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死亡劫

  沒有人發現那細竹挑著風燈的沙洲上,「快手小呆」是什麼時候仁立在那。

  也沒有發現他又是用什麼方法來的。

  他現在站在那的樣子,就好像他站在那已許久,或者他原本就站在那一樣。

  這片沙洲離岸近十五丈,十五丈的距離恐怕只有鳥才能不沾水飛度過去。

  不懂得武功的人還真以為「快手小呆」是從天而降。

  當人們的視線驀然發現「快手小呆」仁立在雨中時,的確引起了一陣騷動和驚訝聲。

  「快手小呆?!他就是快手小呆?!」

  「看哪!快手小呆已經來了……」

  「哎!哎……後頭的別擠哇……」

  「媽個巴子,你小子要墊高看,可也不能踩著老子的腳背哇……」

  「討厭,這雨朦朦朧朧的,怎麼看得清楚嘛……」

  男聲,女聲,驚歎聲,埋怨聲此起彼落。

  這時刻恐怕有許多人都恨自己的爹娘,為什麼沒把自己給生成個高個子。

  也一定有許多人恨不得自己能生出一雙翅膀,飛渡過這寬廣的河面。

  「時間到了,李員外呢?怎麼不見李員外呢?」

  人群裡有人已急得吼了出來。

  「是啊,怎麼『快手小呆』到了,卻不見李員外?難道他怕了?不敢赴約了?」

  更有人在那起了疑心說。

  本來嘛,大家頂著雨,熬著夜,所期盼的就是希望能親眼目睹這一場決戰。

  現在只到了一位主角,怎不令人心急?

  畢竟打架可是要二個人以上才打得起來呀!

  別人急,小呆可是一點也不急。

  他如一尊石雕像般,一動也不動的挺立雨中。

  因為他知道李員外一定會赴約,除非他死了,或者癱了。

  他可不知道還真猜對了,因為李員外此刻真的癱掉了。

  李員外看到了小呆佇立在雨中已有了一會,而丐幫卻沒人出面,他已忍不住滑下了樹幹。

  他不知丐幫為什麼會沒人搭理這一件事。

  但是他知道既然丐幫沒人出現,那麼自己就算冒著一死,也必須赴約。

  雖然很有可能還沒到「快手小呆」的面前,自己的行蹤已讓人發現,也很有可能自己就會死在這近百丈的途中。

  可是他已顧不了這許多,因為他寧願被人打死,也不願落下一個懦夫的臭名在世上。

  從李員外這棵樹到沙洲的中間,另外也有一棵樹。

  李員外剛經過這棵樹下,卻沒想到也還有人像自己一樣躲在樹上。

  沒提防,也無從提防,因為人家的武功已超過了自己太多,太多。

  睜著一雙大眼,李員外喊不出,也動彈不了,就這麼被人點住了穴道,並提上了樹。

  「搞什麼鬼?!我看李員外八成怕死不敢赴約了……」

  「對,對,我想也一定是這樣子,好像員外都是怕死的,員外李一定是想要做一個真正的員外……」

  「媽的,看樣子大伙全上了當,在這淒風苦雨中白白候了好幾個時辰……呸!李員外這個縮頭烏龜……」

  「我操,這下我可慘了,我可是押了五百兩銀子在這李員外的身上,他……他這個王八蛋不赴約,我豈不白白丟了銀子……」

  「什麼玩意,這李員外以後到底還要不要混……」

  可憐的李員外,這些話全像一根根針一樣,全都紮在了他的心上,空白氣得冒煙,卻連一點轍也沒有。

  最嘔人的恐怕還是女人的話聲——

  「李員外真是害死人,人家大老遠的跑來,巴望著能見見他那微笑,誰知道他竟那麼窩囊……」

  「是呀,我還不是一樣……以後就算拿轎子抬我,我也不會再去看他了……」

  「甭提了,我還不是以為他如許多人口中所說,是如何,如何的英雄,又如何如何的灑脫一誰又知道他會那麼狗熊,連面都不敢露,以後就算天下的男人死光,我也不會去看他一眼……」

