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破泉

    日之聖湖邊。

    白衣女子牽過青驢,站在湖邊,遙望白雲深處。

    滿空赤紅的雪花終於落盡,整個茫茫雪原又恢復了空靈的姿態。聖湖無言,幽靜的波光騰空返照,將一切裝點得神聖而肅穆。

    白摩大師將紅衣大德的屍身用白布包裹,放上馬背,準備帶回扎什倫布安葬。年輕僧人也默默跟在他的身後。其他大德也漸漸恢復了行動,一同結印訟經,感慨這場末法浩劫,總算是暫時過去了。

    索南加錯上前對白衣女子一禮道:「大師真是噶舉派轉世活佛?」

    白衣女子微笑道:「我名多吉帕姆·丹真納沐,修習光明成就法已經二十一年了。」

    多吉帕姆意為金剛亥母,是勝樂金剛大尊的明妃,位居於噶舉女神本尊之首。噶舉的大手印修法,必須先從金剛亥母瑜伽法起修,而後才能繼續修煉其他法門。所以,金剛亥母是噶舉巴的祖師瑪爾巴、米拉日巴的秘密本尊,也是米拉日巴大師的特定保護神。金剛亥母轉世,是西藏唯一女活佛,備受藏族僧俗敬重和供養。

    索南加錯歎息道:「若無空行母伏魔護法,這場浩劫只怕在所難免。適才我等言語見多有得罪,還望上師海涵。」

    丹真結印為禮:「大師言重了。」

    索南加錯道:「不知空行母此時在何處修行?」

    丹真微笑道:「雲遊天下,四海為家。」

    索南加錯道:「桑頂寺數年前毀於波旬魔手,我等願引領藏地僧俗,為空行母重塑此寺,上師從此可歸於舊地,開壇宏法,不必四處奔波。」

    丹真笑道:「我現在還不能回桑頂寺。」

    索南加錯訝然道:「空行母難道還有何俗事未了?」

    丹真輕輕歎息一聲:「這些俗事,只怕終我一生,也無法了結了。」她向前兩步,拾起地上的十方轉輪與六龍降魔杵,遞給俺達道:「大汗可以將這兩件法器帶回天湖了。」

    俺達接過法器,微微歎息一聲:「我還不能走,我要找的人還沒有找到。」

    丹真微笑道:「大汗不用擔心,她已經平安了。」

    俺達訝然道:「大師如何知道?」

    丹真點了點頭:「她在當世最強力量的護翼下,只怕已經沒有人能傷害得了她,大汗還是盡快把兩件法器帶回蒙古罷。」

    俺達將六龍降魔杵和十方轉輪包裹起來,負在身後,搖頭道:「無論如何,本汗也要親眼看到她平安,否則絕不離開此地。」

    丹真輕輕歎息一聲:「沒想到大汗一世英雄,最後也為這兒女情所累。我說過,她現在在最強力量的庇護下,大汗就算見到她,又能怎樣呢?」

    俺達卻坦然一笑道:「若見到她平安,本汗立刻打馬離去,絕不停留。」

    丹真有些意外:「大汗不想把她帶回蒙古了麼?」

    俺達搖了搖頭:「她本是九天上的羽鳳,不屬於我,也不屬於那片草原。若她折羽受傷,我就庇護她一世;若她平安幸福……」俺達遙望天邊緋紅的雲霞,心中略些澀然,但隨即坦然笑道:「若她幸福,我就退回草原,白雲之下,看她高飛……」他的話雖然突然,但聽去一片真誠,毫無半點虛偽做作,丹真也禁不住一怔。

    好情癡,卻也好氣度,好胸懷。

    相思何得何能,得讓如此多驚才絕艷的男子掛懷?

    丹真冰雪一般寂靜的心,似乎也有所觸動。她暗中作出決定,無論如何,也要帶他去看她一眼。

    丹真緩緩道:「實不相瞞,在下本次前往崗仁波濟峰頂,尚有別的目的,為了避免大汗破壞我的計劃,本應在此刻出手,阻止大汗前往。卻不料大汗情深若此,另人敬佩。」她輕輕歎息了一聲,道:「我決定帶大汗和她一見。」

    俺達一喜:「有勞大師……」

    丹真搖頭道:「然而,我要事先在大汗身上種下法咒。介時大汗只能看,不能說,不能動,這個條件,大汗能接受麼?」

    諸位大德都是一怔。俺達畢竟是一方霸主,怎能接受這樣的法咒施加在自己身上?若丹真另有所圖,豈不成了砧上魚肉,任人宰割?

