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二個朋友

  如果樹林裡沒有暗卡埋伏,樹梢上當然更不會有。

  這是種很合理的想法,大多數人都會這樣想,可是這想法錯無忌一掠上樹梢,就知道自己錯了,卻已太遲。

  忽然間,寒光一閃,火星四射,一根旗花火箭,直射上黑暗的夜空。

  就在這同一剎那間,已有兩排硬留,夾帶勁風射過來。

  他可以再跳下樹梢,從原路退回去。

  但是他沒有這麼做。

  他相信他的行蹤一現,這附近的埋伏必定全部發動,本來很安全的樹林,現在必定已佈滿殺機,如果能離開這片樹林,可能反而較安全。

  他決定從樹梢上竄出去。

  這是他在這一瞬間所作的另一個判斷,他自己也不知道這判斷是否正確。

  他腳尖找著一根比較強韌的樹枝,藉著樹枝的彈力竄了出去。

  急箭般的風聲,從他身後擦過。

  他沒有回頭去看。

  現在已經是生死呼吸,間不容髮的時候,他只要一回頭,就可能死在這裡。

  他的每一分力量,每一剎那,都不能浪費。他的身子也變得像是一根箭,貼著柔軟的樹梢向前飛掠。

  又是兩排管箭射來,從他頭頂擦過。

  他還沒有聽見一聲呼喝,沒有看見一條人影,但是這地方已經到處佈滿了致命的殺機。

  太平的日子,並沒有使唐家堡的防守疏忽,唐家歷久不衰的名聲,並不是僥倖得來的。

  從樹梢上看過去,這片樹林並不是永遠走不完的。

  樹林前是一片空地,二十丈之外,才有隱藏身形之處。

  無論誰要穿過這片三十丈的空地,都難免要暴露自己的身形。

  只要身形一暴露,立刻就會變成個箭靶子。

  無忌既不能退,前面也無路可走,就在這時,樹梢忽然又有一條人影竄起。

  這個人的身法彷彿比無忌還快,動作更快,管箭射過去,他隨手一撥就打落,身形起落間,已在十丈外——

  這個人是誰?——

  他故意暴露自己的身形,顯然是在為無忌將埋伏引開。

  這個人當然是無忌的朋友。

  無忌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郭雀兒,除了郭雀兒,也沒有別人。

  他沒有再想下去,身子急沉,「平沙落雁」「燕子三抄水」,「飛鳥投林」連變了三種身法後,他已穿過空地,竄人了花圃。

  伏在一叢月季花下,他聽到一陣輕健的腳步聲奔過去。

  這裡的暗卡雖然也被剛才那個人影引開了,但是這花圃也絕非可以久留之地。

  他應該往哪裡走?

  他不敢輕易下決定,無論往哪裡走,他都沒有把握可以脫身。

  就在這時,他忽然看到了一個奇跡!

  繁星滿天。

  他忽然看到一株月季花在移動,不是校葉移開,是根在移運。

  根連著士,忽然離開了地面,就好像有雙看不見的手把這株花連根拔了起來。

  地上露出個洞穴,洞穴裡忽然露出個頭來。

  不是地鼠的頭,也不是狡兔的頭,是人的頭,滿頭蓬亂的長髮已花白。

  無忌吃了一驚,還沒看清他的面目,這人忽問:「是不是唐家的人要抓你?」

  無忌不能不承認。

  這人道:「進來,快進來!」

  說完了這句話,他的頭就縮了回去。

  這個人是誰?怎麼會忽然從地下出現?為什麼要無忌到他的洞裡去?這個洞裡有什麼秘密?

