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霜重鼓寒聲不起

    蒼藍聖殿深處。

    透過幽藍如海波的帷幕,蘇猶憐看到他向自己走來。

    每一步,踏過焦灼的大地,踏過殘碎的夕陽,踏過滾滾的塵埃。

    每一步,都踏著他自己的血。

    每一步,也彷彿踐踏在她的心上。

    他身後,無數道劍華橫亙長天,十萬陣雲滾滾翻湧,那是他為她隔開的萬千紅塵。

    他身前,帷幕低低垂落,冰宮通透無塵,卻是連微風也不能侵入的寧靜。

    ——那是只屬於他們的世界。

    天地眾生,都在他的威嚴下瑟瑟發抖,只有她能感到,在這個屬於他們的小小世界裡,他的氣息是那樣脆弱,螢火般明滅不定。

    為了實踐給公主的諾言,他不惜化身為龍,血灑大地。

    而這種撕裂蒼穹的力量,又豈是身披巨創的他能完全駕馭的?

    蘇猶憐心中一慟,幾乎不忍看他。

    她害怕那明滅不定的氣息,會在下一刻陡然終止。

    然後,她的夢也將醒來,就此淪入永恆的黑暗。

    他卻始終強忍著創痛,以最溫柔、從容的姿態,一步步,向她走來。重重帷幕無聲開啟,彷彿發出無聲的歡呼,在迎接君王的凱旋。

    他在離她一步之遙的地方,止步,佇立。而後,他徐徐將手中的血污放下,用滿是傷痕的手指,將那團污穢的旗幟層層展開,小心的捧在手中。

    他是如此認真,彷彿在打開一件精心準備的禮物,奉持到久別的情人眼前。

    一張佈滿星辰之紋的金色戰旗,被溫柔地捧於身前,旗上陳列的猙獰頭顱,便是他從千軍萬馬中帶來的神聖祭品。

    聖殿寂靜,連血落的聲音都那麼清晰。

    空寂的幽光中,那揮手之間可屠滅眾生的魔王,輕輕破顏微笑。

    這微笑宛如一道光芒,瞬息洞穿了幽寂的宮殿。

    然後,魔王微笑著,輕輕地,單膝跪地。

    就這樣,帶著淡淡的微笑,帶著神聖的祭品,以最優雅而虔誠的姿態,跪在公主面前。

    帶著對愛情的最大信仰,帶著對公主的無盡摯愛,第一次用他的膝,去碰觸蒼涼的大地。

    彷彿西天傳說中,那凱旋而歸的騎士,帶著無上的光榮與驕傲,帶著萬民的歡呼與敬仰,跪在公主面前,祈求那一吻的獎賞。

    蘇猶憐全身巨震,扶著帷幕的手禁不住顫抖。

    重生後的心靈是這樣孱弱,彷彿被剝去了疤痕的創口,連一縷微風都會將它觸痛,又怎能經得起這樣沉重的觸摸?

    她下意識地撕扯著帷幕上的流蘇,將它們緊緊纏繞在手指上,彷彿要扼住那劇烈跳動的脈搏,讓它暫時寧帖。

    這樣她就不會死去。

    該怎樣做?

    蘇猶憐低下頭,注視著蒼白指間的流蘇,讓它們彼此糾結,纏繞出各種圖案,彷彿在尋求一個命運的啟示,反反覆覆,卻始終不敢抬頭看他。

    她怕哪怕是一個眼神,她都會淪陷。

    淪陷入別人的傳奇中去。

    蒼藍聖殿中一片沉寂。

    輕輕一聲脆響,不堪重負的流蘇在蘇猶憐指間崩斷,然後滑落下去。

    蘇猶憐似乎也終於掙脫開來,側開臉,望向遠方的天空,再不敢看他。

    石星御依舊沒有抬頭,只是長髮的陰霾下,那溫柔挑起的嘴角,略微帶上了一點苦澀。

    ——靈兒,還不肯原諒我麼?

    我的威嚴、我的國度、我的生命都是為你準備的啊。

    蘇猶憐凝望遠天,彷彿能聽到他心中的痛,卻依舊固執地不肯回頭,她的心充滿了恐懼,害怕他說出哪怕一個字,她的心就會碎裂。

    浴血的魔王,帶著敵將的首級,帶著滿身創傷,虔誠地跪於裙下,祈求她的原諒,祈求她的愛情。

    多麼美麗的傳奇。

    比人世間任何公主的傳奇,都要美麗。

    就在她面前一步之遙,只要伸手,就可以觸摸。

    然而,她用什麼來觸摸,用什麼來原諒?

