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心愁謝如枯蘭

    夜色,是那麼寂靜。

    李玄跟隨著蘇猶憐,亦步亦趨。

    他就像是個影子,又像是驚恐的孩子,不肯離開大人半步。

    這幾日,蘇猶憐對他無微不至地呵護著。

    他會時常做噩夢,失控地尖叫起來。蘇猶憐只好將他安置在自己的冰屋中,執著他的手,看他安睡。

    然後,他才能平靜。睡著的時候,偶爾嘴角會浮現出一絲笑意。

    一旦他醒來,他就會跟隨著蘇猶憐,無論她走到哪裡,他都會跟隨著。生恐離開她半步。

    三日過去了。

    終於過去了。

    而暗之太初四寶,也都集齊了。一切希冀的,都已達到。

    應該歡喜才是。

    蘇猶憐拉起他的手,向禁天之峰走去。

    雪,化成一隻隻翅膀,托著她自平地升到天空。

    可以隨意出入聖殿,那是龍皇對她的縱容。

    當她踏足於禁天之峰上,藍色的宮殿就矗立在面前時,她的腳步忽然停頓。

    清冷的月色將禁天之峰籠住,那是一輪巨大的、銀白色的圓月,禁天之峰就如一段湛藍的影,突兀在它之中,形成一幅對比鮮明的影畫。

    月光皎潔,禁天之峰上彷彿流動著透明的銀色,人行其上,如在銀液光海中。

    就像是一尾魚,一低頭,就可以看清楚自己的肺腑。

    所有的陰謀與卑鄙全都無所遁形。

    蘇猶憐猶豫了一下,方才踏入這片月海。

    湛藍色的幕幔,在銀之光月海中飄搖著,宛如沉在海底的帆。

    蘇猶憐停住腳步。

    目光,從這裡穿進去,就能看到該看到的一切了。

    石星御,宛如一座石雕,矗立在大殿的正中央。

    滿殿月光,透過壘成聖殿的巨冰,顯得更為飄渺,縈繞在石星御身周,散淡成極為輕薄的月之雲。石星御的手抬起,撫摸在一尊冰像之上。

    滿殿冰像,全都掙脫了幕幔的遮蔽,簇擁在石星御的身周。

    它們尚未雕刻的臉,是一片空白,靜靜地面對著石星御。

    彷彿,是一千年的凝望,早已忘記了那人容顏。

    石星御抬起手,似乎隔著虛空,輕輕撫摸著那些冰冷的曲線,無比溫柔。

    他輕輕地發出了一聲歎息。

    所有的冰像突然炸裂。

    炸裂聲組成悠長綿漫的太息,迴盪在聖殿中。冰像散碎成漫天晶瑩的碎屑,所有的景象都不在。

    石星御仰面,月光照在他臉上。

    那張風華若神的臉,沐浴著天地初生時的寧靜。

    一縷笑意攀爬上了他的眉間。

    岩石,堅冰,在這縷笑意下碎裂。

    禁天之峰低低轟響著,似乎亦不能承受。

    「從今而後,我不再需要諸位的陪伴。」

    蘇猶憐踉蹌後退。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住所的。

    她看到了什麼?

    那是刻骨的相思,是即將獲得的喜悅。那是愛情來臨之前的甜蜜,是陰霾中透出的第一縷陽光。

    或許他真的是魔,但這縷笑,卻是如此動人,透著神一般的光輝。

    即使是神,也無法像他一樣,綻放出如此執著的笑。

    連輪迴都擋不住。

    蘇猶憐掩著面,她無法面對這縷笑容。

    因為她即將親手打破這份希冀,將喜悅化為絕望,將愛情碾為別離。

    她,將親手將石星御送入地獄,將這個不可一世的王者永遠封鎖。

    她能,只有她能,因為她掌握了這個人的致命弱點。

    那是九靈兒送給她的最後的禮物。

    然後,她的愛情將得到延續,直至天荒地老。

    用一位王者的隕落,來換取自己的幸福。可以麼?