  無忌想不通,也沒有時間想了。

  他又聽見了一陣腳步聲,這次竟是往他這邊奔過來的。

  花叢間彷彿還有火花閃動。

  他只有躲到這個洞裡去,他已經完全沒有選擇的餘地。

  因為他已聽見了唐缺的聲音。

  洞穴裡居然有條很深的地道,無忌一鑽進去,就用那株月季花將洞口蓋住,裡面立刻變得一片黑暗,連自己伸出來的手都看不見。

  地面上腳步聲更急,更多,過了很久,才聽見剛才那人壓低聲音說道:「你跟我來。」

  無忌只有摸索著,沿著地道往前爬,窄小的地道,只容一個人蛇行一般爬行。

  前面那個人爬得很慢。

  他不能不特別小心,因為他只要稍為爬得快些,無忌就會聽見一陣鐵鏈震動的聲音。

  後來無忌才知道,這個人手腳已被鐵鏈鎖住,連利刃都斬不斷的鐵鏈。

  他是不是唐家的人?-

  如果是唐家的人?為什麼會被人用鐵鏈鎖住,關在地底?

  如果他不是唐家的人,他是誰?怎麼會到這裡來的?

  三

  地道彷彿很深,卻不知有多深,彷彿很長,卻不知有多長。

  無忌只覺得本來很陰冷的地道,已經漸漸燥熱,隱隱還可以聽到泉水流動的聲音,他可以猜想這裡已在溫泉下。

  然後他聽見那老人說:「到了。」

  到了什麼地方?

  這裡還是沒有燈,沒有光,無忌還是什麼都看不見。

  但是他已經可以站起來,而且可以感覺到這地方很寬敞。

  他又聽見老人說:「這就是我的家。」

  這裡還是地下,這老人的家怎麼會在地下?難道他不能見人?不願見人?

  還是別人不讓他見人?

  這裡還是唐家堡,如果他不是唐家的人,他的家怎麼會在唐家堡?

  如果他是唐家的人,為什麼要住地下?

  這老人說話的聲音低沉而嘶啞,彷彿充滿了痛苦,不能對人說出來的痛苦。

  無忌有很多問題問他,可是他已經先問無忌:「你有沒有帶火餾子?」

  「沒有。」

  「有沒有帶火鐮火石?」

  「也沒有。」

  沒有火,就沒有光,沒有光,就看不見。

  在這種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沒有光亮實在是件很痛苦的事。

  無忌道:「這裡是你的家,你應該存可以引火的東西。」

  老人說道:「我要引火的東西幹什麼?」

  無忌道:「點燈。」

  老人道:「我為什麼要點燈?」

  無忌道:「你從來不點燈?」

  老人道:「我從來不點燈,這裡也不能點燈。」

  無忌怔住。

  他實在不能想像一個人怎麼能終年生活在這種暗無天日的地刀,老人又在問道:「你是什麼人?怎麼會到這裡來的?你找唐家是不是有什麼仇恨?」

  他一連問了三個問題,無忌連一個問題都沒有回答。

  無忌連一個字都沒有說。

  老人道:「你為什麼不說話?」

  無忌道:「因為我看不見你,我絕不跟一個看不見的人說話。」

  老人道:「如果你不太笨,現在已經應該想到我是個瞎子。」

  無忌的確已想到這一點。

  老人道:「你看不見效,我也看不見你,這樣豈非很公平。」

  無忌又不說話了。

  他好像已真的下定決心,絕不跟一個看不見的人說話。

  老人也不說話了。

  一個年輕人,被一個神秘怪異的老頭子,帶到一個這麼樣的地方,怎麼能忍得佐不開口?