    如果,她是九靈兒。

    一聲極輕的微響在寂靜的大殿上破碎。彷彿風吹起了塵埃,又彷彿有星辰從另一個宇宙中隕落。

    蘇猶憐心中卻沒由來的劇震,她禁不住回頭,然後,看見了滿地的鮮血。

    藍衫盡染。

    他身上那道原本焦灼的傷痕突然崩裂,鮮血彷彿失去控制的河水,從那猙獰的創口中汩汩湧出。

    蒼藍聖殿似乎感到了末劫來臨,發出一聲淒厲的哀鳴,帷幕一起飛揚,將那流螢般明滅的氣息攪得更加凌亂。

    魔王終於用盡了他最後的力量。

    這個用他最後的威嚴與心底的摯愛砌成的蒼藍世界,即將分崩離析。

    蘇猶憐的心猝然收緊,扶著椅背的手指深深陷入冰冷的王座,指甲斷折。

    每一秒,都是一次殘刻的凌遲。

    石星御依舊只是默默的,跪在自己的鮮血中,帶著夕陽般沉靜而溫暖的笑,耐心地等待著她的回答。

    那一刻,她彷彿聽到天空中傳來諸天神佛的慨歎:

    去吧,擁抱他的鮮血。

    去吧,分享他的榮光。

    去吧,觸摸你的傳奇。

    去吧,做他的九靈兒。

    蘇猶憐咬住嘴唇,任淚水滑落。

    鮮血滴落的聲音,彷彿歲月的更漏,在天地中輕輕振響,傳出聖殿,傳向遠方。

    「他受傷了!」

    太子露出狂喜之色:「他受傷了!」

    他禁不住手舞足蹈,將所有的符隸、法寶、密鑰一把撈了出來,嘶聲道:「快,快殺了他!趁機殺了他!」

    藥師老鬼發出一聲輕輕歎息。

    天地大陣的十萬陣雲又開始捲湧。

    一道奪目的光芒點亮在虛空中。光芒,沿著本已黯淡的軌跡疾竄,瞬間就在空中化開一幅巨大的陣圖。

    那是光之五行定元陣。

    玄陛天書、兩藏千佛珠、四極逍遙劍同時發出一聲清越的長吟,懸浮在陣圖中。九靈御魔鏡已然破碎,清涼月宮代替了它的位置,在無上秘法的催動下,強行讓陣法再度運轉!

    那是曾經名震天下的衛國公李靖的力量,以傲視天下的戰神之名,挾平生沙場從未一敗的功勳,施展出的陣法。

    一道赤紅的光芒沖天而起,在即將洞穿天穹的一瞬折轉,向石星御落下。

    天地一陣顫慄。

    瞬息之間,石星御身上又幻化出五個極淡的影像,在陣圖的牽引下,彼此糾纏掙扎,似乎隨時要脫離他的軀體。

    石星御猝然合眼,那些即將分離的影像一陣劇顫,終於又瑟縮著回到他體內,卻宛如被煮沸的水,在血脈中一陣翻湧。痛苦襲來,似乎要將他的身體攪碎。

    五行定元陣的光芒越來越盛,那些影像不住掙扎,在兩股巨大力量的撕扯下,鼓蕩、翻騰,隨時都要崩壞。

    殘缺的五行定元陣,本不足以將龍皇的神心意形體打散,但現在的石星御,已沒有了龍皇的力量。

    光影變幻,石星御的臉色越來越蒼白,突然,他輕輕低頭,咳出一大口鮮血。但他依舊保持著剛才的姿態,捧著血腥的戰旗,在血泊中,一動不動。

    他依舊在等。

    等待九靈兒的回答。

    太子揮手,十萬陣雲滾滾翻騰,無數金色雷火緩緩匯聚,天幕已看不到一線光芒,化為純粹的黑色,沉沉壓在蒼藍聖殿的上空。

    他不僅要將龍皇封印,還要抓住這千載難逢的良機,讓他神形俱滅!

