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武弁懷嗔鏢師下獄,黑鷹赴訴劍客尋仇

  鏢頭胡孟剛竟被蜂擁著送入州衙,押追鏢銀。鏢師沈明誼、程岳倉促不遑別計,先教趟子手金彪,火速追到州衙,替胡孟剛打點一切,並摸探底細。

  沈明誼本想在鹽綱公所,找一個管事的,探問一下。無奈此時綱總正和那緝私營統帶趙金波,商量失鏢事體,一切閒人概不接待,沈明誼竟被門房拒絕出來。二十萬巨款一旦被劫,況又刃傷護鏢的官弁,這事情已經鬧得滿城風雨,所有文武官廳頭一天已得噩耗。鹽綱公所和緝私營,先期接到押鏢的舒鹽商和張哨官的急足秘信。秘信內說:

  「……振通鏢局鏢師胡孟剛,押護鹽課,中途忽然無故改變路線,改走范公堤。職員等以范公堤並非赴江寧正路,且地極僻靜,又復繞遠;曾令仍循原道,免誤限期,而防意外。詎該鏢頭堅持私見,必欲改道;更謂責在保鏢,應擇穩路,若不聽其改途,遇變彼不任咎。職員等無可奈何,姑從其說。詎於行經范公堤途中,猝遇大幫匪徒,持刀行兇,攔路邀劫。緝私營兵護鏢者,雖有二十名,奈眾寡不敵,死傷纍纍。所有鹽款二十萬,竟被掃數劫走,並騾馱腳夫亦均裹去。似此狂逆,目無法紀已極!該鏢頭事先既無防範,事後更藉詞尋鏢,意圖他往。經職員及緝私營哨官張德功,嚴加監防;並調到巡丁四十名,中途監護,幸將該鏢頭絆回海州。該鏢頭此次奉諭押護官鏢,固執己見,無故改途,卒致遇匪失事;其中是否別有用意,抑或與匪暗有勾通,職員等未敢擅疑。唯該鏢頭既已承攬護鏢,一旦失事,自應查照保單,交官押追,嚴加比責,以重公帑……」云云。(葉批:此信頗有紹興師爺刀筆味。)

  秘信語句非常嚴重。這便是舒鹽商和緝私營張哨官秘商的結果,把全副擔子都擲給胡孟剛了。至於胡孟剛身率鏢局人等,拚死命拒盜護鏢,以致一場血戰。鏢師五個受傷,一個失蹤,鏢局夥計也多名受傷的話,被舒鹽商筆桿輕輕一掉,全給埋沒了。而且秘信字裡行間,又將通匪劫鏢的罪名輕描淡寫,影射出來,這用心也就夠歹毒了。

  舒鹽商只教胡孟剛一人,進了鹽綱公所大廳,把其餘的人都拒在門外。舒鹽商和緝私營張哨官,又將胡孟剛留在大廳,他二人一直入內。胡孟剛在心中暗打草稿,預備見了綱總,委婉說明失鏢的情由,申請具限找鏢。至於貽誤之處,胡孟剛責無旁貸,情願認賠受罰,也說不得。胡孟剛正想處,進來兩個聽差,向胡孟剛說道:「請胡鏢頭內客廳坐。」胡孟剛跟了進去,只見內客廳太師椅上,坐著兩個人。上首便是緝私營統帶趙金波,下首相陪的是綱總廉繩武。在兩旁茶几左右,也坐著四五個衣服麗都的人,都是鹽商和有功名的紳士。他們把胡孟剛叫進;胡孟剛上前施禮,這些人板著面孔,連一個打招呼的也沒有。

  緝私營統帶趙金波直著眼,看了胡孟剛一會,突然問道:「你就是振通鏢局胡孟剛麼?」胡孟剛應道:「是。」趙統帶道:「胡孟剛,你承保這二十萬鹽款,應該如何小心從事,你怎麼把鏢銀丟了呢?你知道你擔多大的責任?」

  胡孟剛答道:「大人,這不是我胡孟剛自己掩飾,大人營中,也派有護鏢的官弁跟隨。委實因強賊人多勢眾,武藝高強,我們拚命抵禦不過,以致受傷失鏢。小民既然奉鹽道札諭護鏢,心知這半年來地面不很平靜,也曾推辭過。如今說不得了,小民是照鏢行買賣規矩,請求大人恩典,和公所諸位大人格外容情,許我具限找鏢。好在小民已經派出人,四外打聽,不久就可以訪著賊人的下落。」

  趙統帶哼一聲道:「好一個不久就訪著賊人的下落!你們原講究什麼江湖上結納的勾當,你們鏢行和江湖的綠林是怎樣情形,我素日也有個耳聞。你若找賊,自然一找就找到!但是,我只問你,你們走得好好的,你為什麼無故要改道?放著通行大路不走,你偏繞遠走僻道,這其中難保沒有情弊!」

  一句話把胡孟剛噎了個張口結舌,忿氣塞胸。胡孟剛正因看出鏢銀被賊綴上,方才改道;不料反而做成了通匪的嫌疑。胡孟剛冤苦難伸,聲音抖抖的說:「諸位大人,我們吃鏢行飯的,全仗眼力。一看見前途情形不穩,改途保重,乃是不得不然。況且我們在和風驛,便被匪人綴上,舒大人和張老爺也都在場親眼看見。」

  說到這裡,一位鹽商插言冷笑道:「舒大人自然看見了,不看見還不覺得奇怪呢!我老實問你,怎麼你偏偏改了道,反偏偏遇上賊呢?」趙統帶也含嗔斥道:「胡孟剛,你實在是江湖上一個光棍,我早有所聞。你敢如此大膽,不但二十萬鏢銀拱手奉送賊人,還害得隨你們押鏢的張哨官身受重傷;我部下巡丁也死的死,傷的傷。你們鏢局究竟是管幹什麼的?你還有王法麼?」

  胡孟剛越聽越覺話往歪處問,氣得手足冰冷,強將怒火按了按,說道:「諸位大人在上,我們保鏢的,也是一種生意,全靠信用當先。多大的鏢局子,多有能耐的鏢頭,也不敢說一輩子遇不上意外事。不過既敢應鏢,就有打算。丟了鏢銀,我們具限找鏢。到了限期,找不回鏢,我們有原保在;干鏢局的人自然破產包賠,哪能說到別的上頭!諸位大人話裡話外,硬把一個通匪的罪名給我安上,諸位大人請看!……」說著,胡孟剛把腿上的傷一指道:「我若通匪,匪人還能傷我麼?我若通匪,我還回來做什麼?難道等著過堂問罪麼?況且諸位大人也不是地方官。保鏢、丟鏢、找鏢、賠鏢,這都是買賣道,沒有犯法。至於改道反遇上強賊,那也不是改道之過;乃是賊人拉的卡子太長,我們沒有闖出去;並非我故意自投羅網,自找倒楣。大人營中的官弁受傷,那也是他們應盡之責。他們老爺遇見了賊,自然要動手,動手就不免受傷。我們鏢局子的人,受傷的比大人部下的人更多,我能怨誰呢?我保的是鏢,不是保緝私營諸位老爺!」

  緝私營趙統帶勃然大怒道:「好一個刁民,竟敢跟我頂嘴!我和公所諸位大人問問你,也是打聽明白了,好設法子緝盜追鏢。你這東西竟敢譏誚我開堂審問你了。你說我不是地方官,不能問你,是不是?好,來呀!」立刻簾外一陣應,走進來七八個官人,往前打千一站。趙統帶厲聲道:「把這東西捆起來,送海州衙門!」這七八個人「喳」了一聲,過去便要動手。

  胡孟剛往旁一側身,雙目一瞪,雙手一封道:「大人,且慢!大人要送我,大人且把我的罪名說出來。大人說我通匪,請拿出通匪的憑證來。大人要曉得:保單上開的是誤了限認罰,丟了鏢認賠;沒有個丟了鏢,便替賊打官司的。」

  趙統帶越發震怒,拍案催喝道:「捆上,捆上!這東西太已狂妄了!你看他丟了鏢,還有這些理。」這趙統帶乃是武人,他因部下受傷,掃了他的臉;丟了鏢銀,還想替部下開脫責任。且聽張哨官一面之詞,說匪人出掠,鏢行退縮不前;還是自己首先驅殺,被賊包圍受傷。那些巡丁們又從旁作證。事實上,又確是張哨官先跟賊人動手的。因此趙統帶很惱怒,定要把胡孟剛扣押起來。

  那綱總廉繩武卻另有心意,只重在找回鏢銀,不重在加罪鏢客。此時他起身勸道:「趙大人暫且息怒,不必與他慪氣,必與他公事公辦。」轉對胡孟剛說道:「胡鏢頭,這是沒法子的事。鹽課已失,匪徒糾眾傷官劫帑,事體非常重大。你就是能找鏢,也決不是私了的事。胡鏢頭,你無論如何,必須到州衙走走。我們也不為難你,快過來謝過趙大人。」當下廉繩武極力敷衍了一回,趙統帶才強納住氣;遂將胡孟剛送到州衙,卻也沒有上綁。

  趟子手金彪追蹤趕到海州州衙,其時早已過午,將近申牌。金彪連飯都沒顧吃,到了州衙,內外打點。振通鏢局在地方上素來聯絡得不錯,州衙內頗有熟人,已將鹽綱公所報案原稟和緝私營的咨照,全都托人抄來。金彪又要求和胡孟剛見面。班房說:「現在不行。因為第一,還沒有歸押;第二,這二十萬鹽課是非常重案,州官已經傳諭,即刻要升堂訊問;有什麼話,明天再說。此刻看著素日的面子,先給胡鏢頭通個信倒行。」

  金彪將上下打點明白,許下明天先送些錢來:「今晚無論如何,諸位要多照應,不可委屈了胡鏢頭。我們胡鏢頭還沒有吃午飯呢!」班房很客氣,說道:「金爺只管放心,有我們哥幾個,決難為不著他。我們早給胡爺叫來一份酒飯了,你不用多囑。你們還是趕快想法子,找門路,疏通鹽綱公所。州衙這裡很不要緊,都是自己人,有什麼動靜,我們自給鏢局送信去。」班房又特為安慰金彪,頓時叫來一個夥計說:「王頭辛苦一趟,去給胡鏢頭傳個信去,就說鏢局已經打發金爺來瞧看他了,問問胡鏢頭有什麼話沒有?」王頭答應著走出去,不大工夫回來,對金彪說:「胡鏢頭剛才說,教你們諸位同事多偏勞,趕快給雲台山的俞鏢頭,和雙義鏢店的趙化龍趙鏢頭送個信去,請他們快來。胡鏢頭家裡,也煩你們派人去一趟,好教他們放心。」金彪聽了,又問:「還有別的話沒有?」王頭道:「胡鏢頭說,鏢局此時暫停營業,一切事拜託沈鏢頭、賬房蘇先生,跟金爺你們幾位照應著。好在明天你就可以跟他見面了。」金彪點頭稱是,又謝過了眾人,連忙奔回振通鏢局,時已掌燈。

