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長安少年氣欲盡

    月華清冷,從他的眸子中褪去。

    那是一雙妖異的眸子,瞳孔是赤色的,如同螺紋一般,一圈圈地纏繞著,越陷越深。被他看到的人,漸漸就會陷入到他瞳仁的深處,迷失了自己。

    光華照到他的赤色妖瞳上,便會被聚焦,反射,十倍百倍地增強了這眸子鎖魂的威力。

    這雙妖瞳,正是李玄對眼神功的剋星。

    因為,沒人能跟他對眼,每一個見到這雙妖瞳的人,都會迷失。

    現在,他正靜靜地站在月華中,看著躺在自己腳邊抽搐著的李玄。他知道,每個看了他赤色妖瞳的人,都會陷入到極度的痛苦中,被自己前生後世的記憶折磨著,有的甚至精神崩潰,從此瘋掉。

    這雙妖瞳至少殺過十七位高手,他可以肯定李玄絕對經受不住。

    他的灰衣看上去是那麼蕭然。他不喜歡穿鮮艷的衣服,因為他只願意讓別人注意到他的眼睛。

    魑敬畏地看著這個男子,這個叫做魅的男子。他不敢去看魅的眼瞳,只敢畏縮地盯著他的衣角,諂媚道:「赤夜妖瞳果然天下無敵,我看就算是謝雲石,也無法擋得住吧?」

    魅淡淡一笑,道:「我聽說謝雲石風采天下無雙,我倒想比比看,究竟他強呢,還是我勝?」

    一個聲音笑道:「不用比,你連給他提鞋都不配。」

    魅一驚,他急忙低頭,就見李玄懶散地坐在地上,微笑地看著他。

    李玄什麼時候醒來的?難道他不怕自己的赤夜妖瞳?這不由得不令魅震驚。

    李玄抬頭:「好滄桑啊……」

    他在剛才迷失的時候,所看到的一切,是真實的麼?

    在他即將看到那張臉的時候,他的腦中忽然湧起了一陣強烈的痛楚,這痛楚讓他自赤夜妖瞳的控制中醒來,卻讓他無法看到那張臉。

    他心中生出了一陣莫名的惆悵,他寧願陷身赤夜妖瞳中,再不醒來,也要看到那張臉。

    他已經辜負了千生萬世。

    李玄抬頭,打量著滿臉震驚的魅。他實沒有料到這世上竟有如此神奇的眸子,居然能夠將他的魂勾走!

    不過,李玄的對眼神功可不會那麼容易就輸的,李玄嘿嘿一笑,站了起來,傲然道:「你一定不能相信,竟然無法控制我的心神,是不是?」

    魅不由得點了點頭,能夠從他的赤夜妖瞳中覺醒,難道李玄竟是個不顯露的高手麼?

    李玄笑道:「你一定想不到,這世上竟會有人不怕你的眸子,是不是?」

    魅再度點了點頭,他的確不能相信!

    李玄淡淡道:「那我們可以再試一次,無論你的妖瞳多麼厲害,都無法撼動我的心神。」

    魅絕對絕對無法相信!

    他暗暗運起了全身功力,雙瞳中赤紅的螺旋開始隱隱旋轉起來,他微微仰頭,淡淡的月華立即充滿了雙瞳仁,化作燦爛的七彩之色,向李玄照了過去。

    李玄大喝一聲:「對眼神功!」

    雙目倏然睜大,直勾勾地盯著魅那妖異的雙眸。

    兩人對視,一刻鐘……兩刻鐘……

    李玄巋然不動!李玄神色鎮定!李玄面目如常!李玄呼吸平穩!

    魅慌亂了起來,難道他的赤夜妖瞳真的有失靈之時麼?

    妖瞳一旦摧動,若無法鎖敵之魂,則會鎖己之魂。魅慌亂之下,一聲大喝,一口鮮血噴出,雙目彩光大盛。

    但饒是如此,李玄的一雙眸子仍然睜得大大的,湛然有神,沒有絲毫魂魄被鎖的跡象。

    魅忽然軟軟坐倒,兩隻眸子的正中心一點血跡透下,瞬間染滿了整個衣衫。他神智頃刻間變得慌亂起來,嘶聲大叫道:「不可能……這絕不可能!」

    他再也不復方纔的鎮定,慘烈地吼叫著,不停地用手抓著自己的雙眼,鮮血不停地濺出。終於,他跪倒在地,兩隻黑洞洞的眼眶直勾勾地望著明月,雙手高舉過頭頂,掌心中托著他的一雙眼珠。

    他至死都沒想明白,為什麼李玄竟不會受他的影響呢?

