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心如世上青蓮色

    蘇猶憐走了過來,悄悄站在了李玄身邊。她看到了李玄的眼睛,那裡面充滿了痛苦、迷惑。她看著那八個血字,她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輕輕握住李玄的手。

    許久,李玄終於平靜了下來,他轉頭看著崖壁下那小小的洞,他知道,自己必須走進去。

    那裡面,也許就有他所有的記憶,記錄著他所有的困惑。

    怪物繞空悲嗥,卻始終不敢靠近這面崖壁。深濃的血色,似乎是巨大的詛咒,讓這些殺戮成性的魔頭,都不敢近其咫尺。

    山洞並不深,兩人走了進去,就見洞內是個小小的石室,裡面極為簡陋,什麼都沒有,只在中間,堆著一堆白骨。

    李玄看著這堆白骨,他臉上的表情極為複雜。

    這,是否就是他的前生?

    他遲疑著,向這堆白骨走去。隱約之間,就見白骨下面疊著一本書,上面寫著幾個字:烽火刀法。

    天書爺爺驚喜道:「烽火刀法!這竟然是號稱天下第一刀的烽火刀法!李玄,你若是學了這刀法,外面的妖物都不是你的對手!」

    李玄面色蒼白,蘇猶憐小心地將《刀法》從白骨下抽出,放到李玄手中。

    李玄忽然痛苦地閉上眼,道:「快將它拿開!」

    蘇猶憐一驚,道:「怎麼了?」

    天書爺爺怒道:「笨蛋!不學《烽火刀法》,我們會死在這裡的!」

    李玄臉上的痛苦之色更濃:「不!我不學任何武功道術!」

    天書爺爺道:「你瘋了!」

    蘇猶憐截住它,柔聲道:「不學就不學好了,車到山前必有路,未必就只能靠這套刀法。」

    天書爺爺不住道:「笨蛋!笨蛋!他不知道這套刀法有多珍貴,多少人為了看它一眼,寧願捨妻棄子,傾家蕩產!」

    李玄平靜了些,有些歉然道:「對不起,不知為什麼,我一旦開始學習武功道法,心中便不由自主地湧起一陣極為強烈的悲傷,無法集中精力。我想,也許是因為我天性不喜歡武功吧。」

    蘇猶憐笑道:「那跟我真是太像了,我一學武功,就打瞌睡,所以也幫不上你什麼忙。」

    兩人一笑,那悲傷之意稍稍減了些。

    忽然,那堆白骨中似乎發出一聲幽幽的歎息,支立的骨架忽然傾倒,散亂了一地。

    一柄黑黝黝的刀,自骨叢中顯露了出來。

    天書爺爺驚喜地大叫道:「定遠刀!天下第一名刀定遠刀!」

    李玄聞言一怔,他盯著這把不起眼的刀,這就是他前世威震天下的定遠刀麼?

    他忍不住走過去,握住了刀柄。

    天書爺爺高興地笑道:「謝天謝地,你對這柄刀還有興趣。只要有此刀在手,也許我們還能殺出去!」

    李玄的手伸出,突然,他心房深處的那股悲傷之情猛地擴大,將他完全淹沒。他只覺自己的心倏然抽緊,忍不住仰天大叫,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這一聲長嘯,彷彿穿越了千年萬年。這一聲長嘯,竟宛如雷霆怒震,將周圍全都震塌!

    李玄緩緩睜開眼睛,眼前是一片漆黑。

    漆黑的山,漆黑的天。

    他就置身在這一片漆黑之上。

    他矍然而驚,意識到自己現在又回到了前世的記憶中。

    他的前世,終於還是殺上了妖湖魔宮。

    他抬頭,遠處是一座晶瑩巨大的湖,懸掛在天際之間。

    湖水的清澈是這片天地中唯一的潔淨,因為湖水中,盛的是承香公主的血。

    她用自己聖潔的血,讓妖湖淨化,她的生命,已消逝在天地之間,但她的靈魂,卻被永禁在魔宮深處。

    轟然雷震聲響起,李玄轉頭,就見九隻無比巨大的上古妖獸環繞在他身周。他一驚之後,轉瞬明白過來——那是九靈御魔鏡的真相。

    九隻上古靈獸自鏡中顯形,跟他一起,遠征魔宮。

    魔宮深處,有他的情,有他的命。

    他決不能捨棄。

    他發出一聲痛嘶,手中定遠刀紅光怒現,崩裂出萬道霞光。他一刀怒斬而下,刀光形成一道十丈長的洪流,滾滾沖湧而出,向著前方湧來的千萬魔軍斬去。

    生生死死,他絕不能拋下公主。

    那個跟自己一起相偎夕陽,誓言天下的公主,若沒有了她,自己這一生又有什麼意義?