    蘇猶憐心中幾乎滴出血來。

    那是多麼的不公平啊。

    就像一千年前,她所承受的一樣。欺騙、罪惡、傷害。而今,她卻在毫不吝惜地施加在他身上。

    李玄輕輕蹙起了眉頭。

    他似乎感受到了蘇猶憐心中的痛苦。

    有沒有一個人,他會安靜地陪著你,當你傷心時他就流淚,當你流淚時他就心痛?

    有沒有?

    他走上前來,輕輕執起蘇猶憐的手。

    他依舊是那麼寧靜,寧靜得不像是李玄。

    蘇猶憐大哭了起來。她緊緊抱著李玄,彷彿一旦鬆開,她就會永遠失去他。

    為什麼,要讓她面臨這樣的抉擇呢?

    這是多麼的不公啊。

    李玄將她攬在懷裡,承載著她的心痛。

    他的面容,仍然那麼平靜。心空了之後,便無法感受任何悲傷。

    蘇猶憐仰起頭,將淚水在自己臉上恣意流淌。

    她死死握住李玄的手,指甲幾乎陷入了他的血肉。

    李玄面容平靜,一如以往。

    蘇猶憐忽然緊緊地抱住他,她抽搐一般地問:「你究竟什麼時候才能想起我啊?」

    她嘶喊著,感受到無盡的孤獨。

    一滴淚,慢慢自李玄的眼角沁出,滴落。他的臉色,仍然那麼平靜,彷彿是個孩子。

    他伸出手,顫抖著,為蘇猶憐抹去那滴淚。

    一言不發。

    蘇猶憐慢慢平靜下來。她的面容,也漸漸冰冷。

    命運,只會掌握在自己手中,她無法掌握別人的命運,她只能盡力去衛護自己的愛情。

    是的,她是一隻卑微的雪妖,只能衛護自己的愛情。

    「開始吧。」

    命運,帶著車輪的轟響,碾過蒼藍之天際。

    蘇猶憐割開手腕,蘸著流淌的鮮血,輕輕畫下一筆。

    要用虔誠與犧牲,才能布下最好的五行定元陣。一筆筆,勾出一條條複雜的線條,鐫上一個個靈動的符文。

    將她的修為透進去,五行定元陣就如同活了一樣,跟她一起呼吸著。

    那是她親手布下的五行定元陣。

    封鎖一段真愛,封鎖一段傳奇。

    也封鎖所有的因緣。

    雪緩緩下著,隕落在這片永遠晴朗的禁天之峰上。

    這一日,大唐欽天監記載:

    天變。

    李玄靜靜地蹲在一邊,靜靜地看著蘇猶憐蘸著自己的血,畫著那玄妙的陣法。看著她將一件件暗之秘寶擺在陣法之上,看著她念著繁複深奧的咒文。

    龍鼎血華,泥犁盤,雪天鋒,還有李玄體內的清涼鑰。

    他靜靜地看著蘇猶憐。

    這一刻,他在思念誰?

    幽藍的帷幕挑開,宛如神明斬開了滄海,歲月撕碎了年華。

    石星御靜靜地自幕幔深處走出。藍色的長袍似乎是嶄新的,隱繡著龍紋。他的面容,也是一片寧靜。只有在眸子的最深處,才能看到一絲跳動的喜悅與希冀。

    蘇猶憐銳敏地注意到,今天的石星御,身上缺少了威嚴。

    他不再咄咄逼人,如劍一般森冷。

    ——是為了迎接九靈兒的降臨麼?

    蘇猶憐心中泛起一陣難言的酸楚。

    這一刻,她竟不忍心去想石星御那張失望的臉。

    石星御看著她:「開始吧。」

    ——他等不及了麼?

    他若知道來臨的是失望,是欺騙,他會怎麼做?

    他還會這麼期待麼?

    蘇猶憐嘴角忍不住挑起了一絲冷笑。多麼讓人厭棄的命運啊。

    石星御有些奇怪的看著她,不明白她為什麼停止。

    蘇猶憐冷冷道:「若是失敗了呢?」

    石星御一怔。

    ——若是失敗了呢?

