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高台蜃氣動日邊

    相伴十年的舊友,一朝絕塵而去,紫絡笑容漸漸變為傷感。她甚至想跟隨青鸞,到它的家鄉看看,傳說中嗜血凶殘的青鳥魔族,到底是否真如人們所說。但她不能停下,因為她還擔負著尋找月影女神的使命。

    她將青鸞的內丹小心收起,踏著白沙,沿著河岸走去。然而剛走了數步,腳下的白沙竟突然向地底坍塌下去!

    流沙,紫絡大驚,縱身躍起,宛如一隻飛鳥般輕輕從流沙上方滑過。然而,那片流沙竟宛如能夠移動一般,無論她飛到那裡,流沙也就跟到那裡。紫絡在空中勁力已竭,地底突然傳來一聲怪響,彷彿山魈夜啼,又彷彿河伯冷笑,一隻流沙聚成的大手從下探出,迅如閃電,一把抓住了紫絡的腳踝。紫絡一聲驚呼,重重跌落下去。

    沙地極軟極細,這一跤如跌入雲中,絲毫不覺疼痛。然而這柔軟的沙礫一旦附體,頓時變得讓人毛骨悚然——周圍沙礫彷彿化為一道道白色的繩索,靈蛇般在她身體上遊走,卻是越收越緊,瞬間已將她全身捆住。

    紫絡極力掙扎,那些流沙之索變幻流動,層出不窮,竟化為一個巨大的蠶繭,將她整個包裹起來,紫絡不敢再動,只見腳下一片白沙緩緩鼓起,凝為一隻極其細瘦的手爪,順著她的身體,緩緩向上撫摸而來。

    紫絡大駭:「你是誰?」

    笑聲又逼近了一點,彷彿就在耳邊,而那手爪已經探入她的胸懷。

    笑聲由高厲轉為低沉,似在呻吟,又似在啜泣,手爪突然一轉,從她胸口抽出,一粒金珠已被它擎在掌心。

    那赫然正是青鸞的內丹。

    紫絡怒道:「還給我。」

    幾聲尖笑震得人耳膜欲裂,一張巨大的怪臉在流沙上凝成。浮腫的臉上懸著一對大如栲栳的眼睛,而每一隻眼又都由無數沙灰色複眼組成。嘴中含著四排利齒,撕開的嘴角邊,兩隻大螯森然向天,看去似蠶又似蠍,赫然正是傳說中含沙射影、吐氣幻為樓台仙境的大蜃!

    大蜃乃上古異種,壽數無窮。出生時只有蟾蜍大小,全身呈青白色,每一百年便受一次天火轟擊,而後退下一身老皮,長大一倍,皮色卻是越變越紅。到了萬歲以上,受三重天劫,全身由赤紅逐漸轉為沙灰,最後能煉化實體,隨沙賦形,無所不能。眼前這頭大蜃全身都已化為流沙,再無一點實質,也不知到底有多少年的道行了。

    大蜃示威般的將雙螯揚起,將金丹在紫絡面前揮了幾揮,緩緩向地底退去。四周翻湧的白沙,也漸漸歸於平靜。

    紫絡心知,這頭大蜃居住在弱水之底,借弱水靈力修煉,幾乎已經到了蛻化飛昇的境界,這次若讓它得了青鸞內丹,退回弱水之底,只怕要蟄伏數千年不會再上岸!

    紫絡注視著漸漸平靜的流沙,神情漸漸轉為冷靜,突然道:「你不是大蜃!佔據著別人的身體幹什麼?」

    四周向地底退走的流沙突然凝止,一個尖利的聲音顫抖而起,卻宛如刀刃劃過瓷器的裂響:「你怎麼知道我是誰?」

    紫絡還未來得及答話,一股白沙蓬的從地下衝天而起,在半空凝成一條數丈長、合抱粗細的怪蟲,揚著一雙巨螯,厲聲咆哮。

    紫絡忍不住退了一步。

    那條怪蟲突然輕輕一笑。這笑聲卻尖細無比,讓人不寒而慄。

    只見那條怪蟲的頭顱突然往下一折,竟從半身爆裂開來。白色的流沙從怪蟲半截體腔中不住噴湧,瞬時分解,幻化出一個女子的上身來,她全身由潔白的流沙構成,氤氳變幻,美麗非常,而她的下體,依舊拖著半條數丈長的蜃尾。

