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又是一段無奈的情

  走入林中,那股酸楚又口到了楊錚的內心深處。

  梅花依然做挺,木葉紛飛,陽光從樹葉縫中穿了進來,一道道的光柱投射在微濕的泥土上。穿過梅林,小橋依舊,流水悠悠,瀑漏迴響。

  水中楊錚的倒影隨波蕩漾。

  小木屋雖然重建,但依然留有熟悉的口憶。

  過去的種種甜蜜,在回憶裡卻成了尖針,它一針一針刺著那沉睡中的情感。

  打開木門,一步一步地走了進去,隨著楊錚而入的寒風將窗簾吹得飄揚不停。

  拉開窗簾,陽光立即灑了進來,推開窗子,寒風迅速竄入。

  初冬,風更冷。

  萬籟無聲只剩下枯枝伴著衰草在風中低位。

  楊錚坐下,坐在那唯一的桌子旁,他凝視桌面,緩緩伸手摸著桌面,就彷彿在撫摸「她」的髮絲。過了很久,他才轉頭望向牆角地上的一塊木板。

  ——那個木板下曾經擺著一個生了銹的鐵箱子。

  他走了過去,慢慢地蹲下。明知道這下面已不會再擺有一個生了銹的鐵箱子,,他還是忍不住地掀開木板。木板掀開,楊錚馬上就看見了一個生了銹的鐵箱子。

  鐵精於是楊錚所熟悉的。

  ——這鐵箱子怎麼會口到了這裡?裡面是不是也擺著那柄離別鉤?

  鐵箱子裡沒有離別鉤,只有一柬頭髮。

  頭髮是很普通的頭髮,黑色,很長,既不香,也不臭,就跟世上成千成萬個普通人的頭髮一樣。楊錚卻一直呆呆地盯著這束頭髮。

  ——這頭髮究竟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呢?

  看不出來,無論誰都看不出來。

  楊錚的臉色很沉重,眼睛卻已有點發紅了。

  他從未有過這種樣子,就算喝醉了,他眼睛還是亮的。

  ——他怎麼會變成這副樣子,頭髮已放在桌子上,楊錚還是在盯著這束頭髮。

  ——「這是誰的頭髮?」

  沒有人回答,沒有人能回答,任何人都可能有這樣的頭髮。

  ——「這麼長的頭髮,一定是女人的。」

  楊錚自己當然也知道這判斷並不正確,因為男人的頭髮也很長。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可損也。」

  誰剪短頭髮,誰就是不孝。

  常常有人說故事,說到一個人女扮男裝忽然被人發現是長頭髮,別人立刻就發覺她是女人了。說這種故事的人腦筋一定不會很發達,因為這種故事最多只能騙騙小孩子。

  ——奇怪的是,卻偏偏還有人要說這種故事,不但說,甚至還從來不變。

  「無論如何,這只不過是幾根頭髮而已,有什麼好奇怪的。」

  這個聲音響自楊錚身後,這個聲音是女人的聲音。

  楊錚一點也沒有吃驚,彷彿他已知道這個女人是誰,這個女人會來這裡。他頭也不回他說:「有。」「有什麼?」女人間。

  「奇怪。」楊錚還是望著桌上的頭髮。「而且很奇怪。」

  「哪點奇怪?」

  「有很多點。」楊錚淡淡他說:「頭髮怎麼會在鐵箱子裡,鐵箱子怎麼又會口到這裡?是誰將它放回去的?這樣做有什麼用意?」這個女人彷彿怔住了,她默默地走到楊錚對面的那張椅子前,慢慢坐下,一雙漆黑明亮的眸子直看著他。她赫然就是黑妞。

  黑妞也在看著桌上的那束頭髮,她歎了口氣。

  「若是我猜得不錯,這必定是狄青麟的傑作。」楊錚忽然抬頭看著黑妞。

  「狄青麟?」黑妞說:「他這樣做是為了什麼?」

  「就是為了要讓我看到這束頭髮。」

  「可是這頭髮又有什麼特別呢,就算看到了也不會怎麼樣呀,他這麼做豈非很滑稽。」

  她嘴裡雖然這麼說,心裡卻忽然感覺到有些不對了,很不對。

  像狄青麟這種人,當然絕不會做滑稽的事。

  「我留下無三弦的活口,就是為了要讓狄青麟知道我在這裡等他。」楊錚說:「就算無三弦沒有將消息傳給他,他也算準了我一定會來這裡,所以就先將這鐵箱子放回木板下。」黑妞凝視著楊錚,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她的聲音彷彿在抖。

