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翌日,用過了早餐之後,踏著朝陽曉露,大家走向黿頭渚。

    五月初五,時逢端陽佳節,家家蒲劍、戶戶艾旗。

    無錫的黿頭渚,就在佳節的當天,沒有了遊人,這倒是當初選中五月初五,所沒有想到的事。

    趙雨昂邊走邊說道:「今天的聚首,原是為了與小彬、仲彬的分手,定下重逢的日期。如今卻變成了糾合人心的起點,可見得世事多變,是很難預料的。」

    何冷梅說道:「也多虧你當時在分手的時候,定下見面的日期。要不然,人海浮萍,關山阻隔,是很難見到面的。」

    趙小彬接著說道:「娘!也就為了五月初五這個日期,我在幾個月以前,就默默地細數著了。」

    他停下腳步,望望自己的母親。

    「娘!正是爹方纔所說的,當初訂這個日期,只是讓仲彬和我,準時和爹見面,沒有想到孩兒卻在這一天見到遠離膝下達二十年的親娘,老天厚我,憐憫我思念母親的心虔!」

    何冷梅伸手牽住小彬的手,又伸手攬住華小真的肩,含笑說道:「孩子!讓我們感謝天吧!老天不但讓我重新拾回我的兒子,還賜給我一個這麼好的兒媳!」

    雖然小彬、小真都已經是長大成人,但是在母親的庇護下,永遠還是個孩子。他們緊緊靠住母親的手臂,那是一幅感人的天倫敘樂圖。

    小梅姑娘這時候笑道:「娘!你這個乖巧的兒媳婦,是得來不易呀!我可是出了很大的力喲!」

    何冷梅笑著向小梅說道:「看來將來你們姑嫂之間的感情,是會融洽無比的了。」

    小梅笑著說道:「娘!那是難說喲!俗話說:新人進了房,媒人扔過牆。等到我這個新嫂子進了門,就不知道她是不是還記得我這個小姑,當初為了他們二人的事,付出了多少力。」

    華小真從何冷梅的手臂中掙扎出來,上前牽住小梅的手,認真地問道:「小梅!真的把我看成是那樣的人嗎?」

    小梅笑嘻嘻地說道:「小真姊!你要是再問,我娘就要說我欺侮你了。」

    何冷梅叫道:「小梅!」

    小梅笑道:「你看吧!娘要說話了,你也可以看得出,我娘是多麼的疼你啊!」

    一路上的笑語連連,逗得大家都很開心。

    最感到快樂的,還是何冷梅。

    她看到小梅如此笑顏常開,想必是昨天夜裡,華小真已經說服了她,解開了她心裡的結,看來今天黿頭渚之會,是沒有什麼可以讓何冷梅操心的了。

    想到這裡,何冷梅不覺唸了一聲:「阿彌陀佛!」

    走在身後的趙雨昂聽在耳裡,不禁問道:「怎麼好好地念起佛號來了?」

    紫竹簫史在後面笑道:「冷梅大姊獲得兒子,又獲得佳媳,女兒又是如此的可愛,天下的美好,集於一身,你想,她能不感謝佛祖嗎?」

    簫史說到此處,不覺又有一份歉疚:「我真是抱歉!如今為了我大哥的事,累你們全家人投入奔波。否則,你們遁跡山林,與世無爭,是何等快樂逍遙!」

    趙雨昂說道:「簫史此言差矣!文相爺忠肝義膽,天下人都尊敬。但是,我們全家人的投入,卻不是單純為文相爺,而是爭一個理字。元人牧馬中原,奴我漢族,這是任何人不能容忍的事。何況,他們又暴虐無道,我們豈能任令他如此猖狂?簫史!我們感激你成為我們志同道合的人,你卻沒來由對我們感到歉疚!」