    卻不料俺達斷然道:「就請大師帶路。」卻沒有絲毫猶豫。

    丹真點了點頭,卻不急著出發,她回過身來,指了指旁邊一位弟子手中的步小鸞,對白摩大師道:「若大師信得過我,就將她交我醫治,如何?」

    白摩大師有些猶豫,道:「空行母妙法通神,能救治這位姑娘是再好不過,只是此事是由我親口答應卓閣主……」

    丹真淡淡笑道:「大師答應卓閣主,能幫她延長半年的壽命,是也不是?」

    白摩大師歎息道:「至多半年,至少三月,就要看這位姑娘的造化了。」

    丹真淡淡一笑:「大師不必騙我,九還丹、轉輪盤都已不再大師寺中,這三月半年只說,不過是對卓閣主權宜之計罷了。」

    白摩大師見她道破,也不再隱瞞,歎道:「當時情況危急,將波旬趕出樂勝倫宮之責非卓閣主不能擔當,故出此下策,日後入拔舌地獄,也由我一人承擔。只是救治這位姑娘的心意卻並非造作,雖然幾件聖物不在寺中,若敝寺上下全力施為,至少也能拖延一月的時間。」

    丹真笑道:「既然如此,大師何不信任丹真一回?」

    白摩大師皺眉道:「那卓閣主……」

    丹真道:「我正是要帶著小鸞去見他。」

    白摩大師訝然道:「難道上師已經知道卓閣主的所在?」

    丹真注目遠山,緩緩道:「樂勝倫宮已陷於火海,他帶弓縱馬,正在去往第五聖泉的路上。」

    第五道聖泉宛如一汪冰封已久的天池,靜靜的躺在初生的朝陽下。泉眼深不見底,由無數個從大到小的岩石之環疊套而成,每一環都包裹著厚厚的一層冰凌,在陽光的反射下,呈現出迥然不同的色澤,從上往下望去,就宛如無數彎彩虹首尾相連,層層疊疊,絢爛非常。

    檀華的身影從一道道溝壑、峭壁上飛躍而過。藍天湛湛,血紅色馬鬃獵獵臨風,讓人幾乎產生一種飛行於雪山之際的錯覺。終於,馬蹄鐸鐸,慢了下來,停在這虹泉之畔。

    卓王孫從馬背上輕輕躍下,引疆上前,注視聖泉的中心。

    相思留在馬背上,將濕婆之弓緊緊抱在胸前,她回頭望去,遙遠處,樂勝倫宮的火焰還在熊熊不息。相思禁不住雙手合十,她本想祈求九天十地的神明,終結這場災難,最終卻又猶豫了,這雪峰聖泉,本是天神的居所,然而她現在就身在於此,正是雪山神女的化身。她又能夠祈求誰,到底誰才是主宰世界的神明?

    檀華馬負著她,輕輕在雪地上漫步著。陽光如此奪目,她微微闔上了雙眼。突然,檀華馬馬蹄一頓,一道極輕的裂紋從地底迅速延展開,直穿過虹泉冰面。

    泉眼深處傳來一聲尖銳的輕笑:「你們終於來了。」

    相思赫然變色:「日曜?」

    日曜的聲音隔著重重玄冰傳來,仍顯得高厲無比,震得四圍的雪花簌簌落下。她的一個聲音尖聲狂笑著,似乎極其高興這兩人的到來,然而另一個聲音卻低低啜泣,不時還夾雜著最惡毒咒罵。

    她突然止住笑,厲聲道:「終於來了,我在這該死的冰柱之中,等了好多年,我很寂寞,很痛苦,現在終於要解脫了……」另一個聲音卻惡狠狠的道:「你們拿著箭,是想射開這道聖泉麼?可是聖泉的封印和我的血脈已經長在一起了!一旦打開,我全身的血管都會破碎,你們想殺死我,殺死我!」她兩重聲音越來越高,猶如刮骨磨齒一般,刺得人耳膜發澀。

    卓王孫皺眉喝道:「住口。」

    聲音突然停頓了片刻,又換了一種低沉的聲調,一字字道:「你得到了濕婆之弓,必定是來殺我的。嘿嘿,可是我知道,你殺不了。」

    卓王孫淡淡道:「哦?」

    日曜森森笑道:「你為了洞開樂勝倫宮的機關,不惜用了青鳥族的血咒大法。魔力反噬,你體內的力量已經變得極其微弱,只怕根本無法拉開這濕婆之弓,就算能引開,也未必能洞穿第五道聖泉的冰封。你若此刻執意引弓,體內內息將被完全打亂,後果將嚴重到什麼地步,想必你比我更加明白。更何況濕婆之箭只剩下這一支,一旦失手,這封印就再難打開了!你還要固執一試麼?」

