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欲說春心無所似

    蘇猶憐靜靜地望著他,目中神光變幻著,有時冰冷,有時溫和。有時純潔無瑕,有時飽經滄桑。有時歡喜,卻又有時冷漠。

    重生後的身軀,在風中輕輕顫抖,無比脆弱。

    她的心也是一樣,宛如一叢已破碎的琉璃,本已散落空中,卻又被強行聚攏。新生的痛楚剝離了它的一切防禦,將它變得如此柔軟,哪怕最輕的一粒微塵,都會進入心靈深處,帶來刺骨的痛。

    記憶,彷彿千絲萬縷的線,交纏在一起,不停地在她心中蠕動著。她的心,反而變成了一個空殼。

    那是無數的記憶。

    彷彿一隻雪妖,赤腳站在冰冷的雪原上。

    彷彿一隻天狐,飛翔在美麗神秘的禁天之峰中。

    彷彿遭受萬種凌遲,卻仍默默看著人間的燈火。

    彷彿獨坐在巍峨的宮殿中,卻感受著情人離別的蒼涼。

    她愛著,被愛著,傷著,被傷著。

    隔了萬丈紅塵,隔了生死輪迴。

    隔著一個擁抱的距離,看著那張無比陌生,無比熟悉的臉。

    凝望,漫長得就像是一場凌遲。

    天外,烽火灼燒成劇烈的雲,猛烈地撞擊著十萬鬼兵組成的天地大陣。

    陣中困著一個注定要備受疼愛的公主,也在靜靜等待著英雄的拯救。

    隔著一個擁抱的距離。

    蘇猶憐不敢去看,因為每看一眼,都是深深的傷。

    每一次,烽火出現,九靈御魔鏡在她心中運轉,都會帶來重生重死般的劇痛。

    傷的是她,守護的卻是別個女子。

    始終是別人的生死,別人的傳奇,別人的三生啊。

    她傷盡了自己,都無法成全。

    她不看,所以她也無法看到烽火緊密包圍中,那一滴被焚盡的淚。

    她只記得,就是這個人、這個最愛她的人,在那一刻,口中喃喃喚出「公主。」

    而後,他秉著她給予的羽翼,飛向他的公主。此後,他們將不再分離。

    沒有什麼能夠阻擋他們,因為,他的心已經空了,恰好可以承受一份愛情。

    然而,她不是他眷戀中的公主。

    那個靜靜躺在天地大陣中的人,不是她。

    她的心也空了很大的一塊。那是九靈御魔鏡被擊碎後的空隙。

    但,誰來填補這塊空隙?

    誰來拯救她?