  「你知道這是誰的頭髮?」

  楊錚沉默,沉默了很久,才長長歎息了一聲。

  「我知道。」

  「你能不能確定?」

  「我……」

  「你也不能確定。」黑妞問:「是不是?」

  她不等楊錚開口,接著又說:「狄青麟這麼做,就是要你認為這頭髮是呂素文的。」黑妞的聲音有點激動。「要你認為她已落人他的掌握,要你的心不定,你的心一不定,他就有好機會殺你了。」

  黑妞的目光直逼著他。

  「你為何要上他的當?」黑妞繼續說:「呂姑娘若真的已落入他手裡,他為何不索性當面來要挾你?」「別人能,他卻不能。」楊錚歎了口氣,「因為他不能這樣做。」

  「為什麼他不能?」

  「因為他是狄青麟。」

  江湖中若有人知道狄青麟是用這種手段才勝了楊錚,豈非要今天下人恥笑。

  「但現在他什麼也沒有說,只不過讓你看到了一束頭髮而已。」黑妞說。

  「這正是他的手段高明之處。」

  「頭髮也許不是她的。」

  「也許不是,也許是。」楊錚的目光望向了窗外遠方的天空。「誰也不能確定。」

  「那麼你若完全不去理會,就當做根本沒有看到,他的心計豈非就白費了。」

  「只可惜我已經看到了。」

  「就因為他什麼也沒有說,所以你才懷疑,就因為他算準了你會懷疑,所以才這麼樣做。」黑妞說:「你也明明知道他的用意,卻偏偏還要落人他的圈套。」「世事本就是如此。」他笑了笑,淡淡他說:「有些事你縱然明知道是上當,還是要去上這個當。」「你已在懷疑這束頭髮是呂姑娘的,你的心也已亂了,現在你若和人決鬥,對方的武功縱然不如你,你也必敗無疑。」就算敗了,他又能怎樣?

  狄青麟的目的就是要楊錚心亂,無論楊錚是相信也好,是懷疑也好,只要他去想這件事,狄青麟的目的就已達到。楊錚又怎能不想?

  那本是他魂牽夢索的人,他幾時忘記過她?

  他就算明知這並不是她的頭髮,還是忍不住要牽腸掛肚,心亂如麻。

  困為狄青麟已將她從楊錚的口憶裡挑了出來,因為狄青麟已讓他想起了她。

  一間石屋,一張石桌,一個狄青麟,一個白色女人。

  石桌上依舊有酒。

  狄青麟輕輕地吸了一口,看著白色女人,輕輕他說:「問題並不在頭髮是誰的,而在楊錚是個怎麼樣的人?」白色女人無語。

  「這一計正是針對楊錚而設的。」狄青麟笑了。「若是用在別人身上,也許就完全沒有用了,困為別人根本就不會想得」這麼多,這麼遠。「他深深地注視白色女人。」因為別人不會有他那麼多情。「楊錚還是靜靜地坐著,目光卻由窗外移向桌上的頭髮。」你一定要想?「楊錚沒有回答。有時不回答就是回答。」你當然要想。「黑妞替他回答了。」因為你不想比想還更要難受。「她凝視他。」因為你大多情了。「有時多情,豈非也是無情。國為情到濃時,就會化為」無「。」狄青麟或許馬上就會出現,或許明天,後天?或許更久?「黑妞說:「他一天不出現,你就心亂一天,他十天不出現,你就心亂十天。」

  黑妞歎了口氣,又說:「他以逸待勞,你卻在這裡憂心如焚,這一戰的勝負,也就不問可知了。」楊錚沉默了很久,才緩緩說:「有些事你縱然明知不能做,也是非做不可的。」

  「她對你難道就真的這麼重要?」黑妞說:「比你自己的性命還重要?」

  黑妞的眼睛彷彿已濕了。

  她為什麼會這樣呢?

