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欲借修羅擊碧鍾

    天儀柱依舊矗立在華音閣的中心,頂天立地,幾近風雷,上面行行龍飛鳳舞的劍痕字跡,由遠極近,由頂至踵,依舊傲天地而存在。郭敖忍不住駐足,仔細地看著這些字跡。他從第一個看起,一直看到最後一個——也就是自己刻上去的,緊挨著於長空的名字。

    這些字跡中沒有簡春水的名字,因為在所有的閣主中,只有他不需要向世人證明自己頓悟了春水劍法。從第二代閣主蕭鳳鳴開始,每個人的名字,都用自己所頓悟出的劍意,鏤刻在這只石柱上。每個人的劍意都不相同,相同的是它們的威力。

    那都是傲絕天下的劍意,絕不容任何人小覷。

    只除了兩個人,於長空與郭敖。這兩個人的劍意幾乎一模一樣。在這些各具特色的劍痕中,顯得稍微有些突兀。

    郭敖微微皺起了眉,覺出了一絲不妥。

    他仔細地看著自己的那一劍,緩緩吐出了一口氣,壓下心底的不妥之念。

    郭敖的心有些沉重,他知道,就算他揮出了如於長空一樣的劍,他也依然被於長空的陰影所籠罩。

    究竟到什麼時候,他才能超越這個人呢?

    突然,石柱似是起了一陣扭動,最下面的幾個字跡,竟漸漸變得模糊,終至於消失不見。郭敖驚駭地看著這一幕,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搶上一步,就見他用春水劍法刻上去的自己的名字,已消失不見了。

    難道自己修成的,竟不是真正的春水劍法,所以這石柱不肯承認麼?

    這怎麼可能!郭敖用力地揉著自己的眼睛,突然,身後傳來一個尖銳的聲音:「你所修的不是春水劍法,是魔劍!」

    郭敖霍然回頭,就見九姑宛如厲鬼之影,虛虛蕩蕩地浮在花樹之中。她的雙目宛如尖銳的閃電,劈在郭敖的臉上。郭敖目光閃處,就見九姑手中握著一隻玉瓶,他霍然明白了,方才字跡的消失,一定是九姑搞的鬼!

    果然,九姑舉起手中的玉瓶,喃喃道:「所以我用化石水將它消去,免得污髒了華音閣的天儀柱!」

    郭敖心底騰起一股怒火,厲聲道:「九姑,你憑什麼說我的劍法是魔劍?」

    九姑發出一陣乾枯的,宛如夜梟一般的尖笑,厲聲道:「因為我是劍譜的守禦者,我知道真正的春水劍法是什麼樣子!」

    郭敖大笑,劍光突然從他胸前湧出,然後倏然閃滅。石柱上被九姑用化石水抹平之處,重新又出現了兩個大字「郭敖」。

    郭敖的笑聲中充滿了自信與得意:「這豈不是春水劍法?我看你是老糊塗了!」

    九姑尖叫一聲,撲了上去,從玉瓶中傾出幾滴乳白色的液體,濺到石柱上,郭敖重新刺出的字跡又在慢慢消失。郭敖收住笑容,不再理她,轉身向牌樓後行去。

    九姑撕心裂肺地大叫道:「你敲不響皇鸞鐘的,只有真正的春水劍法,才能敲響這口鍾!」

    郭敖不再理她,消失在牌樓背後。華音閣中花樹極為繁茂,但在這個牌樓背後,卻連一株花樹也看不見。牌樓後面是一列巨大的階梯,彷彿上通於天一般,向前延展著。階梯也是用漢白玉砌就,通體潔白,充斥著難以言諭的莊嚴感。彷彿一個俯首面地的巨人,將他那寬廣的脊背對著渺小的世人。

    郭敖猶豫了一下,舉步踏上了階梯。

    恍惚之中,一股無形的肅殺自階梯中散發而出,直逼郭敖而來。郭敖的心震了震,但他並沒有停留,筆直走了上去。

    那階梯極為漫長,彷彿已插入白雲之中,郭敖足足走了半個時辰,方才走到了盡頭。盡頭是一個巨大的平台,也是用漢白玉砌就,上面幾無一物,顯得極為空曠,只在正中間,懸掛著一隻青銅鐘。