  他算準無忌遲早會忍不住的,他想不到無忌這個年輕人和別人完全不同。

  無忌非常沉得住氣。

  也不知過了多久,老人自己反而忍不住了,忽然道:「我佩服你,你這小伙子實在了不起。」

  無忌不開口。

  老人道:「你當然和唐家有仇,可是你居然能混入唐家堡來,居然有膽子到唐家堡禁區來刺探,就憑這一點,已經很了不起。」

  無忌不開口。

  老人道:「到了這種時候,這種地方,你居然還能沉得住氣,好像算準了我這裡一定有燈,如果你堅持不開口,我就會把燈點著的。」

  他歎了口氣,又道:「像你這樣的年輕小伙子實在不多,我實在很需要你這麼樣一個朋友。」

  無忌還是不開口。

  無論這老人說什麼,他連一點反應都沒有。

  就在這時候,燈火已點起。

  燈火是從一盞製作極精巧的水晶燈裡照出來的,無論在任何情況之下,無論有多大的風,都絕對吹不動水晶燈罩中的火焰。

  對於燈火,他一定要特別謹慎,因為這地方到處都堆滿了硫磺,硝石,火藥,只要有一點大意,後果就不堪設想了。

  老人坐在一張很大的桌子後,桌上擺滿了一些無忌從未看見過的器具,有的像銀針,有的像個管子,有些像是桂圓的空殼,有的彎彎曲曲,像是根極曲的金級。

  地室中陰暗而潮濕,除了這張桌子外;角落裡還擺著一張床。

  這老人就像是只地鼠般在這洞穴裡活動,手腳都被人用一根很粗的鐵鏈鎖住,蒼白的臉上已因潮濕而長滿了銅錢般的癬,看來就像是帶著個拙劣的面具,從他身上發出的臭氣推斷,他至少已有一年沒有洗過澡。

  他身上穿的衣服已經破得連叫化子都不屑一顧。

  他活得簡直比狗都不如。

  可是他的神情,他的動作,卻偏偏帶著種說不出的傲氣。

  這麼一個人還有什麼值得驕傲之處?

  無忌在看著他的手。

  他全身又髒又臭,這雙手卻出奇的乾淨,不但乾淨,而且穩定。

  出奇的穩定。

  他雖然瞎得像是只蝙蝠,活得比隻狗都不如,這雙手卻保養得很好。

  他把這雙手伸在桌上,也不知是為了保持乾燥,還是在向別人焰耀。

  無忌不能不注意這隻手。

  他從未想到這麼樣一個人會有這麼樣一雙手。

  水晶燈中的火焰極穩定。

  老人道:「現在你是不是已經看見了我?」

  無忌道:「嗯。」

  老人道:「現在你是不是已經可以說話了?」

  無忌道:「你是誰?」

  這句話他本來不想問的,卻又忍不住要問,因為他心裡忽然有了種很奇怪的想法。

  不但奇怪,而且可怕。

  老人彷彿也被這句話問得吃了一驚,喃喃道:「我是誰?我是誰......』』他的臉上雖然完全沒有表情,聲音裡卻帶著種無法形容的痛苦和譏誚。

  他忽然長長歎息,道:「你永遠想不到我是誰,因為我自己都幾乎忘記我是誰了。」

  無忌又在看著他的手,心裡又有了那種奇怪而可怕的想法。

  一種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想法,卻又偏偏忍不住要這麼想。

  因為這老人驕傲的神情,因為這雙出奇穩定的手,也因為蜜姬……「-他為什麼一定要到唐家堡來?唐缺為什麼一定要將他置之於死地?

  無忌忽然道:「我知道你是誰。」

  老人冷笑道:「你知道?」

  無忌道:「你姓雷。」

  他眼睛盯在老人的臉上,老人的臉色果然變了,變得很可怕。

  無忌競不敢再去看他的臉,大聲道:「你是雷震天!」

  老人的全身突然繃緊,就像是有根針忽然刺入了他的脊椎。

  過了很久很久,他整個人又像是忽然崩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不錯,我就是雷震天!」

  四

  江南雷家以獨門火藥暗器成名、致富,至今已有兩百年。

  這兩百年來,江湖中的變化極多,他們的聲名卻始終保持不墜。

  江南霹雷堂不但威震武林,勢力雄厚,而且也是江湖中有名的豪富,雷家的子弟無論走到哪裡,都十分受歡迎尊重。

  尤其是這一代的堂主雷震天,不但文武雙全,雄才大略,而且是江湖中有名的美男子。

  這個比蝙蝠還瞎,比野狗還髒的老人,竟是江南霹雷堂的主人雷震天?

  這種事有誰能相信?誰敢相信?

