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忘川

    「出你的劍!」

    她已經說到第三次,卓王孫還是沒有動,她的眸子漸漸收縮:「難道我們不配做你的敵人?」

    卓王孫搖了搖頭。

    女子突然笑了笑,道:「華音閣主,果然好大的架子。」

    卓王孫淡淡道:「你知道我是誰?」

    「尊貴的濕婆大神,無所不知……」女子雙手放在胸前,默禮片刻,道:「幾年前,先知日曜就告訴了我們,你會來這裡。而且我還知道,在此之前,你從沒有敗過。不過——」她頓了頓,睜開雙眼,對卓王孫道:「這次你一定會輸。」

    卓王孫微笑道:「這也是先知告訴你的?」

    女子搖了搖頭,道:「這是我說的。」

    卓王孫笑道:「既然這樣,你們為什麼還不出手?」

    女子也一笑,輕輕把身子往旁邊的金柱上一靠,舒了舒腰肢,道:「你要是急著要我出手的話,我反而不急了。」

    她目光注視著卓王孫,道:「合歡杯前,迷塵香中,就連神也會沉醉,我偏偏不相信你會例外。」

    卓王孫淡淡道:「香和酒裡有毒?」

    女子搖搖頭,道:「天下奇毒雖多,但是對某些人是沒有什麼作用的。就算有,也難免不被事先看出來。但有一種東西不一樣。」

    她對他嫣然一笑,道:「它隨著人類一起誕生、生長,植根人的心靈深處,永遠難以排遣,你越想擺脫它,就陷得越深——那就是慾望。」

    「慾望是一種很奇怪的東西,比如春藥,可以勾動人的情慾。服下之後,只能依仗自己本身的意志克制,和修為內力無關。雖然某些時候,修為高的人意志也會更強,但不是絕對的。在這種誘惑下,絕頂高手和普通人並無太大的區別。因此,每一代總是有一些表面上很正義、地位也很崇高的人,經不住色慾的誘惑,敗壞了一世英名。當然,這種誘惑有時不見得要借助藥物——感情是一種更隱秘、更有效的毒藥,也許為情而鑄成大錯的人比單純迷戀美色的人更讓人同情、尊重,然而實際上,情慾和性慾並沒有高下之分。慾望就是慾望,錯了也就是錯了。」

    她抬頭仰望著碧藍的穹頂,道:「這座殿堂是慾望的宮殿,每一處富麗堂皇都是一種鏡子,能洞悉人所有的慾望——最基礎的和最深沉的。白象身上的體香並不是一種春藥,它比春藥要奇妙的多。春藥只能引動人的情慾,而它能引動一切慾望。你心中想要什麼,它就讓這種所想慢慢變得強烈,越來越重,直到讓你無法思考別的事情。而你,現在最大的慾望就是安眠……你一路追蹤到此,已經很累了,不是麼?那為什麼還不沉睡?這裡有最溫暖的被褥,最柔和的夜風。」她微微閉眼,似乎在輕嗅這暖膩的香味,溫柔的聲音似乎在引導他的睡意。

    然而,卓王孫臉上的神情並沒有變。

    良久,女子長歎了一聲,道:「你為什麼要強迫自己清醒呢?清醒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卓王孫淡淡道:「我怕我睡著之後會更痛苦。」

    女子嫣然道:「你不想睡,就陪我再聊聊也好。」她將目光轉向屋角的酒櫃:「而這十潭合歡之酒,則是一個朋友,用記憶之泉為我們釀造的。」

    卓王孫道:「記憶之泉?」

    女子秀眉微挑,似乎有一些傷感:「天下萬物,莫不相生相刻,四道聖泉中,像泉為忘卻之泉,獅泉則為記憶之泉。通過忘卻之泉還能達到第五聖泉,那是永生之泉……」

    提到永生之泉,她的心中似乎有所觸動,默然片刻,又繼續道:「釀酒給我們的那個朋友曾對我們笑著說,你們不是怕把對方忘了麼,喝過獅泉河釀成的酒,就永遠都忘不了……那個朋友叫做桑戈若。我知道他已經死了,是你殺了他。他要是沒有死你就不會來到這裡,這些都是注定了的。我們喝了這酒十年,我們之間的每一刻,都記得清清楚楚,沒有人能比我們更幸福了。但是我們還是不敢去喝象泉的水,因為我們不知道,這能記起一切的獅泉,和能忘記一切的象泉,到底哪一個的力量更大……」

    她搖了搖頭,似乎陷入了回憶之中,良久才道:「你也喝了這記憶之酒,是不是現在已經想起了很多事?又想沉睡,又不斷的記起一些痛苦的事,這種感覺應該很奇妙吧?」她眸子中盈盈含笑,注視著他。

    「這種感覺會奇妙到讓人發瘋,所以勸你還是睡了好。」她又歎息道:「我們在這裡住了十年,之所以還沒有瘋,是因為我們的慾望很單純,而且我們瘋狂的順從情慾。你不同,你的慾望太多,太複雜,還要強迫自己與之對抗……折磨自己,這是一種愚蠢的行為。你如此聰明,何不看的透一點?」