    卓王孫沒有回答,對相思一抬手,示意她將濕婆之弓遞給自己。

    相思一怔,下意識的捧起弓箭。日曜似乎被他激怒了,高聲道:「我是能看到未來的半神,我用我體內西王母的鮮血發誓,射開這道聖泉的職責,本不該由你來擔當。」

    卓王孫冷笑道:「你若能看到未來,何不擔心一下自己的命運?」

    日曜的聲音突然一滯,而後變得很淡,很沉靜:「我的命運,就是讓心竅中的鮮血濺到這個女人身上,然後我的軀殼將在乾涸的第五聖泉中,做永恆的安眠。」

    她頓了頓,兩個聲音一起道:「如果你真的是濕婆大神的化身,就請相信命運的軌跡——把濕婆的弓和箭留給她。」

    相思一怔,愕然道:「你是說,讓我來射這一箭?」

    日曜咯咯笑道:「是。帕帆提的另一種身份是近難母。是執掌最強的力量、征戰四方、掃平魔氛的女神!也是第二個能使用濕婆之弓的神明。」

    相思低頭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巨弓,喃喃道:「不,不可能……」

    日曜的聲音變得極沉、極緩:「不要懷疑我在欺騙你,浪費這次唯一的機會。無論你們中誰射出這一箭,我的命運都是死亡。我相信我看到的未來,並願意把我的生命和鮮血托付給你,所以也請你相信我。」

    相思輕輕搖頭道:「可是我……我做不到。」

    日曜歎息一聲,道:「你懷疑自己的力量麼?在這雪峰之頂,聖泉之側,濕婆大神和帕帆提將會同時賜給你他們的靈魂——你要相信你自己,至少在這一瞬間,你擁有神明才有的力量。」

    相思依舊遲疑著。雪峰上的陽光更盛,將她的雙頰灼得火熱。終於,她緩緩將懷抱的巨弓托在手中,回過對卓王孫道:「或許,我可以試試。」

    卓王孫斷然道:「不可以。濕婆之弓的力量是你無法承受的,你難道想要尋死?」

    相思注視著他,目光漸漸變得堅毅,她緩緩道:「可是,如今,不應該由你來涉險……」她沒有說下去,但是意思已經很明白。

    今天,就是當初與楊逸之約定的三月之限。如能打開聖泉的封印,接下來的事,就是在日落之前趕到崗仁波濟峰頂。否則,就是失約於天下武林。而與楊逸之的一戰,不僅關係兩人生死,還有華音閣數百年聲譽,以及整個武林的命脈。

    卓王孫皺眉道:「此事我自有分寸。」

    相思輕輕咬了咬嘴唇,握住弓弦的手指也因用力而蒼白:「請你相信我一次!」她清澈的眸子在陽光下透出極亮的光芒,清麗絕塵的臉龐沐浴在堅定而自信的神光中,隱隱帶上了一種聖潔的莊嚴,一如圖畫中那在冰泉中苦行千年、以執著的力量撼動天地的女神。於是,她輕柔的語調中也第一次帶上了一種不可辯駁的力量。

    卓王孫不由為之所動,略略遲疑了片刻。

    眼前白光一閃,相思突然轉身,一縱韁繩,身下的檀華馬宛如閃電一般高高躍起,在湛藍的天幕中劃出一道雲路。她散垂的秀髮在晨風中盛開,纖細的身影被朝陽和神弓上流溢的華彩披上一層絢爛的戰衣。重逾萬鈞的弓弦,也彷彿受到了某種秘魔之力的引導,在她柔夷般的雙手下緩緩張開,一如滿月,

    卓王孫喝道:「住手!」他想阻止她,卻又放棄了。因為在那一瞬間,他突然感到,這個在躍馬引弓的女子有些陌生,或許,她體內真的沉睡了太多的記憶,而自己一直未曾瞭解、也不願去瞭解她。如今也應該給她一次機會。

    弓弦之聲破空而下,似乎是從天空、地底、腦海深處同時發出,而又融為一體,無處不在。相思只覺手腕一鬆,猝然合眼。隔著眼簾,她仍能感到世界突然變得極亮,彷彿太陽千萬年的光芒都在這一瞬間燃燒殆盡,而後,天地就陷入沉沉的黑暗之中。

    一陣的哀鳴從泉眼深處傳來。一低沉一銳利的慘嘶彼此糾纏,既是毀滅般的陣痛,卻又帶著極度的歡愉。

    同時,一聲脆響傳出,彷彿地心深處的支柱突然破碎,大地劇烈的震動起來。相思眉心隱隱作痛,檀華馬嘶鳴顫慄,一步步向後退去,似乎預感到了即將來臨的天地變異之威!

