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五日之月舞

    黎明的陽光照在相思的眼睛上,她慵懶坐了起來,讓思維漸漸在這潮濕的氣息中清醒。

    她並沒有回華音閣,便倚在這個簡陋的湖邊小屋裡,倚在卓王孫親手做的鏡台前,睡著了。她的臉上掛了一夜甜甜的微笑,因為這湖邊實在太恬靜,絕沒有人來打攪,可以讓她盡情的沉沉睡去。

    緩緩地,她迎著陽光睜開了眼睛。金色的陽光宛如一屏半透明的翠羽,靜靜的盛開著,立即讓相思的心情愉悅起來。她起身慢慢向湖邊走去。

    滿湖飄蕩的睡蓮在濃冽的陽光下顯得如水晶般通透,雖然有些已殘,但仍掩不住這千朵萬朵星羅棋布成的嬌艷。相思掬起一捧水,仔細梳洗著自己長長的秀髮。

    青絲在湖水中散開,宛如一朵墨色的花,這湖水中彷彿也帶了睡蓮的清香,照出她蓮花一般的笑顏。

    沉浸在溫暖陽光中的她,並沒有注意到,遠處一雙眼睛深深望著她。

    楊逸之的眼神裡有一絲憂愁,因為他從未見相思如此幸福過。他真心希望她能一直幸福下去,哪怕是和卓王孫在一起。但想到昨日那飆飛的劍氣,讓他無法相信,她現在的幸福是真實的。

    他靜靜地看著相思,沉思著。但湖水那麼清,陽光那麼明媚,實在沒有什麼可擔心的。

    除了卓王孫一直沒有來。

    相思卻並不擔心,她早已將這湖邊當作是私地,她與卓王孫的私地,只要在這湖邊,她就能感受到卓王孫那握住的溫暖的手,她這溫暖的幸福就不會變。

    他正在那裡做閣主吧,總會有很多事要忙的。相思決定自己也要為這個小木屋做些東西。一些小小的花籃,小小的裝飾。

    如同兩隻雙宿雙棲的鳥兒,他把這座親手搭建的小巢交給了她,於是輪到她去銜來一片片羽毛,一塊塊苔蘚,裝飾在小巢中,才會讓它更加溫暖。

    她立即動手。

    卓王孫靜靜地坐在高案之後,看著滿地的金珠綾羅。這些都是永樂公主的嫁妝,皇家氣象,當然與眾不同,幾乎將丹書閣堆滿。嘉靖皇帝怕女兒沒人伺候,所以又遣了一百名宮女過來,此時都已到達華音閣。這個沉寂已久的江湖禁地,此時前所未有地熱鬧了起來。

    但卓王孫的臉卻沉了下來。他實在不喜歡這樣,非常非常不喜歡。

    但他已答應了尚公主。

    華音閣戒律森嚴,首重名份,就連身為閣主的卓王孫,也不能肆意違背,是以他只有稍稍按捺自己的性子,靜靜、冷冷地看著這一切。

    嚴道明知道卓王孫的不耐煩,所以他一直在努力地想將這一切盡早處理完。但偏生皇室的規矩極多,一件又有一件,好不容易等處理完之後,突然守陣之人傳來消息,說是天下英雄齊來道賀。

    卓王孫的臉更沉,自他就任以來,雷厲風行,華音閣如日中天,懸在江湖之上,誰不談之色變?華音閣向被當作武林禁地,絕沒人敢無故踏入其中,現在這些規矩看來都廢了,難道到域外走了一趟,這些人全都健忘了不成?