  鏢局中人三三兩兩,聚在一處,七言八語的講論,裡裡外外亂作一團。雙鞭宋海鵬、單拐戴永清和幾個夥計,受傷最重的,已延請外科醫生調治。這裡只剩下沈明誼、程岳兩位鏢師;還有振通鏢局兩位鏢客,是新近才從南路保鏢回來的,一位叫黑金剛陳振邦,一位叫追風蔡正。幾位鏢師匆匆吃了飯,只有黑鷹程岳是客情,身又受傷,把他留在櫃房歇息。其餘三人全忙著分頭找人,送信,托情;就是鏢局夥計,也派出六七個。到晚飯時,眾人先後回來。

  雙義鏢店的趙化龍鏢頭,和胡孟剛交情很深;此時一聞噩耗,早不等人請,已先趕到,並邀來幾位同行。問明了失鏢情由,兔死狐悲,不禁都代胡孟剛扼腕。恰好趟子手金彪從州衙回來,把打聽來的情形,細說了一遍;又把抄來的鹽綱公所稟稿,拿將出來,眾人參詳了一回。大家見那稟稿措詞,竟是依著舒鹽商的秘信,裝頭加尾;意思之間,暗指胡孟剛有通匪之嫌。把他中途改道的事,故意說得很支離,彷彿別有用意似的。大家看了,一個個氣忿不過;遂照胡孟剛的話,公推沈明誼做主。沈明誼向趙化龍討主意。

  趙化龍這人武功有限,交際很廣,在海州官紳兩面都叫得響。他手拿那張稟稿,沉吟良久道:「我想這事解鈴還須繫鈴人。除了大家趕緊設法追尋鏢銀以外,第一步還得托人,到鹽綱公所和州衙裡疏通一下,教他們放寬一步,先把胡大哥保釋出來;把這個通匪之嫌的罪名洗刷了去,以後再說別的。」

  這計較,眾人都以為然。遂決計先找個狀師,擬具稟稿,內說:「振通鏢局素有信用,此次失鏢實出意外。鏢頭胡孟剛拚命護鏢,與匪苦鬥,勢力不敵,身受重傷;其情殊堪憫惻,決非押護不力。仰請恩准取保暫釋,俾令勒限尋鏢,以完公帑。」下面具稟人名,留下空白,由趙化龍、沈明誼明天出去,轉煩當地紳董,懇請聯名公稟,向州衙投遞。另由振通鏢局具名,給鹽綱公所的值年綱總廉繩武,去一封私信,懇他從中轉圜。這信由趙化龍拿著,預備親見廉繩武,當面遞出。又教司賬蘇先生,先預備幾百兩銀子,以便使用。又派人到胡鏢頭家中,安慰胡奶奶。

  程岳對沈明誼說,自己決計明早動身,趕回雲台山,敦請老師十二金錢俞劍平,出來找鏢;這話大家當然贊同。

  到了次日黎明,黑鷹程岳顧不得創痛,騎上那匹白尾駒,急馳而去。他臨行說:「多則五天,少則三日,必將家師請來。」沈明誼送出街外,再三囑咐,務必快來。那匪徒留下的「劉海灑金錢」的圖畫,程岳也要了去帶著。

  沈明誼和趙化龍帶了銀兩,先去探監;見了胡孟剛,細問過堂的情形。那州官頭一堂倒也沒有難為胡孟剛,只是再三叮問他:為什麼中途忽然改道?又問他:既然自承能夠討限找鏢,是不是確知賊人的下落?至於失鏢的情形,和賊人的聲勢,只聽胡孟剛的申訴,並沒有細問;倒是賊首的相貌、年齡、口音,詢問的很仔細。沈、趙二人把外面的打算,一一告訴了胡孟剛。胡孟剛點點頭,精神很是頹唐。兩人安慰了一陣,急忙離開州衙,到各處托情。

  這些紳董們聽說是二十萬鹽課遇劫,個個吐舌,不肯出名具稟;又關礙著情面,不便當面謝絕。有的說,教他們轉煩馮翰林去;有的說:「等我找馮敬老、紀隱翁商量商量再講。」其中也有一兩個紳士,慨然答應出名;卻又資望不夠,只能副署,不能領銜。趙化龍是個爽快漢子,氣得直罵。只得人上托人,好容易從鹽道衙門,找著了那位最拿權的總文案李曉汀;由這人暗中使力,再轉托紳士,這才有人肯聯名上稟。事情雖已經耽擱了三天,還算辦得急速。州衙內上上下下,倒是呼應靈便;只要鏢局把鹽綱公所對付好了,州衙這裡滿沒難題。因此這個稟帖上去,暫時留中,未能批下來。只等鹽綱公所放鬆了口氣,州衙立刻可以掛牌出批,准其取保暫釋。鹽綱公所雖是商辦,頗有官勢;錢可通神,地方官沒有不敷衍他們的。趙化龍也很明白,仍煩鹽道衙門裡的李曉汀師爺,暗中疏通;與其將胡孟剛押在監牢,莫如放他出來,教他具限找鏢。這樣說法,那值年綱總廉繩武倒也微有允意;不過還須和別位商量,這不是一個人能作主的。

  沈明誼原想:聯名具保,並非難事;倒是俞劍平身經退隱,又不在城內,恐怕他三五天內未必肯來,就來也不能很快。卻不道江湖上的人,義氣最重;黑鷹程岳當天晌午回到清流港,第二天未到晌午,十二金錢俞劍平,便已身率三個弟子,策馬趕來急難;並邀來一個朋友,也是武林中知名的英雄,便是那鷹遊山的黑砂掌陸錦標。

  十二金錢俞劍平,自從大弟子程岳押著鏢旗,相助鐵牌手,偕赴海州去後,逐日指教面前的三個弟子,習練武技,倒也沒把這事擱在心上。忽一日,門前啼聲「得得」,跟著「啪啪」一陣亂敲門環。俞劍平在屋門口,側耳傾聽。過了一會,長工持著名帖進來。還沒等稟報,早自後面跟進來一老一少兩個人。那年長的人手裡提著纍纍墜墜幾個包兒,一面走,一面亂嚷道:「俞劍平俞老兄弟,俞劍平俞老兄弟,哥哥來看你了。」(葉批:妙人兒來也。宮註:此人乃白羽筆下另一丑角,風度卻與九股煙喬茂大不相同。)

  俞劍平抬頭一看,不禁嗤然笑了,雙手一拱道:「老陸,我一猜就知是你來了。狗大的年紀,硬要裝老大哥!」

  這陸錦標今年四十六歲,比俞劍平小著七八歲。他生著滿臉絡腮鬍須,見人專好自居老大哥。朋友比他小的,他就管人家叫小兄弟;比他歲數大的,就管人家叫老兄弟。四十多歲的人,興致很好,歡蹦亂跳;生得矮矮的,黑黑的,練得一身好本領。綽號叫做黑砂掌,掌下頗有功夫。

  當下他大笑著走了進來,回頭叫著那個少年後生道:「快走呀,小傢伙,快見見你大哥。呸,錯了,快見見你大叔。」又向俞劍平嚷道:「老兄弟,我把我的小子帶來了,給你們爺倆引見引見,你們往後要多親近親近。」俞劍平皺眉道:「什麼話!亂七八糟的,給我滾進來吧!」遂一拱手,把陸錦標父子讓到客廳。陸錦標將手中拿的東西,隨便放在凳上,伸了伸腰,一屁股坐在上首椅子上,手拍大腿道:「老俞,我給你找麻煩來了。」

  俞劍平吩咐長工,打洗臉水,泡茶,並讓那少年後生坐下。這少年後生也就是十三四歲,生得胖胖的,圓頭圓臉,兩隻眼也圓溜溜的;站在一邊,樣子很怯生,一句話也不說,就坐在凳子上了,兩隻眼只管東瞧西看。俞劍平笑指少年道:「陸賢弟,這是你的令郎麼?今年幾歲了?」陸錦標看著兒子,對俞劍平道:「不是令郎,是他媽的小犬!十三歲了,人事不懂,比你可差多了。」俞劍平笑道:「胡說八道,跟你是一個模子,他叫什麼名字?」陸錦標道:「就叫陸嗣清。我說小子,見了你俞大叔,怎麼也不磕個頭,就坐下了?」陸嗣清羞羞澀澀的站起來,爬在地上就磕頭。陸錦標在旁數著說:「一個頭,兩個頭,三個頭;夠了夠了,多磕了一個了。」

  俞劍平伸手拉起陸嗣清來,讓他坐下,對陸錦標道:「陸賢弟,你不在家中納福,帶著令郎,找我來做什麼?莫非又教弟媳給攆出來了麼?」陸錦標把手一拍道:「老兄弟,真有你的!你一猜,猜個正著。可是又對,又不對。」俞劍平道:「怎麼又對,又不對呢?」

  陸錦標道:「我告訴你吧,我那大孩子,一出門十多年,毫無音信,也不知生死存亡。我就剩下他一個了,不免把他嬌慣了一些;只教他念了三四年書,就跟著我練點功夫。誰知這孩子,剛剛學會了巴掌大的一點能耐,便滿處給我招災惹事!常常黑更半夜,偷偷拿著一把刀,跳牆出去,偷人家的東西;誰要是惹了他,他晚上必到。淨偷也罷了,又常常拿鍋煙子,給人家塗鬼臉。再不然他就出去好幾十里地,管閒事、打抱不平。人家婆婆管童養媳婦,他也不答應;人家兩口子打架,他也要問問。不時教人家找上門來告狀。好在都是老鄰舊居,也沒鬧出大笑話來。哪知這孩子越鬧越膽大,前幾天不知為什麼,彌勒寺的和尚惹著他了,他竟把人家大殿上的銅佛像,偷來一尊。這一下子,教你弟媳看見了,又打又罵,又要拿繩子勒死他。我去勸解,連我的臉也教她給抓了。」

  俞劍平聽了,不禁哈哈大笑;細看陸錦標的臉,果有兩道血痕。又扭頭看那陸嗣清,低了頭,不住挖指甲。俞劍平笑道:「就抓一下子,也不要緊。你找我來幹什麼?」

  陸錦標道:「她又何止抓,她還罵哩!」俞劍平道:「罵兩句更不要緊,那還不是家常便飯麼!她罵你什麼?」陸錦標道:「她罵我什麼,那還有好聽的話麼?」俞劍平道:「哦,我明白了。罵你爺們是賊根子,賊腔不改,對不對?」