    何冷梅也說道:「我原來只是想遁跡山林,了此一生也就算了。可是,清福豈是我們這等人所能享受的!」

    一路走來,已經是四方亭在望。

    五月端陽,榴紅耀眼,是有一些暑意了。但是,湖上微風吹來,使得黿頭渚溫暖如春,一點兒也不感覺燥熱。

    趙雨昂忽然想起來說道:「我倒是忘了,今日黿頭渚之會,又是端陽佳節,怎麼可以無酒無餚!」

    趙小彬立即說道:「爹!我回去取來。」

    何冷梅說道:「小彬!你且站住!恐怕我們現在已經沒有飲酒的情趣了。」

    他們一行剛剛來到四方亭,看到一個人披著斗篷,緩緩地從另一端樹叢中朝著這邊走過來。

    風帽戴在頭上,掩住了面容。

    趙小梅一見,立即快步衝出,就在四方亭外的草地上,跪在一旁,口稱:「弟子迎接恩師!」

    何冷梅忍不住搶上前叫道:「小梅!你……」

    趙雨昂此時已越眾上前,拉住何冷梅,低聲說道:「冷梅!你暫時不要激動,這裡的事,讓我去解決。」

    華小真也挽住何冷梅說道:「伯母!請放心!一方面有伯伯在,小梅不會吃虧。另方面小梅自己對於今天的事,心裡已經有了最妥善的準備,她是多聰明的人,她會處理得很好的。」

    何冷梅抓緊華小真的手,向趙雨昂激動的說道:「雨昂!你要去照顧小梅,樂如風的為人,你是知道的,她昨天能將小梅打得牙齒流血,她還有什麼事做不出來的呢!」

    趙雨昂低聲安慰著說道:「放心!冷梅!只不過這時候我還不宜於上前。」

    這時候披斗篷、戴風帽的人,已經來到小梅前面不遠,抬手徐徐脫去風帽,趙雨昂一見立即大叫:「小梅!快退回來!」

    他人在說話,身形及時拔起,直撲上前。

    但是,已經來不及了。那披斗篷的人,已經伸出乾瘦黝黑的手,抓住小梅姑娘的左臂,一拉而起,將小梅的身子提了起來。

    小梅抬頭一看,除掉風帽的臉,哪裡是樂如風呢!

    雞皮鶴髮,滿臉的黑斑,一雙三角眼,滿佈著紅絲,鷹勾鼻子,令人生畏。此刻她正咧著一張大嘴,缺了一顆牙,嘴角滿是唾沫,在吃吃大笑。

    小梅急著問道:「你……是……什麼人?為什麼要冒充我恩師?」

    這個老怪物笑得真難聽,笑聲使人發毛。她說道:「小姑娘!你的話說錯了,我老人家為什麼要冒充你的師父呢?是你師父請我來的。」

    小梅一直在被她的手抓住衣領,行動都不方便。她急著問道:「你到底是誰?你要幹什麼?」

    老怪物吃吃地笑道:「你要問我老人家是誰?你老爹會知道。你問我老人家來幹什麼?那是你師父請我老人家來的。因為,她要收拾你這個叛離恩師的叛徒。她自己不願意下手,所以,請我老人家來代勞。」

    這時候趙雨昂厲聲喝道:「蠍子婆!請你放下我的女兒!」

    老怪物嘿嘿笑道:「小姑娘!你聽到了嗎?你老爹稱呼我老人家什麼?叫我做蠍子婆。對!我老人家就叫蠍子婆。蠍子你知道嗎?是一種很毒很毒的東西,它那個倒鉤,只要一扎到人的身上,任憑你是銅澆鐵打的漢子,也叫你直翹翹地死掉。」