  一個男人被人看低已夠難堪——

  如果被一群女人看低,那就不僅是難堪了——

  何況還被人貶得如此一文不值,一倒不如早早拿根繩子打個結,把脖子往裡套算了。

  因為與其活受辱挨罵,卻不如死了倒還能落個耳根清靜。

  想必是牛郎織女的淚水已乾。

  本來濛濛的細雨已不再滴落。

  鼓躁的女人聲,也逐漸的稀疏。

  誰吃飽了沒事撐著,因為再等下去的結果天可就亮了。

  所以人群散了,大家也都知道折騰了一個晚上,除了淋了一身濕外,說不定還得個著涼傷風什麼的。

  當然每個先行離開的人,都會惡狠狠地咒罵上幾句臭李員外,死李員外,甚至怕死的李員外和不要臉的李員外。

  李員外從小到大,從現在到死,恐怕這一輩子挨的罵,也沒今天晚上多。

  一個人不偷、不搶、不殺人、不放火,能被這麼多人罵,這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天已微亮,望江樓畔沙洲上的風燈,只剩下一盞兀自發出微弱的燈光,其他的早已油盡熄了許久。

  有些人還沒走,只因為他們還不死心。

  或許在他們認為這場約鬥,絕不可能就這麼無聲無息,無打鬥的就此結束,所以他們留了下來。

  何況「快手小呆」仍然還保持著同一姿勢的仁立在那兒。

  也就在連小呆也忍不住的時刻裡——

  錦江上游順著水勢,一艘遮蓬小舟緩緩地駛近了這片沙洲。

  小呆的眼裡一亮,心裡卻大大的抽搐一下。

  他之所以沒有走,是因為他知道李員外一定會來,畢竟這世上只有他是最瞭解他的。

  然而他卻真的不希望他來,因為他一來,一場無可避免的決鬥勢必會發生。

  這種矛盾的心理,應該是無人能體會的出來。

  近了。

  那艘遮蓬小舟之上同時出現了四個人——

  四名丐幫裝束的人,前後腳落在了「快手小呆」的面前。

  該來的總是要來。

  小呆輕輕歎了一聲,他也早就知道,就算李員外不能赴約,丐幫也絕不會不聞不問這一件事。

  只是他怎麼也沒想到丐幫來的人會是這四個人。

  因為這四個人「快手小呆」雖然全沒見過,但是沒吃過豬肉.卻也見過豬走路。

  何況凡是在江湖道上跑過兩天的人,一見這四個人,就是用「肚臍眼」去想,也想得出來這四個人是誰?

  並且也都會不寒而慄,心裡發毛。

  兩名身上沒有繩結的老者,一缺耳,一殘目,正是丐幫五代長老,碩果僅存的「殘缺二丐」。

  另兩名面目酷似兄弟的中年乞丐,身上的繩結竟有六個,而且尚為紅色。卻是丐幫執掌刑堂的兄弟檔,「丐門伯仲」姚伯南、姚仲北二人。

  不談「殘缺二丐」,光是「丐門伯仲」二人,已夠令人頭大。

  因為他二人是出了名的難纏難鬥,除非有一方死了,或者不能動了才會停手的。

  當然他兄弟二人能夠活到今天,和人交手的次數絕不下三、四百次。

  所以小呆呆了,頭也大了,而且一下子頭變得有四個大。

  畢竟這四個人,無論是誰的名聲都絕不在他之下。

  那麼他豈有不呆,頭豈有不大之理?