    李玄歎了口氣,不忍心去看他的慘狀。

    魅固然殺人無數,惡有惡報,但報應如此之慘,卻也不是李玄所願看到的。

    他難道不知道對眼神功中有一招叫做「視而不見」麼?表面上看李玄睜大了眼睛跟他對視,但其實李玄早就將自己的瞳孔渙散,什麼都看不見!

    這也是紫極在輪迴之境中傳授給他的秘法之一啊。

    妖瞳再厲害,但若是看不到,它又能怎樣?魅無法想明白這一點,所以死了個死不瞑目。

    李玄合掌向他的屍體拜了拜,轉頭看著魑。

    魑身體如篩糠,他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但他知道,魅在施展自己最得意的赤夜妖瞳的時候,被李玄以眼破眼,殺死了!

    他還知道,自己的修為比魅差了多少。

    所以,當李玄眼睛看過來的時候,他一聲大叫,轉頭就跑。

    李玄大叫一聲,向他追去,可憐魑嚇了個屁滾尿流,連滾帶爬地匆忙走了。

    李玄目注他影子沒入了樹林深處,這才頹然坐倒。

    對眼神功中的視而不見大法固然神妙非凡,但也極耗心神,李玄此時早就成了強弩之末,魑若不是駭破了膽,回過頭來三下五除二就可以將他宰掉。

    李玄慌亂地喘息幾聲,這才稍微緩了過來。

    咦?怎麼好像還有個人?

    李玄伸出手去,將那人拉了起來。那赫然竟是龍薇兒!

    李玄心弦震了震,只見龍薇兒星眸半閉,臉上呈現出一抹病態的嫣紅。

    李玄心中微驚,顯然,她也中了魅的赤夜妖瞳!

    他中了之後,見到了自己的前生,見到了魔宮,公主,她又見到了什麼呢?

    李玄有些不安,他使勁搖晃著龍薇兒,道:「醒來!快些醒來!」

    龍薇兒咿唔幾聲,緩緩睜開眼睛。

    她凝視著李玄,嘴角慢慢浮起一絲笑意:「謝哥哥,你來陪我玩麼?」

    李玄感到一陣極端的不妥,因為龍薇兒的雙眸,竟變成了血紅色。那紅色是如此的深沉,一圈一圈妖異而緩慢地旋轉著,彷彿具有無窮的吸力,將李玄的目光深深吸住。

    李玄大駭,拼盡全力,方始將目光收回,但他的臉色卻變得更慘。

    就在他神識淪陷在這雙赤瞳中的這短暫的時間,周圍的景物卻一齊改變。

    風霧散開,終南山上的樹木山石全都隱去,他拉著龍薇兒的手,站在一條平整的大道上。巨大的青石砌成道路,延伸到黑暗的盡頭,兩邊全都是兩丈多高的紅牆,那道路也不算窄,但夾在高牆之間,顯得那麼壓抑。

    高牆的盡頭,是極為宏大的房子,看去甚是華麗莊嚴,由金紅二色裝飾著,卻是李玄所未見過的式樣。透過飛簷畫廊,只見房脊牆楣林立櫛比,直似無窮無盡一般。但長長的走廊荒蕪地向前延伸著,彷彿通向無邊的遠方,四週一片死寂,什麼聲音都聽不見。

    李玄腦袋有些暈眩,不知道怎會突然到了這片天地中。

    就聽龍薇兒輕輕道:「謝哥哥,陪我玩吧。」

    他低頭,只見龍薇兒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的,眸子中已沒有了那赤紅的妖異之色,正活潑潑地看著他。李玄不禁笑了笑,但他隨即發覺了不對。