    趙雨昂站在那裡沉聲說道:「蠍子婆!我與你遠近無仇。現在我請你將我的女兒放開,將她毫髮無傷地放開!」

    蠍子婆吃吃地笑道:「趙雨昂!我老人家跟你確是無仇無恨,但是,有個人跟你有仇恨,她叫樂如風!」

    趙雨昂沉重地說道:「蠍子婆!樂如風跟我的仇恨,讓我們兩個人當面解決,跟你無關,請你放下我的女兒!」

    蠍子婆說道:「趙雨昂!樂如風派人將我老人家請來,供奉得無微不至。又送我老人家最毒的土虺兩條,這是我們玩毒的人,稀世之寶,充分說明她的一番誠意。如今她叫我老人家替她做兩件事,我不能不替她做。」

    何冷梅急得已經淚水交流,問道:「雨昂!這個老婆婆是誰?」

    紫竹簫史在一旁說道:「她是江湖上有名的毒王,已經隱居多年,為何今天在這裡出現?」

    趙雨昂安慰著何冷梅說道:「冷梅!不要急,我絕不讓她傷害到我的女兒!你們退後些,我來想辦法。」

    蠍子婆又說道:「趙雨昂!樂如風跟我老人家說過,只要你親口承諾,而且要寫下字據,永遠不再反對當今,我老人家就可以將你的女兒還給你。」

    趙雨昂慢慢向前走過去,口中說道:「蠍子婆!你先把我女兒放下,我們一切都好談的。」

    蠍子婆笑嘿嘿地說道:「我老人家的話,還沒有說完,如果你不能答應,你女兒的命沒有了,連你們今天在場的人,一個也休想逃掉性命,你應該知道我老人家的話是說得到就做得到的。」

    趙雨昂已經慢慢地走近了好幾尺,他口中說道:「蠍子婆!你的話……」

    蠍子婆笑容一收,斷喝一聲:「趙雨昂!你停下來。你要是再向前走,你女兒立即就沒命了。」

    趙雨昂說道:「蠍子婆!從你這句話當中,證明你自己也知道,如果你敢對我女兒下毒手,憑你的本領,你今天就休想活著離開這黿頭渚。」

    他頓了一下,接著說道:「蠍子婆!相信你也知道,我說這話是真的。二十年前的劍神,如今揮劍之際,能逃得出劍下的人,還不多,包括你在內,蠍子婆!」

    蠍子婆又笑了,笑聲特別刺耳:「趙雨昂!你在恐嚇我!」

    趙雨昂說道:「你看我是在恐嚇你嗎?我再給你介紹引見一位高人。紫竹簫史的大名聽說過嗎?一管竹簫、一十三枚金錢鏢,真有迎門三不過的威力。我的內人何冷梅華山嫡傳,劍法當今難有人敵。別說我們這些老一輩的,就是我的孩子和他未婚妻室,恐怕你蠍子婆都難能一敵。你可以仔細地想想再想想,只要你動我女兒的一根毛髮,你能逃離這黿頭渚一步嗎?」

    蠍子婆還是一個勁的在笑,她的笑聲很尖銳,很刺耳、臉上的皺紋,擠在一起,真是醜陋無比。

    她用手指著趙雨昂說道:「趙雨昂!你這些話可能都是事實,不過我要提醒你一句話,你把時間弄錯了。」

    趙雨昂一怔。

    蠍子婆說道:「你這些話如果是在二十年前,正是你劍神名滿武林的時候,我老人家恐怕難在你劍下走過十招。二十年以後,今天……嘿!嘿!趙雨昂!情形就不一樣了。」

    趙雨昂搖頭說道:「蠍子婆!二十年的時間,使你的武功能進益到何種地步?你自己應該明白!你要冒這個險嗎?」

    蠍子婆笑道:「二十年的武功進益,可以讓一個人超神入化,二十年的毒技,更可以讓一個人臻於化境。趙雨昂!現在該讓我老人家勸你,你要仔細地想一想,千萬不要冒險。只要你親口承諾不再出山,今天一切都可以平安無事,你可以擁有妻兒子女,嘯傲山林,做個與世無爭的人。」

