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新傳使者出皇都

    馬步緩慢,足足走了七天,才望到漢城的城牆。

    一路上沈唯敬口沫橫飛,不斷吹噓著自己曾與多少日出之國高官談笑風生。他有多麼瞭解日出之國的風土人情,是個怎樣的日出之國通。

    他只花了一個時辰就摸清楚了楊逸之的脾氣,知道他無論如何都不會生氣,也不會傷害自己,就開始放肆了起來。他的大煙袋開始無論什麼時候都噴吐著黑煙,他乾瘦的面孔隱藏在黑煙中,不時突然伸出來,衝著楊逸之一陣狂吹海侃。

    走了七天,楊逸之已將他的英雄事跡聽了十七八遍。每一遍都不相同。

    換上另外一個任何人,都會叫沈唯敬閉上嘴十七八遍,楊逸之卻依舊溫和地笑著。所以,當走到漢城時,沈唯敬已經趾高氣揚,真的認為自己是個英雄了。

    漢城的守衛早就得知了他們到來的消息,城門大開,列隊迎接他們。

    蒼茫的號角聲響起,驅散了晨霧。踏著日光,是一隊隊頂盔貫甲的士兵,悄無聲息地站在道路兩旁。他們的戰甲與兵刃迎著太陽閃爍出淒寒的光芒,他們面容嚴肅。他們都是身經百戰的精兵,身上散發著無形的殺氣。

    晨霧不斷退去,顯出道路上連綿不絕的身影。每一步都有兩位士兵對面而立,甲冑森嚴。晨霧迷濛,士兵的隊列看不到盡頭。旌旗飄揚,遙遙看到漢城的城頭上也都列滿了士兵。

    此地,離漢城還有五里。顯而易見,這五里的路上,全都列滿了士兵。

    沈唯敬的吹噓戛然而止,臉色漸漸變得蒼白,身子不自主地抖了起來。他那始終閃爍不定的目光開始四下逡巡,尋找著可能逃走的方向。他望向楊逸之,卻見楊逸之的面容仍然平靜,他的心稍微安定了一點,驅馬離著楊逸之更近了一些:「楊……楊盟主,好多人啊。」

    楊逸之微微一笑:「那還不是因為迎接沈公。沈公乃是倭國通,相當於他們的半個老鄉。他們自然特別想見。說不定還會將沈公留下來,不放回去了呢。」

    沈唯敬嚇得臉都白了:「楊……楊……楊盟主不要開玩笑……」

    楊逸之有心再嚇他兩句,但見他實在怕得厲害,也就算了。不過,就算他不嚇,沈唯敬也已經破了膽。他哪裡像是在騎馬,簡直就是在坐船。不但是坐船,而且是暈船。身子前仰後合,似乎隨時都會掉下來,或者嘔吐。

    五里路,走了一個多時辰。沈唯敬就像是在十八層地獄中轉了一圈,身子已被汗水浸透了。等終於走進漢城的城門時,恐懼已將他打垮,變得麻木了。以至於當看到真正列隊相迎的軍陣時,他也沒表現出特別害怕的樣子來。

    招待大明使節的場所,選在龍山驛。這是個巨大的軍營。小西行長率領三十位大名盤膝坐在最正中的大帳裡,兩邊三萬多士兵排著整齊的隊伍,氣象森嚴。

    犛牛做的號角嗚嗚地吹響著,山風從峰頂吹下,捲得旌旗獵獵作響。三萬人的軍營,沒有半點別的聲息。

    卻彷彿建立在隨時都會噴發的火山之上。

    當沈唯敬走過這些殺氣騰騰的武士的時候,他的雙腿抖得幾乎站不起來。口中咿咿嗚嗚的,不知道在念叨些什麼。楊逸之歎了口氣,袍袖輕拂,托著他的身體,才讓他不至於摔倒。

    他們終於走到了大帳內。沈唯敬抖抖索索地,勉強站直了身體。他看著滿屋的大名嚴峻的臉色,忽然意識到,自己是多麼愚蠢,竟然會來到這麼危險的地方。這些人,可都是殺人不眨眼的惡魔啊!