  陸錦標把鼻子一聳道:「真有你的,你一定是我太太肚裡的蛔蟲。怎麼她的話,你全知道了呢?你的耳朵好長啊!」俞劍平越發狂笑道:「有其父,必有其子。」手一拍陸嗣清道:「我的好侄兒,你真是肖子啊!」陸嗣清把眼瞪了一瞪,口中嘟噥了兩句。俞劍平回頭又問道:「老陸你受了太太的氣,大遠的找我來,意欲何為?莫非邀我去打抱不平。給你出氣麼?」陸錦標道:「你那點能耐,還不夠挨我太太的一棒槌呢!我找你來,是想把這孩子送在你這裡,替我規矩規矩他;就算拜你為師,也省得我在家受氣。你要曉得,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你弟婦指著孩子罵賊種;讓街坊聽見,實在不雅!」

  俞劍平看了看陸嗣清,搖頭道:「我這裡也不要小賊。」陸錦標道:「那可不行,你非得留下不可!你若不留下,你可提防我的。」

  俞劍平含笑不答,把陸嗣清叫到面前,細細看他的骨胳神氣,覺得是個外面渾實、心裡有數的孩子;眉目間頗露出幾分秀氣,體質健強,倒是可造之材,只不解他為何生有賊癖?便拉著手,緩緩的盤問他。這孩子臉皮一紅,一字不說。俞劍平心想:「越這麼問,他越不肯說。倒是小孩見小孩,必定肯說實話。」遂把四弟子楊玉虎、六弟子江紹傑叫來,教他陪著陸嗣清,到箭園玩玩去;暗中命楊玉虎、江紹傑,設法套問他。

  黑砂掌陸錦標看俞劍平已有允意,便要預備香燭,施行拜師之禮。俞劍平道:「這不忙。我得先考察考察你這位令郎的秉性,和他愛偷東西的病根。我能夠管得了他,我才敢收呢!」陸錦標道:「你這個老滑賊,辦事真老辣就是了。你要考學生,我也不管。反正你得給我收下。」

  四弟子楊玉虎、六弟子江紹傑陪著陸嗣清,各處玩耍。少年人見面,心情相近,言語投機。東說說,西講講,果然不到半天,陸嗣清便說出自己在家的行藏。

  陸嗣清在家孑然一身,遊戲無伴,又受著父親的寵愛,便由著性子往各處亂竄。他又讀過幾年書,識得些字,見家中老僕時常拿著一本閒書看。陸嗣清起初磨著老僕,講給他聽;後來便自己看,這一看便入味了。少年原富好奇心,他飽讀過《水滸傳》、《俠義傳》、《綠牡丹》等這些說部之後,頓然起了模仿之心。他又是武士門風,髫齡習武,又略會飛縱輕身術,所以就想到處遊俠,要做個飛行俠盜。

  他父陸錦標少時曾失身綠林,中年才洗手不幹。他現在這位太太姓張,乃是續絃,今年才三十歲,比陸錦標小著十六歲。次子陸嗣清,便是續絃夫人所生。

  陸錦標的原配,乃是江湖上有名的女賊蔡白桃,只生下長子陸嗣源,便猝遇仇敵;一場苦戰,將仇人殺卻,她自己也負傷而死;拋下陸嗣源,年已九歲。陸錦標後來改業,受朋友慫恿,續娶張氏。那時陸嗣源已經十六歲;他卻追念亡母,不願父親續娶。後來繼母入門,這陸嗣源竟悄悄出走,一去十多年未歸。這張氏本是良家之女,進門第二年,便生了陸嗣清。後來才曉得丈夫是綠林出身,這婦人好生難過;生米做成熟飯,卻也無法。後見丈夫果已務正,她也撥開愁懷。不意陸嗣清小時還規矩,到十一二歲,忽然好起偷來。這婦人不由恨怒異常,苦苦的打罵,又罰跪,又不給飯吃,定要把兒子的賊癖管掉才罷。陸錦標因長子失蹤,本已心傷;次子挨打,他又護犢。兩口子每每因此慪氣。他那太太御夫有術,年齡又小,陸錦標又覺理虧,處處容讓著她。陸錦標在江湖上跳浪一世,反而被娘子軍制伏了。

  楊玉虎、江紹傑和陸嗣清一面玩耍,一面閒談,才知道陸嗣清的賊癖不是天生的,乃是模仿的。陸嗣清說:「像咱們這大年紀,練好了功夫,難道耍著好玩不成?我們必定要到處遊俠,偷那不義之財,打那強橫之漢。二位哥哥別看我小,我莊上那個收租的沈順兒,他無故打那個拾柴的老鍾;我過去跟他評理,他竟罵我:『小渾蛋混開,看我踹死你!』我就忍不住了,教我躥上去,一個嘴巴,給打破鼻子。他這東西很壞,他不告訴我爹,單告訴我媽,教我挨了一頓打。我能饒他麼?」

  楊玉虎笑道:「不饒怎麼樣呢?」陸嗣清道:「怎麼樣,我第二天晚上,就去偷他,還拿大磚把他的鍋砸了。」楊玉虎、江紹傑聽了,不由失笑。

  陸嗣清又道:「可是這行俠仗義,也不是容易事。告訴你二位哥哥:我有一回看見一個女孩子,打一個小男孩,打得直哭。我就過去嚇唬她,不許她以大欺小。誰知教那丫頭片子唾了我一口。她說:『這是我兄弟,你管的著麼?』我就說:就是你兄弟,也不該欺負他。這工夫,那個小男孩反倒抱著他姐姐的大腿,哭著罵起我來。我一想,還是人家有理,我就溜了。」(宮註:此故事據白羽自身經歷,略加改寫。詳見《話柄》或《白羽傳》。)楊、江二人把這話一一對老師說了。俞劍平笑了笑,覺得這也是小孩頑皮的常態,如是正確引導,很容易調教。這陸嗣清見有楊、江兩個少年在此學藝,他倒有了玩伴,比在家裡不時被他母親查考,倒還有趣得很,因此很願留下。

  俞劍平說:「老侄願意在我這裡很好,你可得把好偷的毛病改改。你看楊、江二人,年經都比你大,功夫也比你好,他倆還不敢出去胡鬧。你這時正該好好練功夫,不可務外。練功是很刻苦的事,要持之以恆;下一二十年苦功,等到技藝學成,也懂得人生道理,再出去施展,就不致干蠢事吃虧了。你要悶得慌,自有楊、江二人和你作伴,也可以出去玩耍,但不許生事。」陸嗣清低頭應了一個「是」字。(宮註:白羽終生卑視武俠小說,此處借俞劍平之口,道出防止青少年看武俠小說引起鬥毆等副作用。)

  陸錦標便催他給老師磕頭,並認師兄。俞劍平道:「陸賢弟別忙,現在先把賢侄留在這裡半年,看他真收得下心去,咱們再認師。不然的話,他住兩天,忽然想家,倒麻煩了。你要知道,他才十三歲啊!」遂引陸嗣清拜見俞夫人。俞夫人丁雲秀也出來見過陸錦標。

  從此,陸嗣清便留在清流港,和江紹傑住在一個屋裡;兩人有說有笑,很是熱鬧。見了俞劍平和別的生人,還是生辣辣的,沒有什麼話。每天早晨,在箭園學藝;他倒也很聰明,也肯用心。陸錦標放心不下,也住在俞鏢頭家中。他的意思,是人老愛子,要住個半月二十天,看陸嗣清能夠不想家,他才回去。

  這一天午飯已罷,江紹傑和陸嗣清在箭園舞刀試劍。俞劍平、陸錦標坐在客廳裡,面前擺著象棋盤,兩人聚精會神的下棋。陸錦標連戰連北,已輸了六七盤;越輸越上火,越要下。俞劍平想要歇歇,陸錦標只是不依。俞劍平皺眉說:「越是矢棋越難纏,一點不錯;我都頭暈了,陸大爺,你饒了我吧!」陸錦標說:「不行,別說頭暈,就是天塌了,我也得撈回來。瞧著點,我可要踩象了。」俞劍平捻著長髯,捨命陪君子似的,繼續下棋。正下處,忽聽院內有人說道:「呦,大師哥回來了,你這是怎麼了?」俞劍平愕然道:「楊玉虎,你跟誰說話了?」楊玉虎一面跑,一面說道:「師父,大師哥回來了。您瞧瞧他吧,他也不知是怎麼了?」

  俞劍平吃了一驚道:「他怎麼回來得這麼快?」說著站起身來。那黑鷹程岳滿面流汗,遍體黃塵;挑門簾走了進來。俞劍平一看:程岳面色發黃,精神憔悴,渾似大病初起。俞劍平忙問道:「程岳,你怎麼了?」程岳慘笑了一聲,叫道:「師父!」過去彎腰行禮,俞劍平伸手扶住,正要問話。程岳「哎呀」一聲,往後倒退,右手忙把左肩頭護住道:「師父,咱爺們栽了!」俞劍平變色道:「你說什麼?敢是你受了傷,在路上遇見事了麼?」這時陸錦標戀戀不捨的離開棋盤,說道:「程老侄,你從哪裡來?」程岳回頭,忙請了一個安,道:「是陸大叔,恕弟子無禮,我受了傷,不能給你老磕頭了。我是才打海州趕回來。」轉身對俞鏢頭說道:「師父,二十萬鏢銀在范公堤被劫,我和胡老叔全都受傷。現在胡老叔已被海州衙門押起來了。咱們的十二金錢鏢旗當場被群賊拔走,指名要會會你老人家。」程岳一口氣說完,鞍馬勞頓,支持不住,身子往椅子上一靠,隨即坐了下去。俞劍平驟聞失鏢,把腳一跺說道:「胡二弟糟了!」更聞鏢旗被拔,立刻鬚眉皆張道:「好孩子,難為你押護鏢旗,你越長越抽搐回去了!」(葉批:活畫出情急狀。)

  黑鷹程岳罕受師責,乍聞此言,面色倏然一變;微哼了一聲,頭側身斜,往椅子下溜去。陸錦標大吃一驚,急忙上前架住,回頭鬧道:「看他這樣,你不細問問,還抱怨他!」眾弟子一齊上前救護;半晌,程岳才緩過氣來。