    卓王孫依舊沒有動。然而他已經感到自己心意已經亂了。無數紛繁蕪雜的瑣事,宛如沉渣泛起般湧上心頭,而心卻已不堪重負。

    他有生第一次感到疲憊原來是如此強大,強大到他已無法集中一點的精力,甚至連控制週身氣脈的運行這種最自然的事,也變得困難無比。

    「當一個人的意念已經無法凝聚的時候,他的內力、劍術都會無法運轉,變成空中樓閣。想必這個道理閣主一定明白,然而自身親歷,卻是頭一次吧?」她的笑意越來越濃,宛如和情人低語,卻哪裡有半點敵對的徵兆?然而她長袖微微退下,一柄緋紅的彎刀已悄然握在手中。

    突然,她的情人怒道:「你到底要和他說到什麼時候?」

    那女子皺起眉,回頭看著他,道:「我在等他體內的記憶之酒發作,怎麼,你等不及了?」

    那男子重重冷哼一聲:「從他進來,你就絮絮叨叨到現在?到底是想殺他,還是想找個人聊天?」

    那女子一拂袖,彎刀赫然在掌,她冷冷笑道:「殺了他?他的武功實在你我之上,你難道不明白?我剛才本可趁他心意煩亂之時出手,卻被你打斷,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男子道:「要出手你何必等到現在?難道是捨不得。」

    那女子柳眉一挑,頓時滿臉怒意:「你說什麼?十幾年和你朝夕相對居然懷疑我?你莫不是在這地底給悶瘋了?」

    那男子冷笑道:「既然你早就計劃好了,現在時機也正是成熟,為什麼還不動手?」

    那女子轉身,上前了兩步又突然止住,回頭道:「你那麼急著想我動手?」她冷哼了幾聲,道:「我看你是等不及,想借他的手殺了我,然後就可以獨自進入永生之河了。」

    那男子也怒道:「我為什麼要殺你?」

    女子輕笑道:「誰知道……」她聲音突然轉厲:「誰知道這十年你和我朝夕相對,為的是陪我,還是等待第五聖泉——永生之河的開啟!」

    那男子道:「永生!是你時時刻刻不忘永生,永生到底有什麼意義?」

    女子冷笑道:「沒意義?我看你是覺得和我一起永生沒意義,乾脆想借此機會殺了我吧?」

    男子喝道:「胡言亂語!」

    女子道:「這十年來你早就厭倦我了!你一次次的說,如果我們回到外邊會怎樣,我就知道,你早就厭倦了!」

    那男子一時無語,突然咬牙道:「果然沒有一種情緣能天長地久,我們也不利外!你既然覺得如此,那不如我先出手!」他的身體陡然躍起,當空劃過一道凌厲的光芒,雙拳向卓王孫襲來。拳風凌厲,尚未沾身,已激得他的青衫獵獵作響。

    卓王孫心中煩亂,幾乎是隨手出掌迎擊。而他全身真氣,運轉到了胸口之時,心神突然一散,真氣也隨之一滯,再也提不起來。

    對方那凌厲之極的勁氣已悍然攻至胸前!

    卓王孫腦中紛亂如麻,宛如有千萬種想法在彼此牽制、撕扯,囂叫,一時竟無法應對。

    砰然一聲巨響。他護體的真氣本能反彈,和那人的拳風生生撞在一起。四周的帷幔、垂花都被撕得粉碎。

    卓王孫胸前一滯,劇烈的疼痛讓他清醒了一點,對方的勁力還在源源不斷襲來,他借力往後一躍,將力道化開。這一躍足有四丈,輕輕凌空飄下,塵埃不起,絲毫不覺狼狽。

    只有他自己知道,這簡單的一擊,雖未能讓他受傷,卻已讓他心力交瘁。

    對方武功雖然很高,而且還帶著難以言傳的詭異。但比起自己平生所遇對手而言,還是差了不少,只是自己體內內息明明遠強於對手,卻偏偏不能聚力。

    他倚著身後的柱子,不再強求集中念力,而是任憑多年修習形成的本能,緩緩調整內息,然而倦意仍如潮水一般湧來,不可遏止。

    那人追了幾步,突然欺身而上,雙拳並出。

    卓王孫一皺眉,身形往旁邊一閃,那人一拳擊在金柱上,頓時滿天金粉飛揚。那柱子質地極為堅硬,那人手掌也被震破,鮮血嘀噠而下。然而他毫不在意,又撲了上來。

    卓王孫只避不攻,漸漸往後退去。大殿中濃香越來越盛,他的身法也漸漸慢了下來。那人卻步步進逼,雙拳虎虎生風,雖未必有多少賞心悅目的變化,卻簡單實用,每一招都取向要害。