  「難道在你的心目中,就沒有別人能代替她?」

  楊錚又沉默了很久,才抬起頭,凝注著她。

  黑妞卻避開了他的目光。

  「我只想你明白一件事。」楊錚一字字緩緩他說:「你若換了我,你也一定會這麼樣做,她若換了你,我也會這麼樣對你的。」黑妞沒有動,就好像根本沒聽到他說的話。

  可是她的眼淚卻已流下了。

  兩人就這樣默默無言,也不知過了多久,彷彿已有十年了,黑妞對「忽然開口:「我認識你的時候才十二歲。第一次看見你的地方就是這裡。」黑妞的聲音彷彿來自從前。「那一天也正和今天一樣寒冷,我縮在木門旁直發抖,天色已越來越晚了,天空已飄下了雪花,我的身體也已越來越僵硬,寒風還是無情地從我單薄的衣服外襲了進來,那時我真恨,恨天地,恨所有的事,所有的人,恨孤兒的冬天為什麼總是特別寒冷?」

  她的聲音也彷彿來自冰冷的天空。

  「這時候你出現了,你就像是神話中的『白馬王子』一樣出現在我的眼前。」黑妞喃喃地說:「你把我帶進了這裡,替我披上了你那唯一御寒的外袍,將你那夜要獨自享受的美食給我。」她終於轉過頭來,用一雙情深款款的眸子凝注著他。

  「從那一刻起,你就已闖入了我的『夢中』。」她說:「過了五年,有一天你忽然對我說,你的一個強敵逃獄了,他很可能隨時隨地會回來找你,只要他來,勢必是一場生死之鬥,你問我願不願意為你做一件事?」

  她當然願意。

  「你要我離開,要我去開店賣東西。」她說:「然後告訴我一些密語,如果有一天忽然有人來說出了這些密語,你要我殺了當時在場的人,再到這裡來等你,因為那時一定是你的生死關頭了。」

  楊錚的目光有了歉疚。

  「我每夜都在祈求,祈求神明保佑這一天不要來到。」

  黑妞臉上的淚痕還未干。「昨夭當她來了以後,我就恨不得立刻飛來這裡。我等了你一天,想不到卻是看見你這個樣子。」楊錚無語,他不知如何開口才好。面對著黑妞,面對著她那純純的情,他的心又在絞了。女人若真的愛上了一個男人,就希望自己是他心目中唯一的女人,絕不容第三者再來加入。但無論如何,楊錚的心裡畢竟是早已有了呂素文。

  黑妞癡癡地看著他,心裡也不知是酸?是苦?是甜?還是無可奈問?

  「我忽然發現我自己實在是個呆子,你認得她在我之前,我還沒豐·遇見你的時候,你們之間已經有了許許多多的事發生,我是後來才加入的,所以應該生氣的是地,不應該是我。」

  她忽然笑了,雖然笑得很辛酸、苦楚、無奈,卻總還是笑。

  「這是你非想非做不可的事,就去想吧,去做吧!」她凝注他。「但我要告訴你一點,有件事也是我非做不可的。」「什麼事?」

  「你在這裡想她,我在這裡想你。」

  楊錚的眼睛裡彷彿有了一層霧。

  一層像秋天的霧,淒涼、蕭索,卻又無可奈何。

  「情」之一物,為何總是那麼令人無可奈何?

  這句話聽來彷彿很俗氣,但卻的確有它永恆不變的道理。

  窗外風在呼嘯,落葉在紛飛。舊已偏西。

  「有件事,我一直覺得奇怪。」黑妞忽然改變了話題:「狄青麟被關的地方,知道的人不會超過十個,他的穴道被點之處,除非是用黃山高峰上的千年寒鐵打造成的細尖刺人才有解,這個秘密知道的人不到五個,為什麼會有人能救得出他呢?」

  楊錚在聽。

  「根據劫後的現場來看,和那些死得比較晚些的人說,救狄青麟的是一個女人。」黑妞看著楊錚。「這個女人是誰?為什麼知道這些秘密?」這個問題有誰能答?

  「起先我以為是因景小蝶,但事實證明不是她。」她說:「救他的這個女人,一定是個很瞭解你,或是你很信任的人。」「符合這些條件的人,彷彿只有你。」楊錚在笑。

  「對。」她居然這樣回答。「一切跡象顯示,最可疑的人只有我。」

  她看著他。

  「但是我相信你絕對不會懷疑是我。」

  楊錚還是只有笑。

  這種笑又代表著什麼呢?