    卓王孫心中殺氣陡生,那尚在絮絮解說宮中規矩的黃門突然臉上變色,竟被卓王孫體內散發出的冷冽寒氣刺得心膽俱裂,兩股戰戰,幾乎倒地。嚴道明歎了口氣,伸手扶住黃門,一道內力透了過去,將他的心神鎮住,對卓王孫道:「閣主有事請便,屬下自然會處理得妥妥帖帖的。」

    卓王孫點了點頭,起身出了丹書閣。這些俗事煩囂,讓他心情極為煩惡,一時也想不出該做什麼。他信步而行,猛然抬頭,卻見自己已到了華音閣東門,那片湖就在前面。看著那清澈幽靜的湖水,他的心情不由也緩疏下來,煩囂似乎被這帶著蓮花香氣的風吹走了,永遠不會再來。

    卓王孫的心不由自主地震了震,他的臉色變了!

    他皺著眉,看著自己的心。

    難道我竟然也將這裡當成了避風的港灣麼?難道我竟也需要一個躲避的地方?

    他的目光又開始冰冷起來,這冰冷是緣自對自己的憤怒。這憤怒又是緣自自己內心的軟弱!

    我心如鐵,又怎會有這樣一片軟弱之處?卓王孫的目光宛如利劍,刺的卻是自己!

    難道……難道我真的愛上了她麼?

    他立即對自己說,不!那不可能!

    但有個微弱的聲音從心底探出頭,輕聲笑著地對他道:「難道你就沒有一點點喜歡她?」

    卓王孫沉默了。

    長久以來,他習慣用劍來解決問題,無論多強悍的敵人,都一一倒在了他的劍下,於是他無敵,他君臨天下。但現在,他卻再也無法因循舊例,因為他面對的是他自己。

    只有自己是無法用劍解決的,絕不能。

    那我是愛上她了麼?

    要不為什麼我的心會如此不得安寧?卓王孫忽然有些心煩意亂。

    但他隨即就擺脫了這一切,一步跨了出去:「不,這一切全都無法拘束我,因為我是王者!」

    他甩開所有的思緒,孤獨地走向湖邊。他已經習慣了將天地都漠視。

    當卓王孫站在湖邊的時候,他抬起頭,就發覺天上已升起了一輪明月。

    清輝如玉,遍灑人間。這是一輪皎潔的明月,連卓王孫都不禁為它的美而眩然。他臉上露出了一絲淡淡的笑意。

    是該讓音符再擊重一點,來宣示這注定要結束的樂章了。

    他注視著空中月輪:

    就讓一場月中的最後之舞,舞落滿空煙花。

    相思靜靜坐在小木屋中,並沒有在想什麼。在他身邊,她已經習慣了讓自己過得簡單,有事的時候才思索,沒有事的時候,就什麼都不想。她很喜歡坐在高處,赤裸的纖足垂在空中,讓柔和的風從腳面上吹過,感受那習習的清涼。

    籠鞋淺著鴉頭襪,知是凌波縹緲身。

    這是相思最愜意的時候,但就在這一時,湖中碧波突然湧起,然後化作連番洶湧的怒潮,轟然向岸邊怒捲了過來。

    相思吃了一驚,她急忙坐了起來,就見那潮水越漲越高,已經漫過了木屋地基,向屋中漾了過來。她著急萬分,急忙用身子擋住屋門。

    但她那柔弱的身子,又能擋得了什麼?

    奇怪的是,漫漫驚波,到了她身前,就似撞到了一堵無形的牆上一般,再也不能前進半分。

    粼粼的波芒映得月華空明如雪,幾乎刺了相思的眼,但她來不及欣喜,因為湖中鼓湧的水勢越來越大,越來越強!