    白沙飛舞,這人首蜃身的流沙之女低頭俯瞰著紫絡,嘻嘻笑道:「原來是你。說起來,我和你還是極近的血親呢,怪不得你也學過攝心術。」

    紫絡全身一震:「你是我的親人?那你認識我麼?認識我父母麼?」

    流沙之女咯咯笑道:「想知道自己的身世?不如這樣——」周圍白沙亂散,在空中凝出一條纖纖玉臂,上面托著的赫然正是那粒內丹:我目前要渡過天劫,飛昇到天階頂端,去見你們的月影女神,沒有這枚內丹萬萬不行。不如我們作個交易——我把你的身世告訴你,你把這粒內丹送我,如何?」

    紫絡訝然道:「你也要去找月影女神?」

    流沙之女長歎一聲:「豈止如此,我想見她已經想了五百年了……」她似乎欲言又止:「你就成全我,把這枚內丹給我罷。」

    紫絡斷然道:「不行!」

    流沙之女搖頭道:「真蠢,內丹已經在我手上,你答不答應都是一樣。不過一句話,就能換來你朝思暮想的身世之秘,這麼划算的事情,真不明白你為什麼要拒絕。」

    紫絡秀眉皺起,一字字道:「這粒內丹有青鸞七百年修行,我一定還給它。若在你手上,我就要搶回來。一天不行,就一年,一年不行,就十年。」

    流沙之女爆出一聲尖利的長笑:「你熬得過我麼?你是人類,最多不過活幾十年,而我與天地同壽,已經看了幾萬年的滄海桑田,等我打個盹起來,你的骨頭都化成灰了。」

    紫絡冷冷道:「別吹牛了。這頭大蜃雖然三萬歲了,但你與它同化的時間不過幾百年,何況就在今天,會有一場天劫,是你絕對沒有把握渡過的。到時候還不知道是誰的骨頭先化成灰。」

    流沙之女臉色倏然變得猙獰,四周狂沙亂舞,將紫絡的臉劃出一道道淺紅,沙女的聲音高厲入雲,震得平靜的弱水都起了波濤:「誰告訴你的?」

    紫絡揉了揉眼中的沙子,大聲道:「你以為奪了別人的靈宅,別人就不會口出怨言麼——是被你寄居在體內的大蜃。」

    流沙之女哦了一聲,臉色漸漸平復,尖聲道:「我差點忘了,你是青鳥族的後代,是能聽懂神獸心語的。」

    紫絡的臉色陡然慘變,喃喃道:「你說什麼,我是青鳥族的後代?」

    流沙之女嘻嘻笑道:「不光你,我也是,我們是西王母座下,偉大的半神之族。」

    紫絡退了一步,道:「不……不可能……」

    流沙之女搖頭道:「真可憐……我是你的親人,你把內丹給我,我就能度劫飛昇,而後,我會帶著你,一起飛上天階頂端,見你想見的月影女神……」她的眼神漸漸變得溫柔起來,緩緩伸出手臂,在紫絡臉上拂過:「其實你母親和我,本是孿生姊妹。不過你長得可遠沒有姊姊漂亮,我第一眼都沒能認出你來。」

    紫絡忍不住又往後退了一步:「你,你說我母親是青鳥族人,不,不可能,我母親怎麼會是青鳥……」

    流沙之女眼光陡然犀利起來,一字字道:「你不願意有個半神的母親麼?我告訴你,你母親也曾是青鳥族三姓長老之一,被尊為族中唯一的『九霜元正」大人,她的名字,曾讓整個崑崙山戰慄!」

    九霜元正,是青鳥族中對每一界戰神的敬稱。

    紫絡猛然想起了什麼,顫聲道:「九霜元正,我母親,我母親是……」

    流沙之女肅然道:「正是統帥三軍,橫掃崑崙的月蟾大人!她在世七百年來,未嘗一敗。只可惜最後中了人類的奸計,一世英名,卻埋葬在最骯髒惡毒的六枝朗風谷中!」

    紫絡腳下一軟,跌倒在流沙裡。

    月蟾和月蜃姊妹,帥領十萬半神,屠戮崑崙,讓神山半壁染血。

    原來,當年率領大軍,去朗風谷掠奪殺戮的惡魔竟是眼前這個流沙怪人!

    還有,自己的母親!