    砰然一聲巨響,一道百丈長的雷火破天而下,擊打在冰之聖殿的穹頂上。

    碎屑崩摧,整個大殿一陣晃動。

    石星御一口鮮血嘔出,彷彿這些擊向聖殿的雷火也同時擊打在他身上。

    他依舊沒有抬頭,姿勢也沒有絲毫改變,只是劇烈的震盪下,他捧著戰旗的雙手一陣顫抖,沾滿鮮血的指節也因用力而蒼白。

    過了好久,他凌亂的氣息終於平復,蒼藍聖殿也陷入了短暫的安寧。

    但這安寧只是一瞬間。

    無數道雷霆化為亂雨,轟擊而下。

    蘇猶憐駭然抬起頭,滿天雷火紛紛轟擊在湛藍的穹頂上,擊得碎屑紛飛,穹頂撕開巨大的裂紋,整個蒼藍聖殿搖搖欲墜。

    九天之上,更多的雷霆還在不斷彙集

    光影變幻,刺得人幾乎睜不開眼睛,隱約中,蘇猶憐看到,石星御的臉色第一次如此蒼白。

    那一刻,他彷彿只是一個普通人,一個為愛傷痛的男子。

    那一刻,時光彷彿被劈開深深的間隙。

    一百年前,龍皇城。

    玄陛天書、兩藏千佛珠、四極逍遙劍、九靈御魔鏡彼此交感,懸浮在同樣的法陣中。

    五行定元陣。

    劍光、法寶、符咒、篆隸在青蒼的天幕中交替明滅,黑壓壓的陣雲潮水般湧來,要將陣中之人逼向絕境。

    石星御的臉色和現在一樣蒼白,龍之聖血染紅了大地。

    那一刻,是九靈兒擋在他身前。她淒聲道:「不,放過他吧,他不是魔啊!」

    這聲音無比淒楚,顫抖著劃破蒼穹,讓那封魔一劍也不禁略略停頓。

    良久的靜默,空氣彷彿都被抽空。

    一旁,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

    ——非我族類,皆是外道。

    殺。

    蒼藍的天穹破碎,鮮血迸濺。

    一日後,大唐皇帝降下詔書,三日屠城,凡有龍皇血脈者,格殺勿論。

    戰馬踏過寧靜的小鎮,在孩童與老人的啼哭中,鮮血染紅了大地。

    一年後,曾追隨龍皇的妖魔們被趕得無處容身,終於被一一鎮壓在滅絕神光之中,日夜受真火煉化。淒厲的慘叫在三界之外久久迴響。

    十年後,長安最奢侈的酒樓上,達官貴人聚會宴飲,滿座朱紫。人們饒有興趣的停住手中的酒杯,望向酒樓中央。那裡,一個相貌古奇的仙人凌虛指著一團浮在空中的彩光——那是一隻琉璃熔鑄的煉妖壺。

    壺中囚禁著一隻小小的花妖。她才剛剛修成人形,衣衫上還帶著籐蔓的痕跡。她彷彿感到了即將來臨的危險,驚恐地在琉璃壺中左衝右突。宴飲之人一面舉杯,一面嬉笑賞玩。主人揮手,一個道童走出,以稚氣而平板的聲音介紹著花妖族類、年齡、修行地點。

    眾人的評頭論足中,仙人驟然掐了個法訣,一叢金色火焰轟然蓬散,將花妖包裹其中。

    花妖一聲慘叫,在真火中掙扎,美麗的衣衫漸漸被火苗吞噬,露出白皙的肌膚來。

    宴會在此達到高朝,所有的人都舉杯大笑,說著最穢褻的話。

    火苗並不太大,一寸寸凌遲花妖的軀體。劇痛中,花妖發出淒厲的慘叫,漸漸的,從衣衫到肌膚到骸骨,一點點化為灰燼,一直過了半個時辰,才終於神形俱滅。

    眾人為這出表演滿意地鼓掌。主人遣僕從遞上謝金,仙人帶著童兒行禮告退。

    宴飲再度開始,沒有人再提起那只花妖,她就像一片零落的花瓣,從歡宴的人們記憶中滑過,留不下半點印記。

    因為這種戲碼不過是他們司空見慣的娛樂。

    在龍皇被封印的百年裡,每個角落都在上演著相同的事。

    無數妖靈、魔怪被人類販賣、凌虐、奴役、殘殺。

    鮫人被劈開魚尾,販賣到最下等的妓院中。她們落下的眼淚會化為明珠,於是,在那一百年中,明珠賤如糞土。

    蝶妖的雙翅被殘忍的折斷,用十寸長的禁魂釘穿透手足,釘上富人的琉璃屋頂,人們稱之為美人旗,是長安城中最奢華的裝飾。而她,要輾轉哀吟十日十夜才會死去,再被破布般拋棄,換上新的。

