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雨漲千村地入湖

    驛站彷彿是一座地獄,困禁著每一個人。

    三天,靜靜地過去了。

    陽光破雲而出,灑在每個人身上。這座殘破的驛站,在明亮的光線中,也彷彿如玻璃鑄就,通透無塵。

    每個人都仰望著陽光,呼出一口氣。

    水藏並不失望。雖然沒有等來傾盆大雨,他馭雨之力降低了一些,但他是水藏不是雨藏。他所需的水已儲滿。

    足足下了四天的雨,將地面上所有的坑都填滿了,甚至在街道上流淌為河流。碧蹄館的一切都彷彿浸在水中,變成了一座座小小的孤島。附近山上的洪流滾滾而下,將這裡化為一個水的世界。

    水藏微笑地站了起來。他感到力量不斷地從周圍潮濕的空氣中湧入他的身體。

    地藏驅馬緩緩後退,風藏的長袖攪在風中,火藏的身體越來越明亮。

    他們在蘊蓄著全力一擊的力量,只等水藏的水龍之刀困住風月之劍。

    他有必勝的信心。

    但就在此時,他猛然發出一聲驚呼。

    驛館中空無一人。

    他忍不住向館內疾衝而去。一面氣急敗壞地想,楊逸之和相思究竟如何逃出他的監視的呢?

    地藏風藏火藏聽到他的驚呼,也是一驚,本能地跟著他向驛館內衝去。

    這座朽壞的驛館經受不住他們的衝擊,剎那間倒塌,雜亂落著的灰木讓他們週身剎那間出現了無數的破綻。鬼忍四人猛然一凜,各自發動了最強的攻擊技。

    驛館中剎那間綻開了四朵顏色不同的地獄之花。

    他們堅信,沒有任何人能躲過他們四人聯手一擊。

    就在此時,一聲悠悠的歎息聲傳了過來。歎息,是從他們頭頂發出的。四人一驚,忍不住抬頭張望。

    楊逸之握著那柄紙傘,一手攜著相思,凌空懸於屋頂。水藏忽然明白,他方才為什麼看不到他了。就在這時,楊逸之右手猛然光芒乍閃。

    四人心頭一凜,急忙想努力看清這一劍的去向。但楊逸之這一劍,卻不是斬向他們的,而是斬向朝陽。

    一劍斬出,漫天陽光都彷彿黯了一黯,接著,光芒猛烈爆發。

    鬼忍四人都忍不住一聲慘呼,熾烈的光芒聚成了一輪極熱極烈的日輪,幾乎將他們的眼睛灼瞎。他們急忙閉上眼睛,慌亂地施展出最強的忍術,護住自己的身子。只聽嘩啦轟隆一聲響,整座驛館被他們擊得粉碎。

    耳聽戰馬一陣悲嘶,四匹馬向東南西北分別奔了出去。

    但他們不敢追,因為他們的眼睛完全看不到任何東西。他們只能焦急地等待著,足足過了一刻鐘,他們的視力才慢慢恢復。

    卻已沒有相思和楊逸之的身影。

    火藏忍不住大罵了一聲,暴跳而起,想要追趕。但,忽然發現,竟沒有路可以出去。

    這座小小驛站中,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冒起了一團奇異的霧氣,將周圍的景物全都遮住了。天,低得好像要壓下來,對面幾乎就見不到人。更令人驚駭的是,他們竟漸漸分不清東南西北。

    地藏一聲咒罵,驅動黑馬,向外衝去。蹄聲駿急,只見地藏沖得快,回來得更快,幾乎將火藏撞倒。地藏一驚,又向對面衝去。但無論他向那個方向沖,都改變不了一點,他只能回到原處。這些妖異的霧氣,似乎將他們封鎖在這個驛館裡,無論如何都不能走出去。

    鬼忍四人的臉色,終於變了。

    若要問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楊逸之一定會露出會心的微笑。

    他很慶幸自己曾經學過奇門遁甲之術,那些土堆並不是隨便擺的,其中暗合陰陽五行之理,加上地上積水的反光,令陣中之人產生幻覺,失陷其中。

    可惜時間太短,他無法將這座陣布得很完美,但,畢竟陣法還是生效了。他並不期望陣勢能困住鬼忍四人多久,只要有兩個時辰,他們倆就能走得很遠。

    這一次,他保證鬼忍四人再也無法追得到他們。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已經施展出了風月之劍,數個時辰之內,都會虛弱無比,甚至無法保護相思。