    因為她的眼神。那不再是十六歲宛如春花一般的少女的眼神。

    那眼神中不摻雜絲毫塵污,純粹的就宛如天池的水一般,令李玄不由覺得一陣震動。

    那是七歲的孩子才有的眼神,那是塵世的污染尚未觸及到的神光。

    恍惚之間,龍薇兒已變成了一位七歲的小姑娘,正天真無邪地看著他。那純粹的目光讓他無法拒絕,他就宛如夢魘一般,跟著龍薇兒玩了起來。

    他們玩的,也是小孩子的把戲,什麼過家家啦,捉迷藏啦等等。龍薇兒玩得興高采烈的,她不時發出銀鈴般的笑聲來,劃破了這孤寂城牆中的荒涼。

    李玄也不由跟著高興起來。他忘了這荒唐的一切,將龍薇兒當成了個孩子,全心全意地陪著她玩,不讓她有絲毫不開心。

    突然,遙遙傳來幾聲鐘響,龍薇兒將手中的泥巴一拋,笑道:「謝哥哥,我該回去了,你明天還會來找我玩麼?」

    她得到李玄的肯定之後,高高興興地跑了回去。紅裙如雲飛起,沒入了紅牆交映著的黑暗盡頭。

    李玄忽然覺得一陣強烈的不安,那黑暗似乎是上古的異獸,將龍薇兒一口吞沒。

    他忍不住跟隨著龍薇兒的腳步,向前行去。

    龍薇兒卻不再理他,一蹦一跳地進入了一座巨大的房子裡。那房子的巨大讓它顯得格外蕭條,只住了一個中年婦人,見了龍薇兒,笑道:「又跑哪裡玩去了,瞧這一頭汗。」

    她們都看不到站在眼前的李玄,龍薇兒笑著將李玄陪她玩的經過說了,兩人一齊坐在桌前,吃起飯來。她們住的地方雖然闊大,但吃的卻極為寒酸,只有一飯一菜,說不上什麼滋味。

    龍薇兒並不在意,笑著不住地跟中年婦人說話。

    那是她的媽媽,李玄能夠看出,這是一對相依為命的母女,中年婦人眉宇間鎖著一段哀愁,若不是還有龍薇兒這樣一個活潑的孩子,只怕早就會傷心而死了。

    母女倆再說了會子話,天漸漸黑了下來,兩名侍女過來,分別伺候母女安歇。龍薇兒懷著甜甜的笑容告別了母親,進入房間睡覺。

    但在所有人都離開她的時候,她悄悄下地,對著月亮拜倒:「慈悲的觀世音菩薩,請你保佑我媽媽平安,不要再受任何折磨。」

    她小小的,宛如七歲的臉蛋上浮著一層不同於她的年齡的憂愁,這讓李玄的心不禁震了震。

    她依舊是那麼天真,但卻不再是什麼都不知道的小女孩,她真誠地祈禱著,為母親而祈禱。然後,她上床,輕輕為自己掖好被角,進入夢鄉。

    睡夢中,她的眉頭仍然微微蹙著,似乎夢中也只是苦難。但等她醒來的時候,侍女過來伺候她盥洗時,她的臉上又儘是甜甜的笑容,沒有半分的憂愁。

    李玄的心動了動。

    這個天真的孩子在盡力讓每個人都開心。

    她小小的年紀,小小的心中,怎會藏著這麼憂傷的秘密?

    每天,龍薇兒都會來找李玄玩,然後回去陪媽媽吃飯,睡覺。每天都是刻板的一模一樣,這地方從沒有第六個人來,似乎是一片被禁錮的荒原。

    直到那個模糊的黑影到來。

    那是個人,但卻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在某次龍薇兒蹦蹦跳跳地回家的時候,就見到那個人影正站在媽媽的面前。李玄本能地覺到有些危險,他想要拉住龍薇兒,但發覺自己彷彿被定住了一般,無法動彈分毫。

    他眼睜睜地看到龍薇兒笑著走到媽媽面前,眼睜睜地看著那個黑影化成一團煙霧,消失。

    媽媽的臉色變得好蒼白,她拉著龍薇兒的手,叫她出去,龍薇兒像是發現了什麼不對,怎麼都不肯。媽媽的臉上泛起了一絲無奈之色,厲聲呼喊侍女將龍薇兒拉出去。

    但龍薇兒奮力地掙扎著,一面掙扎,一面大哭起來。

    媽媽似乎也不忍,想要止住她,但一大團鮮血從胸口噴出,她滾下了椅子,撲到在地上。龍薇兒慌忙衝上前來,媽媽死命地抓住她的手,道:「去找哥哥,記住,是哥哥!」

    龍薇兒哭得昏了過去,良久,幾個形容古怪的人進來,將媽媽抬了出去。

    此後,龍薇兒再也沒見過媽媽。三天過後,她又恢復了明媚的笑容,只是,去找謝哥哥的次數少了,她呆在屋子裡,怔怔地撫摸著媽媽曾用過的器物,似乎用那纖細的小手,一點點搜集這個世界上最後的溫度。