  俞劍平暫收急怒,上前撫視,勸道:「程岳,是我一時氣急,錯怪你了。你不要著急,你折在外面,我一定給你做主,把面子找回來。」

  程岳不由含淚說道:「師父,弟子無能,有負重托,您就責備我,也是應該的,我還能往心裡擱麼?弟子著急的是,現在海州急等師父前去設法找鏢,我已經答應人家。從今早我一口氣跑回家來,連一口水也沒喝,我又受著傷。師父一聽鏢旗被劫,自然發怒。你老還不知那伙強盜的氣焰,夠多麼恨人呢!這強盜劫取鏢銀,指名要會你老;並且口口聲聲說,因為有咱們十二金錢鏢旗,才一定要劫。弟子一看這情形,才捨命和賊交手,一連戰勝他們三個。無奈為首老賊武藝驚人,黨羽又多;六個鏢師人人受傷,弟子也被他打中穴道,又教他手下人砍了一刀。賊人劫完鏢,單把我們的金錢鏢旗扣下,臨走還留下柬帖,指名要面交給你老本人。弟子力雖不敵,沒有輸口。弟子因看出賊人是專為我們師徒來的,所以唯恐給你老丟臉,當場就大包大攬,允許敦請你老人家出山,尋鏢報仇。你老看該怎樣?……」說著,程岳從身上把那「劉海灑金錢」的圖畫拿出來,呈到俞老鏢頭面前道:「師父請看。」

  俞劍平一字不漏聽完,忙把柬帖接來一看:是一幅畫,畫著十二金錢落地,旁立一隻插翅的豹子,作回首睨視之狀。俞劍平略一過目,便已瞭然;立刻眉峰一挑,面色如鐵,嘻嘻的連聲冷笑道:「十二金錢落地?哼哼,十二金錢落地不落地,這還在我!」手捏這張畫,仰面沉思,半晌不語。

  黑砂掌陸錦標也聽明白了,過來拍著俞劍平的肩膀,叫道:「老兄弟,這插翅豹子又是誰呀?」俞劍平憬然說道:「插翅豹子?插翅豹子?」口中叨念著,只是想不出來。因陸錦標叩肩連問,就信口答道:「我也記不清這插翅豹子是何許人物?程岳,我問你,這為首賊人既已劫鏢,可曾留名?」程岳道:「沒有,他只在我受傷倒地之時,由他手下人將我們金錢鏢旗,從趟子手金彪背後奪去;然後丟下一個拜匣,裝的就是這張畫。初交手時,弟子也曾問他『萬兒』,再三拿話擠他,他們不說;只說回去問你師父,自然明白。莫非師父也不知道麼?」

  俞劍平搖搖頭,問道:「這盜魁怎樣個長相,多大年紀,哪地方的口音,看來派像哪一路的?」鐵掌黑鷹一一說了,俞劍平更覺得惶惑,思索道:「會點穴,使鐵煙袋,六十來歲,豹子眼,遼東口音,真真怪道,我何嘗到過關東?」陸錦標也很納悶道:「也許是你手下的敗將,特邀來能人,跟你找場的?」俞劍平道:「那就說不定了,胡鏢頭現在怎樣了?」答道:「下在州監了。趙化龍趙鏢頭正忙著具保,還沒辦好哩。」

  俞劍平沉吟了一會,把那張畫看了又看,忽然往桌上一丟,厲聲叫道:「李興!」

  長工李興慌忙應著進來,俞劍平斬釘截鐵說道:「教老吳備馬!明天我帶人到海州去。」轉回頭來,對陸錦標道:「陸賢弟,你若閒在,明天陪我同去一趟。那鐵牌手胡孟剛現在難中,你不衝著他,也得給我幫個忙。」陸錦標道:「我這才是自投羅網!我不去,你也不能讓我歇著,咱們說走就走。老兄弟,我曉得你的金錢鏢旗教人家拔了,你一定要去找場。你倒說得好聽,又為搭救胡孟剛了。別看我從前跟胡孟剛有點過節,我還是一定要幫幫他,我可不是衝著你。可有一節,我那孩子怎麼樣?你收他不收?你若不收,我就不去。」

  俞劍平心中怫郁,顧不得和陸錦標鬥口,信口答道:「收收,一定收。」他遂把程岳臂傷親自解開,驗看了一遍;幸而創痕雖重,未傷筋骨。俞劍平拿出自家特配的刀創藥,重給敷治。程岳意欲隨師,重返海州。俞劍平再三勸阻,教他在家好好養傷,隨後趕去,也不為遲。好在這一去,哪能就先用武,自然先保救胡孟剛。

  俞劍平回到後宅,對妻子丁雲秀說了。丁雲秀也猜不出這插翅豹子是何等人物;便忙著預備充裕的盤川、簡單的行囊,應用兵刃也都打點好了。晚飯以後,俞劍平略將家事安排了一回;遂命管事先生,寫了幾封信,特遣專人,送在江寧、鎮江。這一夜,俞劍平和陸錦標、程岳,同宿在客屋,把劫鏢的幾個賊人的年貌、兵刃、口音,詳細問明;又講論了一回,隨即安寢。次日天色未明,俞劍平邀著陸錦標同行,另帶二弟子左夢雲、四弟子楊玉虎、六弟子江紹傑。那陸嗣清因新來年幼,便教俞夫人丁雲秀留在家裡,即由師娘教他武功。俞劍平心急有事,策馬疾行,未到晌午,已進了海州城。

  沈明誼恰隨趙化龍,出去奔走營救,振通鏢局內只有戴永清、宋海鵬兩個受傷鏢師。其餘夥計,有的派出去送信託人,有的躺在床上睡午覺;整個鏢局冷冷清清,已被慘霧籠罩。

  俞劍平直到鏢局下馬,恰有個夥計看見,忙報進去。戴永清裹創出來迎接,司賬蘇先生也上前照應;自有別的夥計,將馬牽過去。俞劍平讓黑砂掌陸錦標先行入內。歸座遜茶之後,戴永清道:「某等無能,坐令鏢銀被劫,又累得賢徒負傷,十二金錢鏢旗被拔。老鏢頭在家納福,平白給你老添煩,很覺得對不起。我們正想老鏢頭為人慷慨,急友之難,此次必然親自出馬。今早沈明誼大哥還算計日數,估摸你老總得後天才能趕到。沒想到你老一聞噩耗,拔腿便來,無怪江湖上俱都頌揚你老人家義氣干雲。」

  俞劍平正在遜謝,黑砂掌陸錦標已然發話道:「老俞,你在這裡敘話,我出去遛遛。」戴永清忙說:「這位貴姓?恕我眼拙,失於接待。」說著站起來。俞劍平說道:「我也忘給二位引見了,這就是鷹遊山的黑沙掌陸錦標,這位是戴永清戴鏢頭。」

  戴永清聽了,訝然暗想:「原來這人就是黑砂掌,此君與胡鏢頭素有舊嫌。今日到來,莫非是俞鏢頭邀出相助的麼?」他恭恭敬敬,抱拳行禮道:「久仰陸老英雄武功超越,今日幸會。」陸錦標把手一伸,學著戲詞道:「免禮落座!」戴永清不由愕然。俞劍平笑道:「戴鏢頭不要理他。他是個半瘋,受太太的氣折磨的。」陸錦標翻眼道:「什麼話!你敢在生朋友面前洩我的底?我倒沒聽說,你又成了慷慨人了。」

  俞劍平道:「算了!算了!咱們談正經事。胡二弟被押在監,鏢銀還沒有訪出線索,我們要趕快設法。我想先到州監看看胡賢弟去。」戴永清道:「老鏢頭遠來辛苦,用過飯再去。你老稍等一等,沈大哥和趙鏢頭,也快回來了。」司賬蘇先生忙吩咐人,叫來一桌酒席,讓陸錦標、俞劍平上座,俞門三個弟子分坐兩旁,戴永清等在下首相陪。正吃著酒,那沈明誼已和趟子手金彪匆匆回來,跑得滿頭大汗。進門來,一見俞劍平已到,沈明誼把滿腹煩愁俱都撥開;忙上前見禮,跟著坐下,一同吃飯。敘問起來,才知雙義鏢店的趙化龍鏢頭,今日已親去拜訪綱總廉繩武,還不知結果如何。

  飯後,沈明誼陪著俞劍平,到州監探看胡孟剛。監獄頗有幾分照應,竟沒給胡孟剛上刑具。胡孟剛見俞劍平來得這麼快,心中感慚交迸,含淚說道:「俞大哥,我真真對不住你!」俞劍平忙拉著他的手,溫言慰藉良久。談了一會失鏢的情由,議了一回托情的辦法。俞劍平力勸胡孟剛安心靜候:「我俞劍平,就是給人挨門磕頭,也得把賢弟先保出來。因為這強徒是指名衝著十二金錢來的。胡賢弟,你望安,滿有我呢?」

  鐵牌手扶傷入獄,又經氣苦,雖只幾天,人已瘦削一半;聽了俞劍平一番話,心境頓開,便問:「俞大哥,這找鏢的事,你可有頭緒麼?」

  俞劍平道:「倒是這查找鏢銀、追緝賊蹤,怕要大費手腳。那插翅豹子,程岳一回去,就對我說了。我卻再三尋思,竟猜不出這麼一個人來。胡賢弟你當知我素日為人,在江湖上固然屢經風險,卻未敢多結怨仇,綠林道中也交下不少朋友。年輕時世情不透,無意中或者得罪過人,但事情得了便了。中年以後,更未作過絕情事,凡事都留著餘地。怎麼偏偏在我歇馬之後,忽然冒出這麼一個勁敵來?我實在覺得離奇。」

  俞劍平手捫額角,又道:「為了這個緣故,既然憑空跳出這麼一個無形無影的仇人來,倒教我一時感著無從下手;只好保出賢弟之後,我們再下心去訪。好在二十萬鏢銀被劫,五十個騾夫被裹,這是棉花中包不住火的事,必不難踩訪;賢弟儘管放心。但不知出事之時,你派人跟蹤綴下去沒有?」

  胡孟剛道:「我本想當時跟下去,無奈那押鏢的鹽商怕我跑了,直把我鰾回海州來。出事第二天天沒亮,我就派了趟子手張勇,和熟悉范公堤附近情形的兩個夥計,跟蹤訪下去了。」因問沈明誼道:「他們三人也去了好幾天了,可有信息麼?」

  沈明誼矍然道:「可不是,這幾天竟忙著托情保救,把找鏢的事丟在腦後了。張勇三個人至今還沒回來,也沒有信。你老請想,他們得往各處亂摸,沒有十天、八天的工夫,怕回不來。咱們現在還是第一步先辦保釋,等著討限具保的事辦妥,一切都好下手了。」俞劍平連連稱是,續談了幾句話,告辭出監;又重托了衙門中的人,然後親赴各處,拜訪朋友。海州有名的紳士馬敬軒,曾受過俞劍平的好處,俞劍平特去找了一趟。

