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眾莫知兮余所為

    吳越王府。

    日曜浮在花園中的清池上,臉色十分虛弱,她微微喘息著,似乎剛才運用玄功窺測千里外的景象,已消耗了她太多精力。

    吳越王皺眉道:「沒想到姬雲裳竟就此離去,我們苦心安排的一仗,最終沒能打起來。」

    日曜搖了搖頭:「事情遠非你我想像的那麼簡單。姬雲裳此番千里迢迢前去華音閣,本就不是要與整個華音閣為敵,而只是不滿卓王孫一人而已。」

    吳越王道:「為什麼?」

    日曜歎息道:「姬雲裳雖為天外之人,但極為尊重華音閣的傳統,和傳承千年的榮耀。卓王孫卻不然,他是一個天生的破壞者,注定了要打破一切規矩、法則。」

    吳越王點頭道:「這倒是有所耳聞。」

    日曜道:「每一任華音閣主,都必須看過簡春水親筆寫下的春水劍譜,而領悟春水劍法。唯有卓王孫例外。他不僅沒有看春水劍譜,還放言道,自他之後華音閣主再不需領悟春水劍法。然而……」

    日曜嘴角浮起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然而,今天,卓王孫卻問了姬雲裳一件事。」

    「——他問姬雲裳,他所施展的,到底是不是真正的春水劍法。」

    吳越王若有所悟,緩緩點了點頭。

    日曜道:「這是卓王孫對姬雲裳的妥協。也是他對華音閣傳統的妥協。」

    吳越王道:「這雖是妥協,但也說明了卓王孫繼承華音閣的責任,也說明了他要將之發揚光大的決心。」

    日曜點頭道:「因此,姬雲裳便沒有再與卓王孫一戰的必要了。」

    吳越王眉頭微微皺起:「如果一戰,又會怎樣?」

    日曜搖了搖頭:「我不敢肯定。或許,會是卓王孫一生中的第一場敗績。」她臉上浮起一個笑容:「然而,上天偏偏不會讓這一戰發生。他似乎有不敗的天命。命運永遠比武功更重要,不是麼?」

    吳越王冷哼了一聲,淡淡道:「你是說,卓王孫並不是武功上擊敗了姬雲裳,而是用所謂天命、氣度折服了她?」

    日曜笑了,道:「這又有什麼關係?姬雲裳總算將蒼天令交到了華音閣,我們的目的也達到了。何況,指望他們兩人拚個你死我活實在不現實。起碼,秋璇的意見就不能不考慮。」

    吳越王沉吟片刻:「秋璇是姬雲裳的女兒?那她為什麼不去看她?」

    日曜笑道:「她已經去看過了。否則你以為,僅憑樓心月、琴言、秋璇這三個小丫頭,就能降服她親手種下的暗獄曼荼羅真氣?」

    吳越王點頭微歎:「秋璇的確是個有趣的人。」

    日曜笑道:「只可惜,她的心現在已經是卓王孫的,否則若能將她弄到王爺府上,對王爺的大業實在是大有幫助。」

    吳越王揮手道:「這也不能強求。四天令其二入於華音閣,接下來該怎麼辦?」

    日曜蒼白的臉上皺起一個燦爛的笑容:「楊逸之很快就會接到曇宗大師書信,要再度召開武林大會。大會召開那一天,也就是四天令為我所用的時候。」

    吳越王道:「卓王孫一定會去麼?」

    「一定會。」日曜的笑聲宛如毒蛇抽搐:「我同族的姐妹就要甦醒了,她會幫我的。」

    青鳥湖底。

    月如是緊緊握住蒼天令,站在漆黑的隧道中。離她不遠處,兩點極亮的紫光宛如秋夜星辰一般不住閃耀著。月如是心中一驚,這分明是一雙貪婪的眼睛,正死死盯著她手中的蒼天令,似乎隨時都要向她惡撲過來。

    月如是定下心神,道:「你是誰?」

    黑暗中,一個生澀的聲音響起:「我就是你要找的人。」

    月如是的聲音有些顫抖:「星漣?你……你醒了?」

    星漣絲絲的冷笑著,宛如毒蛇抽氣的聲音:「蒼天令,我等了快二十年了,嗅到它的氣味,我就再也睡不著了,一看到它,我心中就像有團火一樣,你快把它拿給我,快……」她的聲音越來越尖,漸漸高到削得人耳膜生痛。

    月如是皺起眉頭,讓自己漸漸冷靜下來,大聲道:「我來找你換一樣東西。」

    星漣突然止住笑,冷冷道:「你要我的血,來救那個叫步小鸞的女孩。」

    月如是一怔,道:「你知道?」

    星漣冷笑道:「我什麼都知道,我的血……蒼天令……樂勝倫宮。」說著,喉頭卻響起一陣咕嘟咕嘟的聲音,不時夾雜著幾聲憤怒尖嘯,似乎內心極其矛盾,在不停的鬥爭著。突然,四周的一切靜止下來,只剩下星漣重重的喘息,這喘息聲聽上去真如一個垂死的病人,在做最後的掙扎。