    湖波浪濺,中間夾雜著悶雷一般的轟通之聲,宛如天神激戰一般。相思的臉色也因恐懼而變得蒼白,但她絕沒有離開的意思——小屋已是她的全部,休說一點點湖波,哪怕天地重入洪荒,她也絕不會離開。

    良久,隨著湖水最猛烈地一次迸發,這一輪天地崩裂一般的怒潮,才漸漸息了下去。湖水成壑,迅速地回流著。

    相思驚訝地發現,湖已變了。

    湖波平靜下來,宛如在月光下鋪開了一塊藍色琉璃。

    原本空曠的湖心處不知何時多了一座高台,靜靜聳立在湖心處。高台被月光拖出長長的影子,彷彿一株破波而出的古樹,一直要生長到月宮中去。

    那高台用粗壯的橡木搭成的,數十株長長的樹幹隨意地壘砌在一起,未加半點修飾,卻恰好被氤氳的月色襯出昂然的古意。

    樹幹層層疊起,昂然挺向著夜空,宛如傳說中月宮中的古老桂樹,不知何年何月被天神伐下,落入眼前這方美麗的湖泊中。

    水紋澹蕩,在月下騰起一陣陣幽藍的光影。桂樹的最頂端,遙遙站著一個人影。

    相思的心突然一熱,那君臨天下的姿態,那高絕的冷傲……難道除了卓王孫,天下還會有另外一個這樣的人麼?

    月華清冷,他就以青天為背影!

    恍惚中,他的手張開,立時萬千幽藍蝶影從他手中蹁躚飛出,向著這湖波中裊裊飛舞著。它們就宛如古樹綻放的花朵,層層疊疊盛開著,然後綴滿整個月空。

    相思如在夢境,禁不住輕輕仰起了頭。月色宛如滲入蜜的牛奶,甚至可以嗅出微微的甜香。

    突然,滿天的星光似乎被蕩漾的湖波感染,微微動了動。

    卓王孫的身影輕輕飄了起來,蝶影宛如散開滿天幽藍的花雨,在空中交劃著淒美的弧線,將他的身影襯得亦幻亦真,彷彿真是從月宮中走出的遠古神祇,偶然降臨在凡塵中仰望他的少女面前。

    他衣帶紛飛,向相思飛舞而下。

    相思就覺得自己的手被輕輕執起,身子宛如輕揚的片羽,也跟著翩翩飄起。

    小木屋,蓮花,湖波,都漸漸變小,在清冷的月光下,模糊成一團蕩漾的夢影,在相思的心底渾蒙著,她漸漸相信,這就是一場期待已久的夢境,她不需要掙扎,也不需要憂慮,只要在這雙手的牽引下,飛到那早就等候已久的夢境。