    驟然之間,墨沉的蒼穹彷彿瞬間崩塌,向他壓了下來。定遠刀的紅光雖然無堅不摧,但似乎也無法斬破這無窮無盡的黑暗。

    李玄知道,那深居深淵底處的魔王,終於被自己逼出來了。

    腦海中光影錯亂,彷彿經過了千萬年的漫長歲月,李玄終於看到了承香公主,那一縷香魂褪盡了凡塵的羈絆,化為琉璃般通透的影子,懸浮在空中。

    但他不由得仰天發出了一聲蒼涼的怒嘯。

    他的刀,竟斬在承香的魂魄上。

    那雙清澈的眸子,已永隔陰陽,卻仍在堅強而溫柔地看著他,柔聲道:「來生……」

    來生,也要與你相守……

    來生,要記得我啊……

    生生世世記得你的承香……

    李玄抱住頭,一聲仰天的哀嘯。

    為什麼?為什麼他的這一刀,竟然斬中的卻是承香的魂魄?

    是他深深愛著的,情願用全部生命去守護的人?

    巨大的悲傷宛如潮水般湧了過來,李玄就覺頭痛得像要裂開一般,他發出一聲淒慘的叫聲,踉蹌後退。

    蘇猶憐急忙扶住他,驚問道:「怎麼了?怎麼了?」

    李玄凝視著她,天長地久,他總想看清楚那張臉,但每次看清楚之後,又覺得分外恍惚。是這個抱住自己的人麼?還是龍薇兒?

    李玄痛苦地彎下身來,劇烈地喘息著。他手中仍然緊緊握著那柄定遠刀。在輪迴之中,這似乎是他唯一的依靠。

    突然,一個幽幽的聲音道:「他之所以痛苦,是因為他看到了自己犯下的孽。」

    李玄一驚,心中的疼痛又無比地劇烈起來。石室之中,忽然閃起了一陣蒼白色的光。

    那並不是光,而更像是影子,一片一片的,飛舞而起,將整個石室充滿。

    李玄的臉色瞬間變得跟那影子一樣蒼白。

    因為那影子,全都是他在幻影中看到的他的前世的樣子。唯一不同的,是每隻影子,都有一雙妖異的眼睛。

    那眼睛,竟然是蒼白的重瞳。

    每道影子都注視著李玄,笑道:「你知道我是誰麼?」

    李玄茫然搖頭,影子笑道:「我就是你,但我又不是你。你的刀法的確天下無敵,連妖湖魔宮的魔王都敵不過你。若不是你心中有了心魔,只怕魔宮從此就會隕落。我,就是你櫱生出的心魔,定遠侯。」

    它伸出一根手指,千萬個影子同時伸出一根手指,點在李玄的額頭上。那消失的記憶瞬間湧上了李玄的心房。

    魔王,劇鬥,公主……

    他能看到,自己揮舞著十丈烽火,跟深淵魔王瘋狂地戰鬥著。

    他們從魔宮打到大地,從大地打到蒼穹。

    這一戰,天地為之震驚!