    四周夜色黑的可怕,若不是閣主交代的重任在身,月如是真恨不得趕快離開此地。

    過了良久,星漣好像又陷入了沉睡一般,再也沒了聲息。

    月如是卻急了,道:「你到底是給不給?」

    星漣突然厲聲道:「不!」

    月如是不再說話,卻暗中垂下手去,指間已多了幾枚天狐白眉針。她已經打定主意,若星漣不肯,就趁著暗色用這白眉針悄悄將她刺昏過去。

    星漣的聲音卻突然平靜下來,道:「不是我不肯,是你有了我的血也沒用。我的身體在血池中浸泡得太久,血液已經失去了原來的作用。你若拿去,只能讓她變得和我一樣噬血。」

    月如是一怔,無論她說的是不是真的,她絕對不敢拿那小鸞的身體來冒這個風險。她雙眸中顯出焦急的神色,脫口而出道:「那我該怎麼辦?」

    星漣森森笑道:「你怕主人責罰你?那我給你一個機會,也給那女孩一個機會。」

    月如是漸漸失去了防備之心,道:「講!」

    星漣道:「你手中的是蒼天令,而這樣的令牌,本來還有三枚。」

    月如是道:「這我知道,而且傳說集齊四枚令牌,可以洞悉一個驚天動地的秘密。」

    星漣笑道:「對,但這個秘密並不是別人所想的那樣,是一個巨大的寶藏或者一部絕世的武功,而是記載著一個神奇的方術。」

    月如是皺眉道:「方術?」

    星漣笑道:「你雖然還年輕,但卻是步劍塵最得意的弟子,也是當今天下最著名的神醫之一。所以你不該沒有聽說過傳說中『驚精香』。」

    月如是一震:「驚精香!」

    星漣得意的笑道:「正是。《漢武帝內傳》中說,這種驚精香一旦點燃,死亡時間在三個月內的人,都能復活。而一切的奇疾,都可以在生死還魂的過程中完全治癒。這四枚令牌,正是數百年前一位名醫所鑄,他死前將驚精香的煉製之法分別刻在令牌上,傳給了四個兒子,本意是讓他們彼此約束,不擅自利用這種方術去做違犯天命之事。然而後來,為了爭奪驚精香的秘方,四兄弟骨肉相殘,最後竟至於同歸於盡。四枚令牌分別流落江湖,而後以訛傳訛,四枚令牌被說得越來越神秘。為了傳說中的寶藏、秘笈也不知引起了多少場血腥浩劫,然而這四枚令牌本來的秘密,卻被人們忘記了。」

    月如是頓了頓,道:「你是說,集齊了四枚令牌,就能煉出驚精香,治好小鸞的病?」

    星漣低聲道:「是。雖然藥物的培植搜尋極費功夫,但對於你們華音閣而言卻是小事一樁。只是如今這四枚天令,你們只有兩枚。」

    月如是忍不住問道:「剩下的兩枚在哪裡?」

    星漣咯咯笑道:「以前被藏不同的人手中,不過就在幾天前,突然都彙集到了武林盟主楊逸之那裡。要想救活你的步姑娘,唯一的辦法,就是從他手中把其他的令牌奪過來!」

    月如是一呆,道:「在楊逸之手中,你又是怎麼知道的?」

    星漣歎息幾聲道:「這你就不用管了。你只要把這個消息告訴你們閣主,他自然明白要怎麼做……」

    說完這句話,她尖細的語音在空氣中顫了幾顫,慢慢消散得無影無蹤,一切又陷都入了無盡的沉睡。

    幾天來吉娜都發著高燒,躺在床上直說胡話。一會跳起來大嚷著:「殺了你!殺了你!」一會抱住琴言的胳膊哭著叫痛。不免又讓琴言陪著流了好多眼淚。在月如是的精心調理下,吉娜的傷好得很快,只是這種昏迷的情況卻持續了五六天。

    月如是診斷說吉娜的精神受了很大的刺激,需要調養一段時間,於是開了幾付藥,煎了餵她服下。漸漸吉娜清醒了一些,能夠辨認出琴言和月如是來。卻不能說話,每天眼睛呆滯的望著屋樑,半天也不會轉一下。什麼飲食吃了就吐,月如是給她調配了專門的藥湯,也只能每天吃小半碗。

    這樣持續了半個多月,吉娜才漸漸恢復,卻已經瘦得不成樣子了,臉上也不再是原來那種紅潤欲滴的小姑娘神態,而變的幾乎透明一樣的蒼白。兩頰瘦得都凹下去了,顯得額頭特別的大。頭髮黃黃的,眼睛中毫無神采。從原來那麼活潑可愛的小姑娘,一下變成了個病骨頭架子。看得琴言心疼得不得了,等到吉娜可以吃東西時,就趕緊滿華音閣的找那些希奇古怪的,差不多天下能找到的珍稀果物,全都集到了吉娜的床前。