    趙雨昂突然朗聲說道:「蠍子婆!你知道你這樣做有多大錯誤,你是幫助異族殘害自己的人,你的心肝在哪裡?……從前,你只是個江湖上的怪人,今天你成了無父無君的叛逆。……」

    蠍子婆斷喝一聲:「少跟我說這些!我老人家只知道樂如風待我如上賓,她拜託我老人家的事,我代她辦理,我管她是什麼異族不異族!」

    她突然提起右手,將小梅姑娘提起,陰陰地說道:「趙雨昂!我老人家給你最後一次考慮,你要是再冥頑不靈,就休怪我老人家手下無情。」

    趙雨昂嗔目大喝:「小彬!劍來!」

    趙小彬應聲抬手,將魚腸劍拔出鞘,一個跑步,來到趙雨昂面前,雙手捧上魚腸劍。

    趙雨昂接劍在手,只略一揮動,魚腸劍芒暴漲,寒光懾人。

    當年劍神的氣勢,立即重現。

    蠍子婆剛要抬起左手,趙雨昂一聲長嘯,人似猛虎出柙,魚腸劍掠起一道白芒,閃電撲向蠍子婆。

    蠍子婆斷沒有想到趙雨昂會這樣認真拚命。

    她沒有想到那是因為她沒有孩子,她沒有做過人家的母親,她不瞭解為人父母者對子女的感情。

    她以為趙雨昂不會如此拚命!

    事實上,趙雨昂此刻是使出全副功力,極力的一等到蠍子婆發覺情勢不對時,已經是來不及了。

    這個渾身是毒的老怪物,居然還要作垂死前的掙扎。

    她的右手五指一鬆,趁著小梅身體向下一落,她的五指一按,正好按在小梅的後頸。

    在這同時,她左手從腰間一掀,大披風向上翻起,捲起勁風,絞向趙雨昂。

    可是這一切都遲了一點,當她的披風還沒有捲起的剎那,趙雨昂的劍芒已經閃電掠到。

    只聽得「哎呀」一聲慘呼,噴出一陣血霧。蠍子婆半截披風,一隻胳膀,應聲落地,她的人從左肩到胸前,噴出大量的血。

    蠍子婆倒下去了。

    趙小梅倒下去了。

    趙雨昂劍芒一收,旋身回步,撲向小梅,剛叫得一聲:「小梅!」人向前一栽,嗆啷一聲,魚腸劍掉在地上。

    這都只是一瞬間的事。

    大家在一怔之後,齊聲尖呼,第一個撲上前的是何冷梅,她慘呼道:「雨昂!小梅!」

    正是這個時候,有人一聲大喝:「你們都給我站住!」

    四方亭外不遠的地方,站著一位老者,頭戴桶子巾,身穿古銅色道袍,三綹疏須,淡眉細目,白襪雲鞋,右手拄著枴杖,左手挽著藥囊。

    趙小彬和華小真一見,如同大旱之見雲霓,雙雙齊聲叫道:「鸛老前輩!你老人家來得正好。」

    鸛上人及時出現,真是吉人天相。他在孤山臨別之時,對小梅姑娘邀他五月初五,到黿頭渚來,雲蹤稍駐,上人當時的答覆是「我會記住這個日期」,一諾千金,果然來了,而且來的時候,竟是如此千鈞一髮。