    紫絡只覺得眼前流沙湧動,幾乎分不清何時是幻象,何時是真實。

    「那頭青鸞名叫翎劍,是你母親的坐騎。它一生殺人無算,飲過千萬神人的熱血,卻能如此聽你指揮,還將苦煉七百年的內丹贈送給你,你難道就不覺得奇怪麼?」她望著紫絡,輕輕歎息了一聲:「正因為它從你身上,嗅到了你母親的氣息。」

    紫絡掩面道:「住口!我不相信,不相信,我是人類,我是六枝人的月影使者……」

    月蜃臉上顯出不可遏制的怒意,一把將紫絡從流沙中提到半空,逼視著她的眸子,緩緩道:「人類?人類有什麼好?我和你母親當年就是太相信人類,才會搞成這個樣子!」

    她猛地一鬆手,紫絡重重跌倒在地。

    月蜃遠眺弱水,緩緩道:「青鳥族中只有女子,沒有男子。每個女子只能在晚年生育一次。在生育時節到來之時,我族會在崑崙各族中掠奪最優秀的男子,一旦受孕,再將他們殺死。你母親七百歲時,也到了生育的季節。於是她和我帶領大軍橫掃崑崙,最後來到了六枝族生息的朗風谷。這一次的祭品中,有一個叫做飛辰的年輕人,他不甘心作為祭品的命運,鼓動整個六枝族和你母親作戰。偏偏這個時候,六枝族得到了我族在神山中唯一的對手——金烏族的庇護。」

    紫絡忍不住打斷道:「庇護六枝人的不是月影女神麼?」

    月蜃面色陡然一沉:「都是金烏族的詭計!所謂月影女神,也不過這些禽獸製造的另一個悲慘故事罷了!一個可憐的女孩,卻被禁錮在月影中五百年!我發誓,一定要將她從金烏人手中救出來!」她胸脯起伏,一時無法出言,彷彿紫絡的話,勾起了她悲慘的回憶。

    紫絡雖然想知道月影女神傳說的真相,卻一時也不敢再問她。良久,月蜃漸漸平靜,道:「正因金烏族從中作祟,飛辰與你母親的戰鬥,才能僵持了數十年。最後你母親一時不慎,竟然失手被飛辰擒獲,囚禁在金闕台下的地牢之中。」

    金闕台。

    紫絡想起自己身穿鐵索,被囚禁在龍血樹上的十數年時光,神色漸漸暗淡:「沒想到,我母親一生叱吒風雲,最後也落得如此下場。」

    月蜃冷哼一聲:「金闕台地牢裡布有金烏族的秘法之陣,能封印青鳥族的一切靈力。於是,可憐的姊姊,靈力盡失,又被鐵索穿心,在地牢裡渡過了她最後的十五年時光!可是事情還沒有完……」月蜃的眼中燃起怒火「那個六枝族人至今奉為英雄的男人飛辰,竟在囚禁你母親之後的第十五年後,強暴了你母親。」

    紫絡愕然:「這,這怎麼可能?」

    月蜃沒有回答她,她的聲音中透出深深的悲哀:「後來,你就出世了。」

    紫絡感到一陣真切的無力感,全身的血脈似乎都已涼透:「難道,難道飛辰,竟是我父親?」

    月蜃咬牙道:「他是真正的禽獸!你如果體內還流著青鳥族人的血,就應該好好修煉法術,有朝一日,血洗朗風,雞犬不留!」

    紫絡木然搖了搖頭,突然想起了什麼,道:「不可能!飛辰和母親戰鬥了六十年,後來又囚禁了母親十五年,那時怎麼也應該有一百歲了。而且我看過六枝人的塑像,戰鬥結束的時候,他已經衰老不堪,手足殘缺,怎麼可能強暴我母親,再生下我?」

    月蜃冷冷笑道:「你以為那尊塑像是真的麼?我敢保證,六枝族人決沒有勇氣將飛辰那時的模樣告訴後人!」

    紫絡嘶聲道:「我父親——不,飛辰他到底什麼樣子?」

    月蜃道:「那頭畜生為了贏得長生與力量,已經將自己和崑崙山中的一頭嘯日雲煙獸合體了,他那時是半人半獸,醜陋猙獰,無論外貌,還是內心,都與野獸無異!他本來可以活到八百歲,然而機關算盡,卻因為雲煙獸體內有一枚先天璇璣,是難得的秘寶,不久就被別人殺死。六枝族人為了自欺欺人,才想像出了那尊塑像,和整個虛偽不堪的英雄事跡。虛偽,不過是人類的本性。他們所謂歷史,絕沒有一頁是真。」

    紫絡頹然道:「原來一切都是騙我的。」

    她突然抬頭道:「那我母親呢?她生下我之後怎樣了?」

    月蜃眼中盈盈而動,似乎已有了淚水:「她最終不忍殺死飛辰,於是被他所殺。」

    紫絡嘶聲道:「為什麼,為什麼他要殺死我母親?」

    月蜃搖頭道:「我不知道。或許他是不想這樣的醜事張揚出去罷。」

    紫絡低下頭,雙手的指節都因用力而蒼白。收留了自己十餘年的人類竟是如此卑劣的種族,誰又知道那聖雷霆洞中的英雄雕塑身上,又背負著多少黑暗、罪惡、卑鄙的記憶!