    他幾乎忍不住就想轉身跑出去。

    此時,加籐清正緩緩站了起來,道:「恭迎大明使節。」

    帳外三萬人同時將手中的長矛往地上重重一頓,厲聲道:「恭迎大明使節!」

    三萬人的呼喊聲連成了一片,整齊有力,炸雷般轟響在沈唯敬耳邊。沈唯敬嚇得一聲慘叫,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眾日出之國大名一怔,都哈哈大笑起來。楊逸之剛想說什麼,忽然想起卓王孫的安排,於是住口不語。微笑著看著沈唯敬與眾大名。

    日出之國大名們列出這麼多士兵,就是想羞辱大明使節的。見沈唯敬如此猥瑣,竟然嚇得坐倒在地上,覺得大明朝自吹文物鼎盛,卻也不過如此。

    他們的臉上全都露出了笑容,顯然是覺得大明使節太好對付,這場談判必然可以撈足了油水。都含笑而立,拱手請兩位上坐。

    沈唯敬戰戰兢兢地坐了起來。他也知道自己方才太過失態,顫聲道:「路滑……路滑……」

    坐下來之後,加籐清正道:「請沈先生過目。」

    幾名頂盔貫甲的士兵送上來日出之國擬好的和談條約,放在沈唯敬面前。

    條約很簡單,只有如下幾條:

    其一,兩軍即日起休戰。倭軍撤出漢城,明朝軍隊撤出高麗。

    其二,割讓大同江以東地區給日出之國。

    其三,將高麗王子臨海君作為人質送往日出之國,日、朝永世和好。

    沈唯敬看到這三個條件,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混沌的腦袋開始清醒了起來。他雙手按在几案上,一個字一個字地讀著,試圖明白每個字的意思,卻始終無法專心思考。

    良久,他抬起頭來,滿臉都是諂媚的笑容:「這個……條款嗎……是可以商量的……」

    加籐清正厲聲道:「有什麼商量不商量的?這個條款已經很優待了!」

    他拔出刀來,厲聲道:「如果不是日出之國約束軍隊,高麗早就滅亡了!日出之國的大恩大德,難道你們還不感激嗎?」

    他虎吼一聲,作勢要向沈唯敬劈過來。沈唯敬一聲慘叫,用力往後一仰,撲通一聲,連人帶椅子摔倒在了地上。

    加籐清正連同三十位大名一齊哈哈大笑,突然,叮的一聲響,加籐清正手中的太刀斷成了兩截。

    加籐清正一驚,只聽楊逸之淡淡道:「聽說日出之國武士將刀當做性命,素來信奉刀在人在,刀亡人亡。你的刀何在?」

    加籐清正怔了怔,倏然自腰間拔出另一把刀來。

    叮。楊逸之連動都沒有動,這把刀再度斷成了兩截。

    楊逸之冷冷看著他。

    「你,為何不剖腹?」

    這幫日出之國大名肆無忌憚地羞辱沈唯敬,讓楊逸之感到一絲惱怒。他本是清風明月之人,但此時也準備出手,讓這些人知道一點敬畏。

    否則,這場談判必定不會有什麼好結果。

    加籐清正呆呆地注視著手中的兩把刀,忽然,將刀一丟,身子猛撲了上去。

    刀,是日出之國武士的性命。刀斷,武士就是受到了巨大的屈辱。這份屈辱,必須用血來洗清,不是敵人的血,就是自己的血!

    楊逸之悠悠歎了口氣。

    加籐清正猛虎般的身子,忽然橫飛了出去,安安穩穩地落在自己的座位上。彷彿他從來沒有動過一般。叮叮兩聲響,一長一短兩柄斷刀落在了几案上,楊逸之的聲音淡淡地傳來:「武士道的精神,究竟在哪裡?」

    加籐清正發出一聲虎嘯!

    楊逸之負手而立,月光般的身形絲毫不為所動。

    三十位大名一齊站了起來。他們目光中閃動著怒火。

    還沒有任何人敢如此羞辱日出之國武士!