  否認?抑或是相信?

  「不是我,那又會是誰?」

  「也許救狄青麟的人不是女的。」

  男的?」「可能。」「如果能查出救他的這個人是誰,就會知道狄青麟在何處了。「黑妞說:「那樣我們就不必在這裡苦苦等候,我們就可以直接去找他。」「不必。」

  「不必的意思是什麼?」

  「不必的意思就是如果知道他的藏處,也不必去找他。」

  「為什麼?」

  「因為他忘了一件事。」

  「什麼事?」

  「他忘了我雖然在此憂心忡忡,心煩意亂,他自己也在猜疑。」

  「猜疑你是不是如他想像中一樣?」

  是的。「——你要人等你的時候,你自己豈非也同樣在等。世上本就有很多事都像是寶劍的雙鋒。——你要去傷害別人時,自己也往往會同樣受到傷害,有時候自己受到的傷害甚至比對方更重。一個人若是久已習慣於孤獨和寂寞,那麼對他來說,等待就已不再是種痛苦了。黑妞輕輕吐出了口氣,她終於知道狄青麟這狠毒的計謀中,也有弱點。這一戰的勝負,狄青麟並沒有佔什麼優勢,楊錚也不一定會敗。窗外暮色漸濃,天空已飄下了銀白色的雪花。五石屋沒有窗子,所以根本不知道外面的天氣如何,是白天或是晚上。銅爐上依舊放著一鍋蓮子桂花粥,霧氣冉冉上升。霧中的狄青麟看來彷彿已睡著了。白色女人專心地注視他。和他相識共事那麼久,至今仍是無法瞭解他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溫柔,體貼,善解人意,卻時常笑著臉給你一刀。武功高,家世好,又是世襲一等候,卻放著這些榮華富貴不享,而踏人是非恩怨多的江湖。這是一種種什麼樣的心態呢,白色女人輕輕地倒了一杯酒,舉杯正欲喝,突聽到狄青麟的聲音。」我一直在奇怪一件事。,「什麼事?」白色女人舉杯仍未喝。「因景小蝶不但是你們青龍會的『三月』堂主,而且又是個一等一的人才。」狄青麟看看她。「青龍會為什麼要置她於死他?」白色女人沒有回答,只是淺淺地喝一口。

  「她背叛了?」

  白色女人搖搖頭。

  「因為她的身份暴露?」

  「不是。」

  「她已無利用價值了?」狄青麟的目光直盯白色女人:「還是知道了一些她不該知道的秘密?」「你怎麼會突然有了這些想法?」

  白色女人不答,反問了他這麼一句話。

  「不是突然,而是這些想法一直困執著我。」他說:「因景小蝶雖然暴露了身份,以她的武功才智,絕對可以脫離險境,就算不能,青龍會要救一個人,也是件非常輕鬆的事。」他凝視她,一字一字地又問:「青龍會為什麼不救她?為什麼要殺她?」狄青麟的聲音彷彿刀鋒般寒冷。「因景小蝶臨死前所說的那句話,又有何含意?」「臨死前?」白色女人間:「什麼話?」

  「她說:你我的舉動和計劃,只不過是人家棋盤上的一粒棋子而已。」狄青麟說:「她的這句話是什麼意思?」白色女人在沉思,看她的樣子,彷彿也不懂因景小蝶這句話的意思。

  「我不懂。」白色女人忽然說。

  「你不懂?」他問:「你不懂她這句話的意思?」

  「我不懂上頭為什麼要殺她?」她說:「以往從來沒有過這種情形,正如你說的,日景小蝶是個難見的一等一人才,上頭殺她是為了什麼原因呢?」狄青麟本來想從自色女人身上找出這問題的答案,沒想到什麼也沒得到,反而讓她問了回來。他在苦笑,也只能苦笑。