    月蜃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突然笑了笑:「其實,我和姊姊曾經的想法和你一樣,以為人類雖然脆弱,無能,但卻仁愛,堅毅。所以你母親才會最終決定到人類中選擇配偶……只是陰差陽錯,她竟然愛上了那個敢於以血肉之軀,和她對抗了六十年的人類少年。」

    紫絡一怔,愕然道:「你不是說飛辰強迫我母親。」

    月蜃淒然一笑道:「是的,我說的都沒有錯……可是傻孩子,男女之間的事情,你又怎會明白……若不是姊姊對他產生了愛意,六十年中他已經死了一百次了。可是,誰能想到,這一番癡情,最後竟換來這樣的背叛、殺戮?」

    紫絡靜靜的立在沙地裡,任四周飛揚的白沙將她的雙足都埋了起來。她的眼淚在臉上慢慢冷卻。

    月蜃冷笑道:「你明白了這些之後,還願意為他們尋找月影女神麼?還願意為了人類和我作對麼?」

    紫絡沉吟了良久,終於輕聲道:「會的。」她的聲音變得堅決起來:「無論如何,我答應了他們。何況,仇恨永遠無法化解仇恨,我希望自己找到月影女神之後,人類能夠放棄對青鳥人的偏見,從此和平相處……」

    月蜃怒道:「荒謬!」她還要說什麼,一聲厲嘯從雲天深處傳來!

    月蜃抬頭望著越來越陰沉的天空,急道:「天劫就要來了,把內丹送給我罷,只有它能幫我抵禦九天陰雷。」

    紫絡還在猶豫,只聽一聲極高的呼嘯,似乎來自天庭最深處,天邊立時聚起一片通紅的雲彩,隱隱風雷之聲,正如千軍萬馬一般,向這邊急速推進。

    沒想到這天劫竟是說來就來!

    月蜃臉色頓時變如死灰,再無心和紫絡說話,低頭一遁,又已還原為大蜃的形體,向地心鑽去。周圍的流沙頓時鼓湧而起,在半空聚成一張碩大的屏障,將蜃軀掩藏其下。

    天劫一共有罡風、陰雷、天魔三重,越到後來越是難以抗衡,古來修道之人,也不知有多少在最後關頭,神形俱滅於天劫之下。

    罡風四起,弱水洶湧澎湃,捲起千堆怒雪,

    然而這天劫雖有崩崔山嶽之能,卻因人而發,絕不傷及他人。紫絡站在一旁,卻彷彿被一張無形的屏障隔開,絲毫未受波及。饒是如此,也看得心驚膽寒。

    只見四周的沙地宛如沸粥一般亂滾,突起無數個巨大的五色龍卷,按照九宮方位排開,只一碰,又已被罡風吹滅,卻是越起越多,生生不息。一時間,彩沙亂落,宛如下了一天花雨。

    這片沙地乃是月蜃專為抗衡第一重天劫而修煉,是她數百年來,潛入弱水深處,採集河底五色流沙,潛心煉化而成,法力非同小可。那道罡風久功不下,急得怒嘯連連,漸漸匯聚成一股風柱。就在這時,只見地底倏的竄起一大股彩沙,向風柱核心撞去。只聽一聲巨響,彩沙和風柱同時散開。

    地底傳來一聲悶響,似乎是月蜃長長鬆了口氣,從沙堆中緩緩浮了上來。

    她身上的蜃皮已然褪去大半,露出雪白的肌膚來。她臉色死灰,躺在流沙中一動不動,宛如死去了一般。

    紫絡駭然道:「你沒有受傷吧?」

    月蜃勉強搖了搖頭,還來不及回答,天際卻又發出一陣怪響,比起先前的殄異之風,更多了慘烈與殺伐之音。

    第二重九天陰雷之劫,已然迫在眉睫。

    月蜃聲若游絲:「幫我把右手中的內丹放入舌下。」

    紫絡急急向砂土中摸去,只見她冰涼的手中,依舊緊緊握住那枚內丹。紫絡也來不及多想,便輕輕捏開她的下顎,將內丹放入她口內。

    月蜃目中流露出感激之色,示意她走開。

    紫絡剛剛退開一步,一道赤紅的雷火已然劃破長空,當頭劈下!

《月影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