    狼族和虎族的鬥士,全身被穿上燃著烈焰的鎖鏈,投放到巨大的下沉廣場上。無數面目模糊的人類躲在高高的壁壘後,瘋狂地揮舞著手臂,鼓動它們彼此撕咬,在紛飛的血肉中沸騰、歡呼。

    一切的殘忍、猥瑣、黑暗,都以降妖除魔的名義釋放,並在「驅逐異類」喜悅下,被推向頂峰。

    那是人性中最邪惡一面的百年狂歡。

    那時,他們,稱這個世界為盛世。

    人類最燦爛的盛世。

    大唐盛世。

    蘇猶憐禁不住淚灑衣襟,一百年來,妖魔們所受的折磨、**、殘害,同時降臨在她身上,將她的心磨碎。

    非我族類,皆為外道——這就是人類的正義。

    她也是一隻小小的雪妖,也曾在這種可怕的正義下,被人類殘忍地傷害。他們一次次來到她躲藏的雪原,欺騙她,剜出她的眼睛,玷污她的身體。

    她怎能看著這一切重演?

    雷火亂落如雨,蒼藍的穹頂即將破碎!

    百年前的一切,注定要在她手中輪迴。

    「不!」

    蘇猶憐似乎從噩夢中驚醒,她衝下王座,跪倒在石星御面前。

    她劈手將戰旗奪過,狠狠拋開,任那顆猙獰的頭顱滾落在冰雪地板上,發出空洞的迴響。

    她用力握住他沾血的手,嘶聲道:

    「你不能敗!」

    他的手是那麼涼,幾乎沒有了溫度。

    蘇猶憐的心一陣劇痛,她咬著牙,一字字道:「為了你的國家,為了你的子民,為了天下妖魔,你不能敗!」

    石星御似乎用盡了三生的力量,才抬起頭,微笑著看著她。那雙湛藍的眸子,退去了神魔的顏色,如明月一般通透,不染纖塵。

    他伸出手,一點點撫過著蘇猶憐的臉,指尖的鮮血在她臉上綻出淡淡的痕跡。

    ——那是永世的愛憐,是如花的妖嬈,是記憶中永遠無可忘記的眷戀

    他輕輕微笑:「靈兒,這就是妖的宿命。」

    蘇猶憐一震。

    是啊,這就是妖的宿命!

    她終於明白,為什麼一千年來,那些來到雪原的人,都那樣殘忍,毫無內疚,毫無悲憫。

    為什麼那個口口聲聲說最愛她的人,會在她垂死的那一刻,將她拋棄在冰冷的雪地上。

    為什麼每一次九靈御魔鏡的運轉,傷的是她,而被拯救、被憐惜的,總是別人。

    只因為,她不是公主。

    她是一隻小小的雪妖。

    是人類眼中不被顧惜、也不值愛戀的異類。

    注定被利用、被傷害、被歧視,永遠得不到人類的愛情。

    那就是妖的宿命。

    蘇猶憐的視線穿過他散亂的長髮,投向聖殿外,那劍光縱橫、陣雲翻滾的世界。

    五行定元陣運轉著,彷彿亙古以來,一直懸掛在天幕。

    百年前,君千殤、紫極、大日至……

    百年後,李靖、簡碧塵、定遠侯……

    那些洞悉了天地奧義、掌握著絕強力量的人啊,平時是那麼高遠清華,彷彿連踏足紅塵都是對他們的褻瀆。卻在這一天,同時降臨這座荒蕪的冰原,用他們所有的力量,只為了打碎一段真愛。