    卓王孫還在後退。他心中煩亂之極,實在想將此人一招立斃,而身上的真氣卻有無論如何也聚不起來,他盡力克制著自己的怒意,因為此時,情緒越多,中毒也就越深。

    突然,一道微紅的光從他身後無聲無息的襲來。

    他心念一動,微一側身,一柄緋紅的彎刀,如一段飲澗彩虹一般從他身側滑過,衣角頓時被割開一道長長的口子。

    那女子持刀,微笑著看著他,道:「你還能躲多久呢?為了你,我們十年的夫妻居然失和,所以,你還是死了好,不過我一定會很輕的,輕到連死了也不會感到痛。」

    話音未落,兩人突然夾擊出手。

    刀光彎出一輪紅月,又漸漸拖長、變軟,飛舞不定,宛如天魔女手中的彩練,向他咽喉之處捲舞而來。而另一側,拳風獵獵,聲勢真如開天闢地一般,籠罩他週身大穴。

    這一剛一柔兩種武功,正好配合無間,頓時威力提高了不止一倍。看來他們在地底十年,並不僅僅是沉淪於情慾。

    兩道力量糾纏交錯,向卓王孫襲來。方要沾身,卓王孫身形突然向高處躍起,而後以一種不可思議的角度在空中折回,輕輕橫掠開去。

    卓王孫落在酒櫃旁邊,手心中也有了冷汗。而他身後追擊之力,瞬時來不及回撤,砰的一聲巨響,全數擊在一壇水晶酒罈上。

    那酒罈造型渾圓,能將巨力均勻分散開去,加上水晶質地極硬,一時竟然沒有碎裂,而是晃了幾晃,向後倒去。這一下,竟然連帶反應,十壇水晶酒罈一個靠著一個,紛紛傾倒而下!

    嘩的一聲脆響,十罈美酒如數傾出。濃香撲鼻,十股顏色不同的溪流緩緩匯合,然後匯成一股說不清色澤的巨流,向大殿中心淌去。瞬時,已經濡滿了整個地毯。

    殿中寂靜無聲,酒香和白象的體香突然濃烈了許多,沉沉撲面而來。眾人心中都隱隱升起一絲不安。

    突然,一聲詭異的律動透空傳來。

    這種律動一聲接著一聲,開始很慢,很微弱,而後漸漸變快,變強,在空寂的大殿中聽來極其刺耳。

    那男子喃喃道:「什麼?」他臉上掠過一絲驚恐,似乎已經預感到危險的來臨。

    眾人一時無語。

    那女子突然顫聲道:「這……這是那白象的心跳……它,它就要甦醒了!」

    男子愕然道:「不可能!它至少沉睡了十年,它把什麼都忘了!」

    那女子痛苦的闔上雙目,搖頭道:「它記起來了,你沒看見,滿地都是記憶之酒麼?摩訶迦耶,曾是天帝因陀羅的坐騎,偉大的戰象,它的力量足以毀滅整個地宮……」

    那男子抓著她的肩膀,截斷道:「胡說!就算它醒了,可是我們是象泉的守護者,這裡有大神親自結下的封印,摩訶迦耶不會傷害我們,它只會殺了陌生的入侵者!」

    那女子搖頭苦笑道:「你忘了,當初的封印是什麼?」

    男子一怔。

    女子笑了兩聲,就再也笑不出來,她望著殿頂,自言自語道:「我們之所以要求守護聖像泉,是有一點私心的。聖像泉是忘川,然而忘川的後邊,接著第五聖泉,那是永生之泉。只要將身體浸入其中,就能永生不老。我們當初約定,守在聖像泉邊,等候機緣巧合,神像復甦,忘川開啟,而後我們一起進入其中尋找永生之泉。這樣,我們就能永遠永遠的在一起……十年來,我們多次想過挪開神像,打開聖泉入口,然而我們不敢,我們怕忘川的力量太大,會讓我們在找到永生之泉之前,把一切都忘了。為此,我們喝了十年的記憶之酒,但是我們還是不敢。因為記憶和忘卻的力量,到底誰更大,誰也不知道。」

    男子用力搖了搖她的肩頭:「你到底在說什麼?」

    女子並不理他,繼續道:「大神知道我們的目的,他說,要守衛永生之泉必須用永恆的東西向神獻祭。可是我們本是凡人,哪裡有什麼永恆的東西?後來,我們對神說,我們之間的情緣是永恆的,一千年,一萬年也不會改變,有沒有永生之泉都一樣……後來,神接受了祭祀,結下了封印,讓我們守護在神像的身邊。如果我們的獻祭是虛假的,那麼這個封印也會消失,我們將死在我們守護的神獸蹄下……十年,僅僅過了十年,你告訴我,我們的情緣還是永恆的麼?世上真的有永恆的情緣麼?」

    她望著他,眸子異常的亮,亮得讓人心中一陣刺痛。那男子一時答不出話來。

    大地突然顫動了一下,兩人幾乎站立不住。

    那堆肉白色的山嶽竟然真的蠕動了起來。

《天劍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