    相思就坐在他身前,兩人騎在同一匹馬上。他纜住韁繩的同時,也攬住她。地上全是積水,讓他有種錯覺,彷彿是行走在湖面上。

    平靜的湖面映著藍藍的天,就像是一面巨大的鏡子。馬蹄踏過的時候,一串一串波紋淺淺地蕩過。她淡綠色的裙子就像是湖面上掠過的一抹驚鴻。

    楊逸之甚至可以想像到相思的笑容,倒映在這樣的水天之中,該是多麼空靈、柔美。

    突然,駿馬一聲驚嘶,人立而起。楊逸之一驚,一瞬間竟握不住韁繩,墜入水中。水底的淤泥濺起,他全身都濕透了,狼狽不堪。

    相思盈盈一笑,伸出手給他,要拉他上馬。

    他握著她的手,突然,感到一陣冰冷。

    彷彿有什麼極為銳利的東西,瞬間隨著血液侵入內臟。劇烈的痛楚傳來,一瞬間,彷彿世界都只剩下一陣痙攣。

    他震驚地望著相思,卻從她眸子中看到一絲陌生。

    她仍然是那麼柔婉,清絕,但他的心中卻充滿了慌亂。

    她不是相思。

    絕不是。

    他咳著血,倒在泥濘中。

    他一直想問,卻說不出話來。

    相思、相思究竟在哪裡?

    馬上的女子靜靜看著他。她的儀態,相貌,如果不是相思,還會是誰?楊逸之望著她,就彷彿隔著輪迴。

    他的血浸在衣衫上,幾乎已將全身浸濕。但他卻顧不上這些。他只想知道一件事:她在哪裡?

    女子淡淡笑了。

    楊逸之心中閃過一絲悔恨,他早就該看出來了,相思從來不穿綠色的衣服。她的顏色是水紅,如洇在水中一般的嫣紅。綠與菊,並不適合她,她從來不是個幽靜的人。

    女子的笑容逐漸變為傲岸。那更不像相思的風格。等到她說出第一句話來後,楊逸之最後一絲期盼徹底斷絕:

    「我佩服你。」

    這句話普通至極,無論語調還是其中的含義,都沒有任何特別之處。但楊逸之豁然明白了這個人是誰。他吃驚地凝視著「她」。

    他早就知道「她」有這種奇特的能力,知道「她」化身千億,不敗不滅,但他並沒有懷疑「相思」就是「她」。如果沒有聽到這句話,他至死都不會相信。

    易容術和忍術或許會改變一個人的相貌,但絕不可能將一個男人變成女人,而且相似到連楊逸之這樣的人,都看不破。

    就算此時看去,這個女子與相思的相似度也在九成九之上。唯一的區別,就是語氣。這句話早普通,但隱然透出一股雄霸天下、捨我其誰的氣勢,只有一代梟雄,才會有這樣不經意間流露的語氣。

    如果「相思」早一點說話,說不定楊逸之早就認出「她」來了。他忽然意識到,「她」還從來沒有說過一句話。

    莫非「她」也認識到了這一點,因此才緘默的嗎?

    楊逸之的心又開始痛了起來。

    顯然,這個女子,是日出之國的太閣,平秀吉。

    「她」,不是相思。

    不是!

    楊逸之跪在泥水中,握緊了雙手。

    水平如鏡,淡淡的皺紋化成圓圈,向外擴展而去。一枚圓圈的中心,是楊逸之,另一枚,是那女子。圓形的波紋在水面上互相交織,碰撞,融合,彼此滲透。

    正如互相凝視著的兩個人。

    「想不到我派遣日出之國第一流的四位忍者,仍然困不住你。」

    這句話,坐實了「她」的身份。不是親眼看到,絕沒有人能夠相信,平秀吉竟然能夠易容成一位女子,如此惟妙惟肖,沒有半分破綻。

    這,難道就是忍術的最高境界,鬼藏?

    這種忍術,真是可怕至極!

    「可惜的是,你幾個時辰之內只能用一劍,如今的你,已無法再脫逃了。」

    楊逸之一陣劇烈的咳嗽:「她……她在那裡?」

    平秀吉臉上浮起一抹戲謔的冷笑:「她?她在天守閣。」

    捕捉著楊逸之臉上的失望和懊悔,平秀吉淡淡道:「你知道嗎?這是她定出的計策。」

    楊逸之臉色頓時蒼白。

    平秀吉更加愉悅:「如果沒有她的配合與建議,你覺得我能夠模仿得這麼像嗎?」

    水面的波紋驟然增多,一道道穿過平秀吉的馬蹄。他凝視著楊逸之,一字一字道:「她不想跟你走,她厭惡你。」

    水面的波紋猛然晃動起來。楊逸之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掙扎著想要說什麼,卻說不出來。他的喉嚨似乎已被鮮血灌滿,連呼吸都已被堵塞,一個字都無法講出。

    平秀吉的目的完美的達到了。每一個字,都對他造成了可怕的傷害,幾乎將他的心擊碎。

    或許,這是他最恐懼、最害怕的結果。

    如果有一天,她選擇離開他,他會怎樣?