  「這句話本來是我在問你的,現在卻變成你在問我了。」

  「因為我和你一樣,也不懂上頭為什麼會殺了因景小蝶。」

  白色女人說:「至於她臨死前的那句話,看來也只有上頭的的人才懂。」

  這句話是廢話,說了等於白說。

  但狄青麟彷彿接受了白色女人的話,他欣然地點點頭。

  「楊錚的鉤,是為了要和他所愛的人相聚,所以才叫離別鈞。」白色女人問:「你那柄其薄如紙的刀,又叫什麼?」狄青麟的嘴角又浮出了笑意,他的手上本來握著酒杯,卻忽然變成了一把刀。

  一把很薄很薄的刀,刀身泛著淡藍色的光芒。

  「有影無蹤,有形無質,其快如電,柔如髮絲。」狄青麟望著手中的刀。「這把其薄如紙的刀,就叫溫柔。」「溫柔?」白色女人也在看著他手上的刀。「這柄殺人的刀居然叫溫柔?」

  「是的。」狄青麟說:「因為這柄刀在殺人時,就像是情人的擁抱,不但溫柔而且充滿了浪漫。」「據說這把刀和楊錚的離別鉤都是邵空子打造的。」

  「是的。」

  「你的刀仍在,楊錚的鉤卻已不在他身旁了。」白色女人看看他。「現在你已擁有了溫柔和離別,天下又有誰是你的對手呢?」狄青麟的左手本來是空的,卻又忽然多出了一把鉤。

  一把離別鉤。

  他仔細看著這把奇形的鉤,嘴角的笑意更濃了。」「你知不知道,楊錚的鉤為什麼造成了那麼多人和這個世界離別?」「因為這柄鉤本身的招式就是離別。「白色女人說:「楊恨用來練離別鉤招式的秘籍,就是一本殘缺破損的武功秘籍。」

  「不是。」

  「不是?」她問:「那你知道為什麼?」「離別鉤的招式雖然是由那本殘缺秘籍而來的,但最可怕的卻是楊錚的快。」「快?」

  「這一點才是最可怕的,能後發制人,絕對比先發制人更可怕。」狄青麟說:「對手一招擊出,將發未」時,力量最軟弱,楊錚的鉤就在這一瞬間鉤住了對方的命脈。」「然後對方就和這個世界離別?」「是的。」「如果這柄離別鉤在別人手上,別人能不能做到?」「不能。」「為什麼?」「別人縱然武功比他高,縱然手上有離別鉤,卻還是無法「揮離別鉤的長處。」

  「我懂你的意思。」白色女人說:「那一瞬間稍縱即逝,除了楊錚之外,很少有人能抓得住。」「看來你的武功又有了精進。」

  白色女人在笑。

  她這種笑是什麼意思呢,狄青麟也在笑,他的笑容歡悅。

  「你想不想去試試楊錚的出手有多快?」

  「不想。」

  「你自知不是他的對手?」

  「據我所知,天下間大概只有三五個人能制住他。」

  「其中有一個就是青龍會的龍頭老大?」

  「是。」

  「還有一個就是我?」

  「是。」

  「錯了。」狄青麟慢慢他說:「沒有人能制得住他,我最多也只不過能殺了他。」

  ——因為楊錚的人就像是離別鉤一樣,你可以折斷它,卻絕不能使它彎曲。

  「可是我現在還不想去殺他。」

  ——「因為你還有顧忌。」

  這句話白色女人並沒有說出來。

  「現在我只想讓他去殺人。」狄青麟說:「殺得越多越好。」

  ——「讓他殺人?殺到何則為止?殺到大家都想殺他的時候為止?殺到他瘋狂為止?」

  白色女人盯著他。

  「你準備安排些什麼人讓他殺?」

  「當然是一些很有趣的人。」狄青麟說:「現在我已想到最有趣的一個。」

  雪夜。夜殘。

  夜色漸深,雪又大。

  楊錚依偎在窗前眺望梅花。

  雪花紛飛,落在梅花瓣上。

  花瓣承受了雪的重量而彎曲,雪越多,它彎得越厲害,但是它絕不會因為雪重而脫落。

  做人豈非也該如花瓣一樣,壓力越大,越要承受,不要固為一點點的挫折,就散失了鬥志和信心。雪色淒迷,流水蕩漾。

  楊錚走出小木屋,一個人坐在河岸旁,梅花間。

  雪濃,大地成了一片銀白色,流水在夜裡默默流動。

  淒涼的河,淒迷的雪花。

  他在聽著流水,在聽雪花飄落的聲音,也在聽著自己的呼吸。

  流水聲輕得就彷彿垂死者的呼吸,流水是永遠不會停下來的,可是人的呼吸卻隨時都有可能停頓。這又是種多麼淒涼的諷刺?