    郭敖慢慢踱了過去,那鍾被平台襯得極小,但走近看時,卻極為巨大,幾乎有郭敖四五倍那麼高。鍾身上浮雕著九鸞九鳳,每一頭都有兩丈多高,爪噦向天,羽翼飛揚。雖然,這些巨鳳上都在歲月的風雨中結滿銅銹,化為沉沉青色,但卻依舊如此傲岸不羈,彷彿一聲風雷,就能將它們喚醒,重新破空而出,翱翔九天之上。

    郭敖的手慢慢撫了上去,他能感受到銅銹覆蓋下,鸞鳳身上花紋的精緻,他也能感受到歲月在這座大鐘上留下的蒼老印記。

    是的,這是一口老鐘,一口老到不能再老的鐘。

    老得讓人想起上古蕭韶九成,有鳳來儀的傳說。這裡承載著華音閣千年榮耀,千年記憶。

    但用什麼來敲呢?郭敖四下搜尋著,他沒有看到鐘槌,廣大的平台上除了這口鐘,便已一無所有。他按在鍾身上的手掌微微用力,那鍾卻連動也不動,更不用說響了。

    他腦海中忽然興起了九姑所說的話,難道必須使用春水劍法,才能敲響這口鍾麼?

    只有敲響這口鐘,才能召集華音閣的人;只有春水劍法才能敲響這口鍾;只有頓悟了真正的春水劍法的人才能夠成為華音閣主。

    這一切是這麼的順理成章,於是他緩緩抽出了舞陽劍。

    他的心下忽然有些感慨。多少年以前,也是這柄劍,在這個高台上,施展出春水劍法,讓這口巨大的銅鐘轟鳴。

    而現在,歷史即將重現。

    他的感慨轉化為興奮,手中的舞陽劍也在發出輕微的鳴聲,似是為即將到來的時刻而歡鳴。

    九姑那尖銳的笑聲又出現在高台上。她就彷彿是一隻枯瘦的鳥,蹲踞在高台欄杆上,獰笑著望著郭敖:「你敲不響的,而且你一定會為褻瀆神鍾而遭到懲罰!」

    她的聲音聽上去就彷彿是詛咒一般:「這座高台,其實是一座巨大的陣法,而這口皇鸞鐘,就是陣法發送的樞紐。若是一擊敲不響皇鸞鐘,那麼高台中所蘊含的絕滅陣法立即就會發動,將企圖褻瀆華音閣主無上權威的妄人化為齏粉。你一定會遭受這樣的報應的!」

    郭敖淡淡一笑,道:「既然如此,你還不趕緊下去,免得遭受波及麼?」

    九姑尖聲道:「老身早就不想活了,為了見到你這種狂妄之徒遭受報應,老身就算陪上這條命又何妨?」

    郭敖皺了皺眉,決定不再理這個瘋瘋癲癲的老婆子,全意回想著春水劍法的劍意。那本被銅色的古卷在他腦海中徐徐打開,無數筆畫化為劍招,清晰無比地在他腦海中呈現。

    一劍而化萬劍,萬劍本為一劍,這無上的劍意讓郭敖有種自由的解脫感,他的手輕輕抖了抖,舞陽劍化成一道流光,準確無誤地施展出春水劍法第一式:冰河解凍,向銅鐘刺去。

    郭敖並沒有太多考慮劍法,促使他施展出這一劍的,也並不是冰河解凍的劍招,而是春水劍法的劍意。

    劍意出手,化為劍招,內為意,外為招,招隨意動,意在招先,這一出手,已足驚天動地。

    天地間忽然掠過了一絲清風,拂過郭敖的臉,跟著拂過他的手。郭敖就宛如乘風雲而御飛龍,這一招更是靈動夭矯之極,直撞在威嚴的皇鸞鍾上。

    一聲龍吟般的鳴嘯,自鍾身上騰放而出,似乎在這一瞬之間,就響徹了整個大地!

