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故人相見未從容

    阿長擔著兩隻碩大的缸,神色仍十分自在。他哼著山歌,享受著山林中清新的氣息,對自己的日子十分滿意。昨晚李玄偷來的酒十分好喝,他此時仍覺得有些暈暈乎乎的。不過這並不影響他擔水,因為這條路實在太熟了,就算他閉著眼也能夠將水缸挑回去。

    突然,他就看見前面大樹下,一個人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這個人好像很熟,好像便是昨晚給他酒喝的李玄。

    李玄?他不是摩雲書院的生徒麼?怎麼偷跑出來了?阿長正迷惑之間,李玄親熱地迎了上來:「咱們走吧。」

    阿長更迷惑了:「走?去哪啊?」

    李玄露出驚訝的表情:「回書院啊!不是你說的麼,我給你酒喝,你就偷偷帶我出去玩,再偷偷帶我進去麼?」

    阿長大叫道:「哪有此事!」

    李玄頓時拉下臉來:「要不,我為什麼給你酒喝?我又是怎麼出來的呢?」

    這句話將阿長問住了。他愁眉苦臉地想著昨天的事情,卻無論如何都想不明白。也許,李玄是對的?自己一喝起酒來,就迷迷糊糊的,什麼事情都忘記了。

    他囁嚅著,道:「那現在怎麼辦?」

    李玄笑道:「怎麼辦?你可要將我安全地送回去,要不,等玄冥老師發現了,還不一定誰挨板子呢。」

    一提到玄冥,阿長的身子立即一陣哆嗦。他急忙道:「我帶你進去!」

    他指著大缸道:「你鑽到大缸底下,那裡面還有些地方,你使勁抓住了,沒有人能看見的。」

    李玄低下頭,瞅著缸的下面,果然,缸的下沿很高,中間向裡凹了一大截,足可以藏得下一個人。

    李玄笑道:「原來你用這個方法偷懶。」

    阿長臉紅了紅,催促道:「快些藏好,咱們好趕路。」

    李玄卻仍然挑來挑去的,圍著兩隻缸轉了一圈,道:「我還是鑽在後面這只吧,前面的總有些不太放心。」

    說著,阿長挑起了擔子,就感覺李玄鑽進了缸底,叫道:「走吧。」

    阿長就挑起擔子走啊走,李玄並不沉麼,他走的飛快。正走著,就聽李玄上氣不接下氣地追了上來:「你走那麼快做什麼?半路把我掉下去了也不知道!」

    掉下去了麼?阿長並沒覺得擔子的重量發生變化啊?

    他知道這又是酒勁發作的徵兆,就道:「那你鑽到前面的缸底吧,如果掉下來了我就會看到的。」

    這次終於不再出現意外了。守門的老頭見是阿長,問都不問就讓他們進去了。但等到了廚房,阿長又傻眼了。

    從他的缸底居然鑽出兩個人來,前面一個,後面一個。前面是李玄,後面是個嬌俏可愛的小姑娘,大眼睛,紅撲撲的臉蛋,一笑臉上一邊一個酒窩。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李玄道:「這麼深奧的問題你就不要再想了,是幻覺,都是幻覺。你去睡他一覺,等醒來後,就會明白,幻覺是從來不存在的。」

    說著,他跟那位小姑娘就從廚房中消失了,留下苦苦思索著哲學命題的阿長。

    難題開始轉到了李玄這邊——他該如何處置龍薇兒呢?

    她住哪裡?吃什麼?怎樣隱藏她的行蹤?