    蘇猶憐聲音彷彿是一根針,尖銳地刺進石星御的心裡。

    「若是找不到九靈兒的魂魄呢?」

    「怎麼會找不到?」

    一直風儀溫文的石星御突然變得有些粗暴起來,打斷了蘇猶憐的話。

    「五行定元陣怎會出錯?」

    「暗之四寶怎會出錯?」

    他冷冷盯著蘇猶憐,雙眸中透出一絲殘刻。

    「絕不能出錯,絕不能!」

    蘇猶憐迎接著他的目光,宛如一朵秋花,迎接著萬里風霜。

    她,沒有絲毫的退卻。

    「好。」

    她淡淡回答了一聲,將指上的鮮血,灑在手中那古老的卷軸上。

    卷軸彷彿有了生命一般,急速地將鮮血吸乾。一聲悶啞的呼嘯聲傳了出來,卷軸爆發出一股強大的力量,猛然掙脫了蘇猶憐的掌握,飛到五行定元陣上面。

    卷軸上飛起一道道鮮紅晶亮的血光,凌空組成一個小小的光之五行定元陣,然後慢慢降落,光之陣不斷漲大,終於與地面上繪出的陣圖融合成一片,亮光不斷自陣圖中騰起,將整座聖殿都映耀成血紅色。

    轟隆轟隆的爆響聲,不斷自陣圖中發出,彷彿洪荒時的巨嘯。那陣圖似乎變得極為沉重,連禁天之峰都承載不起,被壓得不住顫抖。陣圖越降越低,在聖殿正中央形成一座巨大的黑洞。血光升騰九霄,盛開一朵血蓮之花,上面托著那枚小小的,三生石。

    李玄的身體忽然變成了透明的一片,清涼鑰清清楚楚地顯露了出來,發出一片詭異的光輝。九天清涼氣升騰而出,如幽冥之月色,瞬間遮蔽了長空。

    另外三件暗之秘寶,也紛紛轉動起來,隨著一陣清亮的嘯聲,龍鼎血華中精光大盛,無邊血濤夾雜著粘稠灼烈的陰火,轟然爆發。而泥梨盤中則現出萬千地獄變相,餓鬼修羅,畜生天人,全被禁鎖在漆黑陰森的暗獄之中,受無邊酷刑,不得逃脫。雪天鋒湧起三千弱水,將另外三寶所放出的幻相威能包裹起來,巨浪排天,不住幻化,形成一個個夢幻泡影,漸漸碎裂。每一泡破,便是一個世界幻滅。