    趙小彬趕緊迎上去。

    華小真及時扶住何冷梅說道:「伯母!這位老人家就是我說過的在孤山救小彬一命的醫道高人。他老人家喝止住,一定有他的見解,看來伯父和小梅的問題解決了。」

    紫竹簫史連忙問道:「小真姑娘!這位老人家他是……?」

    華小真說道:「他是當今武林怪……」

    旋即改口說道:「武林名醫鸛上人。」

    紫竹簫史說道:「老天有眼,吉人天相。冷梅大姊!寬心吧!」

    何冷梅拭去眼淚,走上前深深行禮口稱:「大師!……」

    鸛上人搖手說道:「趙小友已經告訴了我,你就是劍神趙雨昂的夫人,事情緊急,無暇客套,救人要緊。」

    他放下藥箱,從裡面取出一小瓶藥,叫趙小彬拿他藥囊裡一隻小葫蘆瓢,到太湖裡舀一瓢水,倒進藥水,調和一陣,他自己和小彬,將雙手浸在水裡一陣。

    然後他招呼小彬和他前去,將趙雨昂和小梅姑娘抬進四方亭。

    他們父女二人的樣子,看在何冷梅幾個人眼裡,止不住一陣心酸,淚水奪眶而出。

    趙雨昂面皮發紫,雙眼緊閉,氣息微弱。

    小梅姑娘則面色變黑,她的後頸,留下五點黑色指印,人幾乎已經沒有了氣息。

    鸛上人說道:「諸位不必緊張,劍神父女還不會無救。只是這蠍子婆的毒太厲害。如果不是老朽這次無意中獲得一隻寶物,小梅姑娘的毒,老朽也要束手無策了。」

    何冷梅含淚說道:「大師!務必請展回春聖手,救回拙夫與小女性命。我會終生感激的。」

    鸛上人說道:「我說過,用不著說客套話,醫家有割股之心,老朽自然盡力,何況小梅姑娘在孤山曾經對老朽有當頭棒喝之惠,老朽自是要竭盡心力。」

    他叫趙小彬將小葫蘆瓢裡的藥水,分別灑在趙雨昂和小梅姑娘的衣服上,細細地灑遍。

    然後,他從藥囊裡取出一瓶藥,倒出兩粒,叫小彬給趙雨昂餵下去。他說:「只要一盞熱茶光景,就可以平安無事,那是因為他在出劍的時刻,吸進了蠍子婆披風掀出來的毒。幸好毒中不深,容易復元。」

    何冷梅說道:「多謝大師!還有小女……」

    鸛上人說道:「我方才說的,凡事都是機緣,不是勉強可以得來的,如果不是在無意中獲得這只……」

    他從藥囊裡取出一個小小的竹簍子,掀開上面的蓋,從裡面取出一隻蟾蜍。

    他說道:「這東西不是普通你們所見到的那種,這叫做白玉蟾蜍,是一種極毒極毒的東西,只要它的一點汁,就可以毒死一匹馬。你們看它渾身有許多圓的白點,湊在一起,像是梅花斑點,所以又叫做白梅蟾蜍。」

    他將蟾蜍放在地上,只見它一跳一跳地極為笨拙。他說:「你們看它動作笨拙,很容易抓住,但是,千百年難得碰到有一隻。據說,這是蟾蜍和最毒的毒物交配,生出來的怪物。誰也無法考證,反正是很難得看到的稀罕東西。」

