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大小姐的隨從

  胡矮子這一拳氣力已放盡,已經沒法子再收回去,只聽「卜」的一聲響,這一拳已著著實實打在這個人肚子上,聽聲響卻好像打到了一塊硝過的牛皮。

  這個人硬碰硬挨了一拳,居然還是面不變色,連眼睛都沒有眨。

  可是他的臉色本來就已經很可怕,就好像他身上穿著一件藍布長衫一樣,已經洗得發白,白中透藍,藍中透青。

  他的肩極寬,臂極長,可是全身都已瘦得只剩下皮包骨。

  這件又長又大的藍布衫穿在他身上,就好像空空蕩蕩的掛在一個衣架上。

  像這麼樣一個人,怎麼能挨得住胡矮子那一拳,不是親眼看見的人,實在很難相信。

  胡矮子一拳擊出,倒退了三步,抬起頭,才看見這個人的臉。

  這個人臉上還是完全沒有表情。

  胡矮子臉上的表情卻很絕,好像很想對他笑一笑,卻又笑不出,明明笑不出,卻又偏偏想拚命擠出一點笑容來。

  一丈紅卻已笑得彎下了腰。

  無論誰都看出她笑得有點幸災樂禍,不懷好意。

  胡矮子總算也笑出來了,乾笑道:"幸好我這一拳打的是你。"這人冷冷道:"是不是因為我比較好欺負?"

  胡矮子立刻拚命搖頭,道:"我發誓,絕沒有這種意思。"這人道:"你是什麼意思?"

  胡矮子陪笑道:"江湖中有誰不知道,金老大你是打不死的鐵金剛,我這一拳打在金老大身上,簡直就好像在替金老大捶背。,他長得雖然比誰都矮,可是性如烈火,脾氣比誰都大。

  想不到他一看見這個人就變了,居然變得很會拍馬屁。

  金老大卻還是板著臉,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胡矮子鬆了口氣,道:"只要金老大明白就好了J"金老大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說我只會挨揍,不會揍人?"胡矮子立刻又拚命搖頭,道:"不是,我絕不是這意思。一丈紅忽然格格笑道:"他的意思是說,金老大已經是金剛不壞之身,就算挨了他一拳,也不會在乎的,更不會跟他一般見識。"胡矮子又鬆了一口氣,道:"想不到今天你總算說了句人話。金老大冷笑道:"現在你總該明白,她究竟還是幫著你的。"外面忽然響起了一陣咳嗽聲,一個人歎著氣道:"夜深露重,風又這麼大,你們明明知道我受不了的,為什麼偏偏還要在裡面吵架,是不是想要我大病一場,病死為止。"這人說話尖聲細氣,說兩句,咳嗽幾聲,一口氣好像隨時都可以接不上來似的,顯然是個病人,而且病得很不輕。

  可是一聽見這人說話,連金老大的態度都變了,變得很謙和有禮,道:"這屋子裡還算暖和,你快請進來。"外面的病人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像我這種身份的淳淳君子,有人吵架的地方,我是絕不進去的。"胡矮子搶著道:"我們的架已經吵完了。"

  這病人道:"還有沒有別的人準備要吵架?"

  胡矮子道:"沒有了。"

  這病人終於唉聲歎氣的走了進來。

  現在,已經是四月底,天氣已經很暖,他身上居然還穿著件皮袍子,居然還是冷得臉色發青,一面咳嗽,一面還在流鼻涕。

  其實他年紀還不太大,卻已老病侵壽,像是個行將就木的人。

  他看起來簡直全身都是毛病,別人只要用一根手指就可以把他擺平。

  但是別人卻偏偏對他很尊敬。

  金老大居然搬了張椅請他坐下,等他的咳嗽喘息停下來的時候,才陪著笑問道:"現在你是不是好一點了?"這病人板著臉道:"我總算還活著,總算還沒有被你們氣死。"金老大道:"現在你是不是可以看看,這地方大小姐是不是能來?"這病人歎了口氣,從狐皮袍子的管袖裡伸出一根手指,指著無忌,道:"這個人是誰?"一丈紅道:"他就是大小姐要來找的人。"

  這病人上上下下地打量著無忌,忽然道:"你過來。"無忌就走了過去。

  他覺得這些人都狠有趣。

  這病人又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很久,忽然說出句很絕的話。

  他居然命令無忌:"把你的舌頭伸出來給我看看。"無忌從小巴不是個難看的人,常常都有人喜歡看他。可是從來也沒有人要看他的舌頭的,他的舌頭也沒有被人看過。

  他不想惹麻煩,可是也不想被人當做笑話。

  他沒有伸出舌頭來。

  一丈紅又在吃吃地笑,道:"你一定從來都沒有想到有人要看你的舌頭。"無忌承認。

  一丈紅道:"他第一次要我把舌頭伸出來讓他看的時候,我也覺得很奇怪。"無忌道:"哦?"