    他一腔怨念燃燒的戰火,讓他銳不可擋。他幾乎看不清楚這急速變化著的一切,只能看到凌厲的定遠刀,在切割著這個世界,以及世界中縈繞的魔氛。

    但最後,伴隨著一聲淒厲之極的嘶嘯,他終於一刀斬在魔王的胸口上。

    他知道,他贏了。

    他喘息著將最後一絲力氣送入刀柄,整個世界忽然幻化,彷彿在一瞬間轉變了千年萬年。卻在這一瞬結束後,他赫然發現,刀鋒斬中的,竟是承香公主的魂魄。

    他發現自己犯下了多麼巨大的罪孽。

    他爆發出蒼涼的呼嘯,無法相信眼前發生的一切。

    他的心潮澎湃,愧疚、後悔、悲傷,狂怒翻捲著,每變化一次,就有一個淡淡的,蒼白的影子自他的身軀中分出,漸漸將整個魔宮佈滿。

    那是他的心,他的魔。他忘記了他要守護的一切,只想將這個世界斬為碎片。

    而這每一絲惡念,都化成了一個蒼白的影子。

    大地一片昏沉,凋零的魔宮再度變得一片漆黑,恐怖。

    李玄一驚,他盯著佔滿石室的影子,厲聲道:「我的心魔?」

    影子微笑:「不錯,你怕我為禍人間,就用全部的功力將我禁制起來,就連死,也不放我出去。外面的妖物,並不是怕有人進來,而是怕我出去的……但失去你的禁制之後,那等妖物能擋住我麼?」

    他的身影漸漸清晰,那冷冽而恐怖的感覺漸漸在石室中凝結,他的聲音也冰冷起來:「我、現、在、要、殺、了、你!」

    他一字一字地說著,聲音平穩,溫和,只除了有些冰冷。

    他的目光抬起,似笑非笑地看著蘇猶憐,重瞳中迸射出妖異的光芒:「你的心很花呢,前世的誓約這麼快就忘了。」

    李玄大驚,他知道,影子就要出手,殺死蘇猶憐!

    他一咬牙,蒼涼龍吟聲中,定遠刀出鞘!

    戰龍如血,定遠刀刀身如龍,呈褐紅色。這刀究竟飲了多少仇人血?

    刀光才顯,不必李玄灌注真氣,立即就騰起一道冷電,森森繚繞,宛如龍之虛影,在刀身上滾動著。李玄忽然出手,一把將蘇猶憐推出洞外,跟著,二物拋了出來。

    轟隆一聲響,定遠刀飛舞,大塊巨石落下,將洞口填滿。

    蘇猶憐大驚,她衝過去想想將巨石推開,但這又談何容易?

    咳嗽聲中,天書爺爺從地上爬了起來,叫道:「年輕人真不知道尊敬老人,竟然將我這老頭子拋來拋去。嗚,還有這把九靈御魔鏡……這麼好的寶貝,他都不要了麼?」

    蘇猶憐芳心猛地一沉,李玄拋開天書,拋開九靈御魔鏡,拋開自己,他究竟想做什麼?

    天書老爺爺道:「我可以替你解答。那守門的妖物害怕九靈御魔鏡,而我可以施展法術,他讓你帶上我跟九靈,是想讓你趕緊逃出去……逃……」

    他怔了怔,忽然垂頭喪氣地道:「他……他不要我了……」

    蘇猶憐心頭一緊,難道……難道李玄知道自己必死無疑麼?

    轟隆一聲大響,自洞中傳了出來,跟著,那封洞的大石猛地炸裂,碎片四下飛濺,蒼白的身影倏然閃現,只見它手中提著李玄。

    李玄滿臉鮮血,右手還緊緊握著那柄定遠刀,但這昔日天下無敵的寶刀,此時卻救不了他的性命。

    他看著蘇猶憐,臉上浮起一抹微笑,虛弱道:「你……你怎麼還不逃……」

    蘇猶憐一怔,說不出話來。

    李玄身上的青綠枝條忽然激長,將那影子緊緊縛了起來。

    李玄大叫道:「九靈御魔鏡可以抵禦妖物,有天書爺爺幫助,你可以飛上天之鏈塹的,快……快逃!」

    蘇猶憐有些猶豫,逃?

    李玄奮力微笑:「你不用擔心我的,它是我前世的心魔,跟我熟得很,絕不會傷害我。這只是它跟我開的玩笑……」

    那影子手指用力,將李玄的話語卡在喉中,淡淡道:「玩笑麼?」

    蘇猶憐雙目中閃過一絲茫然。

    要逃走麼?要捨棄這個直到最後關頭,仍然在說著冷笑話的無賴麼?