  到了下晚,俞劍平回到振通鏢局,那雙義鏢店的鐵槍趙化龍坐候已久,正和黑砂掌陸錦標談得熱鬧。兩人本是舊相識,又同是戲迷,交情最好。陸錦標一生逢人便開玩笑,獨對趙化龍,還算客氣;因趙化龍的大師兄,是陸錦標的姑丈人,論輩分陸錦標還是晚輩。

  趙化龍見俞劍平進來,慌忙前迎了幾步,抱拳道:「俞鏢頭,一年多沒見了。你看胡二爺一生厚道,不想遭這逆事!老鏢頭在家納福,竟也為朋友遠道赴難,真是令人可佩。」俞劍平歎道:「我自顧年力漸衰,方才歇馬。沒想到臨收舵,到底遭這一場風險;把十二金錢鏢旗也教人拔了,還弄得胡二弟身陷囹圄。這都是命裡注定,該著受累著急!」趙化龍道:「俞鏢頭老當益壯,這一次仗劍出山,為的是江湖義氣。在下願聞高見,該如何下手?」俞劍平道:「自然先保人,後找鏢。我聽說趙鏢頭連日奔走,頗有眉目。小弟在此人地生疏,呼應不靈,我靜候你老兄的指教。好在彼此全不是外人,有主意大家參酌。」黑砂掌陸錦標嗤道:「哪來的這些酸文假醋。你趁早脫了褲子放響屁,來個痛快吧!胡孟剛還在監裡蹲著呢。」

  趙化龍看他一眼,將雙肘拄著桌子,對俞劍平說道:「現在別的倒好說,就難在保釋上面了。我今天晌午,拿著振通鏢局的信,親去拜訪值年綱總廉繩武;連去兩趟,他才肯見。看那意思,他倒也不一定願把胡二哥扣在監中,他仍願意早早把鏢銀找回來;說是素日與胡孟剛無嫌無怨,何必非押他不可?只是,據說胡二哥和緝私營統帶吵起來了,才把事情弄僵。緝私營老趙是個老粗,倒也好說。不過綱總那一面,七嘴八舌,人心不一。內中有一個譚綱總,跟押鏢的舒鹽商是親戚,堅持要把胡二哥扣監追賠。這裡面還關礙著地面上的責任,因此有人授意給州官,要往通匪罪名上問。幸虧州衙裡,胡二哥素有熟人,州官為人還算明白,所以現在還能挽救。不過一入州監,再想放出來,必得公事上有個交代。鹽綱公所那面,也必定疏通好了才行。我和沈師傅裡裡外外,忙了這幾天;他們的意思,以為若把胡二哥放出來,教他具限覓鏢,一者怕他跑了,二者他們也信不及胡二哥有找回鏢銀的力量。廉綱總說得很明白,胡某若有奪回鏢銀的能為,這鏢銀就不會失落了。說來說去,煞費唇舌,廉綱總直到末了,才吐出口風來:必須地方上有力紳董出名擔保,還得我們鏢行中知名人物出頭,代擔找鏢的責任;如果逾限追不回鏢銀來,必得有保人認賠。若能辦到這幾樣,廉綱總才肯轉向別位綱總商量。我當時已經全答應下了,他教我明天晚半天聽信。」

  俞劍平聽罷,慨然說道:「在江寧我倒認識不少的紳董,在海州熟人不多。我剛才倒也托了一兩位。至於鏢局本行的保人,趙鏢頭和我,也就是義不容辭。我還可以另邀兩位朋友。就請趙鏢頭費心奔走吧!」當下議定,趙化龍告辭。

  到了次日,俞劍平等候趙化龍回話。趙化龍沒有來,海州和勝鏢店的楚占熊帶過話來,說明天才能聽准信。直到隔天過午,趙化龍方到振通鏢局,一見面就搖頭道:「想不到這事竟這麼難辦!廉綱總親領我去見各位綱總,他們說:『這回胡某人的鏢局一敗塗地,信用全失;你們就說出天花來,我們也不敢信他能找鏢。』後來我說:已邀出江寧安平鏢局俞老鏢頭,相助找鏢。他們就說:『這回具限找鏢保單,必得俞鏢頭出名,跟地方上紳商聯保。』我想這就可以了,我就立刻答應下來。誰知又有一位綱總從旁出來挑剔,說是空空一張保單,恐怕二十萬鹽課太沉重了,擔保不起來吧?這時那位譚綱總就說:『這樣辦,把姓胡的暫時釋放出來,把他的家眷放在監裡作押;如此一來,我們就有把握了。』俞鏢頭,你說這夠多麼可惡!」

  陸錦標勃然大怒道:「這些鹽商真真可恨!不用他們臭美拿捏人,我今晚找到他家,一人給他一把火,燒他娘的!」俞劍平攔道:「你可別生枝節,這不是動粗的事。由我出名立保單,我也干,事到如今也說不得了。只是這押扣家眷的話,還得趙鏢頭設法斡旋一下,這太拿咱們不當人了。」

  趙化龍喟然歎道:「卻也難怪,這半年來,鏢行迭次失事,至今多半沒把原鏢找回來的,這些鹽商自然有一番顧慮。」俞劍平點頭道:「不過此事你我不好作主,我們問問胡二弟去。」又對陸錦標說:「你大遠的來幫忙,你也看看胡二弟去麼?」陸錦標搖頭道:「你們去你們的,我自己聽戲去。這時我去探監,倒教胡老二難堪,好像我故意奚落他似的。反正到了找鏢的時候,你們教我到哪裡去,我就哪裡去;教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遂叫著俞門弟子左夢雲、楊玉虎、江紹傑道:「小伙子,大爺帶你們聽戲去。」左夢雲恐怕師父臨時有事差遣,推辭不去。陸錦標披上長衫,飄然自去了。

  俞劍平和趙化龍再到州監,見了胡孟剛,將具限找鏢、須押家眷的話,委婉說明了。胡孟剛雙目一張,心如刀扎,半晌不言語。俞、趙也是一陣淒慘,但事已至此,不得不辦。胡孟剛道:「我的事全憑二位主持,我此時方寸已亂;我一天出不去,一天沒法子辦。」於是趙化龍又到鹽綱公所;那海州紳士馬敬軒,也坐小轎,親去了一趟,趙化龍好話說了許多,才算大致定局。

  俞劍平換上衣服,由趙化龍與和勝鏢店楚占熊陪著,一同面見值年綱總廉繩武。廉繩武很是客氣。俞劍平說到自願開具保單,廉繩武回手拿出兩張草稿來,一張上面寫著:「具保單人某某等,今因振通鏢局鏢頭胡孟剛,承保鹽帑二十萬,於某年某月某日失事,鏢銀全失。立保單人情願具限代找鏢銀,言明限期由某日起十五天。如逾限不能找回,具保單人情願與胡孟剛變產掃數照賠,決無拖延……」上面具保單人空著三個人名,下面「與胡孟剛變產照賠」一句,不知是誰,用墨筆把「與胡孟剛」四字圈去。俞劍平心知這是他們把立保單人責任加重的意思。

  另外一張草稿,上面開著幾個條款:一、限期半個月,逾期應由具保單人照數賠償。二、中保人須三位紳董,九家連環鋪保,須擇殷實商家。三、保單應呈州衙立案。四、胡某釋出找鏢,應由伊家屬代為押監;一俟鏢銀全數找回,再行報官開釋。五、尋鏢時,須稟請州尊,派得力捕快,跟同踩訪。

  這幾個條款非常嚴苛,俞劍平和趙化龍四目對視,簡直無法接受。廉綱總反倒勸道:「俞鏢頭,這是沒有法子的事,我們公議辦事,就是這麼麻煩,不能全由我一人作主。我也知道這鏢銀數目如此之巨,劫鏢的必是非常大盜,半個月限期,未必找得回來。但是到了半月,諸位再請展期,想必不難。」

  趙化龍皺眉道:「不但這限期太短,就是這保單,由我和俞鏢頭、楚鏢頭三家出名,也不算什麼。所難的就在這九家連環鋪保。我們海州殷實的商舖,才有幾家呀?到外郡去找,這事又很緊急。廉大人,你老務必從中為力。我們也是給朋友幫忙,辦得通才敢辦呢!」

  趙化龍又對俞劍平、楚占熊說道:「昨天講得好好的,不知怎麼又變了?」廉綱總心中自然明白,仰著頭想了想道:「你們三位先將保單立好,你們盡量找鋪保去,就是差三家兩家的,到臨時我再設法疏通。」俞劍平仔細盤算了一回道:「這半個月限期,實在展不開工夫。廉大人請想,失事地點在范公堤,匪徒未必就在附近。范公堤距此就是四天的路,來回便是八天;還剩下七天的工夫,如何找得回鏢銀來呢?剛才廉大人說得很聖明,劫鏢的必是非常大盜,屆時好好討出固妙;不然的話,就得武力奪回,那豈是幾天能辦得了的?」

  廉綱總搖頭道:「我也不是不知,無奈我一個人也拗不過他們的意思呀!」說到這裡,將聲音放低道:「你們只管找保去;保限先空著。依我想,還是趙鏢頭拿著這個草底,找一找鹽道的李師爺和馬敬老。有他們一句話,公所裡、州衙裡,都不能駁他們的面子。咱們都是熟人,我決不是推托;我身在局中,說話反倒困難。必得外面有人提倡,我再一敲邊鼓,他們也就沒得說了。」趙化龍尋思著,這話也很對;遂和俞劍平拿了保單底稿,辭了出來。

  俞劍平親去找當地著名紳士馬敬軒,趙化龍便去托鹽道總文案李曉汀。雙管齊下,果然由這兩人親到鹽綱公所,囑托了一番,得將限期改為一個月。這私下裡打點妥帖,然後又到州衙,把保單托衙門內的當案師爺,轉呈州官,並通了細情。果到第二天,便將紳董先遞的那張公稟批示下來;無非說:「據稟已悉,准將胡孟剛暫予釋出,限於一個月內,迅將鏢銀如數追回;仍將該鏢頭之家屬,暫行寄押在監。一俟該鏢局於一個月限期內,將鏢全數繳清,即行取保開釋。」

  到了開釋胡孟剛的這一天,鹽綱公所的值年綱總,親到州衙。鏢行這邊,也由俞劍平、趙化龍、楚占熊三個鏢店的鏢頭,和兩位紳董、六家鋪保,偕同到了州衙,將所立的保單,當堂呈案。多虧了鹽道李文案和馬敬軒的情面大,把寄押家屬的話,說得含混些,胡孟剛的髮妻才免了牢獄之災。只由胡孟剛的一個兒子、一個侄兒,替他收在監內。