  一丈紅道:"常常都有人要我讓他們看看,有人要看我的臉,有人要看我的腿,也有人要求我,要我讓他們看看我的屁股。"無忌也不能不承認,她說的這些部份,確實都值得一看。

  一丈紅笑道:"那時候我也跟你一樣,實在想不通他為什麼要看我的舌頭。"無忌道:"現在你想通了?"

  一丈紅道:"那時候我想不通,只因為我還不知道他是誰,可是現在……"她媚笑著,又道:"現在隨便他要看我什麼地方,我都給他看。"無忌注意到胡矮子又在那裡瞪眼,忍住笑問道:"他是誰?"一丈紅道:"他就是當今江湖中的四大神醫之一"泥菩薩病大夫。"無忌笑了。

  他實在想不到這個全身都是病的人,居然是位名滿天下的神醫。

  他覺得"泥菩薩"這個外號起得實在不錯。

  一丈紅笑道:"泥菩薩過江,自身雖然難保,可是別人不管有什麼病,他一眼就可以看出來。"金老大冷冷道:"平日別人就算跪下去求他,他也懶得看的。"一丈紅道:"可是今天大小姐一定要到這裡來。"金老大道:"大小姐的千金之體,絕不能冒一點風險。"一丈紅道:"所以我們要先來看看,這地方是不是有危險的人,是不是有人生病?"金老大道:"因為這裡若是有人生病,很可能會傳給大小姐。"一丈紅道:"所以他要你伸出舌頭來,看看你是不是有病?"無忌歎了口氣,道:"看來這位大小姐的派頭實在不小。"病大夫也歎了口氣,道:"她的派頭若是小了,像我這麼有身份的人怎麼會替她做事?"無忌道:"有理!"

  病大夫道:"可是現在你已經用不著把舌頭伸出來給我看了。"無忌道:"為什麼?"

  病大夫道:"因為你的病我已經看出來了。"

  無忌道:"我的病?"

  病大夫道:"病得還不輕。"

  無忌道:"什麼病?"

  病大夫道:"心病。"

  無忌笑了,臉上雖然在笑,心裡卻在暗暗地吃驚。

  他的心裡確實有病,病得確實不輕,可是從來也沒有人看出來過。

  病大夫說道:"你的臉上已有病象,顯見得心火郁紅,肝火也很盛丁想必是因為心裡有件事不能解決,只不過你一直都在勉強抑制,所以,別人是絕對看不出來的。"這位自身難保的泥菩薩,居然真的有點道行,連無忌都不能不佩服。

  病大夫道:"幸好你這種病是絕不會傳給別人的。"老孔忽然站起來,道:"我呢?你為什麼不替我看看?我是不是也有病?"病大夫道:"你的病用不著看,我也知道。"

  老孔道:"哦?"

  病大夫說道:"酒鬼通常都只有兩種病。"

  老孔道:"哪兩種?"

  病大夫道:"窮病與懶病。"

  他接著道:"這兩種病雖然無藥可治,幸好也不會傳給別人。"老孔道:"那麼大小姐現在是不是已經可以來了?"病大夫道:"現在還不行。"

  老孔道:"為什麼?"

  病大夫道:"因為我還在這裡。"

  他又歎了口氣:"我全身都是病,每一種都會傳給別人的。"老孔也輕歎了口氣,說道:"你既然會替別人治病,為什麼不把你自己的病治好?"病大夫道:"我的病傍不能治。"

  老孔道:"為什麼?"

  病大夫道:"因為我的病一治好,我這個人就要死了。"這是什麼道理?

  老孔不懂,無忌也不懂,也忍不住要問:"為什麼?"病大夫不回答,卻反問道:"你剛才看我是不是有點不順眼?"無忌不否認。

  病大夫道:"可是不管你怎麼討厭我,卻絕不會對我無禮的。"他自己解釋:"因為我全身都是病,隨便誰只要用一根手指頭就能把我打倒,你打了我非但沒有光彩,而且很丟人。"病大夫道:"可是我的病如果治好了,別人對我就不會這麼客氣了,以前我得罪過的人,一定也會來找我的麻煩,我怎麼受得了?"他搖著頭,歎著氣,慢慢地走出去。"所以我的病是千萬不能治好的。"無忌忽然發覺這位全身是病的泥菩薩其實也很有趣。

  這些人好像都不是惡人,好像都很有趣。

  最有趣的當然是那位大小姐。無忌道:"現在她是不是已經可以來了。…

  金老大道:"現在還不行。"

  無忌道:"為什麼?"

  金老大道:"因為我還要讓你明白一件事。"

  無忌道:"什麼事?"