    這一聲,宛如神龍驚蟄,從此天下再不安寧。

    九姑的身子在這聲轟鳴響起的一瞬間,便呆滯住。

    郭敖轉過身來,並沒有說什麼,這已無需解釋。

    九姑的身子劇烈地顫抖起來,她嘶啞地尖嘯道:「為什麼?為什麼你會響?」

    她身子踉蹌地撲起來,直撲到皇鸞鍾上。她那瘦小的身子狠狠地撞著這口蒼老而巨大的鐘,惡狠狠地道:「難道你也跟我一樣,老糊塗了麼?」

    她用她乾枯的指甲抓著鍾身,用她那瘦小的腳踢著鐘,甚至露出一口殘破的牙齒,企圖將鍾咬下一塊來。但正如她所說的,除了真正的春水劍法,任何招數都不能讓這口鐘鳴響。無論她怎麼發瘋,那口鍾仍然寂不做聲,任她戕害。

    郭敖搖了搖頭,轉身向台階下行去。他不想再看到九姑,不知為什麼,這個瘋狂的老太婆總讓他心神不寧。

    他剛踏下第三節台階,猛地身後傳來九姑的厲嘯:「既然連你都背叛了,我這老太婆活著還有什麼用!」

    然後,一聲悶響傳來。郭敖驚駭地轉過頭,就見到九姑腦漿崩流的一幕。這個倔強而瘋狂的老太婆,竟全力撞在了皇鸞鍾上,鮮血順著玉白的階梯淌下,彷彿在青天的盡頭綻開一朵濃雲般的傷花。

    郭敖的心神猛烈地搖晃了一下,九姑的殘屍倚著古鐘慢慢斜倒,但她那雙眼睛卻依舊狠狠盯著郭敖,其中寫滿了獰厲,一如她最後的詛咒:「褻瀆神物,你會遭天譴的。」

    這幾個簡單的字,在夜風中迴盪,顯得如此淒惻,可怖。

    郭敖身歷江湖十數年,所見過的死人無數,但此時,卻從心底泛起一陣極大的厭惡與恐懼,再也無法停留,踉踉蹌蹌地向下奔去。

    但九姑那臨死鑲嵌住的眼神,卻始終無法揮去。他忍不住怒罵道:「死老太婆,為什麼單單跟我過不去!」

    他剛奔到牌樓前,腳步便倏然頓住,因為他看到,牌樓前站了黑壓壓的一片人。

    皇鸞鐘鳴響,終於將華音閣的人召集來了。

    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不一樣,有的驚惶,有的疑惑,有的厭惡。顯然,突然響起的皇鸞鐘聲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們顯然沒有做好準備。

    皇鸞鐘響,表明已有人頓悟出真正的春水劍法,也就表明華音閣主已有了人選。所有的目光都匯聚在自漢白玉台階而下的郭敖身上。他們那種種不同的神態,也就一齊在這目光中浮現。

    郭敖心中並沒有他預先所想的欣喜,相反地,這些複雜的目光讓他想到了九姑,那四濺的鮮血從他眼前掠過,他望著這些人,不由自主地聯想,這些人也許也會有血濺長空的一天。

    他正在沉吟,人群中搶出一人,厲聲道:「你是什麼人?竟敢私自敲響皇鸞鍾?」

    那是韓青主。

    郭敖正在猜想韓青主這麼問的用意,就見眼前劍光一閃,韓青主長劍在手,一招寒鴉戲水向自己攻了過來。郭敖這一日都在存想新學到的春水劍法,其中的每一招每一式都在他的腦海中。此時見韓青主刺出的這一劍雖然狠辣迅捷兼而有之,放之江湖之上也是一流的高手,但其中絕無春水劍法的真髓,於是隨手也是一招寒鴉戲水刺出。

    兩道劍光才一交擊,立時高下便判。韓青主的劍光雖然灼目,但卻無法壓下那一縷細細的光芒。這道光芒似是漫不經心而發,卻在一瞬之間就穿透了濃密的劍光,指在了韓青主的胸前。

    於是沖天劍光消散,只剩下一柄劍,舞陽劍。

    韓青主臉上變色,驚叫道:「春水劍法?你悟出了真正的春水劍法?」

    舞陽劍不動,韓青主緩緩退後,臉上寫滿了驚懼。只有在旁人都看不到的瞬間,他的眼角才極為隱蔽地眨了眨,向郭敖示意。

    郭敖心底湧起了一陣感動。

    韓青主早就知道自己修成了真正的春水劍法,皇鸞鐘響起,所有人都知道春水劍法已然重現江湖,他這樣的做目的,無非是想重新強調這一點,而且指明會春水劍法的這個人,就是眼前的強者,就是郭敖。

