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錦瑟驚弦破夢頻

    夜色漸漸沉了下來,摩雲書院中亮起了一盞盞燈。終南山的夜幽靜、綿長,在淡淡綠意中沉浮。

    但李玄卻睡不著。

    他越想入夢,就越睡不著。因為書院中響起了一陣琅琅的讀書聲。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趙客曼胡纓,吳鉤霜雪明……」

    李玄被吵得心煩意亂,在床上滾啊滾的,就是睡不著。盧家四兄弟的聲音越聽越討厭,而且越來越大,看似要一直讀到天亮。終於,李玄忍不住了,衝到盧家兄弟的宿舍前,想要去踹他們家門。

    突然,就聽盧長渙道:「你們,我們在這裡讀死書,啥時候才能讀出點頭緒來啊?」

    盧長齡道:「你讀啊讀,就會有頭緒的。」

    盧長渙道:「我看未必。天下人才濟濟,你我兄弟未必是其中翹楚。而每年進士就那幾個名額,哪裡輪得到你我?家父還一心想我中個頭名呢!可惜我覺得我連最後一名都未必中的了。」

    說著,不住唉聲歎氣。

    盧長莊突然道:「你想不想中頭名?」

    盧長渙道:「當然想了!我做夢都想!」

    盧長莊壓低了聲音:「聽說皇上最寵愛的七公主出宮遊玩,鸞駕停在終南山不遠的御宿山上。七公主最喜歡文人,每晚都要大宴賓客,召集年輕才俊獻詩獻賦。如果得其歡心,立即就賞做頭名狀元。七公主的權勢極大,她欽點了狀元,連皇上都不會駁。這豈不是一條終南捷徑?難得她來到附近,你我不如趁著夜色前去拜訪,如果公主一見歡心,豈不白得一個狀元?就算不能如願,也不過是浪費點時間而已。」

    盧長渙、盧長齡、盧長適一聽,全都大喜,紛紛道:「這辦法很好,我們這就去吧!」

    李玄本想踹門的,聽到他們的談論,也覺得挺好玩的,推門道:「見面有份,不帶我去,我明天一定要向老師告狀。」

    盧家四兄弟倒沒將他視作對手,忙道:「同去、同去!」

    五個人偷偷溜出終南山,往西面走去。走了半個時辰,只見一座秀麗山川,映入眼簾。山上一座精緻的道觀,掛滿了大紅燈籠,映得天上的月亮都紅了。五人剛一靠近,一群剽悍的將士圍了上來,吹鬍子瞪眼:「此處乃七公主鸞駕停處,何人敢來窺探?再不走開,小心鋼刀伺候!」

    盧長莊越眾而出:「有請將軍稟報公主,就說後進末學,盧長渙、長莊、長齡、長適攜詩前來拜謁公主,求賜一見。」

    那將軍知道公主最愛詩人,聽到一個「詩」字,不敢怠慢,匆匆奔了進去。片刻之後,他又匆匆奔了回來,滿面笑容,道:「公主有請!」

    無人隨著將軍走了進去。那道觀外面看去,也就尋常,哪知走進去之後,卻是鑲金鋪玉,極其奢華。李玄的眼睛都快被晃花了。一行人走到了一座大殿中,只見殿正中黃龍椅上坐著一位公主,鳳儀威嚴,含笑看著眾人。

    李玄不敢多看,依稀覺得有點像龍薇兒。

    公主笑道:「素聞幾位先生大名,今日一見,果然如星辰璀璨,幸何如之。」

    盧家四兄弟聽到如此誇讚,不由得有些得意忘形,紛紛遜謝幾句。

    公主道:「今年春闈取仕,父皇命本宮品點天下英才,擇優錄取,本宮想,這狀元之位、天下文魁,就出在四位之中吧。」

    盧長渙等人一聽,不由得大喜過望。急忙跪倒稱謝。

    公主親手挽起,忽然皺眉,道:「只是狀元只有一位,賢昆仲卻有四位,不知如何取捨?」

    盧長莊笑道:「我們弟兄有個法子,互判高低,不知是否有礙公主清聽?」

    公主道:「但講無妨。」

    盧長莊道:「我們兄弟曾於酒家之中,命歌妓隨意獻唱,唱到誰的詩,誰便飲酒一杯。等酒盡夜闌之時,數誰飲酒最多,誰便優勝。」

    公主大喜:「此法最是風雅。恰好本宮新練了一幫伶人,又有幾位新客,不如就讓她們上來,大家聽曲飲酒,定本朝文魁。也可為後世留一風流佳話。」

    說著,大開宴席,款待盧家四兄弟。李玄也被請到了末座,另外還有幾位陪客。酒過三巡,十幾位伶人魚貫而入,擊起紅牙檀板,琵琶斜抱,絲竹悠然,唱起了時令新曲。

    「秋來窗竹和人瘦,雨過相思逐夜長。惟有金風憐寂寞,為吹月桂落梅妝。」

    盧長齡滿飲一杯,笑道:「諸位兄弟,愚兄先拔頭籌。」

    盧長渙等笑道:「莫急莫急,咱們的就在後頭。」

    耳聽台上又換了一位伶人,輕歌曼舞,唱道:

    「清風細雨濕梅花,驟馬先過碧玉家。正值楚王宮裡至,門前初下七香車。」

    這卻不是盧家兄弟的詩句,於是四人都停杯不飲。陪座上的一少年飛觴笑道:「好詩、好詩!」跟著滿飲一杯。

    眾人也不怎麼注意他,就聽台上伶人再換,曼聲唱道:

    「飛花無幸上西樓,收拾東湖一片秋。人去人來鶴駕裡,香蘭只合系歸舟。」

    盧長莊笑道:「這卻是在下的詩了。」說著,也是滿飲一杯,意氣風發。

    公主笑意晏晏,也跟著陪了一杯。台上伶人走馬燈一般換著,盧長齡飲了三杯,盧長莊四杯,盧長適兩杯。四人不飲的時候,陪座少年便飛觴痛飲一杯,讚一句「好詩!」,倒是飲了十來杯。只有盧長渙一直未能飲酒。

    公主停杯笑道:「聞說盧家長兄詩才最好,怎麼詩名卻不傳於教坊呢?」

    盧長渙笑道:「他們寫的都是庸詩,所以庸人喜歡詠唱。我詩才超卓,豈能同他們相似?」

    說著,滿飲了一杯,乘著酒興指著伶人中最靈秀美慧的一位,道:「等她上台之後,若不唱吾詩,拿我頭顱來裝酒!」

    公主大笑,一會,果然那伶人上台,打扮成西域胡人的樣子,做天魔之舞。舞姿曼妙柔和,絕類天人。紅牙板一擊,萬籟俱寂,只聽她唱道:

    「欲就東風舞綵裳,東風笑我太疏狂。才將國色爭春色,便謫昭陽到洛陽。

    有夢暗牽還作翼,多情無賞自為妝。暗香疏影各風骨,騷客何勞笑短長。」

    盧長渙大笑。長莊、長齡、長適齊齊歎息,果然,這是盧長渙最出名的詠牡丹之作。耳聽那伶人不住唱下去,卻是前代名篇。

    盧長渙對公主道:「如何?吾才出儕輩多矣!」

    公主點頭道:「雖然量少,但貴在質勝。本朝文魁,捨汝其誰?」喚道:「取本宮紫袍來!」

    旁邊伺候的宮女急忙獻上一襲紫色錦袍。公主拾起,親手要為盧長渙披上。盧長渙容光煥發,得意得幾乎暈了過去。十年寒窗之苦,不就是為的這一刻的榮耀麼?

    突聽一人清聲道:「公主何厚此薄彼?飲一杯酒的賞了紫袍,飲了十幾杯酒的卻什麼都不賞?」

    眾人看時,就見那位逢唱必飲酒的少年站了起來,風神俊朗,意氣超卓。

    李玄向來不誇人的,被他的容光一照,也不由得有些自慚形穢。

    公主笑道:「這飲酒是有個規矩的,必須自己的詩篇才能飲酒。她們唱前人詩篇,你也要飲,豈能算數?」

    少年一聲長笑:「公主過於高抬在下,明明是在下之拙作,怎麼說是前輩名篇呢?」

    說著,離席出座,獻上一篇詩集。只見封面上畫著一位老僧閒坐,畫風古雅,意態閒適。雖只寥寥幾筆,卻如風月飄然,盎然滿卷。公主大驚,翻開詩篇,但見篇篇珠璣,清香滿頰。不由得親自送到少年手上,長揖道:「先生雅作,向來拜讀,固以為是前朝名賢所作,不意竟在座榻之側!」

    少年笑道:「公主還是不信。」

    他隨手抱起身旁歌妓懷中的琵琶,兩指微微一撥。眾人恍如一陣清風拂面,都覺心曠神怡。少年隨手亂拂,音聲四濺,星辰妙舞,天女散曼。如繁花競謝,染滿衣襟。忽然抖落,頓成萬古風華,獨俏立而愴然。

    少年微微躬身,道:「這一曲,是為《郁倫袍》。」

    公主尚未從妙音中醒來,歎道:「天音曼妙,實無人能及!今日才知真文采!真詩仙!」

    說著,從盧長渙身上將紫袍扯下,恭恭敬敬地披在少年身上。親手挽著少年坐到上座上去。

    盧長渙等四人面面相覷,都覺極為難過。但少年才華實在太高,他們望塵莫及,也便不怎麼恨他。

    少年悠然道:「不知公主該怎麼處置這四個人?」

    公主惱道:「這四個人沽名釣譽,欺騙本宮,罰他們永遠不准應舉,永不能授功名。從今日起,他們若敢寫一個字,就剁掉一根手指!若敢吟一首詩,發配邊疆十年!」

    盧家四兄弟大驚。他們嗜書如命,要他們不寫字、不吟詩,那簡直是要了他們的命!何況他們被父兄寄予了極大的期望,指望著能考中進士,光耀門楣。卻被公主親口判為永不授功名,那簡直比殺了他們還難受!