    只因為,這懷著真愛的男子,是他們定義的魔。

    蘇猶憐的雙拳握緊。

    這就是人類的道德。

    和人類的愛情一樣,虛偽、造作。

    轟然巨響中,雷火紛紛亂落。

    蘇猶憐收回目光,卻發現,石星御眸中那湛藍的光芒竟在漸漸隱去。

    ——靈兒,你還是不肯原諒我麼。

    蘇猶憐靜靜地看著他,彷彿隔著無盡的時空,凝視一段傳奇。

    是的,他是一個傳奇。

    百年前,當諸神都在人類的鮮花與祭品中沉睡時,他帶著滔天魔焰,降臨在這個只屬於人類的盛世上,以淋漓的鮮血與殺戮,來抗逆它的虛偽、荒涼、殘忍。

    如今,當芸芸眾生在他的魔威下瑟瑟顫抖時,他卻帶著摯愛,帶著承諾,輕輕跪倒在她面前。用他的威嚴、他的國度、他的生命來證明一段真愛。

    他不能敗。

    他是妖族的皇,絕不能再被分散成神心意形體五部分,鎮壓在那些荒涼、漆黑、污穢的密境中。

    他是一個傳奇。是妖族的傳奇,是九靈兒的傳奇。

    也是她的傳奇。

    天地動搖,冰之聖殿開始分崩離析。

    一切都在隕落,宛如日之下沉,不可逆轉。

    還是得不到她的回答麼。

    他終於釋然一笑,這一笑仍然如此溫柔,沒有一絲怨恨。

    「如此,靈兒,你可願意,隨我去百年前那個淵藪?」

    可願意,隨我一同沉睡在三生石中?

    天地無語。

    蘇猶憐的目光卻在漸漸堅強。

    她緩緩搖頭,輕輕吐出一個字:

    「不。」

    不?石星御的微笑凝結,天地間最後的光芒在他臉上一點點沉淪,就要化為永劫的悲傷。

    蘇猶憐霍然抬頭,甜美而蒼白的笑容在她臉上如花綻放,她逆著他的目光,一字字道:

    「我是你的九靈兒。」

    手臂,宛如花枝,輕輕環住他的脖頸;字字耳語,彷彿要鏤刻上他的靈魂:

    「我要你——為我而戰。」

    然後,她緊緊摟住他,對著他沾血的雙唇,深深吻了下去。

    彷彿西天傳說中,那守望宮闕之上的公主,帶著無上的榮寵與幸福,帶著萬民的歡呼與敬仰,一步步走下高高的台階,迎接凱旋而歸的騎士,給他那一吻的獎賞。

    她能感到,他微涼的唇漸漸變得熾熱,帶著三生的眷戀,帶著刻骨的相思,帶著百年的別離,凌亂地印在她唇上,是那麼燙,幾乎燒傷了她的靈魂。

    那一刻,她的靈魂彷彿脫離了軀殼,飄離到正在坍塌的穹頂下。周圍是亂舞的雷火,卻彷彿為情人點燃的煙花。她彷彿就佇立在這死亡的煙花中,含著淚,也帶著笑,凝視自己。

    帶血的頭顱,跪倒的王者,被深愛的滿足,被守護著的驕傲。

    這一切緊緊包圍著她,帶著他的氣息。

    血的溫暖,王的尊嚴,愛的悸動。

    她的身體,終於隨著心一起融化了。

    她就是一團雪,融化在熾烈無比的光芒中。

    這一刻,她完全淪陷在他的傳奇。

    她曾身著公主的華裳,隨他縱橫百年;亦沉睡一世,陪他苦戀三生。

    一陣酸楚,自心底升起。

    是的,她是九靈兒,她愛著這個人,恨著這個人。

    她三生三世,苦苦追尋的,不正是這一吻?如此熾烈,如此忘情。

    前生,他是這樣望著遠方。

    今生,他是這樣望著自己。

    還有什麼遺憾呢?

    石星御緊緊抱著她,盡情感受著她微涼的唇齒。

    聖殿正在他們身下寸寸坍塌,蒼藍的穹頂已然化為空洞,重重帷幕在雷火的撕扯下,片片紛飛。

    他卻全然不顧。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停止。

    恍惚之間,她似乎化了一團柔媚的籐蔓,緊緊纏繞在他身上,一纏就是三生。

    他們歷盡了生死蒼涼,離別幻化,前世柔情,今生誓約。

    那一幕幕是如此清晰,石星御忍不住淚流滿面。

    是的,她是九靈兒。

    她若不是九靈兒,又會是誰?

    鈞天之上,重重雷火隕落,照亮了正在化為塵芥的蒼藍聖殿。

    震耳欲聾的轟響,彷彿在這一刻停止,漫天劫灰中,天地一片寂靜。

    雷火洗禮下,十丈宮牆緩緩崩摧,重重帷幕縷縷粉碎,蒼藍聖殿變得通透無塵。

    通透得只剩下兩個緊緊相擁的影子。

    那一吻,彷彿天長地久。

    那一吻,諸天寂靜,眾生無語。

《天舞紀4·葬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