    於是所有人的眼神都變了。無論它們本來是驚惶,是疑惑,還是厭惡,現在都摻雜了很大的敬意。

    無論誰頓悟了春水劍法,都值得尊敬。

    這是華音閣的規矩。

    郭敖輕輕歎了口氣,他知道自己已經成為華音閣主,但不知怎地,他並沒有感受到這份權力所帶來的榮光。

    也許是因為九姑的攪亂?

    他定了定神,方才想起自己本來的目的。他要依照柏雍所言,利用華音閣的人力物力,重建少林寺。現在就是開始。

    他的目光緩緩在這些人的臉上,身上,靈魂上遊走著,他企圖看透他們所有的秘密,從而得知他們是否真正欽服於他。大多數人接觸到他的目光,都低下頭來,這讓郭敖感到一絲得意。令他疑惑的是,他並沒有看到兩個人。步劍塵與秋璇。這疑惑瞬間也就釋然,因為他知道秋璇是不受約束於任何人的,而步劍塵,也許不是他這個初膺閣主之人所能召喚的。

    同樣,他也沒有發現像財神或者仲君的人。

    但他仍然驚歎於華音閣的實力,因為在聚集的人中,有許多的武功明顯遠在一流高手之上。他沉吟著,慢慢道:「誰掌管本閣秘笈?」

    一個長相清秀的小姑娘越眾而出,對他輕輕一禮。她行的是唐時的禮節,而不是現在通行的萬福。這讓郭敖也有些意外。

    那小姑娘道:「月寫意司本閣侍書。」

    郭敖點了點頭,道:「本閣所藏少林寺秘笈共多少本?」

    月寫意躬身答道:「少林寺修的是外家功夫,後來由內入外,變化出七十二絕藝。但少林寺功夫絕不止這七十二門,大大小小算起來,共有一百三十二種武功心法。本派藏有一百三十種,只缺了《易筋經》與《洗髓經》兩種。但據第十七代閣主斷言,連少林寺中所藏的這兩本心法,都是錯誤的,所以沒有收錄。」

    她淡淡說來,郭敖不禁有些吃驚,忍不住問道:「如此說來,少林寺所有的典籍,本派都藏有了?」

    月寫意道:「據本閣記載,這一百三十二種武學秘籍中,有三十六種是達摩祖師親手所寫的,其中二十九本藏在本閣,少林寺中的真本只有五種,另有兩本流落江湖,不知所終。後來演變出來的七十二絕藝,本閣只藏有四十六種,剩餘的二十六種全藏在少林寺藏經閣中。剩餘的二十二本心法,本閣就只藏了六本真本,別的都是摹寫的了。這些大都是少林長拳、羅漢腿等功夫,沒有收藏真本的必要。」

    郭敖心下驚意更盛,連少林寺這樣名垂千年的古剎大幫,本派的武學秘笈真本居然大半都落在華音閣手中,其他派別的情況可想而知了。

    他不願將心中驚詫表現在臉上,點了點頭,道:「若是要將這些武學秘笈統統謄錄一遍,需要多長時間?」

    月寫意道:「不需要時間,因為本閣本就各謄了三遍,分別收藏,以備不測。若是需要,只管拿出來就是。」

    郭敖點點頭,道:「那就將它們盡皆取出來。」

    他再度抬頭,向著眾人,道:「誰司掌本閣建築?」

    一中年男子越眾而出,道:「秦歆。」

    郭敖道:「你從今天起,率均天部諸人,負責少林重建之事。誰司掌本閣服飾?」

    一溫婉女子道:「琴言。」

    郭敖道:「我要你織一面大旗……」

    他不停地吩咐著,從旗幟,到重建少林寺的細節,到江湖上宣揚,無不安排得井井有條。柏雍將所需做的大事全都籌劃清楚,而細節則交給月寫意等人。足足忙了大半個時辰,郭敖才將這一切全都吩咐完。但他並沒有半點疲倦之感,反而心中極為興奮。當他逆風站在嵩山絕頂,將那面恢宏的大旗緩緩展開之時,他的胸襟被豪氣塞滿。

    男子漢大丈夫,頂天立地,就應該做些豪壯之事啊!