  死,並不可怕,也不可悲。

  可怕的,悲哀的,是那些活在「生不如死」吐界裡的人。

  有風拂過。

  拂下了楊錚「際上的雪花。他伸手接住了那一片雪花。他凝視手上的雪,銀白色的雪。雪白,是囚為它純潔。人呢?肩」些人皮膚白得如雪,是否也和雪一樣純潔?風再拂來,將楊錚手中的雪花吹起,吹入那如銀帶子的河中。

  ——這個世界上有多少人知道,遠比死更痛苦的是什麼?

  寂寞。

  曾經有一位智者說過這麼一句話——這個世界上最可恨最痛苦的事就是寂寞。

  楊錚聽過這句話,也知道那是什麼滋味。

  寂寞有時候比死更難忍受,否則這世上又怎會有那麼多。

  人為了寂寞而死?

  風走又來。

  風帶來了一陣陣苦澀而清冽的芳香,不知是茶香?還是藥香?

  一葉孤舟,一爐微火,一個寂寞的撐船老人,從河的盡處孤獨地出現,孤獨地飄了過來。夜本寂寞,為何人也寂寞?

  舟上老人盤膝坐在船頭,青斗笠,綠蓑衣,滿頭白髮如雪。

  爐火上的小銅壺,水已沸了,苦澀清冽的香氣更濃,濃如血。

  「這是茶?還是藥?」

  「是茶,是藥。」

  「不管它是茶?是藥?我都不想喝。」

  「我也不想讓你喝。」

  老人回過頭,看著河岸上的楊錚,忽然笑了,臉上每一道皺紋裡都已有了笑意。

  「煮茶的人,並不一定是喝茶的人。」楊錚也在笑。「我既不是煮茶的人,也不是喝茶的人。」「什麼樣的人才喝我的茶?」

  「快死的人。」楊錚說:「還有一種人也喝。」

  「哪一種人?」

  「要債的人。」

  茶是滾熱的,茶杯卻是冷的。

  老人自己盛茶,自己喝下。

  「這是茶,昔茶。」老人在品味茶後的余甘。

  「我知道。」

  「你知道?」

  「你雖然會配製五麻散,但是藥材卻很難尋到。」楊錚笑著說:「何況今天這裡又沒有快死的人,你何必煮五麻散呢?」老人忽然不說話,他一雙老意滿眶的眼睛,靜靜地凝視著楊錚,過了很久很久,才彎下身,從爐火旁拿出一把烏黑的劍。劍鞘漆黑,劍柄也是漆黑。

  黑得就彷彿蒼穹最深處最遙遠的那一片黑。

  「久違了。」

  楊錚也在看著那把漆黑的劍,忽然對它說了這麼一句話。

  「你有多久沒有見過它了?」老人問。

  「八年了。」楊錚歎了口氣。「八年過八個月零八天。」

  「還有八個時辰。」老人說:「上次見它是黃昏,現在已是半夜了。」

  「你的記性真好。」

  老人淒然地笑笑。

  「我每一秒每一分每一時每一夭每一月每一年都在祈求你能安心睡覺。」

  「你如願了。」楊錚說:「我每天都睡得很安心。」

  「我欠你的債——」「已還清了。」

  「還清了?」

  ——什麼債,「是的。」楊錚說。

  ——同樣的夜,同樣的地方,老人治好了藏花中的毒。

  老人終於慢慢地抬起頭,凝視著楊錚,他的臉上全無表情,瞳孔裡卻帶著一種很奇怪的表情,也不知那是種已接近解脫時的歡愉,還是無可奈何的悲傷,楊錚也在凝視他,發亮的眼睛裡,帶著種說不出的神情。

  兩個人的目光接觸,彷彿觸起了一連串看不見的火花。

  「我來了。」老人忽然說。

  「我知道你會未的。」

  「我當然會來,你當然知道。」老人注視他。「否則八年多前你又怎會讓我走?」

  楊錚目光重落,再次凝視著老人手裡的劍,過了很久,才吐了口氣。

《那一劍的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