    但龍薇兒顯然並不擔心這些,她好奇地聽著太辰院中傳來的喧嘩聲,眨著兩隻大大的眼睛。她的睫毛很長,很美,這讓她的眼睛看起來就像是會說話一般。

    她小心翼翼地問道:「我們能不能偷偷地去看看熱鬧?」

    李玄大驚,看熱鬧?她難道不怕被別人發現麼?但見龍薇兒滿臉都是企盼之色,他又不可遏止地心軟了,好在摩雲書院中並沒有多少人,也不太怕別人發現。

    兩人手拉手向太辰院行去。

    不知怎麼的,李玄心中忽然興起了一陣很奇怪的感覺,似乎有什麼事極端地不妥。

    這種感覺一直伴隨著他,確切地來講,從他一見到滿天飛舞的靈骨中的那抹黑影開始,他就感覺到了。

    他說不清為什麼有這種感覺,一時靜靜地思索著,沒有說話。

    太辰院的甄選大會還是那麼熱鬧,看的龍薇兒大是興奮。她突然悄悄地對李玄道:「你說,我能不能通過選拔,也進入摩雲書院呢?」

    李玄笑道:「自然可以,不過要我幫你才行……」

    這句話才說完,他的心忽然像被什麼觸動了一般,猛地扭頭,看著龍薇兒。

    龍薇兒有些莫名其妙,李玄一言不發,拉著她走到太辰殿的台階上,讓龍薇兒站好,自己沉默地走下台階,一直走出去兩丈遠,靜靜地看著龍薇兒。

    他忽然一陣捧腹大笑,笑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龍薇兒奇怪地看著他,李玄喘息道:「我知道了……我終於知道了……」

    龍薇兒皺眉道:「你知道什麼了?」

    李玄指著她,大叫道:「我知道為什麼見到你時覺得熟悉了,你就是昨天我在草堂精舍中見到的那個人!」

    龍薇兒身子一震,驚叫道:「你……你怎麼知道的?」

    李玄仰天大笑:「你這個計策實在太巧妙了,巧妙到我墮入其中還不自知。知道我為什麼忽然明白了麼?」

    龍薇兒也有些莫名其妙,這的確是個很嚴密的計策,李玄應該沒有那麼快就覺察才是。

    李玄看著龍薇兒:「你不覺得這件事,跟封常青的遭遇是那麼相像麼?都是被人追殺,都是必須進入摩雲書院才能躲避……好像最後的終點,都是必須成為摩雲書院的生徒。而聯合昨日清晨,我被威逼的事情,我突然想到,也許,這兩件事其實就是一件事。」

    他似笑非笑地看著龍薇兒:「你頭腦轉的很快麼,威逼不成,就加以引誘,居然想出這法子來,讓我不知不覺還興高采烈地幫你進入書院,再幫你通過甄選。那個養了無數魔火靈骨的人也是你的朋友吧,她最後那一招應該不是什麼窮天命魘,而是跟你道別的吧?」

    龍薇兒臉上紅了紅,忽然變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難怪,任何人的圖謀被別人揭破之後,都會覺得不好意思的。

    李玄見她默認,極為生氣,握著拳頭大叫道:「我最忍受不了別人騙我了!我決定了,我不幫你!聽到沒有,我不幫你!咦?你為什麼不緊張?不來哀求我?」

    他有些驚訝地看著龍薇兒,龍薇兒臉上的不好意思漸漸消失,竟然也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情,彷彿勝券已在握,又彷彿吃定了李玄,這讓李玄覺得很失敗:「你不要以為我是個善良的人,見不得女人受委屈,就一定會答應你。告訴你,我現在很受傷!我什麼忙都不會幫你的!」

    龍薇兒輕笑道:「可惜,你已經幫了我了。」

    她手指輕輕撫著腰間的絲帶,那絲帶突然發出一陣柔和的光芒,於是風吹起,竟帶著她的身子蹁躚而起,向太辰院中落了下去。

    李玄大為驚訝,他雖然不會道法,但也看得出,這絲帶不用龍薇兒道法摧動,便可發揮威力,而且從絲帶上吐出一道光暈,將龍薇兒包裹在中間,諸天風塵,一齊隔絕,似乎水火刀兵都不能侵。看起來威力無邊,而且任何人都能發動,實在是一件極為難得的寶物。

    有了這件寶物,也許那頭只會在地上蹦達的玉鼎赤燹龍都無法傷得了她。但她卻裝出一副可憐相,什麼也不做,讓自己在前面衝鋒陷陣,差點連壓箱底的阿拉神雷都施展出來了。這實在太過分了!