    不留千古之名,豈足七尺之身!

    這一瞬間,他感到自己也是個偉大之人,舉手投足可以決定江湖命運。當年於長空劍試天下,是否也就是這種豪邁?

    第一次,郭敖覺得自己競爭這華音閣主之位,並沒有做錯。

    他身後,是一百多位能工巧匠,正在緊張地勞作著。被大火燒成焦池白地的少林寺,在他們手下,逐漸恢復了那莊嚴法林的本來模樣。而在這幾日中,韓青主已然將天羅教來襲時倖免於難的少林僧侶找了回來,一齊參加少林寺的重建。華音閣要人有人,要錢有錢,這重建工程極為順利。那些僧侶看在眼中,又驚又喜,不時眼角轉到郭敖身上,便立即換上感佩交加的神情。

    這一切,郭敖全都看在眼裡,他知道,自己的抉擇並沒有錯。

    猛地,一聲洪亮的吼聲在嵩山頂上炸響:「華音閣主在哪裡?」

    郭敖目光立即射了過去,就見一人雄壯魁梧之極,普通人身高七尺,他足足有九尺九高,滿身肌肉,滿臉鬍鬚,旺盛的精力似乎要從裸露的肌肉中迸出。望之便如一頭發怒的雄獅。他身後跟隨著十幾人,也都是一身勁裝,武功都極不弱。

    韓青主滿臉警惕,叫道:「華音閣主在此!你們想怎樣?」

    那人凌厲的目光立即逼了過來,腳下加勁,幾乎跑了過來。

    韓青主面容更緊,突然撲通一聲,那人納頭跪倒在地,就向韓青主拜了下去,一面大聲道:「恩人哪!朱猛給您磕頭了!」

    這一下倒鬧得韓青主手忙腳亂,急忙道:「你這是做什麼?」

    朱猛抬起頭來,臉上已儘是淚光:「我乃少林寺第三十一代俗家弟子,本派遭魔教卑鄙無恥剿滅之時,在下未能趕來救難,一直抱愧在心。現在恩人傾華音閣之力,重建少林寺,實在是天大的恩情。以前朱猛對貴派多有妄言,實在是罪大惡極,哪裡比得上貴派仁義俠心?朱猛在這裡給閣主您老人家磕頭,以後粉身碎骨,必報重恩。閣主領著我們去打魔教,朱猛一定衝在最前面!」

    他說著,一面猛打自己的耳刮子,一面使勁磕頭。他身後的那群人也一齊跪倒,紛紛讚頌華音閣的俠義。韓青主哭笑不得,指著郭敖道:「他才是我們閣主,你們認錯了。」

    朱猛等人都是一愕,搶過來又要叩頭。

    郭敖急忙攔住他們,道:「武林履此大難,凡習武之人,皆當互幫互助。你們若是真有心,就當出自己的一份力,拜不拜我,倒沒什麼要緊。」

    但朱猛仍舊強行磕了三個頭,爬起來大叫道:「閣主他老人家說的有道理,咱們與其婆婆媽媽的感激,不如做些實際的行動。日後等閣主需要的時候,自然能見到我們的誠心。現在說多了,倒顯得咱們虛偽了。大伙跟我來啊!」

    他們發一聲喊,一齊挑擔挖泥,幹起活來。他們內力充沛,精神健旺,對少林寺又是一片真誠,幹活幾乎不要命。看在郭敖眼中,大為歡喜。從這一日開始,不斷有少林弟子、受了少林恩情的武人投奔來。短短幾日過後,少林寺中竟雲集了數百人。

    華音閣本介乎正邪之間,江湖中人多敬而遠之。但此時在郭敖領導下重建少林寺,立即贏得了極大的聲望,這數百人無不誓死效忠,甘為馬前卒。郭敖也沒什麼事要他們做,所以也就是淡淡應之。