  慘笑了一聲,小呆知道自己現在的臉絕不比一隻苦瓜好看到哪裡去。

  招呼總是要打,禮數不得不顧。

  小呆開了口,聲音當然是苦澀不堪。

  「晚輩『快手小呆』見過仇前輩、華前輩,以及二位姚堂主。」

  「不敢當,小兄弟累你久等了。」

  「無耳丐」仇忌日現寒芒的說。

  俗話說打了小的,招來老的。

  小果可沒想到這小的非但沒打著,這老的卻來的那麼快,而且還一下子來了四個,也都夠老。

  「晚輩不敢妄言,請你們告訴我我該怎麼辦,我一定給你們一個滿意的交待。」小呆知道丐幫護短,也就直截了當的說。

  呵呵一笑,「無耳丐」仇忌說:「好,好,『快手小果』真是快人快語,老夫頗為欣賞你的爽快,真是名不虛傳,名不虛傳…·」

  如果不是對立的情形下,小果還真願意親近這位看似慈祥的老人。

  笑了一會,「無耳丐」又接著說:「能告訴我們,你這位小兄弟為什麼要挑戰李員外嗎?」

  小果就算真是個呆子,他也不好意思說出實話,他囁嚅的回道:「這個……這個恕晚輩不能說……」

  「為什麼?」「無耳丐」斂住笑問

  「只……只因為一些私事,請恕晚輩有不能說的原因。」

  「私事!?」

  「是的。」

  「很好,既是私事,老夫自認還有資格能代他接下,你原先的打算是什麼?我們四個人都可以替他出面。」

  暗道一聲音也,小呆心想這話兒可不是來了u

  沒答對方所問,小呆卻說:「前輩,可否告之李員外如今安在?」

  咬文嚼字的事對小呆來說,那份痛苦勁就和要他不洗澡一樣的難受。

  但是面對這麼一位輩份、年齡俱高的老人,他也奇怪怎麼自己好像突然變得很有學問一樣,說出來的話自然而然的就帶上了幾分「書香味」。

  「他有事,不克前來,小兄弟,我丐幫最是明理,你所希望的事情,不知是否可由別人代替?」

  他媽的,這事如果能夠代替,我小呆就算有十個腦袋也不夠你丐幫擺弄——

  小呆心裡這麼想,當然可不敢罵出來。

  他會這麼想,也是因為對方語氣中已明顯的告訴了自己,那就是說對方想要攔下這場約鬥。

  明理?明理個屁,你們四個老小子,光是歲數加起來已足夠我數破了嘴皮子——。

  小果不覺又在心裡罵了起來。

  隔了一會,把心裡的話全罵完了,小呆才擺上了一付悵然的樣子說:「前輩,李員外既然不能赴約,我想此事不妨作罷如何?」

  「作罷!?小朋友,這樣一來豈不人人都會笑我丐幫全是善欺之輩?……嗯,不好,不好,這麼做的確不好……」殘目丐憋了老半天突然插嘴說。

  有些無奈,小果看著「殘目丐」華開說:「那麼以老前輩之意是……」

  「我的意思是小朋友你能否另選我丐幫其他一人,來完成這眾所皆知的約鬥?或者你昭告天下武林人士,從此以後不再對我丐幫有失禮冒犯之舉。」「殘日丐」華開睜著獨目頗為據傲的說。

  弄了半天,人家終於說出了心中所想。

  小呆一聽,差些岔了氣,偽裝咳了好幾聲。

  他真沒想到這些成名多年的老前輩,原本打譜就想來攔事。

  小呆的成名當然有他的條件,因為和他為敵的人全都死了。

  他也知道一個人成為名人後,也就須要付出更多的代價去維持聲名的不墜。

  現在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裝聾作啞了,否則「快手小呆」恐怕會被人改成了「快腳小呆」——逃得快的腳。

  於是他輕歎了一聲,一張原本精靈的臉龐,也全罩上了一種無可奈何的說:「前輩,我明白你們的意思,你們丐幫的聲名重要,我也一樣不能辱沒了『快手小呆』四個字,你們誰願意代替李員外?」

  也沒想到小呆會說得如此坦白,一下子四張加起來合計有近三百歲的老臉,突然顯得有些錯愕。

  還是「無耳丐」仇忌的臉皮厚些,他有點吶吶的說道:「這樣子,小兄弟,我看就由二名姚堂主中間你任選其一怎麼樣?」

  「也只好如此嘍,我才十幾歲,總不成要我和一位九十歲的人去拚命吧!」

  一旦小呆知道避免不了這場架時,他已放開了胸懷。

  他本來就是個嘻笑怒罵慣了的人,為了息事寧人,他已憋了許久,既然豁開了,他那老毛病當然也就犯了,說出來的話當然已有了調侃的意味存在。

  四個人的歲數全都是一大把了,豈會聽不出小呆話中的含意?