    ——走吧,讓他被自己的冷笑話殺死,這不正是自己進入摩雲書院的原因麼?

    ——這不正是她設下七重考驗,一重重讓李玄出生入死的目的麼?

    蘇猶憐深深看了那個垂在影子手中的人一眼,她的心忽然有些亂。

    該走麼?

    她知道,她只要跨出一步,她的任務就會完結,走回大雪山,回到她那片雪域中,在茫茫雪中度過幾年,她就會完全忘記李玄,忘記關於蘇猶憐的一切。

    這很簡單,很容易。

    但她的心為什麼會有一絲苦澀呢?

    雪,也會有故鄉麼?若是有故鄉的話,會不會有那麼古怪的風俗,年輕的男子一定要通過那麼多的考驗,才能迎娶美麗的新娘呢?

    七重考驗之後,又會是如何呢?

    蘇猶憐的心忽然動了動,她不能讓李玄死。

    李玄不能死在任何人手中。他一定要活著,完成那七重考驗,少一重都不行。

    然後,他才能死,宛如每一個讓她心痛過的人一樣,埋葬在一堆落雪中。

    必須要那樣。

    蘇猶憐輕輕笑了:「天書爺爺,你就沒有什麼辦法麼?」

    天書爺爺絕望地搖頭道:「沒……沒有……這魔頭太強大了。」

    那影子微笑道:「不錯。由定遠侯孳生出的心魔,絕不是你們這些人能擋住的。知道我為什麼一定要殺他麼?因為定遠侯對他的後世寄予了很大的希望,甚至給他留了很多法寶。我很想知道,若是他的後世死了,定遠侯會有多失望呢?」

    他的笑容是那麼邪異:「你們可否知道,定遠侯可是連魔王都能斬殺的男子,這樣的男子,若是感覺到了絕望,會是怎樣的景象呢?想不想同我一起期待?」

    他的手穿過那些枝條,絲毫不受阻隔,掐住了李玄的脖子:「只需這麼輕輕一下,我想,就應該知道答案了吧……」

    他的手,慢慢收緊,鎖住了李玄的咽喉。

    李玄的神智慢慢模糊起來。

    蘇猶憐輕輕站了起來,她看著在心魔手中幾乎窒息的李玄。

    楊仙的話又湧上心頭:「總有一天,你會愛上他的……」

    但她卻不會愛上任何人,因為她的心早就死了,死在一片冰冷的雪花中。

    她可以換上衣衫,轉換一副性情,她可以純潔,可以熱情,可以刁蠻,可以高貴。

    那些,不是偽裝,每一重衣衫,每一重性情,都是她。

    是她一千年的悲傷。

    是她一千年來,看透人間的虛偽狡詐後,親手為自己的心穿上的層層衣衫。

    衣衫越來越厚,保護著她不再承受傷害。

    但這些衣衫之後,她仍然只是一片雪,飄在寥廓的天上,無法落下來。

    因為一旦落了,她便會融化成一滴淚。

    三次月圓之前,她還在藏邊大雪山中修行。

    她坐在斷崖絕壁的一處懸石上,雪白的衣裙垂下,在深不可測的峭壁上迎風飛舞,彷彿隨時可能墜落的一片雪雲,又宛如一道通透無塵的冰川,在絕壁上無聲的流淌。

    她就這樣靜靜地仰望著天上的皓月,月色盛得出奇,彷彿伸手就可以觸摸,如水的月華將她整個人照得幾欲透明。

    而那張清麗絕塵的臉上,卻滿是寂寞。

    多少個月夜,就是這樣獨自渡過,她的心中,早已澄澈如雪,不受絲毫波動。

    這時,一個白色的影子輕輕走到她身後,輕輕歎息了一聲。

    她驚愕的回頭:「師尊?」

    白色影子道:「雪城,你已決定下山了麼?」

    她雪白的臉上透出淡淡的笑容,雪月交輝,將這一笑之美映得驚心動魄,彷彿天地萬物與之同笑:「是的,能為師尊分憂,是雪城一直的心願。」

    白影長歎一聲:「為師雖收你為徒,卻並未教你什麼,實在委屈了你。」

    雪城微笑道:「百年前,師尊已無上慈悲,感化雪城放下屠刀,讓我免遭神形俱滅之苦。這百年來,雪城謹奉師命,清修於此,漸漸看透前塵,心如止水,又有什麼委屈可言?只是雪城不明白,這次要怎樣做,才能幫助師尊。」