    楊逸之的臉色淡淡的,三萬士兵的呼喝,三十位大名的憤怒,都如松風一般,不能令他有絲毫動容。

    加籐清正厲聲道:「不准你侮辱武士道!」

    他反手,用力將兩把斷刀拔在了手中,轉身對小西行長道:「請幫我斷首!」

    小西行長一字一字道:「我幫你報仇!」

    接過加籐清正手中的長刀。

    加籐清正一陣淒厲的呼喊,猛然將短刀向自己小腹刺去。

    突然,一個聲音淡淡地傳了過來。

    「虎之助。」

    加籐清正猛然住手。虎之助是他的乳名,自從他成為日出之國第一猛將之後,就再也沒有人敢這樣稱呼他。除了一個人。

    只有一個人。

    這個人的一句話,就可以讓他做任何事情。

    斷刀,已經刺入肌膚一寸,但加籐清正立即停止了動作。

    一個人緩緩走了過來,將他手中的斷刀接過。

    「虎之助,這並不是你的刀。你是日出之國第一大將,你的刀,怎麼能這麼卑小呢?你的刀,是日出之國三十萬軍隊啊!」

    「誰若是將你這把刀折斷了,你再剖腹也不遲。」

    說著,他轉身,面對著楊逸之。

    他身上穿著一件極為雍容、寬大的白衣,就像是雪一樣。他面對楊逸之的時候,就像是一團雪向著一束月光。

    他的面容清俊,亦像是雪,又像是一瓣剛剛顫落的白梅。他的眉目細長,就如臥在雪中的遠山,散亂著慵懶與清靈。淡淡的眼神中卻藏著櫻花般的絢爛與悲愴。

    他,就像是上古時候的一句詩,古遠而悠揚。

    他是誰?

    楊逸之凝視著他,緩緩道:「太閣大人?」

    那人一笑:「我方才正與天靈寺的禪師談禪,聽人來報,虎之助有難,於是化風前來。得見楊盟主一面。」

    「虎之助,過來拜見楊盟主。他可是天下無敵的人!依我看,伊賀谷的宗風長老,也接不過他一招。」

    這句話說完,在座的三十位日出之國大名不由得都是一驚。伊賀谷宗風長老統領日出之國所有忍者,號稱日出之國第一高手,大名們都以列其門下為榮。如果連宗風長老都接不住他一招,那虎之助敗在他手下,不但不是恥辱,還可以稱得上是光榮。

    他們絕不會懷疑這個人的話,因為這個人絕不會妄言。如果他說宗風長老接不住楊逸之一招,那宗風長老絕對接不住。

    因為,這是他們的主公。

    因為,他是太閣,是日出之國實際的統治者,是第一次統一了日出之國全境,終結了戰國時代的絕代梟雄。平秀吉大人。

    加籐清正眼中充滿了疑惑,他不是不相信平秀吉的話,只是覺得楊逸之這麼年輕,武功再高強也不至於到了這種程度。但他仍然跪倒在楊逸之面前,恭謹道:「參見楊盟主大人。」

    日出之國武士最崇尚強者,楊逸之方才表現出的武功幾近神魔。加籐清正由衷地讚歎。楊逸之將他扶了起來,卻沒有說什麼。

    楊逸之的心中充滿了疑惑。他並不是沒有見過平秀吉,在廢寺之中,他就見過了。那個赤眼火瞳、飛揚跋扈的梟雄,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此時他所見到的人,卻有著古越清雅的相貌,極似傳說中的平安時代的陰陽師安倍晴明。

    他絕不可能跟那個赤眼火瞳之人是同一個人,但恰恰,他們有著同樣的氣質,無論如何看,都應該是同一個人。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這個疑問暫時佔據著他的腦海,讓他甚至沒怎麼注意加籐清正的跪拜。

