隨時隨地也都要笑,有些人扮的角色是不該時常笑的。

  等唐缺笑完了,無忌才問道:「現在你是不是要帶我去見唐玉?」

  唐缺的笑眼中又露出尖針般的光,道:「你想不想去見他?」

  無忌反問道:「他若知道我來了,是不是一定會要你們帶我見他?」

  唐缺承認:「他一定很想見你。」

  無忌道:「所以我就是真不想去見他,也非去不可的。」

  唐缺道:「完全正確。」

  他忽然又笑了笑,道☆「其實等著要見你的,還不止他一個人。」

  無忌道:「除了他還有誰?」

  唐缺道:「還有一位朋友,很好的朋友。」

  無忌道:「誰的朋友?」

  唐缺道:「我的。」

  無忌道:「你的朋友,他為什麼要見我?」

  唐缺道:「因為他認得你。」

  他的笑眼尖針般盯著無忌,一字字道:「你雖然不認得他,他卻認得你。」

  街道很長。

  長街的盡頭,是個建築很宏偉的闊堂,詞堂後是一片青綠的樹林。

  林木掩映中,露出了小樓一角。

  唐缺道:「他們都在那裡等著你。」

  無忌道:「他們就是唐玉,和你那朋友?」

  唐缺道:「是的。」

  一直到現在,他都沒有盤問過無忌的來歷,他甚至連提都沒有提。

  這是不是因為他的那個朋友,已經將無忌的來歷告訴了他。

  所以他根本不必問。

  他一直不動聲色,-直在笑,因為他不能讓無忌有一點警戒,才會跟他到這裡來。

  來送死!-

  他那朋友是誰?是不是真知道無忌的來歷?

  現在這些問題都已不重要,因為唐玉已經「復活」了。

  唐玉當然知道無忌是什麼人。

  現在無忌也應該知道,只要『走入那小樓,就要死在那裡.必死無疑。

  他應該趕快逃走的。

  不管他現在是不是還能逃得了,他都應該試一試。

  那至少有一兩分機會。

  可是他沒有逃,甚至連臉色都沒有變,他也像很願意死在這裡。

  青蔥的林木,幽靜的小樓。

  春天。

  一個人能死在如此美麗的地方,如此美麗的季節,的確不能算太壞了。

  小樓下有的花將開,有的花已開。

  小樓下的門都沒有開。

  唐缺伸出手去,也不知是要去敲門?還是要去推門?

  他既沒有敲門,也沒有推門。

  他忽然轉過身,面對無忌,忽然道:「我佩服你。」

  無忌道:「哦?」

  唐缺道:「你敢跟我到這裡來,我實在佩服你。」

  無忌道:「哦?」

  唐缺道:「因為我知道你絕不是唐玉的朋友!」

  無忌的臉色沒有變。

  唐缺道:「我是唐玉的親兄弟,他從小巴跟著我,我比誰都瞭解他,可是到了必要時,他就算把我賣給別人去做人肉包子,他也不會皺一皺眉頭,我也不會覺得奇怪。」

  他笑了笑:「像他這種人,怎麼會有朋友?你怎麼會是他的朋友!」

  無忌還是面不改色,只淡淡地問道:「如果我不是他的朋友,我是什麼人?」

  唐缺道:「不是朋友,就是敵人。」

  無忌道:「哦?」

  唐缺道:「敵人也有很多種,最該死的一種,就是奸細。」

  無忌道:「我是哪一種?」

  唐缺道:「你就是最差勁的一種。」

  他歎了口氣:「一個奸細,居然敢跟我到這裡來,我實在不能不佩服。」

  無忌道:「其實這也沒什麼值得佩服的。」

  唐缺道:「哦?」

  無忌道:「就算我是奸細,我也一樣會跟你到這裡來。」

  唐缺道:「哦?」

  無忌道:「因為我知道唐玉並沒有醒,你們只不過想用這法子來試探我。」

  唐缺道:「哦?」

  無忌道:「你們既然還要用這法子來試探我,就表示你們還沒有把握能確定我究竟是不是奸細。」

  唐缺又笑了,又用那尖針般的笑眼,盯著他,說道:「你怎能知道唐玉還沒有醒?」

  無忌道:「因為人參是補藥,一個中了毒的人,就算已經醒了,也絕不能喝人參湯,否則他身體裡殘留的毒就難免還會發作。」

  他淡淡地接著道:「唐家是用毒的專家,怎麼會連這種道理都不懂。」

  唐缺不能否認,道:「這道理我們的確應該懂得的。」

  無忌道:「只可惜他不懂。」

  他冷冷地看了小寶一眼:「你這位朋友並沒有他外表看來那麼聰明。」

  小寶一張非常英俊的臉已漲紅了,緊緊地握住拳頭,好像恨不得一拳打在無忌鼻子上。

  只可惜他這一拳實在沒法子打出去,因為唐缺居然也同意!