    那白影又是一聲歎息,久久無語。

    百年的修行,化去了她的怨怒,化去了她的殺心,卻化不去她絕代的風華。不經意的一顰一笑間,仍然艷光絕世,足以傾倒眾生。

    只是,她的眸子已宛如琉璃鏡台,毫無纖塵。

    不知過了多久,那白影道:「你設法以生徒的身份混入摩雲書院,找到一個叫做李玄的人,再設法將他殺死。」

    殺人,本是一件可怕的事,尤其對於如此美麗的女子而言。

    然而,雪城臉上沒有半分動容,嘴角那盈盈的笑意也沒有絲毫改變,彷彿生死在她眼中,就如月落月升一樣,是最自然之事。

    「是,師尊。」

    她沒有問為什麼。因為她知道,師尊肯開口,此事必定極為重要,無論如何艱難,也要盡心完成。

    那白影道:「只是紫極老人並非易與之輩,摩雲書院中禁制重重,想在他眼皮底下殺人,實在是件很困難的事。」

    雪城點了點頭,嘴角微微挑起:「師尊請放心,我會設法讓他自己去送死的。」

    她的笑容依舊清如月,媚如雪,卻浸透了一絲說不出的寒意。

    只是,不知道多少男子,會在她這樣的笑容下,甘心情願的死去?

    白色影子看著她,暗中搖了搖頭,不再說話。

    夜風漸濃,白色影子竟如落雪一般,化為一片片,被吹散天際。

    雪城躬下身,雙手結成法印,恭送師尊的離去。

    而後,雪城便成為了蘇猶憐。

    顛倒眾生的容貌,便只為一人而綻放,卻是為了殺死他。

    她並沒有猶豫,因為她的心早就已經死了,死在她的眼被剜出,心被割碎的時候。

    那時她是一瓣雪,一瓣六出雪花,

    每一出,都是用刀子刻出,滿是傷痕。

    她一定要殺死他,完成她對師尊的承諾,但,卻不是在此時,不是在此地。

    七重考驗,他一定要完成,然後才能死去。

    然後,她將不再是蘇猶憐。她只是雪城。

    心冷如雪,傾國傾城的雪城。

    她輕輕道:「天書爺爺,你能否幫我隱瞞點事情?」

    天書爺爺點點頭,道:「放心吧,我的口是最緊的。」

    蘇猶憐笑了,她解下赤蚺火靇元丹做成的珠鏈,輕輕放在地上。

    然後,她的身子逐漸變成一片雪白。

    她的發,她的膚,她的肌,她的骨,全都變成了雪,晶瑩的,集聚的雪,她成了雪塑成的仙子,凌虛立於這片充滿妖物的峽谷中。

    她仿若身在這個塵世之外,是萬物共同瞻拜的精靈。蘇猶憐本就美艷之極,但化身為雪的她,已不僅僅是美艷,那是聖潔,是超然,還帶著一種末世的悲傷。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