    鸛上人好整以閒的在說蟾蜍,一旁可急壞了何冷梅。但是她不能催,她明白大凡江湖上這些怪人,都有一些怪脾氣。

    趙小彬瞭解母親的意思,只有藉機會問道:「老前輩!這玩意兒跟救我妹妹會有關係嗎?」

    鸛上人說道:「你沒有聽我說嗎?這白梅蟾蜍是極毒的東西,如果你在伸手捉它的時候,不小心碰破了它身上的白圓點,讓它的汁濺到你身上任何一處,立即噤口抽筋而斷氣。」

    他緩了一口氣:「這東西有一個最大的用處,就是解毒。無論你是中了何種劇毒,只要將蟾蜍放在毒創之上,不消多大工夫,就可以將毒吸得乾乾淨淨。」

    說到這裡,大家恍然大悟,鬆了一口氣。

    鸛上人手裡捧著白玉蟾蜍,來到小梅姑娘身邊,只見小梅已經臉色紫黑,人也沒有氣息了。

    何冷梅忍不住掩面而泣。

    紫竹簫史安慰著說道:「上人的神技,必定是妙手回春。大姊!你安心吧!」

    小彬將小梅的身體翻轉過來,只見她的後頸上五點指印,烏黑成泡,真是怕人。

    鸛上人小心地將白玉蟾蜍放在小梅背上,那蟾蜍一跳就跳在那烏黑的指印之上,一動不動。

    過了一會,它又換到另一個指印上。

    如此接連換了三個指印,大約過了一盞熱茶的時辰,白玉蟾蜍的肚皮,脹大了很多。

    可是這時候小梅姑娘的頸上膚色,已經變了很多。

    紫竹簫史驚喜道:「你們看小梅姑娘已經好多了,這東西真靈驗!」

    何冷梅悄悄說道:「你看那蟾蜍的肚皮,變得那麼大,鼓得像個球,好可怕啊!」

    鸛上人說道:「那是它吸進去的毒,對它來說,是一頓美味佳餚,在我們來說,那真是太毒了。」

    差不多過了頓飯光景,趙雨昂已經恢復了原狀,走過來向鸛上人道謝。

    鸛上人來不及跟他說話,因為那蟾蜍已經離開了小梅姑娘的頸子,那是說明小梅身上的毒,已經全部吸清了。

    他立即小心地雙手捧起來,正要放回到小竹簍子裡,華小真忙著將小梅姑娘翻過身來,只見小梅的臉色已經恢復了正常,只是略嫌蒼白。

    何冷梅搶過去抱在懷裡,叫道:「小梅!我的孩子!」

    鸛上人說道:「不要動她,讓她休息,這時候如果有一碗熱湯給她喝下去,可以立即恢復,因為她是中毒,不是生病。只要她毒除清了,就沒有事了。」

    趙小彬立即說道:「我去取湯去!」

    他站起來,正要快步走動時,卻又立即停了下來。

    他輕輕地叫道:「爹!小心妹妹!」

    因為在場的人,都在注意著小梅的傷勢,趙小彬如此一說話,大家不約而同地抬起頭來了。

    在蠍子婆屍體後面,站著一個身穿綠色披風的女人,沒有戴風帽,很容易看清楚,她就是樂如風。

    趙雨昂低聲對何冷梅說道:「冷梅!照護小梅,我去對付她!」

    何冷梅緊張地抱著小梅,又緊張地望著趙雨昂說道:「你自己也中了毒,剛剛才復原,你……」

    「不要緊的!冷梅!你沒有聽到鸛大師說嗎?中毒不是生病,毒清除了,人也就好了。再說,面對著這種情況,我不去該誰去?」

    他從小彬手上再度接過魚腸劍,緩步迎上前去。

    在相距十來步的地方,雙方都站住了。

    趙雨昂抱著寶劍拱拱手說道:「如風師妹!久違了!」

    樂如風抬手除去頭上的風帽,露出如雲的黑髮,青春依舊的容貌,冷冷地說道:「趙雨昂!少拉關係,誰是你的師妹!」

    趙雨昂微微笑道:「雖然你不承認,我卻不能不記得當年同窗之誼。即使是仇人,同門習藝的事實,不能抹煞,何況,我們並不是仇人!」

    樂如風冷哼了一聲說道:「你不提起同門習藝,還則罷了,提起這件事,就禁不住要怒火中燒。如果不是老鬼偏心,當年武林中的劍神就不是你,而會是我。……」

    趙雨昂沒等她說完就喝止了她:「如風師妹!你怎麼可以這樣的稱呼師尊。慢說師尊當年的決定,沒有偏心,就是真的偏心,你我做弟子的,也應該唯命是從才對。你這樣對已經過世的恩師,你的倫常何在?道德何存?」