  可是四個人卻也偏偏無法發作,本來嘛!對方再怎麼說只是個「孩子」而已。

  雖然他們也全都知道這個「孩子」就算大人也不一定鬥得過他。

  所以他們的一腔怒氣,只好全都吞下了肚子,不好,更不能發作。

  然而四雙眼、七隻眼睛,都可讓人知道是如何的強按捺住心中的不快。

  隨隨便便的一站,更是隨隨便便的抱手入胸。

  小呆的態度雖然有些「不正經」,可是姚伯南面對著他,卻一點也感覺不出這個比自己孩子大不了好多的「孩子」,有什麼地方是隨便的。

  非但如此,他反而已經有了一種壓力,一種無形的壓力,正從四方慢慢地向自己聚攏。

  甫一接觸,他也才知道「快手小呆」的確是一個可怕的對手,也才明白了一件事——

  一個人絕不可以外表、年齡,來衡量別人。

  他不知道「快手小呆」選上了自己,是幸或者不幸。

  勝了,固然對自己在武林中的聲望有所提升;然而敗了呢?

  姚伯南不敢再想下去,望了望退到沙洲一角的兄弟,以及兩位長老,他緩緩的從袍袖裡拿出了一面網,一面不知何物做成的黑網,同時右手亦摸出了一柄前銳後車的「錐子」。

  這一柔一剛的兩處武器,並不是種讓人一見就心生恐懼的武器。

  可是小呆卻知道這兩種武器,雖然並不怎麼起眼,卻一定是種可以要人命的武器。

  「要開打了,啊?!是『十面埋伏』,哇呀!丐幫派出來的人是姚伯南呀!……」

  岸上有眼興的人,雖然不知道這邊是怎麼一回事,但是一見有人拿出了兵器,已不覺喊了出來。

  立時剩下沒走的十幾個江湖人士,個個睜大了眼睛,屏息無聲,也同時陷入了緊張的氣氛裡。

  因為大家也全都知道,這更是一場難得見到的熱鬧。畢竟「快手小呆」素有「掌刀出手,無命不回」的稱號,然而「丐門伯仲」的「十面埋伏、天羅地網」亦曾挫敗過無數的成名高手。

  到目前為止,小呆還沒聽到姚伯南兄弟二人說過一句話。

  話少的人本就令人感到「難過」,尤其是話少的敵人,更讓人有一種不知要如何對付的感覺。

  而現在姚伯南非但一句話,就連一個宇也沒說過,這可就讓小呆高深莫測了。

  看著對方象座山似的崎立,小呆外弛內張,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肉,每一根神經末梢已處於極端的警戒中。

  到處是空門,到處也都不是空門,小呆也才發現對手的厲害處。

  很想搶先發難,猝起攻擊,然而想歸想,事實歸事實。

  小呆內心裡歎了一口氣,因為他突然不知道要攻向對方哪裡。

  這種劍拔弩張,一切彷彿靜止的時刻裡——

  「姚堂主,這個打架嘛,可分好多種,有點到為止,也有至死方休,有一對一,當然也有車輪戰,不知……」

  沒人會想到小呆在這個節骨眼上開了口,而且說的話表面上雖沒什麼,骨子裡卻隱射著什麼。

  話不好聽,當然聽的人反應也就不好。

  有些惱怒,姚伯南低吼道:「你放心,我就算被你大卸八塊,這裡也沒人會對你用上車輪戰。」

  可不是,這四個人全是丐幫高高在上發號施令的大人物,就算在江湖上也是名重一時,如今怎受得了小呆的冷言冷語?