  一切事情預備舒齊,州官這才升堂,從監中提出胡孟剛,當堂交保人領出。胡孟剛這一出來,他的一子一侄,立刻收到監中。可憐胡孟剛在江湖上闖蕩這些年,也算飽嘗世故的了,目睹嫡親的子侄,代他入獄,也不禁老淚滂沱,精神沮喪。

  胡孟剛的兒子名叫胡同華,今年才十七歲,生得很單弱,並不會武功,是在一家商店學徒。侄兒名胡同英,今年二十五歲,生得強壯粗豪,膂力方剛,頗有他叔父的氣派,武技也頗可觀;此時含笑入獄,氣度昂然。胡同華戀父情殷,含著淚叫道:「爹爹放心,你老只管安心找鏢,不用惦念我。」胡孟剛點了點頭,已經說不出話來。俞劍平忙勸道:「胡二弟,抖起英雄氣概來,咱們趕快把鏢找回要緊,你不要心亂。」

  俞劍平這人,越逢艱難,越能鎮靜;當時把胡孟剛送回振通鏢店。胡孟剛與趙化龍商議,先擇要緊的紳董家,去了三四處,道謝道勞。其餘的地方由趙化龍、沈明誼代去。又在海州會芳樓,備了酒宴,普請具稟的紳董、作保的商人和所有奔走出力的人。應酬已畢,把個胡孟剛累得滿頭出虛汗。因為他身上傷痕並未好,又坐了幾天監。

  到了下晚,這才在鏢局中,設了幾桌席,把這些出力的鏢行同業,自俞劍平、趙化龍、楚占熊、陸錦標以下,以至本鏢局的沈明誼、戴永清、金彪諸人,都邀入座中。俞劍平再三勸阻,說是自己人,用不著這些。胡孟剛搖頭道:「禮不可缺,咱們也有好些話,要聚合商計。」趙化龍也以為然。這一次陸錦標來得很漂亮,胡孟剛才回鏢局,他就忙搶過來,拉著手問話,很親熱了一回。俞劍平也將陸錦標相助找鏢的話說出,胡孟剛強笑著稱謝。

  酒宴擺好,時將黃昏,胡孟剛便請陸錦標上座。陸錦標人雖詼諧,卻熟練人情,堅讓俞劍平上座。酒過數巡,胡孟剛向眾人稱謝道:「小弟無能,遭此逆事,承諸位兄台破死力保救,幸得洗去通匪的罪名;這裡面還有遠道趕來慰助的。我胡孟剛粉身碎骨,感激不盡。只是說到查找鏢銀,限期只有一個月,還得拜求諸位兄台鼎力幫忙,拔刀相助。應當怎樣入手,也請諸位仁兄指教。」

  趙化龍忙道:「胡二哥,咱們用不著客氣,這是咱們自己的事。據我拙想,劫鏢賊人武藝出眾,顯見是個勁敵。他竟敢持刀傷官,將二十萬巨金一舉劫走,他那垛子窯必很僻險,查找自然不易。我們大家既然群策群力,來找鏢銀,就該推出一位首領,做一個主謀,我們大家全聽他的調遣。誰訪得消息,誰挖出門路來,都報知這個首領。就是誰想出好主意,也得跟這一位接頭,如此方不致群龍無首,亂作一團。」

  趙化龍還沒說完,大家哄然誇讚道:「好!」俞劍平剛要推舉人,那黑砂掌陸錦標搶先叫道:「我推老俞!他這小子眼皮寬,耳朵長,手爪子又硬。」

  俞劍平和陸錦標本是並肩坐在上首的,俞劍平眉頭一皺,伸出二指,向陸錦標肋下一觸。陸錦標「哎呀」一聲,跳起來道:「好東西,你怎麼動手動腳的?當著這些人,你也不怕人家笑話,越老越不正經了。」引得大家不由哄笑起來。趙化龍道:「陸四爺,這可該罰你三杯,咱們說正經的。」陸錦標道:「我還是推老俞,老俞是老兄弟麼。」俞劍平道:「我看這件事,還是請胡二弟主持,我們全聽他的。」

  趙化龍道:「不然,不然,你老千萬別推辭,這個軍師非得你當不可。我們胡二哥現在好像就是劉先主。出主意,調派人,全得聽您的。怎麼說呢?咱們都是自告奮勇,來幫胡二哥的忙的,咱們鏢行是禍福同享。胡二哥是個主體,可是臨到遇上事、調遣人的時候,他可就不大方便了。我們必定從咱們這些幫忙的人中,推出一位來,由他支派誰,誰就得干。這位必得武技驚人,年高有德,足智多謀,交遊廣闊才行。」趙化龍的話,暗中就是要推舉俞劍平。

  俞劍平聽了,方要站起來說話,陸錦標早在椅背後,伸雙掌一按道:「哈哈,老兄弟,乖乖的坐著吧。這是你的事,你辭不開,別裝蒜。」俞劍平道:「放手,你又要使你那一手鐵砂掌麼?偌大年紀,還像小孩子一樣,我可要管教你了。」說著把一隻筷子,捏到手中,向陸錦標一點。陸錦標道:「來了,來了!」趕緊鬆手閃開。

  武夫性情直率,俞劍平略為遜讓幾句,便也答應了。大家一面喝著酒,一面商量分途查鏢,分擔職事。鐵槍趙化龍有言在先,他自己武功不濟,鏢店又離不開人,一面抱歉,一面說明派師弟鐵矛周季龍替他。

  這周季龍正在壯年,可說是趙化龍的師弟,也可說是趙化龍的徒弟。周季龍為人很英悍精強,一向就在雙義鏢店做事;雙義鏢店的字號便是這樣取的。俞劍平等都知道趙化龍是個交際好手,做鏢行買賣也得訣竅,只是武功早已擱下了。他和他的師弟就好像一文一武似的;既有他師弟出來相助找鏢,比趙化龍自己出馬還得用。

  俞劍平便將海州留守的事,托付了趙化龍,讓他不時到振通鏢局走走。在眾人出發之後,各處如有報信來的,統請趙化龍和振通鏢局因傷留守的宋海鵬、戴永清等,妥商辦法。並就近應付州衙、鹽綱公所,怕他們不時來催促,好有人答對他們;訪得的情形,也好通知他們,省得他們不放心。出發的人每到一地,也必留下落腳處給趙化龍。

  頭一批出發找鏢的人,就是俞劍平、陸錦標、胡孟剛、楚占熊、周季龍、沈明誼、蔡正、陳振邦,共八位鏢師,和俞門三個弟子左夢雲、楊玉虎、江紹傑;即日馳赴淮安府范公堤附近,查訪已失的鏢銀。第二批出發的,是黑鷹程岳、雙鞭宋海鵬、單拐戴永清等,一俟傷癒,再行趕去。胡孟剛、沈明誼兩人也都負傷,連日憂勞奔走,本已不支。但因一者是主體,二者是當場目睹賊蹤的人,所以必須偕往。俞劍平就留他稍歇幾天,他們也不肯。至於張勇一行,綴鏢未返,現在也不等他了;何時回轉,再催他們趕來。另外又從當日在場的鏢行夥計中,挑選了幾個年輕善走、地理熟悉的人,以便跟隨作眼,並傳送信息。

  大家商量了一個更次,大致辦法已定,決於次日出發。那州衙派來的捕快二名,當日拿著公文來到;自然說是相助緝盜尋鏢,實在是鹽綱公所請來的監視人。胡孟剛把這兩個捕快打點了,說了幾句客氣話。俞劍平又請胡孟剛,把司賬蘇先生請來,預備了筆墨紙張,教胡孟剛、沈明誼口念,蘇先生筆寫,寫的是范公堤劫鏢盜首和他那幾個副手的年貌、口音,所用的兵刃和嘍囉人數,另外注上失事的地段和月日。一共寫了三五十張,拿著分散給楚占熊、周季龍等人;凡是失鏢時沒在場的,都有一張。這倒不是專給楚占熊等人預備的,假如他們展轉托別人代訪,便用得著這單子了。

  黑砂掌陸錦標等著大眾分派已定,便對俞劍平說:「你們這一夥二三十口子,一哄趕到范公堤,沒的不打草驚蛇。我是不跟你們去的,你多給我兩張單子,我單人獨馬,自己向別處踩訪去。你們也不用問我往哪裡去,我也不用帶眼線,反正咱們定規一個地方接頭就是了。」(葉批:閒下伏線千里之筆。)

  俞劍平笑道:「本帥大令已下,不許你攪鬧大堂;不然的話,我把你趕出去。」陸錦標道:「不用你趕,我說溜就溜。」俞劍平道:「那不行,我還沒說完呢!趕出去之先,還得捆打四十軍棍哩,趁早給我歇著吧!咱們到了出事地點,查訪好了;自然大家分散開去找。你此時忙什麼?」黑砂掌陸錦標圓眼珠翻了翻,也就不言語了。

  次日破曉,大家起來,各帶隨身兵刃,一齊上馬。趙化龍、戴永清等送出門外。趟子手金彪一馬當先,在前引路,眾位老少英雄策馬緊隨其後。十二金錢俞劍平身佩三尺八寸利劍,暗藏十二隻錢鏢,跨追風白馬,身披藍綢袍,腰繫醬紫帶;蒼須飄灑,精神矍鑠,回身向趙化龍、戴永清舉手。趙化龍道:「但願老鏢頭此去,馬到成功。」

  俞劍平含笑道:「謝你吉言,多則一月,少則二十天,我們一定設法尋回鏢銀。」說罷作別,拍馬馳去。

  曉行夜宿,沿途訪問;逢店打尖,鏢頭們便趁空找店伙攀談;也有的到店外,跟街頭閒漢,拿話引話,套問賊蹤。但這二十萬鹽鏢失事,早傳遍了蘇省,官廳緝捕文書,已經傳下來。鏢行忙著尋鏢,地方官也忙著緝盜,並且懸出賞格來。各地居民在鄰里間,固已傳為談資。但若有異鄉生人打聽,立刻答說:「不知道。」再問就說:「我們這裡很平靜,從來沒有鬧過賊。」因此訪探賊蹤,反多了一層困難。俞劍平告誡各鏢師:「不可逢人亂問。最要緊的,還是找江湖上的同道,他們眼睛也真,口舌也實,決不會拿影響之談,來貽誤我們。」眾鏢師稱是。