    十日後,率先修復的藏經閣竣工,數百人匯聚在院中,看著新塗的油彩,都是心中感慨萬千。但想到少林寺千年古剎,竟被魔教一火而空,現在雖然重建,但不知何時才能夠恢復原來的名聲,不由得潸然淚下。

    郭敖站在台階上,看著他們。他知道他們心中在想什麼,揚聲道:「當此風雨飄搖之時,我輩武林中人最重要的就是團結互助,來抗魔教。本閣不才,願效微薄之力。今日為重建少林寺,當傾華音閣所有。」

    他揮了揮手,一眾弟子手捧大箱,緩緩走了過來。那箱中都盛滿了書籍,群豪有些眼尖,立時認出是少林寺的武學秘笈。立即叫了起來。群豪立即鼎沸。

    每個人都知道,若只是將少林寺的僧院建築起來,並不能影響大局;但若是將少林寺被一火而空的典籍送回來,那就可以薪盡火傳,將這座千年古剎傳承下去。

    自古以來,每門每派都在暗中收集別門秘笈,以求觸類旁通,但像華音閣這樣公然示之於眾,而且雪中送炭,當真是自古無之。不由心中都是極為欽佩。碩果僅存的燃眉法師搶了上去,抓起一本《拈花指》翻著,大叫道:「是真的!是真的!」他太過激動,一口氣吸不上來,就此暈了過去。他的弟子急忙搶上去扶住他,但見他雙手仍然緊緊抓著那本拈花譜,牢不放手。

    郭敖眼角也有些濕潤,揚聲道:「咱們再在這裡多住幾日,等少林寺根基穩固之後,大伙願不願意跟我到武當山,再將武當派重建起來?」

    眾人都是一愕,不敢置信地望著郭敖,跟著歡聲雷動。少林武當兩大派世代交好,嵩山上的這數百人,只怕全都與武當瓜葛相連。有些眼見少林重建,而武當猶頹,歡喜之中不免難過。此時聽郭敖如此一說,哪有不歡徹心肺之理?也不知是誰帶頭,大家一齊跪倒在地,感激郭敖的大恩。

    郭敖不願受眾人跪拜,急忙搶上去扶起他們來。耳邊只聽韓青主輕聲道:「我本來只欽佩你的武功,但現在……我真正認為,你就是我們的閣主!」

    郭敖微微一笑。

    少林寺既然重建,便不可沒有方丈。燃眉法師在大家執意推舉下,答應暫攝方丈之位,監督餘下的重建工作。大夥兒談論起來,都是豪情萬丈,說到魔教,都盼著此時魔教再度來襲,好在郭敖帶領下,將魔教打回西崑崙去。但盼來盼去,卻總不見天羅教的蹤影。

    郭敖將嵩山上人分為兩撥,一撥作為少林寺俗家弟子,留在嵩山上,幫著少林寺抵禦可能的侵害。另一撥人隨從他南下武當山,重建武當派。臨別之日,群豪都是心情激盪,久久不願放行。個個信誓旦旦,願做牛做馬,報答郭敖的恩情。另有一批江湖豪客按捺不住,一早就下了山,約集好友,共赴武當山。

    可以預見,這消息不多時就會轟傳武林,然後便會形成一股極為凝聚的力量,矛頭直指天羅教。天羅教先滅少林,再誅武當,聲威震鑠天下,本來想與之為敵者都不敢妄動。但現在郭敖重建少林寺,無疑給了這些人足夠的信心,令他們甘願一死酬知己。

    他們沿著嵩山山路下山時,群豪的歡呼還不能停息,幾乎要將整個嵩山掀翻。郭敖笑吟吟地看著這些江湖豪客胡鬧,一點都不介意。是的,這些人的臉上閃爍著孩子一樣的神情,毫不顧忌地開著各種各樣的頑笑,天下,重又掌握在他們手中了。

    突然,一聲尖銳的嘶嘯聲鑽天而起,一瞬間充滿了所有人的心。那是絕望的、極度驚駭的尖嘯,令每個人都不寒而慄。所有人都頓住腳步,停住頑笑,臉上升起了不安之容。

    他們清晰地聽出,這聲尖嘯,正發自少林寺中。

    他們剛走出的、重建的少林寺中,究竟發生了什麼變故,竟讓其中的僧侶發出這樣的尖嘯?群豪一齊大驚,突然人影閃爍,郭敖的身形沖天拔起,射進了少林寺!