    寒冰的碎屑突然從地下拋起,散落滿空,一股冰涼的液體宛如利箭一般,衝開破碎的冰凌,向相思直衝過來。相思下意識的伸手去擋,卻發現自己全身的力量似乎都已在剛才那一瞬消失了,她的手只輕輕動了動,根本沒能抬起來。

    那股液體直擊在她的眉心,劇烈的疼痛幾乎如利刃透骨而過一般,她眼前一暗,手中的巨弓頓時脫手,跌落雪地之中。

    她雙手掩住額頭,桃紅色的水滴緩緩從她蒼白的指間淌下——從聖泉中噴出的第一股液體,居然不是水,而是血!而且那些嫣紅異常的血淌了一會,竟然順著她的手指,向她額頭反滲回去,瞬息就已不見蹤跡,竟如滲入了她的肌膚一般。

    就在這副詭異的畫面背後,碎冰的響動更加巨大,似乎整個地底都在沸騰,看來第五道聖泉隨時可能重新噴湧,巨大的洪流只怕要將整個山峰淹沒!檀華以蹄扣地,不住哀聲嘶鳴,只因沒有得到主人的命令,不能轉身逃開,卻已忍不住一寸寸向後挪去。

    突然,一聲巨響宛如鈞天雷裂,劈開九天而下!數百塊磨盤大的碎冰被高高拋起,雨點般砸下,地上亂雪紛飛,捲起丈餘高的白影。一股巨大的白色水龍翻滾呼嘯,如黃河決堤,直破重重冰封,向近在咫尺的天幕撕咬撲博而去!

    相思依舊掩住額頭,似乎意識已被那滲入的血液控制。

    眼看洪流就要湧到眼前,一道青光破空而上,卓王孫身形躍起,如蒼鷹凌空一般,隔空一探,韁繩的一端如落葉般輕輕飛起,落到他手中。

    韁繩一振。

    檀華終於等到了主人的命令,聚起全身力量往前躍去。身後的洪流捲起數丈高的水壁,狠狠向下惡撲而來。而面前是一條深不見底的溝壑,對面的斷巖最近的也有七丈之遠!

    水龍急撲而下,翻捲的浪尖撲向地面,將碎雪砸得紛揚而起,零落的水滴已經浸濕了檀華的馬蹄,而後巨浪的主體如山嶽崩塌般壓下。

    就在這一瞬,檀華的身形宛如一隻凌空飛翔的巨鳥,在空中劃出一道長長的弧線,向對面的山崖落去。身後的巨浪撲了個空,將巖邊巨石打成粉芥,和著泉水向崖下捲湧落下。

    泉水不住噴湧,將周圍的岩石都打得鬆動起來,洪流分成無數股,向下奔流。遠遠望去,第五聖泉宛如一朵巨大的白蓮,不住開謝在藍天下。聖水化為河流,浸潤著經過的土地,也終將熄滅樂勝倫宮的大火。

    檀華飛躍在群山萬壑之中,馬蹄經過一片又一片亙古以來就無人踏足的雪地,在平滑的冰雪上踏下一個個深深的足跡。

    山風習習,相思漸漸恢復了知覺,她突然想起了什麼,回頭道:「那柄弓……」

    卓王孫搖頭道:「生於斯、葬於斯,這是它的命運。」

    相思一怔,終於深深歎息了一聲,突然感到身上的疲乏,於是不再回頭,只輕輕依偎在他懷中。

    日已中天,崗仁波濟山的頂峰矗立在前方的蒼穹之下,雲霧縹緲,華光隱隱。檀華若全力奔馳,在日落之前,應該是能趕到峰頂的。然而畢竟已經遲到了大半天,只怕各派的爭鬥已經開始。而闊別已久的楊逸之、小晏等人是否已經來到峰頂?這場讓天下人注目的武林盛會最終又將發展成什麼樣子?

    相思眼中神光隱動,顯出一絲期待。

《天劍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