  不一日來到漣水驛,便是失鏢地方的前站。當晚落店,胡孟剛對俞劍平說:「我們是奔阜寧,直往范公堤踩訪下去;還是往大縱湖左近,打圈掃探呢?」俞劍平想了一想,道:「據沈明誼鏢師說,此賊恐怕不是水寇;他既在范公堤劫鏢,他的垛子窯,未必就在近處。我們先吃飯,這須仔細核計一下。」

  漣水驛並不是大地方,也沒有鏢店,只有兩位會武的人。一位設場授徒,數年前曾在俞劍平江寧安平鏢局住過閒。另一位,現給一家當鋪護院,舊日受過胡孟剛的照應。俞、胡親找這兩人,想打聽一些消息。這兩人雖粗通技擊,卻與綠林道向少交往,問他是任什麼不知道。俞、胡索然失望,回居店中。

  到了晚飯以後,商量分途踩訪的路線,各鏢師都湊到一處。唯有黑砂掌陸錦標,拉著俞門弟子楊玉虎、江紹傑,又說又笑,正談得熱鬧。說的全是陸錦標少年時淘氣惹禍的故事,引得兩個少年睜大眼睛,喜滋滋的聽。(葉批:有關節。)

  俞劍平請他過來談話,陸錦標躺在床鋪上搖手道:「還是那句話,你教我怎麼著,我就怎麼著。我不愛聽你吹鬍子瞪眼睛的講道。你們商量你們的,商量好了,告訴我就結了。」他還是拉住楊玉虎、江紹傑不放,並且掏出棋子來,逼著兩個小孩陪他下棋。

  俞劍平無法,只得不理他,且同別人商量正事。他們商計就由漣水驛分路:鏢頭楚占熊、周季龍、沈明誼三位,帶幾個夥計,逕訪鹽城、東台一帶,再折回來,往濱海之區查訪下去。黑砂掌陸錦標和鏢師蔡正、陳振邦,跟趟子手金彪,帶幾個夥計,從漣水驛奔淮陰、淮安,往南踏訪,至高郵,折向東行,到興化州一帶。然後兩路齊到鹽城聚會。因為事情緊急,踩訪須快,暫定十天為期,不論訪得與否,要先派人回來報信。

  俞劍平和胡孟剛兩人,多帶鏢行夥計,專踩訪失事地點的四周;由阜寧縣境起,到鹽城縣境終,東到范公堤以東,西到大縱湖。總而言之,楚、周、沈訪東線,陸、蔡、陳訪西線,俞、胡二位專訪中路。俞門三個弟子,只有左夢雲技業可觀,堪當一面。楊玉虎、江紹傑只是十幾歲的孩子,沒有多大閱歷。俞劍平便派他三人,偕同鏢局夥計,到各府州縣碼頭,一來投信,二來打探,順便邀請江湖上好友,前來助訪鏢銀。

  商定,次早由店房動身,遍找黑砂掌陸錦標,蹤影不見。楚占熊微笑道:「這位陸四爺別是溜了吧?」俞劍平道:「不能呀!他這人雖然嘻皮笑臉,卻一向待人熱誠,哪有中途撤腿的道理?」周季龍道:「就怕他單人獨騎,自己尋訪下去了。」沈明誼道:「著啊,快看看他騎的馬在不在?」果然到馬房一尋,陸錦標騎的那匹烏騮駒,已竟沒有了;而且楊玉虎、江紹傑的兩匹馬,也不見了。

  俞劍平著急道:「難道這兩個孩子,也教他給蠱惑走了不成?」急招呼店家盤問。店伙抄著手說道:「四更的時候,那位黑圓臉的達官跟那兩位少鏢頭,騎著馬先走了。還給俞老達官留下了話:他們先行一步,十天以內,准在鹽城見面。」眾人聽罷,俱各愕然。胡孟剛更覺不悅,因為他素與陸錦標有過嫌隙。俞劍平也很不快,忙叫過二弟子左夢雲來,細問他兩個師弟,可有什麼話透露出來沒有?

  左夢雲道:「沒有,只是前昨兩天在路上的時候,陸叔父一味誇說他年輕時冒險的行藏,並且說:『像這回查鏢銀,若在我十七八歲的時候,我早就偷訪下去了。』楊玉虎師弟好像聽著很動心似的,江紹傑師弟也露出躍躍欲試的神氣。我曾聽他說:『陸叔父您別小覷我們呀!』弟子當時曾私勸過師弟,教他不要胡鬧。江師弟只笑笑說:『我沒有胡鬧呀!』」

  俞劍平咳道:「得了,陸錦標這個搗亂鬼,一定拐著兩個孩子,自去尋訪鏢銀去了。萬一出了閃錯,我如何對得起江、楊兩家的父兄啊!這陸老四真真不是東西,一向慣會無事生非。我若不因他心腸熱,功夫好,也不敢邀他出來幫忙。誰知他果然玩出新花樣來了。」

  楚占熊、周季龍道:「那也不見得准有閃錯,他也是老江湖了。好在十天以內,就可在鹽城見面,咱們走吧!」遂仍按原議,分三路尋訪下去;只不過西路少了一個好手,往各處投信的事,只由左夢雲一人趕辦罷了。

  這三撥人每遇綠林潛伏之處,或投名帖拜山,或改裝密訪。若遇鏢行同業,就掏出劫鏢群盜的年貌單子來,托他們代訪,所有車船店腳各行,也都應問的必問。

  十二金錢俞劍平、鐵牌手胡孟剛帶著八九個夥計,跟著兩個捕快,由漣水驛先赴阜寧。阜寧城內有一家永和客店,店主白彥倫頗工技擊,在店後設著把式場子,還充當阜寧縣民團教練。俞劍平、胡孟剛投到永和客店,定了房間,便投遞名刺。店伙初疑他們是做公的人,一見名帖,方知是安平、振通兩位鏢頭,急忙報給櫃房。管帳先生素知東家習武好交,忙過來應酬,又趕緊報知東家。

  不一時,白彥倫帶領二子,衣冠楚楚,前來相見道:「二位兄長,江寧一別,忽已六七年,卻喜二位精神如舊。」寒暄已罷,白彥倫偷問道:「我聽說俞老哥已經歇馬,今天二位遠道光臨,是保鏢路過?還是有何事見教?」

  俞劍平道:「賢弟,你可聽見十來天以前,范公堤劫鏢的事情麼?」白彥倫道:「頭幾天恍忽聽人傳說過,有二十萬鹽課被劫,我當時還不大信。後來聽見縣裡傳諭,才曉得竟是真的。我這小店已有做公的前來關照過,如遇有情形可疑的人,教我們多加留意。二位可是應邀出來,代查賊蹤的麼?」

  胡孟剛道:「咳,白賢弟,這鹽鏢便是我們兩家保的。我們現在是被官差押著,具限尋鏢!」

  白彥倫大驚道:「這還了得!」俞劍平道:「白賢弟在此處人傑地靈,我跟你打聽打聽,附近可有什麼強人出沒?那個疙疸劉劉四愣,現在還在北境安窯麼?」白彥倫答道:「劉四愣早已離開此地了。聽說他已被官軍所傷,他手下那一夥人,也大半潰散;只剩二三十個人,由他們二舵主率領著,竄到魯南去了。劉四愣就在此處,料他也沒有膽量,敢劫鹽課。既然這是二位兄長的事,待我托幾個朋友,給掃聽掃聽。」

  俞劍平道:「我們限期很緊,我打算安下兩個鏢局夥計,留在貴店;就煩賢弟費心,代為加緊查訪一下。他們兩個一來就便聽信,二來也可以出去尋訪;無論有無形跡,五六天內,務請賢弟打發他兩人趕我們來,我們定規都在鹽城接頭。」白彥倫道:「兄長不用忙,我現在就煩人到四鄉打聽去。」遂將群盜年貌單,照抄了十幾張,立刻派人分送出去。

  俞劍平、胡孟剛不能久待,只在阜寧耽擱了一天,即時向范公堤出發。緣因響馬做案,總是迎頭打劫。既在范公堤失鏢,匪人潛伏之地,大抵必在出事地點以南,或在東西兩邊。故此阜寧附近,用不著細訪;況且既有白彥倫代探,更無須在此坐候。俞、胡二人策馬疾行,當日晌午,已抵范公堤出事地段。西一面湖光帆影,東一面麥畦竹塘,夾著這范公堤細柳,景物依然清秀,風光依然明媚。胡孟剛睹物感懷,指給俞劍平看道:「你看,事隔多日,一點痕跡也沒有了。這一夥強徒由打和風驛,就派下踩盤子的,直跟到這裡,方才動手,扯得線真算長極了。他們的垛子窯,依我猜想,未必就在南面,恐怕在大縱湖附近居多。大哥你看,這路邊的幾塊石頭,還是他們搬來的呢!」

  兩個人說著話,一齊翻身下馬,在這失鏢的所在,前前後後查勘了一遍,又登上高處,向四面望了一回,陂塘起伏,竹柳掩映,果然地勢險隘。俞、胡二人都懂得綠林道的手法,當下按照地勢的曲折,揣度著強人安樁布卡的情形,在那竹塘後面一帶荒崗附近,仔細搜查。可惜隔日太久,再尋斷箭殘兵,已不留一點遺跡。只在崗後一座荒廟中,尋見了一些馬蹄印,但也難以斷定必是賊蹤。

  俞劍平、胡孟剛兩人暫在附近白馬渡打店,對帶來的鏢行夥計,吩咐了言語;教他們分為五撥到各處查詢。最要緊的是茶寮酒肆、妓館逆旅,以及荒村孤廟,都可留神掃聽,俞、胡心想:劫鏢之賊,人多勢眾,又將五十個鏢馱子,連騾夫一齊裹走,其聲勢浩大,必然惹人注目。就算他夜間劫鏢而去,沿路居民也必聽出動靜來。俞劍平、胡孟剛因這白馬渡,並無熟人可找,略歇了歇,便相偕出去親訪。料到賊人劫鏢,必不能公然晝行,也必不走通行大路;兩人便擇隱僻小道,找那沿路人家,繞著彎子探聽。

  卻是奇怪:這伙強盜人數如此之多,竟打聽不出一點動靜來,而且探問結果,本處也並沒有大股土匪橫行。直到下晚,那派往上崗、湖垛兩地踩訪的夥計,先後回店。內中有一人道:「在湖垛遇見一個看墳的,據他說十幾天前,半夜時候,彷彿聽見成群的人馬踐踏聲音,從他們墳園後面繞過去;直過了好一會,才聽不見動靜,估量著人數很不少。」胡孟剛聞得此言,怦然動念。又有一個夥計報告說:「據上崗路旁藥王廟的老和尚說:『七八天頭裡,有一夥騎馬的過路客,足有好幾十人,從他們廟前抄過。』問他時間,說是天剛破曉。」像這些話仔細一推敲,多半是些模糊印象之談,不是日期不符,就是路線不對。俞劍平對胡孟剛說:「找鏢本非易事,我們且往湖垛親踩一趟。」仍吩咐夥計往范公堤東面,再去打探。

  俞、胡二人撲奔湖垛,找到那個看墳人,細加盤問。據他說:「那人馬喧騰聲音,彷彿是由東南往西北走,日期記不很準,大概也有十一二天了吧。」更找到附近人家,打聽他們:可曾在某夜某時,聽見過、看見過大幫步騎的旅客,從此路過麼?沿路連問了幾處,什九都說不曾理會。僅只一個閒漢,說是:「有一天晚上,正在賭錢,出來解手,聽見東南角上,突突踏踏,過了一撥人馬,好像人數不少。大概在三更以後吧?夜靜了,那動靜很不小,後來彷彿往西去了。」

  俞、胡兩人商量著,既有兩個人所說略同,似乎有點影子,便依了這個大概的方向,往大縱湖一帶探訪下去。卻是一路上越問越覺不對。直費了多半天的水磨工夫,才訪明全與鏢銀無關。這伙夜行人,不過是二三十個接官差的兵丁;日期更不符,乃是近七八天的事。這一來,倒把線索問斷了!