  小果斜睨了一旁觀望的三位,臉上浮現一種不懷好意的笑,漫聲說:「是嗎?我想也應該是這樣,丐幫可是天下的第一大幫呀!絕不會做這貽笑大方的事……」

  「廢話,小輩,你還等什麼……」姚伯南怒吼著說,眼裡似欲噴火。

  想必是小呆的那幾句,的確不太中聽。

  「嘻,這樣我就放心了,放心了……」

  小呆第一句放心了才說完,整個人就宛如怒矢般筆直前衝,同時兩股閃電似的光芒成個十字形的交叉攻向了對方。

  嗯,這可是他的老毛病,搶先出手,攻其不備。

  這一下,姚伯南心頭「呼!呼!」連跳兩下,身子極力側扭,閃躲著這突如其來的猝擊,並吼道:「好小輩,你可真是會製造機會……」

  「抱歉,抱歉,老毛病了,實在不容易改……」小呆的雙手手掌像兩把利刃,狠斬猛劈,操縱著主動權,一面攻一面說。

  差些沒把姚伯南氣暈了過去,他現在只有閃躲招架的份,已沒有多餘的時間和精神來分心回答。

  小呆鬼聰明是精得出油,姚伯南怎料得到?

  因為姚伯南起初的精、氣、神全已達到頂點的準備接受這一場戰鬥,而偏偏那時小呆不攻擊。

  故意引得姚伯南惱怒,開了口,在那一股氣一瀉之時,小呆如山排海的掌影已漫天攻到,再想凝聚卻已不及,也就造成了姚伯南處於挨打的地步。

  因此,小呆的目的達到了,卻把姚伯南的一張老臉給氣成了豬肝色,更氣得汗出如漿躲著那一波一波毫無隙縫的掌力。

  姚伯南在場中發急,觀戰的人何嘗不急?

  因為高手的過招,哪怕是微小的差距已夠要命,更何況又先失去了先機,儘是挨打招架的局面。

  姚仲北身為弟弟,手足情深,不但捏著一把冷汗,同樣的一張老臉更是急得通紅,足可和猴子的屁股「表表」顏色。

  小呆笑在心裡,手上卻一點也不含糊,更沒一點鬆懈,畢竟他知道如不好好掌握這「得之不易」的先機,這場戰,可還有得打了。

  掌刃的弧形綿綿密密,快如閃電,快如流星,更似一雙雙來自九幽的鬼爪,毫不容情,更像一把把泛起森寒的利斧。

  它所招呼的地方全是姚伯南身上每一個必救的地方,也是每處可置人於死地的要害。

  姚伯南單手握錐,倏前倏後,翻上翻下,艱苦的拚命封架。

  在這種近距離的搏鬥中,他左手的「十面埋伏」似乎已完全發揮不了用處。

  畢竟那是要遠距離才能發揮的兵器啊!

  所以用一雙手要對付兩雙手,而且那兩雙手又快得讓人的目光追隨不上,而它們又往往出人意料之外的從某個不可能的角度出現。

  那麼他的苦處可就不是觀戰的人所能完全體會得了。

  小果一向不打沒把握的仗,但今天已不容他選擇。

  更沒有時間讓他去對敵人有所瞭解,所以他卯足了勁,把握住任何一個稍縱即逝的空間、時間。

  因為他沒失敗過.也就不能失敗。

  因為他如果失敗,這失敗的代價,除了自己的聲名外,恐怕還得賠襯點什麼。

  也許是一雙手,一隻臂膀,幾根肋骨,也說不定是幾兩自己身上的上等「精肉」,甚至是一條正在享受著美好人生的大好生命。

  有著這許多原因和也許,小呆能不全力以赴嗎?

  更何況他始終有個信念,那就是「與其對敵人仁慈,何不自己先一頭撞死」。

  他是如此想。

  他的對手姚伯南何嘗不也這樣想?