    四人一齊慘叫了起來。

    少年笑道:「在下正少四個詩奴,公主何妨將他們四人賞給在下?」

    公主破顏一笑:「這四人雖然品格不高,但還算略通詩書,給先生做了奴才,倒也相得益彰。來人!」

    幾位彪形大漢搶了上來,將盧家四兄弟狠狠按在地上。又拖過一隻巨大的火爐,剎那間將鐵鉗燒得通紅,只見鉗上印著一個大大的「奴」字,向盧家四兄弟臉上夾去。

    盧家四兄弟肝膽俱裂,他們自命為風流才子,若是臉上被烙上「奴」字,終生為奴,這番奇恥大辱焉能忍受?忍不住齊聲慘叫起來。

    那少年大笑聲中,親手接過火鉗,向盧家四兄弟狠狠烙下。

    那一刻,四周風物突然顛倒。

    帷幔、美酒、鑾駕、歌伶瞬間消失,只剩下夜空中一輪緋紅的明月。那少年霍然回首,目光冷森森地盯著李玄。

    他手中捧著的,是鐵,是火,是厲嘯的魔,映襯著他滿頭長髮飛舞,紫袍破碎,化為兩隻羽翼憑天而立。

    盡顯傲岸冷艷。

    盧家四兄弟絕望的淒叫聲,成為他最好的點綴。他如懸空立於地獄中,身周遍開紅蓮。

    「是你?」李玄一聲驚呼,隨即霍然醒來。

    滿頭大汗淋漓,身子也忍不住瑟瑟發抖。盧家四兄弟的淒叫聲還環繞在他耳際。他能感受到那是多麼絕望的絕望。一切希望都被抹殺,就算取得再多的榮耀,做再多的努力,都無法遮蓋印在臉上的那個鐵字。

    奴。

    永遠的恥辱與羞辱,是盧家兄弟想都沒想過的恐懼,卻在這須臾的噩夢中化為現實。他們被緊緊纏住,用他們心靈深處最不能接受的痛。

    李玄忍不住想起了崔藹然。他們的夢絕不相同,但結果卻是一樣,他們看到了自己最害怕的恐懼,並被這恐懼在夢中殺死。

    他們成為夢魔的彩虹之珠。

    李玄緩緩擦掉額頭上的汗,雖然這個夢跟他沒有關係,他只是個旁觀者,但那份恐懼卻是如此真實,讓他感同身受。他絕不懷疑,如果有一天夢魔將矛頭對準他,他也一樣會慘叫著在夢中死去。

    他猛力搖著頭,希望能將心中沉沉陰霾驅趕走。他抬頭,忽然看到封常青滿臉怪異地看著他。

    李玄忍不住問道:「你看什麼看?」

    這句普通的問話卻讓封常青嚇了一跳,慘叫道:「老大,你不要殺我啊!我實在不是故意發現你的秘密的!」

    李玄皺眉:「我有什麼秘密?」

    封常青:「其實老大你不用自卑,這也沒什麼不好,從古代開始,很多人都有這個癖好……只是老大要千萬放過我!我們只是普通的友誼啊!」

    李玄怒道:「你究竟在說些什麼?」

    封常青:「我什麼都沒說!我什麼都不知道!我什麼都沒聽見!我沒聽見老大在夢裡深情地叫『龍穆』……」

    他忽然發現自己說漏了嘴,急忙住口,臉色已經煞白。李玄的反應並沒有超出他的預料,一個箭步躥上來,揪住他的衣領,叫道:「你說我夢中叫了誰?」

    封常青頭搖得像是撥浪鼓一樣:「沒有沒有……你誰都沒叫……」

    李玄使勁將他一推,封常青立即頭懸樑、錐刺股,不由得「嗷」的一聲慘叫,死命地掙扎起來。他被李玄使勁摁著,哪裡掙扎得脫?只好大叫道:「是龍穆!老大在夢中叫的是龍穆!」

    李玄:「還有沒有別人?」

    封常青:「沒有了!沒有了!」

    李玄將他放脫,仰首沉思,突然大笑道:「我早就該想到是他才是!我怎麼這麼蠢!」

    他盯住封常青。他那專注而似笑非笑的神情讓封常青不由得想到他呼喚「龍穆」時的情形,這讓封常青瑟瑟發抖。

    李玄獰笑起來。封常青抖得更厲害。

    李玄:「我們是不是朋友?」

    當膽小鬼遭遇頭懸樑、錐刺股的時候,他還能說「不是」麼?封常青像雞啄米一樣點著頭。李玄道:「作為朋友,我送你一件禮物。」

    他取下那條八寶猁圍巾,鄭重其事地圍在封常青脖子上:「你聽說過一句古話麼?」

    封常青:「什麼古話?」

    李玄:「為朋友兩肋插刀!現在,你去插吧!」

《天舞紀3·魅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