    太過分了!李玄憤憤地想著,簡直要氣暈了過去。

    龍薇兒在光暈中嬌笑著躍上楠木高台,那光暈仍然旋繞在她身周,龍薇兒高興地叫道:「我已經擊敗了玉鼎赤燹龍,紫極老爺爺,你可要答應你的允諾!」

    紫極老人淡淡一笑,道:「那玉鼎赤燹龍可不是你打敗的!」

    龍薇兒嘴一扁,道:「我不管!反正你出的難題是打敗玉鼎赤燹龍,現在龍已經敗了,就算我過關了!」

    她嬌憨地扭著身子,不依不饒。就算以紫極老人的威嚴,都無法禁住她這溫柔的折磨,只好笑呵呵地道:「好啦好啦,算你過關就是!」

    龍薇兒一下子跳起來:「這麼說,我成為摩雲書院的生徒了?」

    「是的。」

    「這麼說,我可以讓謝雲石謝大哥親自教我了?」

    「是……是的!」

    龍薇兒一聲歡叫,撲到謝雲石身邊,緊緊靠著他,笑晏晏道:「謝大哥,你再也不能藉故躲著我了,我要讓你親自教我,不許別人來教!」

    謝雲石那宛如明月的笑容也微微帶了點苦澀,但對於這個嬌憨的小妹妹,顯然他也極為喜愛。他撫著龍薇兒的秀髮,道:「龍兒,你想要什麼得不到?何必非要進摩雲書院呢?」

    龍薇兒嘟著嘴,道:「我就要進來!」

    她悄悄地睒了睒眼睛,在沒有人看到的餘光中,嘟起小嘴,對李玄拋了個飛吻。

    李玄頓時只覺天旋地轉,腦中充血,幾乎摔倒在地。這龍薇兒看去極為幼小,還很青澀,但飛吻之力直似無窮,砸得李玄眼冒金星,看來是深諳此道,由來已久。

    李玄也想明白了,原來龍薇兒早就參加了摩雲甄選大會,她的目標是要找謝雲石親自教授,所以紫極老人出的題目比較苛刻,要戰勝玉鼎赤燹龍,然後她才找上自己,借她朋友的手讓玉鼎赤燹龍復活,然後她朋友就躲得遠遠的,靜候自己出盡法寶,將神龍打回原形。

    算來算去,自己還是沒脫出這個小娘皮的手掌心!

    李玄忽然覺得有些狼狽,也有些羞辱。堂堂男子漢大丈夫,竟被一女子玩弄於掌股之間,還對她的飛吻如此大的反應。還……

    李玄忍不住又看了一眼緊緊偎依著謝雲石的龍薇兒,不甘心地想著——還對她跟另一個男人如此親暱地在一起大有醋意!

    ——這實在是太失敗了,簡直是個徹頭徹尾的大傻瓜,被命運遺棄的可憐蟲。

    不行,李玄喃喃想,這個場子,一定要找回來,否則,他這輩子都要被龍薇兒壓制住,就算最後娶了她做老婆,那也只能落個氣管炎的下場。

    ——等等,為什麼這麼快就談到嫁娶的問題了呢?難道是我昏了頭麼?

    李玄又看了龍薇兒一眼,龍薇兒一臉笑容,嬌憨無比。這讓李玄更加恨恨不平。將自己的幸福建築在別人痛苦之上的惡女人,你就等著吧!

    龍薇兒很高興地住進了摩雲書院。想到以後可以跟謝哥哥住在同一個院子裡,每天都由他來教授道法武功,自己有什麼樣的疑問都可以問他,而他必須要詳盡之極地回答自己,不能用任何借口推脫,龍薇兒就覺得非常非常幸福。

    多麼美麗的書院生活啊!龍薇兒簡直迫不及待地要開始了。

    所以,當她看到自己的宿舍只是個很不起眼的小院子時,她也並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可忍受的。就算小院子裡還有幾座房子,那也好像沒什麼。即使她的房子中還有兩張床……咦,難道還有人跟她住在一個屋子裡?這簡直是大逆不道啊!不過……謝哥哥啊,師道尊嚴啊,逐日旭光舟啊……算了,這也沒有什麼不可忍的,將她們當成侍女好了!

    龍薇兒又高興起來,打量著這座小小的屋子。嗯,這裡可以放一個水晶盞,那裡該鑲上雲鏡台……若是打整一下的話,這屋子會是很不錯的住所呢!

    這時,房門被輕輕推開,李玄臉上掛著詭秘的笑容,低頭走了進來。他手中還拿著什麼東西。

    龍薇兒驚訝地盯著他,不知道他要幹些什麼。李玄手中的物件彷彿有著強大的吸引力,將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吸了過去。那似乎,是……手紙。

    手紙!

