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劍心

    武成業惶恐地站在這絕巘之巔,他永遠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被他找上,但他知道,自己的命已經不久了!

    他有些畏縮地看著對面傲然站立的卓王孫,他甚至不敢出手,也不敢逃跑。卓王孫手中是一柄重達三十三斤的鐵劍,武成業知道,這柄劍叫做嘯陽劍,乃是他最好的兄弟,陳暮松的佩劍。

    他知道卓王孫的習慣是用名劍殺名人,心中不禁湧起了一陣自嘲:原來他們合稱松林雙義的江湖漢子,在華音閣主的眼中,還是名人啊。

    卓王孫的眼神很淡,似乎在他的目中,只有那悠遠的白雲。他的話語也很淡:「嘯陽劍的主人本是你最好的朋友,但他永遠都不知道,當年聯合連雲雙虎暗算他的,就是你。所以,我才取了嘯陽劍來殺你。」

    此話一出,武成業的臉色登如死灰。這件事本沒有第四人知道,他在此事發生後不久,就殺了連雲雙虎,怎麼會被他知曉?他驚恐地抬起頭,卻看到了卓王孫冷冷的眸子。

    那是空絕天下的眸子,那是卓出塵外的眸子,那是悠遠浩瀚的眸子,武成業僅餘的一點鬥志全都冰消瓦解,他突然返身,從懸崖上跳了下去!

    他寧願摔個粉身碎骨,也不願對著這個已沒有任何感情的人!

    但劍光就在這瞬間裂空而起。

    劍光並不強,但帶來了風,這風一瞬間就充滿了整個山頂,然後悠悠揚了出去。天地蒼茫,身寄如塵,這一劍倏忽之間已化身為天地洪爐,將武成業完全罩住。武成業恐懼地發出一聲大叫,就在他叫聲剛發出的一瞬間,他的雙足憑空從身體上斬落,然後是他的腿,他的腰,他的身,他的頸,最後是他的頭顱。他的身體一分一分整齊地斷絕了,伴隨著這恐懼的慘叫。

    風並沒有停,嘯陽劍隨著武成業分散的屍體墜落懸崖,再沒有贏得卓王孫一顧。因為他知道,這柄鐵劍在空中就將再度將武成業的屍體整齊地穿起,然後釘在懸崖底上。這是他的武功,他的劍法,不需任何的懷疑。

    然後,卓王孫的目光抬起,盯在了另一個人身上。

    如果不是他的目光,沒有人會注意到這個人的存在。

    他絕不平凡,他的長相很清奇,他的神態很傲岸,他本是個讓人想不注意都不行的人,但一置身於天地之間,他就彷彿已與這雲、這風融為一體,再也不分彼此。

    他的清奇,是山松山石之清奇;他的傲岸,是白雲青天之傲岸,已變得平平無奇。

    現在,卓王孫的目光停駐在他身上。

    他的武功雖然微不足道,但江湖中每個人都知道,鑄劍第一大師鐘石子不但能鑄出天下最好的劍,還能品評天下最精微的劍法。卓王孫自然也是因為他的眼光而將他帶來,看自己殺人。

    鐘石子緩緩閉上眼睛,他的神情有些蕭索:「十年之前,我曾見過閣主這樣的劍法。」

    卓王孫沒有說話,因為他知道鐘石子一定會說下去。

    「那時鋒芒最勁的門派還是天羅教,我愛劍成癡,於是悄悄潛入天羅教總壇西崑崙山,想要偷看天羅教主的劍法。因我一直相信,只有通曉了最強的劍法,才能煉出最好的劍,但我沒想到,我竟見到了我從未想像過的劍法……」

    他仰起頭,已沉浸在那段回憶中,喃喃道:「那本不是人能施展的劍法,天羅教高手如雲,卻都挫敗在這劍法之下,連教主都未能免。我震撼之餘,不顧一切衝上去,問他這是什麼劍法,他微微一笑,告訴我,這是劍心訣。他不修劍意,不修劍氣,卻以劍為心,以心為劍,修的是劍心。我一聞之下,登時如癡如呆,因為我愛劍成癖,但卻從未想過可以以劍為心。他這幾句話,讓我對鑄劍之道有了極深的領悟,從此我鑄劍便不再以火以鍛,而是以心以血。」

    他的目光凝視著卓王孫:「你的劍已天下無敵,因為你也已有了劍心。」

    卓王孫目中露出了一絲譏嘲之意:「可我從未修習過劍心。」

    鐘石子微微笑了笑,他的笑容中儘是蒼涼之意:「天下要道殊途同歸,修煉到了極處,都是差相彷彿。於長空以天縱之才,將劍中要道明白地說了出來,閣主不過是能行之而未言之而已。

    他直視著卓王孫的眼睛,聲音突然一沉:「珍惜那個人吧,並不是每個人都能找到自己的劍心的。」

    卓王孫止水般的眸中也禁不住興起一層漣漪:「你是說,我的劍心是因為一個人?」

    鐘石子不再看他,緩緩向山下走去:「我的弟弟一直想超越我,成為鑄劍第一人,但他從不知道,我情傷心死之後鑄劍,鑄的並不是一柄柄神兵利刃,而是我的感情……劍無情,人卻有情,高手所揮出的哪一劍,不是情之所至呢?」

    他的身影被迴環的山勢隱沒,氤氳在天地悠悠中,卓王孫忽然從心底升起了一股冷意。

    你有天下無敵的劍法,但她卻是你的劍心。

    那你的劍法再強又如何,這樣的無敵的劍法,你又能控制多少?