    蘇猶憐,便是這藐姑射山上的處子。

    而有一天,世界劫滅之時,她便會從那遙遠的仙山走出。

    她將退去所有的衣衫,以雪的姿態站在世人面前。

    為這個世界,舞亂最後的煙花。

    峽谷中的風立即冷了起來。

    蘇猶憐淡淡一笑,她春雪一般的眸子抬起,盯在心魔臉上。

    心魔的臉因她的目光,而布上了一層雪。

    蘇猶憐道:「你若是不想死,就趕緊放下他,走。」

    輕輕地,心魔笑了。

    他的笑容中有著優雅的譏誚:「別人怕雪隱上人,怕了他手中的兩藏千佛珠,但我是定遠侯衍生出的心魔,你說我會不會怕你?」

    蘇猶憐玉雪般的臉上浮起了一絲冷笑:「你卻不是定遠侯。你若知道千佛珠有一半已與我的身體相合,只怕就不會這麼說了。」

    她輕輕抬手,長袖善舞。

    大片的雪花自她的衣袖中飛舞而出,她彷彿是這天地間剩餘的最後一片潔白,而這個塵世也因為她的翔舞而變得潔淨起來。

    這潔淨,就是這一片片的雪花。然而那些雪花都不是六出的,而是八瓣。

    八瓣的曼荼羅之雪。

    佛王度世,講經傳道,說到妙處,天雨曼荼羅。

    而此時,曼荼羅成雪,在雪城的妙舞中,布散滿整個峽谷大地。

    心魔眼中露出了一絲驚訝,顯然,他的確沒有想到,蘇猶憐竟然能夠動用千佛珠的力量。

    千佛珠,為天地滋生時陰陽二氣所化,傳說能劫滅、再生整個宇宙。

    他重瞳的眼睛微闔了起來,看著這片片八瓣之雪。

    他是由人心所化,所以能看透這雪華之中蘊含了多麼精妙龐大的力量。

    這力量,的確不是他能抵擋的!

    雪城之舞,本就妙絕天下,雪城之姿,本就傾國傾城。

    雪舞漫天,宛如天地滅絕時的劫灰,向心魔漫卷而來。

    心魔卻笑了,「浮生未到劫滅之時,你的舞又有何用?」

    雪城不答,舞姿轉疾。

    他歎息一聲,輕輕道:「難道我沒有說過麼,定遠侯是用畢生的修為將我禁制的?這枯骨之中,的確有他全部的修為啊……」

    他忽然抬手,將地上那堆白骨提了起來,向蘇猶憐拋去。他的聲音尖銳得宛如一道利刃,劃開了蒼穹:「定——遠——侯——」

    伴隨著這一聲充滿魔邪的銳嘯,一道紅光突然自白骨上升起,漫然濤卷,倏忽形成一道無比龐大的光柱,沖天而起!

    霸悍的氣勢帶著無邊的殺氣在紅光中升騰著,那是黃沙萬里的豪邁,那是殺陣十萬的悲壯!

    殺氣三時做陣雲,寒聲一夜傳刁斗。

    相看白刃血紛紛,死節從來豈顧勳。

    這道紅光孤高絕世,隱隱然帶著卷戰天下的無盡男兒之氣,乍一出現,曼荼羅之雪上便盡染了赤紅!

    赤雪漫舞,雪城的臉忽然也浮起了一絲嫣紅,她妙舞絕天下的身形,忽然遲鈍了起來。

    那道紅光仍在不停地擴展著,上升著。它彷彿這世間唯一的主宰,傲然環視著它的領地。峽谷中本佈滿了妖物化成的獨眼怪獸,此時它們全都低聲哀鳴著,死死將身軀擠在一起,絕不敢靠近紅光半步!

    心魔笑容顯得那麼悠淡:「我被它禁錮了百年,總算摸清了一點訣竅。每當我試圖突破它的禁制的時候,它就會噴薄而出,將一切力量全都壓下。定遠侯實在是位不可一世的天才,他修習的烽火刀法,確實可以稱得上天下無敵,絕不允許任何力量超越自己。但現在……壓制它的力量,卻不是我,而是你的千佛珠,所以,它找上的,必定是你。」

    他顯得很輕鬆:「幸虧禁制我的只是純粹的力量。雪城,看看你的千佛珠究竟能不能擋住他這一刀吧。」

    那紅光在空中激烈地旋轉著,突然,凝成了一道巨大的刀形,蘇猶憐猛地一口血噴出,單這刀形的氣勢,就已壓得她喘不過氣來。若是這一刀劈下,又該如何?

    這禁制無法分辨心魔跟其它的人。定遠侯的禁制又霸悍之極,只要有任何力量出現,便會將之消滅。

    轉瞬之間,刀形完全凝足,沖天濺起一道無敵的光華,向蘇猶憐怒斬而下!

    峽谷轟然巨鳴,竟在這一刀的無上威力中,顫慄,崩塌。這一刀,就算是雪隱上人親來,也未必能抵擋!

    刀勢才動,蘇猶憐就被那刀身上摧發的無邊力量拋起,遠遠向後飛去。那刀光矯電般疾旋著,向她追襲而去!