    吉娜卻什麼胃口都沒有,每天只吃點稀粥調養。又過了幾天,忽然問琴言她的菜哪裡去了。琴言一怔,倒不明白她指的是什麼。

    吉娜泫然欲泣,連連問她的月亮菜到哪裡去了,琴言才恍然大悟,趕緊將那天吉娜昏迷時還緊緊抱著的籃子拿過來,裡面總算還剩餘三四棵菜,也都蔫得不成樣子。

    吉娜抱住了坐在床上想了很久,就問今天是什麼日子。一聽說已經過了半個月,馬上傷心得哭了起來。琴言怎麼都勸不住,只好派人去請卓王孫。倒也沒想到他會來,只不過萬一的設想而已。不料侍女去了沒一會子,卓王孫就親自過來了。

    卓王孫一到,吉娜哭得更傷心了。卓王孫的臉色卻還好,很平和地道:「你的身子剛好,哭得這麼厲害,會落下病根的。」

    吉娜只是抓著她的籃子,抽噎道:「我的月亮菜……月亮菜……」

    卓王孫道:「月亮菜不是好好的在你的籃子裡麼?」

    吉娜道:「可是已經過了半個月了,我沒法再做給你吃了。」說著,哇的一聲又哭了起來。

    她哭得越來越傷心,是啊,幾年的等待,千里的找尋,眼看就要完成遮瀚神的所有考驗了,這最後的一道月亮菜,卻生生地壞在了自己手中。

    難道,他們之間,真的無法得到神明的祝福麼?

    吉娜第一次覺得心痛得這麼厲害,本就虛弱的身體隨著她的抽泣,一陣陣顫抖。

    卓王孫將手放在她抽搐的肩頭,淡淡笑道:「這有什麼呢。不就是蔫了些麼。拿去給廚房裡整治一下,我吃了不就是了。」

    吉娜抽噎道:「可是我們族裡的規矩,過了半個月就不叫月亮菜了。」

    卓王孫笑道:「我們漢人的規矩卻是什麼時候都叫月亮菜。好了,趕緊送去給廚房。琴言,你遞塊毛巾給她,看她哭的眼睛這麼腫。」

    吉娜睜著滿是眼淚的大眼睛,仰頭問卓王孫道:「真的麼?你們真的什麼時候都叫月亮菜麼?」

    卓王孫臉一沉,道:「當然。」

    琴言怕閣主生氣,急忙笑道:「我們漢人的規矩就是這樣的,現在是漢人的地盤裡,就要按著漢人的規矩辦。來,咱們趕緊送到廚房去。」一面想著,到了廚房,可要囑咐廚子們悄悄地將這幾棵菜換掉了,這可怎麼拿給閣主吃啊?

    吉娜一把奪了回來:「才不要嘛,別人做的怎麼能叫月亮菜?」咚咚咚咚跑到後面,咚咚咚咚將菜做好了,咚咚咚咚地端了出來。卓王孫看著那盤不知道應該叫做什麼的菜,臉上沉沉的,看不出任何的表情。

    琴言心中極為忐忑,低著頭,只用眼角餘光窺探著卓王孫的神色,只祈禱他千萬不要大發脾氣才好。但卓王孫竟然拿起筷子,真的吃了起來。

    姬雲裳已經離開,吉娜便不是她派來的奸細,閣主卻依舊對她這麼好,看來是發自內心了。難道他對小孩子們愛得不得了,所以真的這麼縱容吉娜,什麼都陪著她玩?琴言不禁怔怔地想著,心中微微有些酸澀。

    吉娜更是回復了原來的高興,得意的吃起飯來。今天居然還多添了半碗,渾然不是原來只吃一兩口就放下的樣子。

    自此以後,她的精神就好了多。幾天後,身上的劍傷也好得不留痕跡,又成了那個又笑又唱又跳的苗族小姑娘了。

    在她心中,吃過月亮菜,他就已經是她的情人。

    只是吉娜心性極為天真,並不知道情人之間應該與以前有什麼不同,只是一廂情願的以為,從此之後,兩人就不會分開,她就能永遠如現在一般,凝望著他,陪伴著他,偶爾唱歌給他聽。

    可是從那日吃過月亮菜之後,他就沒有來見過她。

    她心中未免有些不安,難道他忘了麼?

    吉娜雖然單純,但在苗疆中也見過那些吃過月亮菜的情侶們,他們會形影不離,一起打柴,一起擔水,到了晚上,還會到山中林間唱起纏綿的情歌。

    那他為什麼還不來找他?

    吉娜百無聊賴,只得正在房中閒坐,跟琴言說些不相干的話兒,忽然一陣清磬之聲傳來。琴言肅然而起,道:「閣主傳眾人會聚丹書閣,你也一起來吧。」

    聽到閣主二字,吉娜心中一喜:「是他要見我麼?」

    琴言看著她臉上的喜色,輕輕歎息了一聲,卻也不忍說破,道:「是召集大家議事,當然也包括你了。」

    吉娜再傻,也明白卓王孫並不是要專門見她,不免有些失望,委屈地道:「議事?我去做什麼,我什麼也不懂得。」

    琴言知道她是耍小性子,要真不帶她去,一會還不知道後悔成什麼樣子,於是歎道:「你現在已入華音閣,閣主會聚眾人,你怎麼可以不去?走吧。你若不去,閣主一定會怪罪我的。」

    說著,一把拉起吉娜,向外走去。

《紫詔天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