  唐缺又歎了口氣,苦笑道:「我這位朋友的確沒有他外表看來那麼聰明,你卻好像比外表看來聰明得多。」

  無忌道:所以我來了。」

  唐缺道:「可惜你忘了我另外還有個認得你的朋友。」

  無忌道:「哦。」

  唐缺道:「你不信?」

  無忌已不能不信,因為唐缺已經推開了小樓下的門。

  門一開,無題腥咀了一個朋友。

  他看見的這個人不但是唐缺的朋友,本來也是他的朋友。

  他看見了郭雀兒!

  唐缺這個朋友,赫然竟是郭雀兒。

  屋子裡清涼而幽靜。

  郭雀兒正在喝酒,大馬金刀,得意洋洋地坐在一張雕花椅子上喝酒。

  這個人清醒的時候好像不多。

  可是一看見無忌,他就立刻清醒了,一下子跳了起來。

  「是他!丙然是他!」

  他盯著無忌,陰森森地冷笑:「想不到你居然也有種到這裡來!」

  無忌的臉色沒有變。

  他全身上下,每一根神經好像是鋼絲,用精鐵煉成的鋼絲。

  唐缺道:「你認得這個人?」

  郭雀兒道:「我當然認得,我不認得誰認得。」

  唐缺道:「這個人是誰?」

  郭雀兒道:「你先殺了他,我再說也不遲。」

  唐缺道:「你先說出來,我再殺也不遲。」

  郭雀兒道:「那就太遲了。」

  他指著無忌:「這個人不但陰狠,而且危險,你一定要先出手。」

  唐缺並沒有動手的意思。

  無忌也沒有動。

  小寶卻已悄悄地掩過來,閃電般出手,一拳往無忌鼻子上打了過去。

  「卜」的一聲,一個鼻子碎了。

  碎的不是無忌的鼻子,是小寶的。

  小寶的拳頭剛打出去,無忌的拳頭已經到了他鼻子上。

  他整個人都被打得飛了出去,碰上牆壁。

  眼淚,鼻涕,血,流得滿臉都是!

  郭雀兒叫了起來:「你看,這個人是不是該死,他明明知道小寶跟你的關係,他居然要下毒手,你現在不殺了他,你還要等到什麼時候?」

  唐缺居然還沒有出手的意思,卻在看著小寶搖頭歎息!