    楊逸之急速地喘息著,咳出最後一口血來。

    身體已經空了,連血都已乾涸。

    眼前那極為相似的容顏,恍惚之間已經看不清楚,不能分辨是真實還是虛幻。

    悠悠地,「她」說出了最後的話:「她不屬於你。」

    「從不屬於。」

    心驟然間不痛了。是的。從不屬於。

    簡單的一句話,卻成為不能承受的重。

    平秀吉看著他,臉上是志得意滿的笑容。

    這個名滿天下的武林盟主,已經是個死人了。

    躺在平靜的水面上,他的身軀已被掏空,靈魂已完全離去。就像是浮在水面的稻草人。連表情都是編造出來的。

    平秀吉揮韁,將他縛了起來,拖到馬上。「她」不再顧忌他,因為,他已經是個死人了。

    這是他最想見到的結果,亦是他最得意的戰果。

    用一句話殺死一位絕頂高手。

    兩人依舊同乘一匹馬,但這次,換「她」來攬著他了。柔軟的手臂從身後糾纏而過,一如死亡的擁抱。

    水面刮過一陣春風。

    平秀吉臉上笑容猛然窒住。

    一輪皎潔的白色在他面前升起。一剎那間,他有種錯覺,彷彿白天已變成了黑夜,而他,遠在九天之上,這輪皎潔的皓月,離他竟如此之近。

    他好像抱住了一輪白月。

    他一驚,本能地想沖天而起,將它擺脫,卻驚訝地發現,他身體的一切機能都被禁錮住了。這輪明月彷彿已融入他的骨、他的肉、他的精神、他的思維。就算他將自己徹底毀滅,都無法擺脫!

    天下只有一種武功能夠有此威力。

    風月劍氣。

    他腦海中閃過這個可怕的念頭,但隨即被自己否決。

    楊逸之絕不可能再施展出風月劍氣!他已經施展過一次了!

    此念才動,他忍不住望向楊逸之。

    他望見的,是一輪皎潔的白月。

    楊逸之雖然還在馬背上,卻彷彿離的很遠,就像是月宮中的仙人,踏月色而立。他雖然只能看到楊逸之的背影,卻又似能見到楊逸之緩緩抬起頭,長長歎息。

    那一刻,他忽然頓悟,楊逸之的心,從來沒有死過。

    他陷入巨大的驚恐中。怎麼可能?他的話,怎麼可能對楊逸之沒有影響?

    楊逸之對相思的感情,絕不可能瞞過他的眼睛。他對人世間感情、情緒的把握,可稱遠超所有人。楊逸之的內心,絕不可能瞞過他!

    楊逸之的歎息聲,彷彿是月宮傳來的風聲。

    「她不屬於我。」

    「我從未想過擁有她。」

    他嘴角的笑容浸滿了苦澀,像是一杯搗碎了的苦茶。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就像是誓約。

    「我只要她幸福。」

    平秀吉冷冷一笑,忍不住要反駁。

    一個男人愛一個女人,是為什麼?如果不想得到她,那還愛什麼?

    只要她幸福?那只不過是偽善!

    楊逸之倏然回過頭來。

    平秀吉陡然一凜。他看到了楊逸之的眸子。

    無比清澈,寧靜,宛如皓月的眸子。那眸子中藏著神魔。

    平秀吉倏然噎住。

    他忽然懷疑起來。他本堅信地要反駁楊逸之的話,此時變得那麼脆弱。

    也許別的男人不能,但這個男人,卻真的能夠做到。

    他的雙手,就是一雙羽翼。他的生命,就是為了守護一個人。

    直到氣血凋零。

    平秀吉傲岸一笑。

    「今天真是個好日子。」

    「因為,兩位絕頂高手,將死在今日。」

    一句話說完,他的眸子猝然變得血紅。

    鬼藏忍術那宛如鬼神般的力量,迅速自眸中向他全身灌輸。

    雖然被風月劍氣制住,但他有絕對的把握,可以跟楊逸之拚個兩敗俱傷。

    無論什麼人,想要殺死他,就必須付出生命的代價!

    月光,倏然一暗。

    楊逸之的身形已在三丈之外。水平如鏡,他踏在水面上,衣袖垂下。點點鮮血滴落,在水面上洇起朵朵淺深不一的桃花。

    「你走吧。」

    平秀吉一驚:「你不想殺我?」

    楊逸之不答。

    平秀吉笑了:「我知道了。只要我的形體不變,你就無法下殺手。」

    他淡淡微笑,那笑容正如相思。

    但他的聲音,卻有相思永遠不會有的豪氣:「但你記住,下次我若有機會,我還是會殺你。」

    楊逸之道:「隨便。」

    他轉身,向南方走去。

    平秀吉看著他的背影。

    一種奇異的情緒襲上心頭。他忽然決定,要在這個男人心中種下一個種子。

    「你知道嗎?她並沒有叫我來殺你,只是讓我轉告你一句話。」

    「她要留在天守閣,直到殺死我。」

    楊逸之猝然回頭。

    平秀吉的笑容,緩緩在水碧天藍中隱沒。

    「我,絕不會殺她。」

    「我會保證她的安全,直到她能夠殺死我的那天。」

《梵花墜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