    只有李玄知道,在深沉的夜中,她會突然醒來,卻不敢哭出聲。她會跪倒在地,向著淒涼的月光,祈禱讓她能再見媽媽一次。

    但她的願望,再沒有實現的一天。

    兩名侍女,一個接一個地死去,終於只剩下她一人,留在寬闊而黑暗的屋子裡。

    她再也不敢睡覺,夜晚埋頭坐在床上,每一絲微小的動靜都讓她驚嚇無比。直到疲憊不堪,她才歪身睡過去。

    但她每天都會跑去找謝哥哥玩,她的笑容也仍然那麼天真無邪,絕看不出半分異樣。

    只是她的身影越來越纖瘦,她的臉色越來越蒼白。

    李玄終於有一次,忍不住道:「薇兒,我帶你走好不好?」

    那一刻,他看到龍薇兒的眸子中閃過喜悅的光芒,但隨即,就被一絲恐慌取代了。

    龍薇兒笑著道:「不,謝哥哥,我在這裡很好。」

    李玄大惑不解,看著龍薇兒對他擺了擺手,沒入黑暗中去了。他知道,在黑暗的裡面,等待龍薇兒的,是孤獨的夜,無盡的痛苦,但她卻拒絕跟自己走。

    那究竟為的是什麼?

    直至有一天,那個漆黑的影子終於來到了龍薇兒面前。龍薇兒驚惶地逃,那影子並沒有太急著追迫,一個七歲的孩子又能逃到哪裡去?

    他是在追,又是在磨刀,磨殺掉龍薇兒的刀。但一道劍光自天而降,插在了他的面前。他引為自傲的武功,竟然絲毫無法阻擋這九天神龍般的一劍。

    一個聲音冷冷飄下:「回去告訴你的主子,這孩子的性命,歸我了。」

    黑影倉惶而逃,龍薇兒仰頭,就見一人凌空而立,鶴氅飛舞,掩映著那人臉上巨大的面具,宛如天人。

    龍薇兒知道,她安全了。

    李玄跑過去,扶住搖搖欲倒的龍薇兒。

    龍薇兒蒼白的臉上綻出了一絲笑容,她吃力地對李玄道:「謝哥哥……不要對我好,對我好的人都會死的……」

    李玄只覺心驟然抽緊,他竟然無法凝視龍薇兒那幼稚的眸子。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童年,那是一段黑暗,艱苦,醜惡的歲月。這段童年,與龍薇兒何其相似。他輕輕撫著龍薇兒的發,看著她緊緊依偎在自己的身邊,他忽然明白龍薇兒為什麼會那麼喜歡謝雲石。

    那是任何人都無法取代的感情。

    這個孩子的天真,活潑,甚至耍出小小的計謀,都是因為她不想傷害別人啊。他能理解龍薇兒,因為他也一樣,經過了漫長的苦難,卻不願意恨任何一個人。

    他靜靜地伸出一隻手,握住龍薇兒的柔荑:「薇兒,無論你有什麼樣的心願,我都會全力幫你完成!」

    不就是喜歡謝雲石麼?那我就幫你達成願望好了!

    龍薇兒抬起頭,喜道:「真的麼?」

    兩人的目光撞在了一起,龍薇兒看到的,是謝雲石柔和的目光,而李玄看到的,卻在一彷彿穿透了前生後世,彷彿看盡了蒼涼,看盡了空廓。

    龍薇兒的目光一剎那間彷彿變得無盡遙遠,竟隔了重重輪迴而來。這讓他心底興起了一絲不妥,卻仍然緩慢點頭,道:「真的!」

    龍薇兒盈盈一笑,那是極度真誠而歡喜的微笑。

    猛然之間,李玄就覺腦中升起一陣劇烈的疼痛,身周萬物倏然化成極強的光,一齊碎裂。

    他身子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喘著氣,感受著山中潮濕的空氣浸滿全身。

    那不過是一場幻覺,他仍然身處終南山中,月光清冷撒下,時間只過了一刻鐘而已。

    李玄急速轉頭,就見龍薇兒正躺在他的身前,痛苦地顫抖著,還未醒來。

    李玄沉吟著,方纔所經所歷是那麼真實,深深烙刻在他心底,那絕非虛妄。

    那是什麼呢?難道是龍薇兒的童年?

    親眼看著母親死在自己面前,然後是每一個親近的人。

    她卻仍能甜甜地微笑著,只願意讓每個人見到歡喜的她。這小小的孩子,承受著怎樣的哀愁呢?

    李玄輕輕握住龍薇兒的手。那雙手冰冷,似乎還深陷在童年的夢魘中。

    李玄輕輕道:「我答應你的,一定會做到!我一定要讓謝雲石喜歡上你!」

    也許只有那個謝哥哥,才會讓龍薇兒感到幸福吧?

    那個從她的童年起就陪著她的謝哥哥。

    那個曾在她最痛苦的歲月,給她溫暖的謝哥哥。

《天舞紀1·摩雲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