    平秀吉笑了:「能見天下英雄,是何等幸事。今日暫且擱置公事,吾與佳客共敘一杯。」

    沈唯敬此時也從地上爬起來了,灰頭土臉地抱著那張表書,露出了一貫的諂媚的笑容:「我一定會將這些條款帶回去,跟我們大人好好商量下,給太閣大人一個滿意的回復的。」

    這他倒說的是實話。

    他實在是迫不及待地想逃回去,一刻都不願意多待了。

    平秀吉再度笑了:「沈公一定要留下來,因為,我新得了一位奇人,一定要讓兩位見識一下才好。」

    說到這裡,他眼中露出了愉悅的光芒。彷彿他就是個好客的主人,迫不及待地將最好的東西拿出來,與客人同賞。

    沈唯敬與楊逸之被迎進了一座茶室。

    剛一踏入,沈唯敬不禁發出一聲公雞被踩住嗓子的尖叫聲。這是讚歎,因為他從未想到,竟然有如此輝煌的茶室。

    一座恢弘的宮殿矗立在漢城的正中央,殿後就是七層的天守閣。這座宮殿雖然規模小了些,但要論精雅奇絕,比起紫禁城也不遑多讓。能夠在高麗見到如此精美的建築,讓楊逸之眼前不禁一亮。

    但沈唯敬的目光,卻全然被那座茶室所吸引。

    宮殿,只不過是那座茶室的外衣。茶室建築在這座宮殿的正中央,宮殿的華麗,與這座茶室比較起來,立即黯淡。

    這座茶室,竟然是全部用黃金鑄造的。

    整塊的黃金,打磨成磚狀,一塊一塊地契合在一起,壘砌了這座茶室的雛形。雕樑畫棟,都是用黃金打成的。單茶室正中間的那根大梁,合抱粗細,三丈多長,光黃金就要耗費千斤。

    但這些不過是世俗的富貴而已。跟牆壁上所掛的裝飾比起來,黃金的價值也許並不能算什麼。這些裝飾,極為古雅、簡樸,但楊逸之銳利的目光立即覺察出,每一件都有千年之久遠。這些裝飾,每一件都價值連城。這座由黃金打造成的茶室,也不過是供奉它們的法座。

    平秀吉微笑揖客,走了進去。

    兩人眼前陡然一片閃亮。茶室內的空間,竟似無比廣大、耀眼,就像是突然踏入了星空一般。沈唯敬錯愕地揉著自己的眼睛,良久,方才醒悟,這座茶室的四壁上,全都掛滿了整塊的水晶。水晶相互映照,層層反射,造成了無窮浩宇的錯覺。

    要知道,僅一小塊水晶,都極為珍貴。像這麼巨大的水晶鏡,簡直聽都沒有聽說過!

    也許,只有東海龍宮中,才有這樣的稀世奇珍吧!

    沈唯敬驚喜地走了幾步。四壁的水晶鏡上立即映出了他的影像,彷彿有千千萬萬個沈唯敬同時向他走來。這種景像是如此奇特,讓沈唯敬錯愕地張大了嘴巴,良久說不出話來。

    就算是天上仙宮,也不過如此。

    沈唯敬渾渾噩噩地坐下來,心臟撲通撲通地跳個不停。與如此宏大而珍稀的景象比較起來,真正用於飲茶的器具,雖然珍貴,但反而不那麼震撼了。

    黃金的屏風上貼的是繪著精細菊花紋的紅色細紗。榻榻米的表面是略帶青色的艷紅,邊緣是帶嫩蔥色小花的金線織花錦緞,中間鋪著厚厚的越前棉。

    套廊的三尺竹緣用細葛製成,竹緣上放置了三個坐墊。床間上,一束鮮花插在蕪菁花器裡,花瓣上還帶著露珠。檯子是黃金的,上面架子的黃金台上放著天目茶碗,旁邊,黃金的棗碗置於黃金的四方盆中。

    下面架子上放著黃金的茶爐、茶鍋、柄勺台、水蓋、水罐、蓋台,黃金的井戶茶碗,茶勺也是黃金的。

    只有圓筒竹刷和茶巾是尋常之物,炭斗是黃金的葫瓢。

    茶是松花茶壺之花,一名女子正靜靜跪坐在榻榻米中間,見到眾人進來,女子緩緩回頭。

    她身上的水紅,跟著一起轉了過來,在水晶鏡中流轉成萬千繁華。

    楊逸之全身一震。他的震驚,絕不下於沈唯敬。

    那赫然竟是相思。

《梵花墜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