  金老大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無忌道:"我只知道你姓金,好像有很多人都叫你金老大……

  金老大道:"你看看我的臉。"

  無忌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他這張臉上有什麼值得讓人看的地金老大道:"你看我的臉色是不是跟別人有點不同?"這一點無忌也不能不承認,他的臉色確實很奇怪。

  他的臉看來好像是藍的,就像是塊已經快洗得發白的藍布。

  金老大道了其實我的臉色本來跟別人也沒什麼不同。"無忌問道:"現在,怎麼變成這樣子的?"

  金老大道:"是被別人打出來的。"

  無忌道:"你常挨別人打?"

  金老大道:"這十年來,差不多每隔一兩個月就要挨一兩次。"無忌道:"別,你沒有閃避?"

  金老大道:"沒有。"

  無忌道:"別人打你\你為什麼不躲開?"

  金老大道:"因為我不想躲。"

  無忌道:"難道你情願挨打?"

  金老大冷笑道:"我本來就是心甘情願的,否則又有誰能打得到我?"別人要打他,他居然情願挨打,連躲都不躲。

  這是什麼道理?

  無忌又不懂了,忍不住又要問:"為什麼?"

  金老大忽然問道:"你知不知道出手打我的是些什麼人?"無忌道:"不知道。"

  金老大道:"我讓你看看。"

  他身上穿的是件已經洗得發白的藍布長衫,就好像他的臉色一樣"他忽然將這件藍布長衫脫了下來。

  他這人長得本來就不好看,脫了衣服之後更難看。

  他的肩特別寬,骨架特別大,衣服一脫下,只剩下一張皮包著骨頭。

  可是無忌卻不能不承認,他這張皮上確實有很多值得讓人看的地方,他全身上下,前後左右,到處都是傷痕。

  各式各樣的傷痕,刀傷、劍傷、槍傷、拳傷、掌傷、外傷、內傷、青腫、痰血、暗器傷……

  只要是你能想得出的傷疤,他身上差不多都有了。

  最奇怪的是,每個傷痕旁邊,都用刺青刺出了一行很小的字。

  幸好無忌的眼力一向不錯,每個字都能看得相當清楚。

  在一個暗赤色的掌印旁邊,刺著的字是:

  甲辰年,三月十三,崔天運。

  今年是乙巳,這個掌印已經是一年前留下來的,可是瘀血仍未消。

  金老大指著這掌印,問無忌:"你知道這是什麼掌力?""這是硃砂掌。"

  你也知道這個崔天運是誰?"

  "我知道。"無忌回答:"除了一掌翻天崔天運外,好像已沒有第二個人能夠將硃砂掌練得這麼好。"金老大冷笑,道:"那也許只因為近年練硃砂掌的人已不多。"無忌承認。

  這種掌力練起來十分艱苦,用起來卻沒有太大的實效。

  江湖中的後起之秀們已將之歸納為"笨功夫"一類,所以近年來已漸漸落伍。

  因為這種掌力打在人身上雖然可以致命,但是誰也不會像木頭人一樣站在那裡,等著對方運氣作勢,一掌拍過來的。

  只有金老大卻好像是例外。

  無忌道:"能夠挨得起這一掌而不死的人,世上大概也沒有幾個"

  金老大道:"我挨了他這一掌後,也在床上躺了半個月。"無忌道:"你明知他用的是硃砂掌,還是沒有閃避?"金老大道:"沒有。"

  無忌道:"為什麼?"

  金老大道:"因為我挨了他這一掌,他也要挨我一招。"他又解釋:"崔天運的武功不弱,我著以招式的變化跟他交手,至少要三五百招之後才能分得出高下勝負。"無忌道:"也許三五百招都未必能分得勝負。"金老大道:"我哪有這麼大的閒工夫跟他纏鬥!"無忌道:"所以你就拼著挨了他一掌,一招就分出了勝負。"金老大道:"我挨了他這一掌,雖然也很不好受,他挨了我那一招,卻足足在床上躺了半年。"他淡淡地接著道:"從那次之後,無論他在什麼地方看見我,都會恭恭敬敬,客客氣氣地過來跟打一聲招呼。"一丈紅笑道:"我早就說過,金老大揍人的功夫雖然不算太高,挨揍的本事卻絕對可以算是天下無雙,武林第一。"無忌道:"要學揍人,先學挨揍,只可惜要練成這種功夫並不容易。"金老大道:"所以近年來能練成這種功夫的人也已不多。"這當然也是種笨功夫,很可能就是天下最笨的一種功夫。

  可是誰也不能說這種功夫沒有用。

  金老大道:"鐵砂掌、硃砂掌、金絲錦掌、開碑手、內家小天星,什麼樣的掌力我都挨過,可是對方吃的苦頭也絕不比我小。"無忌笑了笑,道:"我想近年來還敢跟你交手的人恐怕也不多金老大道:"確實不多!"