    她被拋棄了,像垃圾一樣丟棄在寒冷的北極大地上。丟棄在對別人的傳奇的成全中。丟棄在她最需要他的時候。

    那麼決斷,那麼無情,任她無人問津的死去。

    這是第一千零一次背叛。

    她曾那麼那麼愛他。

    那麼那麼愛他。

    石星御微笑看著她,淚水風乾在衣襟上。

    蘇猶憐彷彿是一塊冰,反射著照射過來的陸離的光。

    她已經一無所有。

    石星御輕輕抱住她,他們之間的距離,已不再是一個擁抱。

    「你是我的九靈兒。」

    石星御溫柔而堅定地說。短短一句話,牽動創痛,鮮血不住從他的嘴角流下,點滴墜落在她的唇上。

    她忽然感到,自己的唇竟是如此乾涸。

    九靈兒。

    這三個字像是清水,流進她早就枯竭了的心中。卻又迅速化為刺痛,深深沒進她的靈魂深處,再也無法拔出。

    輕輕地,她抬手,猶豫著,指尖觸上了石星御傷痕纍纍的胸膛。

    一股熟悉的力量立即鑽進了她的身體來,給她帶來溫暖。

    那湛藍的眸子是那麼蒼遠,彷彿有什麼東西快要想起,卻又始終不能。

    淚水,立即沾濕了她的雙睫。

    她的雙手,慢慢向上,滑上了石星御的脖頸。在這裡,她感受到了同樣的力量。她用力摟住了他,緊緊貼了上去。

    「——認識我麼?我是誰?」盈盈淺笑,說出重生後的第一句話。

    同樣的問,她曾提起過,在垂死的那一刻。

    這一問,對她那麼重要,帶著三生的祈盼,也帶著死亡前最後的記憶,帶著重生後脆弱的期望。

    上一次,那個口口聲聲說最愛她的人,沒有回答。

    她靜靜地看著眼前這個男子,目光是那麼迷惘,似乎還沒有把他看清。

    但她卻認真地等待他的回答。等待著命運親手彌補,她上一次生命中最大的虧欠。

    她等待著,若還是那句冰冷的話,她寧願立刻重墜死亡的煉獄。

    然而,這一次,這個溫柔擁抱著她的男子,卻沒有一絲猶豫:

    「九靈兒。你是我的九靈兒。」

    那一刻,所有蒼白的一切坍塌,化成一樣白,但卻是如禁天之峰一般妖白的雪。

    是的,雪妖已經死去,她已經重生。

    她該翕動著九對羽翼,飛舞在那雙臂膀為她撐起的天空上。

    因為,那裡,有著只有她一個人享受的愛憐。

    她曾經經歷了三生,聽過無數遍那個允諾。

    她笑了,笑得很媚,很妖。

    笑得眼淚落下。

    原來,我是九靈兒。

    烽火,重重斬在天地大陣上。

    赤紅色的戰雲隨著凌厲的刀鋒出現,與天地大陣騰起的金黃色戰雲撞在了一起。驚天動地的殺伐聲,隨著這一擊而具現。

    沖天烽火中,隱隱出現無數西域勇士,混雜在旌旗,烈風,黃沙,號角中,向著天地大陣怒沖而下。而天地大陣中風雷水火之勢大作,八種戰雲相互為用,組合成一個巨大的太極形狀,彷彿世間萬物,都可包容其中。金黃光泡飛舞著,金戈將士們宛如降世神將,威猛靈動之極。

    烽火風雷,剎那間攪在一起,合著沉悶而激烈的戰鼓聲,奮戰衝殺。李玄雙目如血,似乎已被烽火完全控制住,定遠刀帶起血海般的浪濤,向著天地大陣不住轟擊。

    那股悍烈之勢,就連天地大陣也不由得受了壓制,金黃戰雲漸漸有凌亂之像。

    亦是因為,大陣的八成威能,已被葉法善以秘法提取,去對付龍皇。殘餘的兩成威力,當然無法抵抗定遠侯那穿透三生的強悍意志。

    太子吃驚地看著這團烽火,一時竟忘記了向簡碧塵、葉法善下令。

    他尖叫道:「他在發什麼瘋?」

    他筆直指著李玄,聲音中充滿了憤怒:「他發什麼瘋?」

    藥師老鬼歎了口氣,微搖著頭,沒有說話。

    太子臉色驟轉獰厲:「我殺了你!」

    他的左手重重一握。

    李玄一聲慘叫,猛地自空中跌落。

    九天桂實已在他的體內生根,裹住那枚清涼鑰,蔓延在他的經脈中。太子這虛空重重一握,李玄就覺得自己的心被絞痛纏住,所有的力量都不由得一窒!

    李玄砰然跌在地上,身外火影渙散,昏迷了過去。

    太子陰笑了一聲,五指就要再度捏緊。

    藥師老鬼的警告聲突然傳來:

    「太子小心!」

    太子臉色一變,立即退後三尺,他的身子猝然頓住。

    石星御終於站了起來。

    卻已不再是傲絕天下的龍皇,而更像是跋涉了一千年的流徒。

    他歷盡了塵世間所有的蒼涼,受盡了天底下最殘刻的酷刑。

    他如同上古的修行者,用堅忍的苦行來乞求上天的仁慈。當歲月灰飛煙滅,遍歷所不能承受之痛後,他的手中,終於放滿了神明所降的禮物。

    而此時的他,滿身創痛。

    殘缺,血污,塵土,盡皆覆蓋在他身上,他本傲岸如龍的身軀,此時滿是血穢。

    但,他的臉上仍綻放著溫柔的笑,輕輕擁著蘇猶憐。

    他抱起她,另一隻手撫過她的鬢邊,將被風吹起的亂髮攏住。他的動作是那麼輕,生怕多用一分力,就會弄痛她。

    蘇猶憐偎依在他堅實的胸前,孱弱得就像是一片雪羽。她輕輕閉著眼睛,安享在他為她營造出的小小的空間裡。

    ——這就是千年來,夢寐以求的幸福麼?被愛,被守護,被縱容的幸福,終於借另一個女子的名義,錯誤的降臨在她身上了麼。

    她睜開雙眼,新生後的目光有些迷茫,穿過石星御飛揚的長髮,輕輕拂過熟悉又陌生的天空、大地、浮雲,最後再度投向墨雲翻湧的天地大陣。

    她看到了龍薇兒,心中泛起一些酸澀。

    承香、龍薇。

    三生輪迴,也抹不去命運對她的眷顧,她是注定要受寵愛的公主。

    前生,定遠侯為她揮戈西域,決戰黃沙;後世,謝雲石、簡碧塵……或以傾絕天下之風華,或用強極一時之力量,執著地為她遮蔽風雨。

    當然,還有李玄。

    注定要受寵愛的公主……為什麼,不是我?

    為何上天總是如此殘酷,剝奪蒼生的幸福,卻只將眷顧集中在少數幾個人身上?

    絳雲峰頂上,她對龍穆說,我不是公主。

    那一句話刺痛了龍穆,也刺痛了自己。

    是的,她不是公主。她不過是一隻被命運剝奪了幸福的雪妖,離群索居在冰雪覆蓋的荒原上。

    一千年來,也曾有人、魔、仙靈來到她的雪原。他們覬覦她的身體、她的元丹,一次次欺騙、傷害她,無情地破碎她所有的夢。

    卻沒有誰將她當作公主。

    公主,在世間多情女子的心中,不是一個封號,不是一個權位,而是騎士那甘心跪於裙下的摯愛,和王子溫柔捧於掌心呵護啊。

    她不是公主,只是一隻小小的雪妖。

    可誰又不想成為公主?誰不願在如花的年華中,安享錦衣玉食,也安享父皇的權位、萬民的敬仰、王子的愛情?

    蒼穹遼遠,命運的聲音彷彿在遙不可知處響起。它原本殘酷的威嚴,第一次顯示出一絲仁慈:

    ——以前的雪妖已經死了,你是九靈兒。

    ——在他的懷抱裡,你可以享有天下最強者的愛情,得到比一切公主都要尊貴的榮光。

    ——我曾虧欠你的一切,都將得到補償。

    這些,沒有任何人可以質疑。

    蘇猶憐的眼淚卻禁不住墜落。

    命運啊,你曾經那麼多次,殘忍的奪走屬於我的所有,這次卻把一份本屬於別人的眷顧,錯交到我手上。

    這是多麼殘酷的補償!