    群豪這才反應過來,擠擠撞撞地向少林寺中衝去。他們衝過了尚未建成的大雄寶殿、戒律院,來到了藏經閣,然後他們全都停住。因為他們看到郭敖定定地站在藏經閣的大門前。

    另一個瘦小的身影,站在藏經閣的門口。藏經閣只打開了一扇門,那個身影正是燃眉大師。顯然大師送走郭敖他們之後,忍不住激盪的心情,打開藏經閣,準備修習其中的武學。但他的身形就定在藏經閣的門口,他一隻腳已經踏入了閣中,但無盡的恐懼已然將他擊垮,讓他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聲撕心裂肺的尖嘯。

    難道藏經閣中出了什麼變故?群豪的目光紛紛掠了過去,他們沒看到任何東西。

    本來充斥滿藏經閣的經書,竟全都沒有了。連一本都沒剩下,偌大的藏經閣空空蕩蕩的,只留下滿地的灰燼。

    華音閣千山萬水運來的,少林寺賴以傳承的一百三十本秘笈,以及少林寺本身留存的經典,全都化為灰燼,彷彿夜間起了一場大火。

    燃眉法師身形劇烈地顫抖著,郭敖臉上露出一絲不忍,手搭在他肩膀上,安慰道:「大師……」

    燃眉法師突然跳了起來,嘶嘯道:「不可能的!這是不可能的!你們將經書藏到哪裡去了?」

    他臉上閃動著瘋狂的神情,枯瘦的雙手一翻,用力抓緊郭敖的手臂,大叫道:「將它們還給我!」

    郭敖手臂被他狠命抓住,劇痛異常。他瞭解燃眉法師的心情,也就不以為忤。方要勸解,燃眉法師忽然身子一陣劇烈的抽搐,生生痛暈了過去。

    郭敖陰沉著臉,轉頭目視著看守藏經閣的人。這也是少林寺碩果僅存的幾位僧侶,名字喚作普賢、普弘、普智。這三人對望一眼,沉聲道:「我們知道這時候無論說什麼,都無法彌補我們的過失。但自我們看守的這十幾日來,絕沒有外人進入過這裡。尤其是昨日,更是連一個人都沒有!」

    郭敖沉吟著,道:「你們憑什麼要我相信?」

    三人齊齊慘笑一聲,道:「閣下對少林寺有再造之恩,但願日後能一樣佑護著少林寺。有閣下在,我相信少林寺定可無虞。」

    郭敖心中忽然升起了一股強烈的不安,普賢、普弘、普智突然齊齊出掌,重重擊在自己的額頭!

    咯嚓一陣響,他們的頭顱骨轟然裂開,腦漿崩流而出。郭敖一聲大叫,他眼前恍惚出現了九姑撞鐘自殺的慘狀。

    郭敖痛苦地抱住頭,躬下身去。

    三具屍體轟然倒地,沒有人再懷疑他們。因為死是最真實的,也是最無法辯別的理由。群豪心中不由都掠過一個可怕的念頭:既然沒人進入藏經閣,那這些經書又是如何燒盡的呢?他們抬頭看著蒼天,明麗的日光中,天色竟然有些昏暗。

    難道真是天亡少林?

    普賢三人破碎的頭顱逐漸與九姑在他腦海中遺留的影像漸漸吻合,獰惡地壓迫著他的神經,彷彿在重複著一句譏誚的話語:「逆天而行,你會遭天譴的。」

    郭敖咬著牙站了起來,他不相信天命,他只相信自己的手,自己的劍。他知道,這是一場陰謀,一場精心策劃的陰謀。這陰謀所指向的,不是少林寺,就是他。所以,他絕不會認輸的。他咬牙道:「傳令華音閣,再送一批經書過來!」

    說完,他再也不看普賢等人的屍體一眼,大步向山下走去。群豪默不做聲地跟在他身後,雖然同樣是去重建武當,但現在的他們,心中卻殊無歡愉。

《武林客棧·星漣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