  這可是將心比心的事,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小呆輸不起,他的對手更輸不起。

  於是壓力愈來愈大,許多次千鈞一髮堪堪躲過猝擊的姚伯南,已漸漸的改換了戰法。

  他不再躲閃,也不再自救。

  相反的,每當小呆施出殺著時,他已完全不顧自身的安危,同樣的也挺錐或刺,或碩,或挑。

  攻擊的目標也都是小呆必救的地方。

  這是一種亡命的打法,也是一種同歸於盡,兩敗俱傷的打法。

  當然這更是一種瘋狂的打法。

  所謂一人拚命,萬夫莫敵。

  小呆又不是真的呆子,他已明瞭對方的意圖。

  當然他更不會呆到去和對方拚命。

  十九歲,不管對男人或是女人來說,都是花樣的年齡,也絕不是會輕易去尋死的年齡。

  所以一個只有十九歲大的人,去和一個五十九歲的人拚命,去兩敗俱傷,去同歸於盡,無論如何這都是一件划不來的事。

  這一場打鬥,是一場激烈的打鬥。

  戰來,雖不至風雲變色,卻也是扣人心弦。

  然而,本來呈現一面倒的局面,卻因為姚伯南抱著必死的決心,以及小果有了顧忌的原因,漸漸的情勢有了改觀。

  另外小呆本身的生理狀況也突然有了變化,他已發覺到每在自己過份的凝氣聚力時,彷彿體內的真氣有種銜接不上的感覺。

  於是乎姚伯南受的壓力一分一分的減弱,雖然小呆的招式仍然夠快,夠犀利,但是其中卻缺少了一股勁,一股可以令人隨時感到死亡的勁。

  於是乎戰況由一面倒逐漸扳成了平手,甚而姚伯南已有了防守之餘,尚可反攻的情形發生。

  不但姚伯南自己感到奇怪,連觀戰的人也發現到了這種出乎意料的變化。

  河對岸的人,因距離稍遠,當然更不明所以。

  隨著時間的消逝,每個人都睜大了眼,張著嘴。

  他們已經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因為「快手小呆」已成了「慢手小果」,不但小果的手慢了,而且也慢得出奇,慢得離譜。

  這可真應了那句老話「戰場的情況瞬息萬變」。

  本來像有「千臂觀音」的小果,怎麼會變得像「獨臂刀王」一樣?

  而且那條獨臂居然好像還很不靈活。

  只有小呆自己明白他現在的情況,惡劣到了什麼地步。

  因為他的左手已完全不聽使喚,右手雖然好些,可是那種麻木無力的感覺已愈來愈重。

  他早已在發覺形勢不對的時刻,伸手拿出了一把短刀。

  他不得不這麼做,因為他的手掌已無力,無力的手掌又怎能殺人?

  所以他才拿出了這把刀,這把刀還是李員外送給他的。

  以刀來對付姚伯南手上的尖錐,似乎尚可拖延一時,但是他自己也實在不知道還能拖下去幾招。

  三招?還是五招。

  小呆的臉上已失去了前一刻的篤定,更失去了不管任何時候都有的信心。

  他臉上的汗珠更是象黃豆般的一顆顆滴落。

  沙洲上觀戰的三人,臉上已有了笑容。

  河對岸的人,甚至有話聲傳了出來——

  「唉!『快手小呆』今日一戰,恐怕難以全身而退了……」

  這裡儘是惋惜、嗟歎。

  惋惜「快手小呆」年紀輕輕的恐怕就要命喪這望江樓畔……

  嗟歎這未來的武林奇葩,尚未完全茁壯即將凋謝……

  小呆的雙眼緊緊凝視著敵人那手中的尖錐。

  尖錐雖然每一出招變化萬千,但是他知道裡面只有一個動作是實在的,且能擊在自己的身上。

  所以他必須看得準並判斷出那一擊何時出現,因為他已沒有太多的力氣去擋那其餘的虛招。

  他不想死,更不願死,尤其是死在這個場所。

  死在這個本來打不贏自己的老傢伙手上。

  他寧願醉死,甚至死在女人的懷裡,他就是不願死在不明不白裡。

  奇怪的是這一刻他居然腦子裡還能想到其他的事情。

  他想到了每一群狼裡面的狼王,在老得要死的時候,都會死在一個同類發現不到的地方,因為他寧願孤獨的死,也不願破壞掉厲經無數次爭鬥才得來的至高形象。

  他更想到了尚有許多江湖人士隔岸觀戰,還有那話裡的憐惜與嗟歎。

  他當然也想到了自己怎麼會突然失去了力氣……

  他不明白歐陽無雙為什麼要李員外和自己一起死?