    她的身子輕如片羽,她的呼吸細如春雨,她的心緒淨如冰雪,在這如此幽潔的月華中,她就彷彿沉睡千年的蓮子,終於盛開。

    那萋萋的花瓣,不能盛放便是痛苦地期待著;那幽幽的眼神,不能言說便是痛苦地期待著。

    高台上光影錯落,他們落在了古樹的頂端。相思的眸子卻已融化在這幽美的夜色中,再也無法凝聚。

    這夜色中,緩緩飛翔著羽翼緩召的幽冥之蝶,點點藍芒從它們的生命中脫落,再被月華點亮,在這片只屬於月光的湖面上寂靜地燃燒著。

    每隻冥蝶,都是一雙眼睛,悠悠歎息著夜色之美的眼睛;每一隻冥蝶,都是一顆星辰,一顆因俗塵之愛放棄了昊茫天河的星辰。

    卓王孫輕輕放手,一襲淡然的香氣從他的手中緩緩溢開,向湖波中飄去。那是龍涎之香,也是冥蝶最愛之物。

    這些優雅的夜之精靈立時聯翩飛舞,爭著向龍涎香撲去。蝶衣紛飛,藍羽疊輝,蓮蕊時隱,月華清冷,這片幽靜的琉璃世界,剎那間成了香舞繽紛的王國。

    就連卓王孫的聲音,也輕柔了起來:「此湖可名相思湖。」

    龍涎香從他袖中點點灑下,宛如飄下一朵幽藍的雲。

    卓王孫凝視著相思的眼睛:「我飛鴿傳書,讓千利紫石從幽冥島上送來千隻冥蝶,便是想讓這蝶衣與月色,交織出與你的最好的禮物來。你可喜歡麼?」

    相思盈盈的目光抬起,凝視著他的眼睛。那目光似乎也被月華照耀著,滿是冥蝶那幽幽的藍輝。

    卓王孫心不由微微一震。

    相思癡癡地凝望著他。在這孤懸天地的高台上,在這萬千蝶衣的圍舞下,在這龍涎芬芳的環沁,在這月色的敫僚下,他們兩人竟突然如此的孤獨。

    這孤獨將他們重重包圍住,他們忽然一齊發現,他們同時被這盛極的月華照得透亮,再沒有一絲雜質。

    而這一瞬,他們毫無纖塵的心竟然貼得如此近,前所未有的近!

    就在恍惚如月的湖光中,卓王孫忽然看到了相思的心,相思也忽然看到了卓王孫的心。

    那是兩顆同樣在天地大美前顫抖的心,兩顆同樣為彼此愛意震撼的心。

    她抬頭仰望著他,彷彿望了千萬世那麼久,星辰般的雙眸中泛起點點氤氳水紋。

    那一刻,她整個人都彷彿被月光照得晶瑩剔透,宛如湖波中那株久待夜露的蓮花,終於顫抖著完全綻放。

    他的心不由一震——原來她是如此的美麗。美麗得宛如他宿命中的那個傳說。

    唯一的傳說。

    她依舊凝望著他,淡紅的唇間也透出一抹淡淡的瑰色,彷彿蓮花深處,那新生出的最嬌艷的一點新蕊。而這點瑰色,竟也在夜風中,微微顫抖了起來。

    湖水澹蕩,卓王孫忽然就覺心底湧起了一股強大的力量,竟似將他所有的理智與冷靜全都淹沒,他情不自禁地深深擁住相思,將這抹瑰色用呼吸蓋住。

    相思嚶嚀一聲,天與地,也轟然沉淪在蝶衣龍香中,沉淪在蓮蕊月華里!

    卓王孫就覺自己的心變得前所未有地柔軟,一種沉沉的快意也在這一刻破繭而出,在他的身體中激盪。

    她的笑容動人如月,她的呼吸輕柔如風。

    有了這一切,又何妨暫且放棄所有的孤寂與驕傲,在這無邊的月色下,縱情盛開成美麗的雙生之花?

    慾望與快意層層交疊,就如這古樹蘊蓄千年的籐曼,生死糾纏,永不止息。

    沉淪般的快意,席捲一切,也征服一切。

    濕婆,這司毀滅卻也是司性力的神祇。

    千萬年來,一直高高在上,賜給凡塵小兒女們無數愛慾之歡,如今,當這歡愛化為連神也無法控制的誘惑,他又何妨在所愛的人身邊沉醉一次?放縱一次?

    卓王孫感到自己的心已墜入沉淪,就要在這無邊的快意中恣情放縱,但他的眼神,卻流露出了一絲痛苦。

    什麼時候,這世俗的愛慾竟已如此強烈,連他也無法控制?

    難道,為了眼前這個女人,他真的已經失去了掌控一切的力量?

    絕不能!

    猛然,一道凌厲的殺氣從他的體內疾繞奔旋而出,宛如怒放之傷花,將層層瓣蕊覆疊在兩人身邊。

    冷冽的氣息驚醒相思那沉醉的眼眸,她本能地想掙脫他的擁抱。

    但卓王孫抱緊了她,讓她無法掙脫,甚至無法呼吸。

    他就這樣緊緊抱著她,肆意親吻著那抹瑰色,但那殺氣卻越來越重,越來越冷!

    終於,古樹不堪這神祇盛怒,顫抖著發出一聲哀鳴的歎息。

    突然,充溢天地間的愛意彷彿也為無邊的殺氣破碎,兩人腳下的那株橡巨樹被他的殺氣崩崔,向四周濺去!