  一丈紅笑道:"無論誰跟他交手,最多也只不過能落得個兩敗懼傷,這種架你願不願打?"無忌立刻搖頭,忽然道:"我想起一個人來了。"一丈紅道:"誰??

  無忌道:"二十年前,關外出了個大力金剛神,一身十三太保橫練童子功,已經刀槍不入了。"一丈紅道:"你也知道這個人?"

  無忌道:"我聽別人形容過他。"

  一丈紅道:"別人是怎麼說的?"

  無忌道:"別人都說他長得樣子和廟裡的金剛差不多。"一丈紅道:"所以你想不到這位大力金剛神,就是金老大。"她吃咆地笑,又道:"本來,我也想不到的,這十年來,他最少已經瘦了一兩百斤。"無忌道:"我已深算過,他受到的內傷外傷加起來至少有五十次,每次受的傷都不輕。"他歎了口氣,苦笑道:"像這樣的揍我只要挨上一次,現在恐怕就已是個死人了,他怎麼會不瘦?"金老大道:"但是這十年來也從來沒有人能在我手上佔得了一點便宜。"他忽然也歎了口氣:"只有一個人是例外。"

  無忌道:"誰?"

  金老大指著胸膛上一道劍痕,道:"你看。"

  這劍痕就在他的心口旁,距離他的心脈要害還不到一寸。

  劍痕旁也用刺青刺著一行字。

  乙未年,十月初三,唐傲。

  金老大道:"你知道這個人是誰?"

  無忌道:"我知道。"

  金老大道:"你當然也聽說過,他的劍法相當不錯。"無忌承認。

  金老大道:"但是他的劍法究竟有多高,你還是想不到的。"一丈紅忽然也歎了口氣,道:"沒有親眼看見過的人,實在很難想得到。"金老大道:"當代的劍客名家,我會過的也不少,海南、點蒼、崑崙、峻峭、巴山、武當,這幾大劍派中的高手,我也都領教過。"無忌道:"他們的劍法,都比不上唐傲?"

  金老大冷笑,道:"他們的劍法和唐大公子比起來,就好像皓月下的秋螢,陽光下的燭光。"他指著心上的劍痕:"他刺了我這一劍,我根本完全沒有還手的餘地,他這一劍本來可以取我的性命,我死在他劍下也無話可說。"無忌道:"我也知道他的劍下-向無情,這次為什麼放過了你。"金老大道:"因為他的無情,對付的都是無情的人。"一丈紅道:"金老大面冷心熱,出手從未致人於死。"金老大道:"但是為了唐大公子,我卻隨時都會破例的。"他冷冷地看著無忌,道:"現在你是不是已經明白我的意思?"一丈紅道:"他的意思就是說,你若不想跟他交手,最好就對大小姐客氣些,千萬不能有一點粗暴無禮的樣子。"無忌笑了笑,道:"你看我像不像個粗暴無禮的人?"一丈紅嫣然道:"你不像!"

  她笑得媚極了:"你外表看來雖然冷冷冰冰,其實卻是個很溫柔體貼的人,我相信一定有很多女人喜歡你。

  無忌道:你看得出?"

  一丈紅媚笑道:"我當然看得出,我又不是沒見過男人的小泵娘。"無忌沒有再搭腔。

  他注意到胡矮子又瞪起了眼,握緊了拳,好像已準備一拳往他肚子打過來,他不是金老大,也沒有練過金鐘罩、鐵布衫、十三太保橫練那一類功夫。

  這一拳他不想挨,也挨不起,

  看樣子金老大這次也絕不會搶在他面前,替他挨這一拳的。

  幸好就在這時候,外面已有人在低呼:"大小姐來了。"四

  無忌一直在盼望著她來,一直都很想看看,十多年前那個面黃肌瘦,弱不禁風的小女孩.現在,已經變成了個什麼樣的的人。

  他相信現在她一定已出落得很美,所以連那麼驕傲的唐大公子都會為她傾倒。

  一個真正的美人,本來就是男人們全都想看看的,不管什麼樣的男人,都不例外。

  現在這位大小姐終於來了。

  現在無忌終於看見了她。

  可是現在無忌希望自己這一輩子從來都沒有見到她。

  他寧願去砍三百擔柴,挑六百擔水,甚至寧願去陪一個比唐缺還胖十倍的大母豬躺在爛泥裡睡一覺,也不願見到她。

  如果有人能讓他不要見到這位大小姐,不管叫他做什麼事,他都願意。

  可是他並沒有瘋,也沒有毛病。他是為了什麼呢?

《白玉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