  「看來你這人不但沒有外表聰明,而且比我想像中還笨。」

  郭雀兒替小寶問道:「為什麼?」

  庸缺道:「他明明知道這個人又狠毒,又危險,為什麼還要搶著出手?」

  郭雀兒道:「難道,他這一拳是白挨的?」

  唐缺道:「好像是白挨的了。」

  郭雀兒又問道:「你為什麼不替他出氣?」

  唐缺瞇著眼,看著無忌:「因為我對這個人已經越來越有興趣☆」

  郭雀兒道:「你知道他是什麼人?」

  唐缺道:「不知道:「

  郭雀兒道:「他是個兇手,已經殺了十三個人的兇手!」

  唐缺道:「他真的殺了十三個人?」

  郭雀兒道:「絕對一個不少。」

  唐缺道:「他為什麼要殺他們?」

  郭雀兒道:「因為有人給了他五萬兩銀子。」

  唐缺道:「無論誰只要給他五萬兩銀子,他就去殺人?」

  郭雀兒說道:「他一向只認錢,不認人。」

  唐缺忽然轉身,盯著無忌,道:「他說的是不是真話?」

  無忌道:「只有一句不是。」

  唐缺道:「哪一句。」

  無忌道:「他說的價錢不對。」

  他淡淡地接著道:「現在我的價錢已經漲了,沒有十萬兩,我絕不出手。」

  唐缺又歎了口氣,道:「要十萬兩銀子才殺一個人,這價錢未免太貴了。」

  無忌道:「不貴。」

  唐缺道:「十萬兩還不貴?」

  無忌道:「既然有人肯出我十萬兩,這價錢就不貴。」

  唐缺道:「這次是不是又有人出了你十萬兩,叫你到這裡來殺人?」

  無忌道:「我一向只殺有把握能殺的認。殺人之後,一定要能全身而退。」

  他冷冷地接著道:「可殺的人很多,殺人的地方也不少,我還不想死,為什麼要到唐家堡來殺唐家的人?」

  唐缺大笑:「有理。」

  郭雀兒又大聲道:「可是他到這裡來,沒有存什麼好心。」

  唐缺道:「哦?」

  郭雀兒道:「他殺人,別人當然也要殺他,他到這裡來,一定是為了避風頭的,你若以為他真是唐玉的朋友,好心把唐玉送回來,你就錯了,你若留下他,一定會有麻煩上身!」

  唐缺微笑,道:「你看我是不是怕麻煩的人?」

  郭雀兒怔了怔,歎了口氣,苦笑道:「你不是。」

  唐缺道:「其實你們本來應該是好朋友的。」

  郭雀兒怒道:「我為什麼要跟這種殺人的兇手做朋友?」

  唐缺瞇起眼,笑道:「因為你也只不過是個小偷而已,並不比他強多少。」

  郭雀兒不說話了,卻還是在狠狠地瞪著無忌。

  無忌不理他。

  唐缺大笑,用一雙又白又胖的手,握住了無忌的手道:「不管你是為什麼來,既然已經來了,我就絕不會趕你走。」

  無忌道:「為什麼?」

  唐缺道:「因為我喜歡你。」

  他瞇著眼笑道:「就算你是來殺人的,只要你殺的不是我,就沒關係。」

  他的手還在無忌手上,就在這時,忽然有刀光一閃,直刺無忌的後背。

  刀是從小寶靴筒裡拔出來的。

  他一直在狠狠地盯著無忌,就像是一個嫉妒的妻子,在盯著丈夫的新歡。

  他用盡全身力氣一刀刺過來。

  無忌的手被握住。

  無忌根本沒有回頭,忽然一腳踢出,小寶就被踢得飛了出去。

  他背後也好像長了眼睛。

  唐缺又大笑,道:「要十萬兩才肯出手殺人的殺手,果然有點本事。」

  無忌冷冷道:「要十萬兩才肯殺人的人,不但要有本事,還要有規矩。」

  唐缺道:「什麼規矩?」無忌道:「有人要打碎我的鼻子,我一定要打碎他的鼻子。」唐缺道:「有人要殺你,你一定也要殺了他?」

  無忌道:「我不殺他。」

  唐缺道:「為什麼?」無忌淡淡的道:「因為我從不免費殺人。」小寶流著鼻涕,流著血,嘶聲道:「可是我一定要殺了你。」他衝過來:「你記住,遲早總有一天,我要殺了你!」

  他又衝了出去。郭雀兒忽然笑了,大笑道:「李玉堂,李玉堂,看來你不管躲哪裡,都一樣有人要殺你,你這人要能活得長,才是怪事。」無忌忽地圖氏冷冷地看著他,一字字道:「你是例外。」

  郭雀兒道:「什麼事例外?」

  無忌道:「我從不免費殺人,可是為了你,我卻很可能會破例次。」

  郭雀兒不笑了,也在冷冷地盯著他,冷冷道:「你也是例外。」

  無忌道:「哦?」

  郭雀兒道:「我從不免費偷人的東西,可是為了你,我也隨時可能會破例一次。」

  無忌冷笑道:「你能偷我的什麼?」

  郭雀兒道:「偷你的腦袋!」

  兩個人同時轉身,好像誰也不願意再多看對方一眼。

  可是就在他們轉身的那一瞬間,兩個人都悄悄交換了個眼色。

  在這一瞬間,郭雀兒閃露出一絲狡默的笑意,充滿了喜悅,也充滿了讚美。

  無忌的確值得讚美。

  他這齣戲演得實在不錯,看來已經可以一直演下去。

  在這一瞬間,無忌的眼睛裡閃露出的,只有感激。

  他不能不感激。

  沒有郭雀兒,他根本沒法演出這齣戲,連這角色都是郭雀兒為他安排的。

  他已看出這是個很討好的角色-至少能討好唐缺。

  唐缺正需要一個隨時都能替他去殺人的人。

  郭雀兒無疑也看出了這一點,所以才會替無忌安排這麼樣一個角色。

  現在無忌當然也相信唐缺的話,這裡的確有個朋友在等著他。

  幸好這個朋友並不是唐缺的朋友,而是他的朋友。

  像這樣的朋友,只要有一個,就已足夠。

  無忌從未想到他在這裡另外還有個朋友,而且也是個好朋友。

《白玉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