  難道這真的是個陰謀?雖然他早已知道事有蹊蹺,但是他怎麼也想不到歐陽無雙會這麼做。

  難道那些眼淚全都是假的。

  難道那些甜言蜜語就沒有一些是真的?

  他笑了,笑在心裡,卻是一種苦笑。

  他笑自己不惜一切的想去解開那圈套救人,卻沒想到圈套沒解開,自己反而落進了圈套裡了。

  他更笑自己每回十拿九穩的「扮豬吃老虎」,竟然也有失靈的時候,而且老虎沒打著,自己反而成了老虎嘴裡的豬。

  豬,小呆你真是一頭豬,你呆得連豬都還不如。

  在心裡把自己罵了一遍,姚伯南手中的尖錐卻意外的不再有一絲花俏和虛幻,就那麼筆直的刺了過來……

  同時他左手的那張黑問更不知怎的突然從天而降……。

  小呆的心碎成了一片一片……。

  他的痛苦,無奈已全寫在臉上。

  他抬起那雙灰澀無光的眼睛,說不出來是代表著什麼樣的感情,極快的搜尋著岸上。

  這原本是雙清澈明媚的眼睛,為什麼現在會變得那般怨憤與狠毒呢?

  這原本是雙滿溢深愛的眼睛,又為什麼全換成了狡猾與不屑呢?

  小果看到了歐陽無雙,她仍是那麼風情萬種,仍是那麼惑人漂亮。

  她站在晨曦中,微風掀起了她那寬大的裙裾,露出了一雙美得無暇的小腿,彷彿正露著一絲微笑;一絲小呆至死恐怕也掙脫不掉地微笑。

  她一動也不動的站在離人群稍遠的一株野菊旁,迎著小呆無言的目光,當然她應該明白那目光代表著灰心與絕望。

  她竟然無動與衷?

  她竟然像是看著一個陌生的人?

  這,這又是一個什麼樣子的女人!?

  這,這又是怎麼一回事?!

  鼓起最後的一絲力量,小呆的動作這時候急著閃電。

  只聽得「噹!」的一聲,一溜金鐵交擊時的火花猝然爆出。雖在陽光下,每個人已可清楚的看清那溜火花,並全。心頭一震。

  誰也都認為小呆已躲不過那刺向他的一錐。

  因為那一錐雖然不十分快,可是卻十分有力。

  有力得絕非這時候的小呆可以抵擋得住,何況那一錐只距小呆的心口不及一寸。

  就算小果能躲過那一擊吧!卻也絕躲不過那從天而降的黑網。

  每個人都這樣想,然而每個人都猜錯了。

  不錯,小呆沒有擋過了那要命的錐。

  不錯,小呆被那從天而降的黑網個粽子似的網住。

  然而還不待姚伯南的第二錐落下,小呆手中的刀更像一抹來自西天的寒光,已沒人了對方的胸前……

  血汩汩的從姚伯南胸際滲了出來,他睜大著眼,彷彿有些難以置信的看著網中的「快手小呆」。

  也彷彿這時候他才知道「快手小呆」之所以被人稱做「快手」的原因。

  因為他實在不明白小呆是怎麼擋過自己刺向小呆的那一錐。

  而小果手中的刀,又是怎麼就突然的插在了自己的身上。

  「大哥哇——」

  「姚堂主——」

  「姚伯南——」

  三聲淒厲的慘叫同時發出。

  三種不同的武器更同時砸向了猶在網中的小呆。

  一雙生銹齊眉棍,一把拐子刀,還有一小刑鏈條栓著的流星錘,全是欲置小呆子死地的驀然襲到。

  這一切的變化都是在這極短的時間裡同時發生。

  套句術語,可真是說時遲,那時快。

  「姚堂主他沒……」

  小果的話還沒說完,當然也顧不得說完。

  因為任何人在受到這三位武林高手的夾擊下,還有時間能開口說話,那才是一件奇怪的事呢!

  一個被網子套住的人,行動本就困難,如果再碰上三種要命的玩意,同時雷霆一擊,要想完全躲開,那根本也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小呆如在平時或許有可能躲過,但也只限於一擊,接下來的後續攻勢,恐怕連神仙也躲不過。

  然而現在的小呆,他又怎能躲得過?