  胡孟剛又煩惱起來,俞劍平卻聚精會神的打主意,找熟人。在白馬渡附近,用盡方法,搜查了六整天,實在茫無頭緒。俞劍平方對胡孟剛說:「莫如我們徑奔鹽城。」鹽城地當范公堤中段,距失鏢之處既不甚遠,又是衝要地點。並且城內還有一家鏢店,乃是江寧永順鏢店的聯號,字號是永利鏢局。鏢頭黃元禮,又是俞劍平的故人子弟。他遂與胡孟剛離了白馬渡,逕投鹽城。進城落店;店內盤查得很嚴。

  俞、胡在店稍歇,便找到永利鏢局。鏢頭黃元禮恰不在櫃上;黃元禮的師叔單臂朱大椿新從南方回來,正在鏢局。朱大椿從前和俞劍平交誼很深。當年他保鏢到九江,被一群水寇圍住,眼看失事;多虧俞劍平將十二金錢鏢打出五隻,才嚇走群盜,以此很感激俞劍平。此時一見俞、胡的名帖,連忙迎接出來,慇勤款待。

  問起黃元禮來,朱大椿道:「我這師侄被人邀往鎮江,已去了六天。緣因近來路上不大平穩,有一位鄉紳送家眷到鎮江,特邀黃元禮護送,故不在此地。俞大哥打聽他,可有什麼事用他麼?他不在這裡,還有我哩!大哥有話只管吩咐,咱們患難弟兄,管保比他們年輕人辦事牢靠。」又見俞、胡空身而來,問明已住在南關客店。朱大椿大嚷起來,道:「老大哥,你這可是罵我!你怎麼不一直到鏢局來住,反倒打店?」一迭聲催著夥計:「快把二位老鏢頭的行李,搬到咱們這裡來。」

  俞劍平微笑道:「朱賢弟還是這麼熱誠,我們還帶著好幾個夥計呢!覺著人太多,住在鏢局不方便。」朱大椿道:「什麼話,什麼話!我們這裡有的是地方。」立刻派人把眾人接到鏢局,勻出三間屋子來,把俞、胡一行留下;又叫來酒席,給俞、胡接風。

  直到飯後,朱大椿方才細問俞劍平的來意。俞、胡將失去鏢銀、查訪不著的話說出。

  朱大椿大為著急,想了想道:「二位老哥且放寬心,咱們大家想法。失事地點既在范公堤,賊人反正出不了江北。就怕如此巨帑,賊人一經得手,必不再做買賣;他定然銷聲匿跡,躲避緝捕。他們此時也必不敢擅離巢穴,運贓出境。我們這小鏢局,也有幾十個夥計,我就暫不兜攬生意,派他們分道出去查訪。依我想,此賊敢於劫取鹽帑,恐怕是外來的強人,或是新上跳板的綠林道。但凡老江湖,都不願動官帑,自找麻煩。我們還可以托綠林道上的朋友,代為查訪一下。憑大哥十二金錢的威名,江湖上知名的英雄,總得有個關照。我們何不大發請柬,邀請通省豪傑聚會,即席查問一下呢?」

  胡孟剛眼望俞劍平說道:「朱仁兄這個辦法,倒是很好,我們何不聯名試一下?」俞劍平沉吟道:「我已經發出一批信去了,至今還沒見回音。此賊指名找我尋隙,恐怕是外來的強寇。本省綠林道,怕未必曉得他的來歷哩!」朱大椿道:「休管他,我們姑且試試看。」

  胡孟剛也一力催促。俞劍平便道:「既然如此,倒也不必邀請人家來。我們只擇江蘇和鄰省的鏢行同業,跟江湖上知名之士,把失鏢情由,劫鏢人的年貌、黨羽開個清單,附上信柬,托他們代為留心。有那交情近、武功強的,和有閒工夫、能分身的,信上也可以附上幾句,邀請出來相助。接頭地點就在鹽城,我們便借永利鏢局為聚會之所。信來信往,全都投到此地。不過這一來,卻給朱賢弟和黃鏢頭添麻煩了。」朱大椿道:「俞大哥,不要這麼說,小弟應當效勞。」

  這一天,擬好了信稿,由俞劍平、胡孟剛、朱大椿具名;趙化龍、楚占熊、周季龍、黃元禮雖不在此地,也替他們具了名。一共是五家鏢局,七位鏢頭。請來幾位書手,代繕出二百來封信札;只江蘇一省,便發出一百多封。鄰省如魯、浙、豫、皖,也寫了幾十封。立刻挑選年輕力健的鏢行夥計,或騎馬或步行,分路投去。先投到通都大邑的鏢行朋友,再請他分送到別處。至於山林湖澤潛伏的綠林豪客,備下禮物,專人送去;以禮奉詢,請他相助代訪,這也是江湖上的規矩。發信以後,俞、胡仍舊到處查訪。朱大椿很是熱腸,連日陪伴著一同出去。

  鹽城縣東南鄉趙新莊,有一個土豪,名叫霍四閻王,在當地招娼開賭,交結匪類,坐地分贓。朱大椿陪著俞、胡,親往拜訪。這霍四閻王倒是外場朋友,打聽起失鏢的事情,就說道:「近日也聽人念叨過,只是也不知道這個插翅豹子是哪一路的強人。既是三位下顧,總是瞧得起我,容我隨時留神代訪。得著准信,一定先給朱老鏢頭送去。」

  鹽城縣附近,還有一幫腳行,是個秘密會黨,在地方上很有勢力。俞劍平、朱大椿前往拜訪會首。這會首說:「近來範公堤一帶,也有同幫弟兄往來,卻沒聽說有這麼聲勢浩大的強人,在近處盤踞。」還有鹽城縣鄰近,窩藏著的幾桿子游匪,不過三二十人一夥,匪首也沒有什麼能為。朱大椿派手下趟子手,也去打聽過了,都說不知道劫取鹽課的匪人是誰。

  轉瞬之間,俞、胡已在鹽城一帶,耽誤了四五天,連一點影子也沒訪著,而且張勇一去無蹤,東路訪鏢的楚、周、沈三位鏢頭,西路訪鏢的蔡、陳二位鏢師,算計著該有信來,也至今毫無消息。胡孟剛如熱鍋螞蟻一樣,很是著急。

  這一天,胡孟剛和俞劍平商量,要再到大縱湖一帶,重去勘查一回。忽然,周季龍趕至鹽城,找到永利鏢局。俞、胡慌忙迎接進來,問他:「一路查訪的情形如何?楚占熊、沈明誼兩位,緣何不一齊來?」

  周季龍說道:「小弟三人一同由漣水驛出發,沿途查訪,直到東台,未得蹤跡。後來折到海濱一帶,在老龍河口地方,遇見四個情形可疑的人。看外表土頭土腦,穿著毛藍布短衫,背著小包袱;每人手裡拿著一根短棒,乍看像是木頭的,實在卻是鐵的。他們搭幫走著,東張西望,滿臉是汗。楚占熊楚二哥留了神,我們三人一同綴了下去。這四個人竟無意中,說出幾句江湖黑話。我們至此更不放鬆,一路暗跟;探明這四個人,乃是潛伏在老龍口北邊的一群強寇。為首強盜,叫做赤面虎范金魁;嘯聚著一二百人,專劫商船,並勾結鹽梟,販賣私鹽。有時候也到內地,在水路上做買賣。我們下工夫,探訪他們的近日情形;探得他們確曾在十幾天前,全伙出去做案,至今潛藏巢穴,迄未出來。現由楚占熊楚二哥和沈明誼沈大哥,備下禮物,前往拜山。我本想跟他們一同去,只派一個夥計給你們二位送信。沈明誼大哥說我走得快,一定教我來,我只好連夜趕到這裡來了。」原來周季龍健步善走,一日夜能行三百餘里,還有歇著的工夫。

  俞、胡聞信大為驚喜。俞劍平忽然皺眉道:「這赤面虎范金魁,我也彷彿聞得他的名字。他是老江湖了,怎麼膽敢劫取官帑?況且他和我素無嫌隙,為何拔取我的鏢旗呢?」胡孟剛道:「天下的事,難以常情推測,他的外號不是叫赤面虎麼?這和插翅豹子頗有點關合,他又是曾在十幾天前做過案的。不錯,這什九是他了,我們趕緊接應沈、楚兩位去吧。」朱大椿也道:「既有這條線索,且去看看。不過,我想范金魁未必有這大本領吧?」俞劍平、胡孟剛、周季龍、朱大椿四位鏢頭,立刻策馬出離鹽城,趕奔老龍口。偏偏事有湊巧,他四人才跨征鞍,走出城外不到七八里地,後邊有兩匹快馬如飛追來。

  俞劍平立馬等候;來的是派往西路尋鏢的一個鏢行夥計,名叫謝二的,由鹽城永利鏢局的趟子手引領著趕來。馬到近前,眾人相會,一齊下馬,投到路旁柳林敘話。胡孟剛道:「謝夥計,你和蔡正、陳振邦兩位鏢師,往淮陰、淮安一路,查訪的結果怎樣?可是有了頭緒麼?蔡、陳兩位現時又在哪裡呢?」

  謝二滿面喜色,說道:「老鏢頭,請你老放心,我們已經尋出一些線索來了。陳、蔡兩位鏢師正在那裡,盯著探訪細底呢!因為你老定規的日限到了,所以先打發我來送個信。」
《十二金錢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