    石星御靜靜地看著她,彷彿也感受著她心中的痛。

    他抬手,拂去她臉上的淚痕,柔聲道:「我再也不會讓你受任何傷害。」

    「再不會。」

    寒氣,自他背後散出,迅速地在空間中瀰漫開來。他的懷抱仍是那麼溫暖,但森寒卻在這瞬間充斥了整個大魔國。

    冰,自虛無中凝結,在他腳下具現,形成一座巨大的透明之峰,托著兩人慢慢升起。

    漸漸支入蒼天,以那輪金黃的圓月為背影。

    禁天之峰,重新在大魔國的土地上崛起。

    蘇猶憐合上眼,她能感受到,巨冰輕碎地響著,壘砌出一座嶄新的蒼藍聖殿。

    幕幔緩緩飄搖著,覆蓋在她的周圍。

    他輕輕鬆手,將她放在一座巨大的冰座上。幕幔降落,將她的視線遮蔽。

    他將最柔軟的絲絨覆蓋上她的身體,又輕輕掖好被角,哪怕最輕柔的微風,也不許碰觸她的身體。

    這是他為她隔絕出的一個小小的世界,只有溫情,沒有打攪。

    蘇猶憐的身軀在輕輕顫抖著。這個世界能維持多久呢?她能感覺到,龍皇的力量已降到了最低,維繫她生命時所受的傷,幾乎奪走了他所有的生機。而重鑄禁天之峰與蒼藍聖殿,差不多耗盡了他殘存的力量。

    他要讓她成為公主,有自己的山峰,自己的城池,自己的宮殿。

    她卻不敢睜眼看他一眼。

    她怕看到生死的悲傷。

    龍皇的聲音柔和地傳了過來:

    「你等我。」

    蘇猶憐有些錯愕地抬起頭。

    他的微笑是如此溫柔,卻又彷彿帶著天空的青蒼,廣袤,深遠。彷彿只要籠罩其下,就一切都不必再擔心。

    蘇猶憐還未來得及回答,左手已被他握住。

    他輕輕抬起她纖長的手指,溫柔地放到唇邊,卻並沒有輕吻它們,而是久久沉默,似乎在用心感受指間傳來的每一絲溫度。

    蘇猶憐蒼白的指節碰觸著他的呼吸,禁不住有些顫抖。

    石星御抬起頭,湛藍的眸子望向遠方翻滾的陣雲,目光中漸漸透出深邃的寒芒。

    然而他聲音卻那麼輕柔,彷彿訴說著只屬於兩個人的誓約:

    「看著我。」

    「為你,斬將、奪旗。」

    他將她的手放回繡被中,輕輕蓋好,彷彿在呵護一株易碎的花。

    蘇猶憐的心一慟。

    眼前這個男子,就彷彿傳說中的武士,在即將出入千軍萬馬的前夕,不問天下,不問強敵,只懷著愛與虔誠,來向他的公主辭行。

    而後,他將血灑大地,摧城拔寨,揮劍將敵將的首級斬落,在千萬人驚懼的目光中,輕輕捧到公主的面前。

    這多麼像是一個夢啊。

    每個想成為公主的少女,都曾做過的夢。這個夢曾在荒涼的雪原上,被蒼古的風吹冷,結為冰雪。如今,終於在不知從何處垂照的陽光下,點滴融化。

    熱淚禁不住落下,打濕了蘇猶憐的眸子。

    ——這多麼像一場夢啊。

    ——或者,我剛才已經死去,正沉睡在冰冷的雪原上,現在的一切,不過是走向死亡時最後的幻景?

    她心底深處突然升起一種恐懼,害怕自己會在某個不經意的時刻驚醒。

    那一刻,天空的青蒼、微風的清涼、擁抱的溫暖都將無情的離她而去,然後,她將永遠淪入那無窮無盡的黑暗。

    重生後的軀體禁不住顫慄,她感覺到,龍皇慢慢走出了蒼藍聖殿。他的力量忽強忽弱,就像是螢火蟲在夜間閃爍著,

    她感覺到,他站在禁天之峰的峰頂,俯瞰萬千兵馬。

    那一個愛著她的男子,走入千軍萬馬,為她而戰,為她斬將,為她奪旗。

    這是多麼讓人心碎的傳奇。

    然而,這個傳奇,似乎在剛開始的一剎那,就注定要破碎。

    小小的禁天之峰下,布列著怎樣的戰陣?

    封魔之陣、十萬鬼兵、清涼月宮、玄鳳之劍、天雷劫火……

    她不禁輕輕哭泣起來。

    傲岸天下的龍皇,拿什麼來對抗這些?

《天舞紀4·葬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