    天書爺爺大駭,慘叫道:「完了!」

    他猛地抓起那面九靈御魔鏡,書身上騰起一片光芒,凝成一個「疾」字,向蘇猶憐縱去。紅光凝成的刀光堪堪劈中蘇猶憐時,天書爺爺奮起全部力氣,將九靈御魔鏡拋了出去!

    它大叫道:「魔鏡魔鏡!救救她!」

    嗡然一聲悠長的龍吟聲響起,九靈御魔鏡上騰起了一片清冷的毫光,向紅光上迎了過去。紅光轟然擊在鏡身上,怒濤一般的電光沖天而起,整個峽谷都不禁顫抖起來!

    那九靈御魔鏡不愧為太初四寶,鏡身上光華雖然微淡,但抵住紅光厲刀,竟絲毫不落下風。恍惚之間,就見紅光清光之間,騰起兩個淡淡的身影,赫然竟是定遠侯與承香公主。

    心魔臉色大變,定遠侯兩人的影子一晃而沒。紅光驟然消失,那鏡子虛懸空中,忽然靜靜地分成了兩半,摔在地上。

    天書爺爺的眼珠子都快突出來了:「魔鏡?永遠不會損壞的太初四寶,怎會……你怎能丟下我們三個,就這麼去了……」

    心魔鬆了口氣,微笑道:「見識到定遠侯的威力了麼?就連當初的妖湖魔王都敵不住他這一刀,太初四寶又怎樣?」

    他重瞳的雙目掃出去,只見蘇猶憐全身鮮血,跌倒在地上。曼荼羅之雪紛紛落了她滿身,她被這一刀之威震散了元氣,雪城的化身已消解掉,恢復了蘇猶憐的樣子。

    心魔看著她,歎息一聲,道:「雪城,我沒有想到,一個殺人無算的妖女,竟然會對自己的敵人捨命相護。」

    蘇猶憐勉強抬起頭,輕輕道:「你錯了。我只是想親手殺死他而已。」

    心魔似乎知道她的心意,道:「你放心,我已經暫時隔絕了他的聽覺。只要你按照我的吩咐去做,我保證他永遠也不會知道真像。」

    蘇猶憐默然片刻,道:「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心魔微微一笑:「雪妖一族,本為滅世而生,可惜你修煉千年,卻不能完全掌控自己應有的力量。你之心,乃天下最空淨之物。我乃心魔,若寄宿在你的心中,則威力能發揮至最大。所以,我冀望你的幫助。過來,你將獲得你想要的一切。」他一手滿是鮮血,牢牢控住李玄,一手卻無比優雅地向蘇猶憐伸了出來。

    滿天魔焰中,他的手指顯得蒼白而修長,不沾染一點塵埃。定遠刀赤色餘光透出,照亮了他清俊的臉龐,那雙蒼白重瞳中,此刻浸滿了溫存的笑意,彷彿他不是控制人心的魔頭,而是暗獄中的王子,正向著九層宮闕上高貴的公主,發出優雅的邀約。

    蘇猶憐摀住胸前的傷口,淒然一笑,道:「我卻無所求。」

    心魔依舊微笑著:「何必固執。雪隱上人收你為徒,本未曾存了什麼好心,不過利用你助他度過四九重劫,又何必為他賣命?」

    蘇猶憐並不驚訝,似乎早已知道這一切。只淡淡笑道:「若沒有師尊,我早被君千殤斬入輪迴了。」

    心魔道:「你就不怕天劫來時,舞斷因緣,神形俱滅?」

    蘇猶憐微微咳嗽,蒼白的臉上浮出一片嫣紅的笑靨:「我乃雪身,本就該重歸天地。」

    心魔看著她,終於收回手,清俊溫文的面容又隱藏在一片陰霾之中,再也無法看清。

    他緩緩點頭:「說得好。」

    「那麼,你就和他一起死罷。」

    他控住李玄的手,再度用力起來。他心中忽然興起了一陣不安,似乎要有什麼不好的事情發生似的。

    必須盡快殺死這兩個人!

《天舞紀2·龍御四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