    君臨天下的卓王孫,第一次,感覺到了一絲冰冷,同時,他的憤怒不可遏制地迸發。

    他是天下的王者,絕不允許任何人,來撼動他劍與威嚴,他的劍心,必須是他自己,而不屬於任何人!

    誰,到底是誰,悄無聲息的撼動了他的威嚴?

    那抹水一般的淡紅,彷彿垂天的朝霞,在他的眼中浮現著。

    他知道,如果牽掛縈繞於他心的,不是步小鸞,那就一定是她。

    必定是她。

    他的心中忽然多了一份訝然,從什麼時候開始,他開始牽掛她了呢?難道她不是永遠跟隨著他,絕不會背離的麼?難道他不是一直對她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麼?難道他不是掌控著她的一切,正如別的所有的人一樣麼?

    難道、她、不僅僅、只是、那千萬人、中、的、一個麼?

    卓王孫第一次這樣問自己。

    這實在很像是個精心編造的一個謊言,卓王孫本該冷笑才是,但他卻發覺自己笑不出來。

    因為,他就是為了證實這一點才來殺武成業的。

    吳清風或許會騙自己,但鐘石子不會騙自己,他手中的劍不會騙自己,更重要的是,他的心,不會騙自己。

    或許在這個天地間,他需要守護的,並不僅僅只是步小鸞一人,還有另一個,他一直故意去漠視的人。

    或許,他早就隱隱預感到,若不刻意的去漠視、疏遠她,他的心,遲早會被她的柔情牽絆?

    你的劍天下無敵,但你的劍心,卻是另一人。

    那個水中紅蓮一般的女子,淡淡的,與世無爭的,卻悄悄改變了一切……

    山野冷冷的風吹來,卓王孫矍然而醒,他絕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他的劍只是他的,絕不會屬於任何人!劍心或許真的是劍中最高境界,但卓王孫絕不會借助於別人達到!

    慢慢地,他笑了。他心中已有了抉定。他將直面這溫情或者殘酷的一切,他要證實給他的心,他的劍——只有他,才是駕馭這一切的真正王者。

    他必須要操縱這所有的一切,每一分,每一毫的變化,都是他卓王孫的意識,絕不允許任何的摻雜。因為只有這樣,他才能守護他想守護的一切。

    至於那抹水一般的淡紅……

    七日,卓王孫在心中做出了決斷。

    這七日,我將深深愛你,每日送一件禮物給你,每一件禮物都是我的心、我的血。七日內,我所有的深情都呈現給你,守護你所有的願望,給你滿心的愛。

    但在七日完結時,我的情也一起完結,那時,我將送你最後一件禮物,就是你的死。

    生與死,情與愛,都必須無法影響卓王孫,因為他是王者,只能操控一切,卻不能被任何東西操控的王者。

    淡淡的蓮花寂然開放,淡淡的水盈盈流動,襯出相思那淡淡的容顏。她就這樣憑水立著,時光從她身邊掠過,卻沒有對她造成任何影響。

    卓王孫緩緩向她走來,眼眸中閃動的,卻是只有他才能理解的殺意。那殺意也稍縱即逝,因為他並不想在現在殺掉相思。

    他必須向自己的心,自己的劍證實,這個女人並不會讓自己牽掛,然後,他才會殺掉她。

    王者又怎會留戀這世俗的一切?

    吳清風,鐘石子,劍心訣,所有的一切,都是世人的規則,無法影響他。要證實他的心只屬於他自己,最好的方法就是先深深浸入相思的愛中。

    然後,他將蕭然脫出,不沾染點滴。

    他的感情,他的劍法,他所有的一切,都只屬於他自己,沒有人可以跟他分享這一切。而後,他才有守護的力量。

    卓王孫伸出手,握住相思的手。

    相思的心猛然顫抖起來——這麼多年來,他是第一次主動去握我的手吧?

    卓王孫的心也有著淡淡的漣漪,這麼多年來,我是第一次這樣去握她的手罷?相思的手有一點冷,就宛如水中的蓮瓣,若是握住太久,就會化開,只留下一泓粉紅。

    卓王孫注視著她,他想看清這個被鐘石子稱作是他劍心的女人。

    是這個唯一敢在他的威嚴下衝撞他的女人麼?是這個心總是充滿著無謂的善良,想要保護這個、保護那個的女人麼?

    海天之涯,曼荼羅之陣,雪域之巔,卓王孫忽然意識到,他生命的一大部分,竟是這個女人陪著他走過的。

    這個想法又一次狠狠衝擊著卓王孫的殺意,他的生命,竟有這麼大一部分的記憶,打下了這個女人的烙印!

    他猝然合眼,將心中升騰的殺意化為淡淡的微笑:「我們出去走走吧!」

《華音流韶外傳·鳳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