    暗之秘寶,秉承暗之地水火風而生,司掌毀滅與崩壞,此時被五行定元陣激發,立即在人間張開了無窮地獄幻境。

    洪荒巨嘯不住響起,血浪濁液在漆黑的巨洞中不住地翻騰著,猛然一聲爆響,暗之四寶鏗然墜地。

    它們全都消盡了光芒,散盡了靈氣。它們體內匯聚的暗之地水火風,全被五行定元陣吸納而去,在聖殿正中飛速旋轉,化成粘稠的一團濁光。

    宛如天地初生時的混沌。

    陣中光芒變化,驟然靜止。

    一藍一紅,兩道光芒沖天而起,高幾萬丈,剎那間天地間彷彿全都被這兩種顏色充滿,再沒有第三色。

    所有的顏色都分解,消散,只剩下紅與藍。

    轟然巨響中,兩種光幻化,降臨。

    冰之聖殿早就被這巨大的威能摧毀殆盡,露出空晴的天。

    那天空,竟也被這兩種光芒充滿,紅與藍糾纏著,擁抱著,在天幕上張開一幅太極圖來。

    禁天之峰上,陣圖聚攏的暗之元氣,也開始分化,藍追逐著紅,紅擁抱著藍,也形成一座巨大的太極圖。

    蘇猶憐與石星御,就分別站在太極圖的兩隻魚眼上。

    組成太極圖的湛藍與血紅不再有絲毫的波動,藍與紅的交界處,那枚三生石閃著靜靜的光芒。

    一片一片虛淡的影子不住自石上剝離,融入到藍紅的太極光芒中去。但它們並未消解,而是在太極上鏤刻出一幅幅斑駁陸離的畫面來。

    他們兩人,就被這越湧越多的畫面包圍著,無法掙脫。

    每一幅畫面,都帶著一個九靈兒,有的歡喜,有的憂愁。紅色的歡喜,藍色的憂愁。

    濃妝淡抹,宜嗔宜喜。

    石星御剎那間怔住,身周是一個個嬌小可愛的九靈兒,繡面芙蓉一般,桃笑李妍。一雙雙秀目盈盈向著他,宛如有說不盡的繾綣相思。

    而蘇猶憐的四周,九靈兒盡皆含著淺淺的怨愁,宛如秋花帶露,白璧微翳,凝蓄著萬種嬌愁。

    一斛明珠萬斛愁,關山漂泊腰肢細。

    石星御剎那間怔住。

    這是他無論如何都雕不出來的嬌柔,是他夢寐中想了一千遍、念了一萬聲的愛憐。

    百年離恨,消得愁腸幾許醉?

    而今,他終於見到了這份容顏,終於清晰無比地看到了他的思念。

    是那麼帶著笑、帶著嗔、帶著刻骨柔情、十分眷戀、盈盈注目的九靈兒呀!

    是他三生之中,揉碎了、擁進血肉裡的愛!

    熱淚已滿襟。

    每一滴淚水滾落,都映著一個九靈兒的影像。

    紛紛覆覆,都是他自己的眷戀。

    那是何等幸福。

    他伸出手去,九靈兒穿過他的擁抱,在他耳邊細細地呢喃著。他聽不盡這無限清柔,只想靠得更近一些,讓那淡淡的影像能更真實一些。

    欣喜在他心底跳躍著,求了一千遍一萬遍,他終於又見到了她,又得到了她。

    他要好好愛她。

    這一世,他只為愛她而活,不再關心天下。

    他不由得焦躁起來,禁不住伸出手,似乎想攬過這些影子,緊緊相擁。

    這喜悅是煎熬啊,即將得到的喜悅,是最刻骨的煎熬,連多等一秒鐘,都無法忍受。要御著馬,乘著風,奔到你面前,好好捧著那張臉,將相思一遍一遍說。

    九靈兒的幻影卻同時飛了起來,無論嗔還是喜,都飛舞成一道紅藍交揉在一起的龍卷。

    石星御的懷抱猛然空了,他禁不住有些慌亂。

    縱然以龍皇之威嚴,卻也不禁雙目中露出彷徨之色。

    因,這是他唯一的致命弱點。

    但他的眸子中隨即露出了欣喜,只因那龍卷慢慢靜止,裡面露出一個人影來。

    那不再是如幻似虛的影像,那是鮮活的,血肉凝結的人。

    那是真正的夢寐以求的愛戀,正在一點點具現,由苦苦相思變為真實。

    石星御剎那間週身電震,再也無法動彈分毫。

    他曾經無數次想像過他再度見到九靈兒時會怎樣,但當真正見到時,他無法言,無法動。

    他的靈魂,在這一刻墜入虛空。

    他的熱淚再度盈眶,卻沒有一顆滴下來。

    心忍不住跳了起來。

    這一刻,他情願第一次跪拜在命運腳下。

    這一刻,他情願信仰天上地下任何的神明。

    九靈兒微笑著,那是無比真實的微笑,在瑰麗的龍卷包圍下,向石星御伸出了手。

    那是一隻完美的,潔白的玉手,纖指尖尖,就像是剛生的春筍一般。天狐的妖媚潛藏在這隻手中,讓她如芝蘭靜開,纖柔嫵媚。

    這隻手,帶著淡淡的香氣,點向石星御的額頭。

    石星御緩緩閉上眼睛,等待著那點芳香的降落。他不禁想起,當年九靈兒就是常常這樣向他撒嬌著,而他卻從未理會。

    他欠她,欠她多少深情厚意。

    用這一刻,用心去體會吧,他將再也不會失去她,即使天地崩壞都不會。

    這時,一點細細的聲音響起。

    心碎的聲音。

《天舞紀4·葬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