  無忌相信。

  他早已想到這一點,但他卻還是不能不驚訝,不能不問:「你怎麼會變成這樣子,是不是唐家的人出賣了你?」

  其實他不必問,也知道這是唐家的手段。

  雖然他也想得到,霹雷堂和唐家聯婚結盟後,會有如此悲慘的下場。

  但他也知道,唐家的財富和權勢,是絕不容別人分享的。

  現在霹雷堂的財富和權勢,既然都已變成了唐家的囊中物,雷震天當然已失去了利用的價值。

  現在他活得雖然比狗不如,可是他能活著,已經是奇跡。

  無忌又問:「他為什麼還沒有殺了你?」

  「因為我還有這雙手。」

  雷震天伸出了他的手,他的手還是那麼穩定,那麼靈巧,那麼有力。

  他又挺起了胸,傲然說道:「只要我有這雙手在,他們就不能殺我,也不敢殺我。」

  無忌道:「為什麼不敢?」

  雷震天道:「因為我若死了,他們的『散花天女』也死了!」

  無忌問道:「散花天女?誰是散花天女?」

  雷震天道:「散花天女不是一個人,是一種暗器。」

  他慢慢的接著又道:「一種空前未有的暗器,這種暗器只要一在江湖中出現,世上所有的暗器,都會變得像是孩子們的兒戲!」

  世上真的有這麼可怕的暗器,有誰相信?

  無忌相信。

  他想起了唐玉荷包上的暗器。

  那兩枚暗器雖然沒有害死別人,反而害了唐玉自己,但是它的威力卻是人人都看得到的。

  唐玉只不過是指尖被刺破一點,已成了廢人,他將暗器隨手拋出,已震毀了廟宇。

  那種暗器不但有唐門的毒,也有霹雷堂獨門火器的威力。

  能夠將這兩家威震天下的獨門暗器混合在一起,世上還有誰能抵擋?

  無忌掌心已有了冷汗。

  雷震天道:「唐家早就有稱霸天下的野心,只要這種暗器一製造成功,他們稱霸天下的時候就到了。」

  無忌道:「現在時候還沒有到?」

  雷震天道:「還沒有。」

  他傲然接著道:「沒有我,就沒有散花天女,就因為現在這種暗器還沒有完全製造成功,所以他們絕不敢動我。」-

  無忌問道:「如果,他們製造成功了呢?」

  雷震天道:「有了散花天女,就沒有我雷震天了。」

  無忌道:「所以你絕不會讓他們很快成功的。」

  雷震天道i「絕不會。」

  無忌終於鬆了口氣。

  雷震天道:「像我這麼樣活著,有些人一定會認為我還不如死了的好,但是我還不想死。

  無忌道:「如果我是你,我也絕不會死,只要我還能活下去,就一定要活下去,只要能多活一天,就多活一天J7雷震天道:「哦?」

  無忌道:「因為我還要等機會報復,機會是隨時都會來的,只要人活著,就有機會。」

  雷震天道:「對。」

  他忽然變得很興奮:「我果然沒有看錯你,你果然正是我要找的人。」

  無忌還不能完全明白他的意思,只有等著他說下去。

  雷震天道:「現在我的眼睛已經瞎了,又被他們像野狗般鎖在這裡,就算有了機會,我也未必能把握住,所以我一定要找個能幫我忙的朋友。」

  他摸索著,緊緊握著無忌的手:「你正是我需要的這種朋友,你一定要做我的朋友。」

  無忌的手冰冷。

  他從未想到霹震堂的主人,會要求他做朋友,他忍不住問:「你知道我是什麼人?」

  雷震天道:「不管你是什麼人,都一樣。」

  無忌道:「你怎麼知道我會做你的朋友?」

  雷震天道:「我不知道,可是我知道唐家對人有個原則。,』無忌道:「什麼原則?」

  雷震天道:「不是朋友就是仇敵。」

  無忌道:「我聽過這句話。」

  雷震天道:「我也有我的原則,只要你不是唐家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接著,他問無忌道:「你是不是唐家的朋友?」

  無忌道:「我不是。」

  雷震天道:「那麼,你就是我的朋友了。」

《白玉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