    凌空亂舞的冥蝶發出一陣無聲的悲嘯,倉惶四散飛走,但它們那柔弱的彩翼,又怎生躲得過狂風暴雨?

    古樹的枝幹宛瞬間支裂了它們的身軀,將它們的柔弱的蝶翼碎為片片塵埃,紛舞在空中。那寧靜的香氣也被粗暴地撕裂,化為絲絲繞繞,無處不在。

    古樹承受了最濃重的殺氣,如山的真力疊空壓下,它的枝幹哀鳴著,但卻又被這股殺氣籠罩住,無法散亂、脫逃,只能在這個狂暴的勁力凌虐下,一截一截,在空中爆碎!

    相思被他深深擁在懷中,彷彿連呼吸都要停止。

    那一刻,他們的距離如此之近,她卻依舊保留了仰望的姿態——這就是她的姿態,前生後世,千年如此。

    透過他在月色中飛揚的亂髮,她彷彿能看見他心中的愛慾與殺機點點凝形,化為無邊的陰霾,將滿空月色遮擋,彷彿在他身後張開了一雙巨大的羽翼,將她層層擁裹,寸寸浸透。

    這就是他。毀滅與性力之神的化身。

    連愛慾,都是如此狂暴。愛就愛了,滅就滅了,要你的全部,要你的所有,不由分說,不容抗拒!

    她的眼中禁不住被夜露沾濕。

    突然,她耳邊傳來一聲爆裂的碎響,整個身子宛如風中的落花,被吹得猛地一震,就像下落去。

    她心中一驚,剛要掙扎,卻被他抱得更緊。

    巨大的陰影羽翼般在他身後起伏,宛如愛與毀滅的慾望無盡變幻,唯有他的吻,天長地久。

    一次次,腳下的古樹砰然巨響,節節爆散。

    一次次,她的身體如被重擊,向湖波月影中墜落,凝止;震顫、再墜落……

    月華如水,幽藍的蝶翼末世紛舞,蕩漾的是香之沉淪與蝶之亡歿,以及瘋狂中的慾望。

    與其在雪山上苦行千年,何不縱情一夜,在他的擁抱下粉身碎骨,化為塵埃!

    這是一場華麗的凌遲。

    但相思卻輕輕閉上了眼睛,她的力量忽然完全消失,不管將來的是什麼,她都不準備抵抗。

    高高的古木碎裂為塵,節節坍塌而下,直到冰冷的水沒上她的膝,卓王孫突然用力推開她!

    相思吃驚地張開眼,就見卓王孫踏波而去,再也沒回頭,再不看她一眼!