  就算躲得過齊眉棍,又怎麼躲得過拐子刀?

  就算躲得過拐子刀,又怎麼躲得過流星錘?

  所以網中的小呆鮮血濺揚老高,就像一盆火紅的鳳仙花汁,讓人灑向了空中。

  那一溜溜,一粒粒,一蓬蓬鮮艷的血珠,血塊,在朝陽下幻起奇詭的色彩,是那麼的令人寒慄、心顫。甚至還有一種抑止不住的衝動。

  小果當然沒完全躲過,雖然他已耗盡了全力就地翻滾。

  沒人知道他到底受了多重的傷?是死了嗎?

  因為他最後的一滾,竟然滾入了滾滾江水裡。

  只一個浮沉,大家看到的只是仍然被黑網困住的他。

  江面寬且深,水勢急且大。

  雖然江裡有一小片殷紅出現,但也只是一剎那就完全消失殆盡。

  就好像水流拍擊在石頭上所掀起的細碎浪花,流不出多遠就又溶入了江水裡。

  散了,所有的人都散了。

  這一片沙洲在人散了以後,又恢復了它的寧靜。

  從黑夜到黎明,從細雨霏霏到陽光普照,這裡就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ˍ樣。

  錦江還是錦江,望江樓也還是望江樓。

  沒人能改變它,就像沒人能改變既發生的事實一樣。

  就算有人能在此留下什麼吧!但隨著時間的流逝,記憶的磨減,最後終將消失與淡忘。

  就好像沙洲上那殷紅的血跡,本來是黏稠與濃得難以化開,這會兒因為沙土的吸附,只剩下幾灘淺淺的印痕,不要再過好久,它們也就會消失的無影無跡。

  親眼目睹這一戰的人,沒一個會認為「快手小呆」沒死。

  尤其是丐幫兩位五代長老,及姚仲北事後得意的敘述下。

  因為據他們說,「快手小呆」至少肋骨斷了三根,從腰挨了一錘可能已傷及內臟,最能要命的該是揭子刀幾乎已捅穿了他的右後背。

  他們說小呆死了,那麼小呆就一定活不成。

  何況每個人都知道小呆被困在了網中,落入滾滾江中,就算一個好人吧!在那種情況下也不一定能脫困而出,何況一個受了三處重傷,只剩半條命的人?

  沒人去證實「快手小呆」到底是死了沒有,因為沒有去打撈他的屍體,事實上也根本無法去打撈。

  所以最終的結論是「快手小呆」死了,而且是屍骨無存。

  因此「快手小呆」這個人就這麼消失了。

  也許以後仍然有「快手」的人出現,可是他絕不會叫小呆,畢竟世上哪有人曾叫王小呆呢?當然除了小呆。

  「成敗論英雄」,世事如此,江湖上更是如此。

  因為死的英雄的確沒什麼好談,再談也還是個死人罷了。

  既然死的英雄沒什麼好談,那麼可談的當然都是活的英雄嘍。

  所以能殺死「快手小呆」這樣英雄的人,當然是英雄,而且還是個真正的英雄。

  看吧!現在任何角落,任何時候,人們所談論的全都是丐幫的「殘缺二丐」如何如何的神勇,又如何如何的武功高強,連「掌刀出手,無命不回」的「快手小呆」碰上他們,也都自己成了「無命不回」,並且是「屍骨無回」。

  可歎的是就沒有會說「快手小呆」只有十九歲,而卻死在了二個九十歲的武林高手下。

  而且似乎每個人也都忘了,忘了「殘缺二丐」當初對小呆的承諾「絕不以多數少,絕不用車輪戰法」。

  武林人士,首重言諾,尤其是名望愈高,年齡愈大的前輩,更是如此,難道沒人敢提,「殘缺二丐」自己竟也忘了嗎?

  他們可是天下第一大幫的五代長老啊!

  換做了任何人是「快手小呆」,碰到這種事情,除了自己跳江外,又到哪喊冤去?

  誰是英雄?

  誰又是那匹孤獨傲骨的狼王?

《菊花的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