    龍薇兒一聲尖叫,跳了起來:「你想要做什麼?」

    李玄笑容更加詭秘:「我想要在這裡製造幾顆阿拉神雷。」

    龍薇兒幾乎要暈過去了:「不行!這裡不行!」

    李玄沒有理她,逕直走到屋子的正中心,打量著周圍。他似乎是在找一個最好的,最舒服的地點,讓他的阿拉神雷可以撇得更大條一些。

    龍薇兒臉色蒼白,搖搖欲墜。李玄悠悠地看著她,道:「不讓我製造阿拉神雷也可以,只要你能擺平我的麻煩。」

    龍薇兒彷彿溺水得救一般,急忙道:「什麼麻煩?我幫你!」

    李玄道:「這世界上,跟阿拉神雷具有同樣威力,什麼麻煩都能擺平的東西只有一樣。」

    龍薇兒只求他不製造阿拉神雷,別的什麼都肯答應:「你說!」

    李玄道:「我都暗示得這麼明顯了,你還不明白?錢啊!你不覺得我這顆受傷的心靈,需要很多錢來安慰麼?」

    錢?龍薇兒臉上露出迷惑之意,她囁嚅道:「錢是什麼?」

    李玄簡直要跳起來了,大吼道:「你不知道錢是什麼啊?還是你又想耍什麼花招?」

    龍薇兒波浪鼓一般搖著自己的腦袋,李玄叫道:「就是金子啊!銀子啊!有的話就統統拿出來!」

    他早就打好了如意算盤,只有搞點錢,才能夠多買酒;只有多買酒,他才能多灌醉阿長;只有多灌醉阿長,他才能想什麼時候溜出去就什麼時候溜出去。反正龍薇兒怎麼看都不像是個窮人,又欠了自己這麼多情,不敲她敲誰?

    龍薇兒從頭上拔下一隻釵子來,道:「我就只有它是金子的啦!」

    李玄瞇著眼睛,仔細地看去,在屋內不算太明亮的光芒中,那釵子似乎還有些閃爍的黃光,瞧去不像是銅的,那就鐵定是金子了。反正金子長什麼樣,他也沒見過。

    只是這釵子太普通了,又有些舊,什麼裝飾都沒有,只在釵頭上印著個不知是什麼的字,看去太簡陋了。

    這樣的釵子能賣多少錢?李玄有些疑惑,但有總比沒有好,他有些嫌棄道:「那就是它了。」

    龍薇兒道:「可是……你真的要拿走麼?這是我……我……我媽媽給我的呀。」

    李玄看她那委屈的樣子,有些不忍心。但若是此時不忍心,以後還想溜出書院麼?大不了帶上她一兩次好了。想到此處,獰笑道:「你就拿過來吧!」

    一把向那只釵子搶過去。

    然後,他舉著那根金釵,弓腿叉腰,向天仰頭狂笑。那是他自由的歲月啊,是他不受任何人拘束的夢!

    一個聲音淡淡地自他背後傳過來:「這裡是不是女生宿舍?」

    李玄回頭,就見一個身材高挑的女子,靜靜地站在房門口。她一身勁裝,將苗條的身材完全勾勒了出來,若不是臉上的神情太冷,那就會是一位大美女。

    她似乎是番邦女子,並沒有蓄著長髮,頭髮只有一寸多長,額頭上挽著一隻細絲金環,將頭髮豎起,隨意地綻放著。這讓她看上去與其說是美麗,不如說是帥氣。

    李玄點頭道:「不錯,是女子宿舍。」

    那女子得到肯定後,俯身拾起地上那個巨大的包裹,輕鬆地提在手中,向屋裡走去。在經過李玄時,她的聲音再度響起:「既然如此,那你這臭男人為什麼在這裡?」

    李玄大怒,還未來得及說話,一道冷風猛地撲面而來,他就感覺一隻拳頭狠狠轟在他面上,跟著,身上挨了重重的一腳,將他直踹出了屋外。

    李玄摔了個狗啃矢,大罵道:「你……你敢打我?」

    就聽那女子冷冷的聲音傳出:「記住,我的名字叫石紫凝,從今天開始,我就是這裡的大姐大!」

    大姐大?李玄瞠目結舌,屋內龍薇兒忍不住咯的一聲笑了出來。

    看來惡人還是要惡人磨啊。

    這一拳一腳幾乎將李玄的筋骨都打折了,使他就算想報復,也沒了能耐。李玄忍氣吞聲道:「你等著!」只好恨恨地走了。

    而摩雲書院中那多姿多彩而又詭幻離奇的生活,便從此時真正地展開了。

《天舞紀1·摩雲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