    粉碎的樹木夾雜著蝶屍,散亂在殘蓮中,相思跪坐在紅香寂寞中,但卓王孫再沒有回頭。

    他的殺意卻一直籠罩在他的身上,永遠。

    盛極的月華中,相思靜靜地跪坐著。

    月落日昇,她一動不動,直到夜風吹乾了她臉上的眼淚,也吹盡了她身體的最後一絲溫度,才終於在冰冷的湖水中倒下。

    她依舊不知道,就在不遠的叢林裡,還有一個人,在默默的看著這一切。

    三十七次。

    就在剛才,卓王孫的殺氣驚動了三十七次,每一次,都將湖心的古木寸寸崩裂。

    於是,楊逸之手中的風月劍氣也就凝形了三十七次。

    卓王孫終於還是放過了她,於是他的劍,也終於沒有出手。

    他若動手,我必將阻止他,哪怕粉身碎骨,也不能讓她受到一點傷害。

    為了保護她的安全,他就站在咫尺處,眼睜睜的看著所愛的女人,被別人擁在懷中。

    他已做好的一戰的準備,甚至從心底渴望這一戰。

    至少,能用彼此的鮮血,洗盡這難以容忍的恥辱,了斷這紛擾的孽緣。

    然而,這一戰終於沒有發生。

    楊逸之長長歎息了一聲,從夜色深處走出,將相思從湖水中輕輕抱起。

    她已毫無知覺,手足冰冷,額頭卻一片火熱。

    楊逸之望著她,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憐惜與痛苦。

    他眼角的餘光掃處,發現她身邊不遠處,一個小小的空木箱在水中沉浮。木箱破碎,底層的一個包裹浮了出來,在水面上靜靜飄蕩。

    或者,這也是她的吧,他將那個包裹拾起,和她一起送回了湖邊的小屋。

    小屋中沒有床,只有一堆鬆軟的樹葉。他騰出一手,將樹葉盡量鋪得柔軟了一些,再小心的將她放了上去。

    這一夜風寒與驚嚇,會讓她病得不輕吧。

    她蒼白的臉上透出兩片病態的嫣紅,散亂的長髮和單薄的衣衫完全濡濕,緊緊貼在冰冷的肌膚上。

    她的呼吸有些急促,長長的睫毛上掛著的,也不知是淚珠還是湖水。

    楊逸之心中一痛,忍不住伸出手去,幫她輕輕的拭去臉上、發間的水痕。

    突然,他的手凝滯在半空中。

    她唇上一縷淡淡的血痕,宛如蓮花上一點夜露,是如此刺眼。

    這是剛才的傷,是他在她唇間留下的痕跡。

    楊逸之就覺心中一陣劇痛突然襲來,一時幾乎難以自持。

    這是他要守護的女子,然而她的人,她的心,都早已屬於了另一個人——那個想要殺死她的人。

    這一切,讓他深深痛苦,但卻並不埋怨。

    緣分作弄,相見恨晚。自從知道了她對卓王孫的愛已經如此深沉,他就決定,將自己的愛意永埋心底。他並沒有奢望得到什麼,爭取什麼。他只是,想要她幸福。

    然而,她的愛是那麼苦,那麼痛,他卻無能為力。

    他久久無言,終於歎息了一聲,就要轉身離開。

    突然,她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

    她雙目緊閉,臉頰緋紅,喃喃道:「不要走,不要走……」她緊緊抓住他的衣袖,是如此用力,以至於全身都顫抖起來。

    寂靜的月色中,她輕輕啜泣宛如游絲:「不要走,不要把我一個人留下……」

    他明白,她苦苦哀求的,並不是他,而是剛才那個絕情離去的男子。

    楊逸之的眼睛被更深的痛苦佔據。

    她要的,不過是一個安慰,一個陪伴,卓王孫卻不肯給她。

    而他呢?

    他看著她的痛苦,守護著她的痛苦,卻是如此的無能為力。

    相思緊緊握著他的衣袖,宛如握著生命中最後一點依靠。在病痛折磨中,她反覆呼喚著的,是另一個人的名字——她要的,只是他留在她身邊。

    而他呢?

    他空有高絕的武功,空有顯赫的地位,空有滿腔的深情,然而……

    然而,他什麼也不能給她!

    ——我空有一切,卻什麼都不能給你。

    楊逸之臉上浮出自嘲的笑意。這自嘲,是如此痛徹骨髓,也是如此淒涼。

    他終於狠下心,將衣袖從她手中抽出。

    他並沒有離開,而是在離她不遠處升起一團火堆,自己卻坐在門外的台階上,守候了一夜。

    他透過氤氳的火光,能看到她被病痛折磨的臉。她的每一次蹙眉,每一聲呻吟,都宛如在他心上重重一擊。

    但他沒有再上前。

    他們之間,隔著一扇半掩的門。

    並不是為了恪守禮節。而是,他不想在她心中留下印記。

    她的心既然已經完全給了卓王孫,他決定不再給她絲毫的困惑。

    他要做的,就是在不遠處守護她的幸福。那一點點,支離破碎的,幸福的夢想。

    只要她幸福。

《華音流韶外傳·鳳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