    樂如風想必對方纔那一聲「老鬼」的脫口而出,也有所慚愧,瞪著眼沒有說話。

    趙雨昂很嚴肅地繼續說道:「倫常道德是我們做人的根本,如果一個人沒有了倫常道德,還有什麼事不可為?我……不忍心責備你,當年你離開恩師,就是一項不可彌補的過失……」

    樂如風冷冷地說道:「我離開了,才讓你一個人毫無顧忌地學劍,才好讓你能在武林中獲得劍神的尊榮。」

    趙雨昂搖搖頭說道:「我不知道你口口聲聲提到『劍神』二字是為什麼?這種虛名,我早已經視若敝屐,所以我早在二十年前,就退出了武林。」

    樂如風一聲斷喝說道:「趙雨昂!你得了吧!你得便宜還要賣乖!你不重視虛名?那你為什麼當年要仗劍逞雄?漂亮話人人會說,但是,總要讓人心服才行。」

    她在說著話,伸手一拔寶劍,嗆啷出鞘,寒光四射。同時她左手解開大披風的領扣,隨手一掀,披風有如綠色大車蓋,旋飛而起,掛到她身後的一棵樹枝上。

    樂如風的身材,依舊嬌小如昔,她穿了一套黑色兩截衣,湖風吹拂,飄飄有不沾衣的感覺。

    她的寶劍斜指在胸前,認真地說道:「趙雨昂你從師門學得那套劍法,使你獲得劍神的名號,你看看我今天的劍法,比你如何!」

    話音一落,人似閃電,劍出如風,搶上前連攻五劍。

    這五劍真是快速無比,在快速中,還有令人難以捉摸詭譎變化。

    最令人驚異的,樂如風躍身出手之際,劍氣大盛,劍芒形成了層層劍幕,將趙雨昂整個罩住。

    劍術如此,是在場的人所僅見的。

    但是,大家都知道,所以如此,那就是一個「快」字,再加上劍好,自然劍幕重重。

    趙雨昂將魚腸劍始終抱在自己的懷裡,只是憑著自己的身眼步法,在樂如風的劍芒中,從容閃避全力游讓。

    五招劍法,快如一瞬。

    樂如風劍一收,沉聲問道:「你為什麼不還手?」

    趙雨昂從容笑道:「話沒有講清楚,如此雙劍火並,不論是誰敗了,或者是誰死了,那都很冤枉的事。」

    樂如風冷笑說道:「趙雨昂!你怕了?你怕死是不是?」

    趙雨昂搖搖頭說道:「死有輕如鴻毛,有重如泰山。死沒有什麼可怕的,人活到一百歲,還是難免一死。但是,這一死,要死得其所、死得其時。」

    樂如風冷冷笑道:「想不到你還有一套可說的!」

    趙雨昂正色說道:「如風師妹!你離開恩師太早,抱著滿腔恨意,闖入江湖,有許多人生的大道理,你都沒有聽到過,也不會有人跟你說。譬如說,這生死的問題……」

    樂如風說道:「趙雨昂!我今天不是來聽你講道的!」

    趙雨昂說道:「沒有關係,我不會走,小梅也不會走,你要怎麼樣?等我把話說完,你又何必在乎這一時?」

    樂如風說道:「好!讓你說,看你能拖延到什麼時候?」

    趙雨昂說道:「方纔我說,死要適得其時、適得其所。今天我們在這裡拚鬥,倘若有人劍下流血,喪了性命,不論是你、或者是我,這都叫做死得不適其時,不適其所!」

    樂如風面無表情,說道:「你繼續說下去!」

    趙雨昂說道:「道理很明顯,我們今天在這裡,以死相拚,到底為了什麼?如風師妹!你說,你我這樣到底為的是什麼?」

    樂如風一時怔住,終於結結巴巴地說道:「我恨!我真恨當年……」

    趙雨昂說道:「你恨當年恩師偏心?沒有傳給你最好的劍術?就為了這個,二十年後,你要拿劍殺我?就這樣嗎?是不是這個理由?」

    樂如風沒有說話。

    趙雨昂很嚴肅地說道:「如風師妹!你可曾想過這個問題?就算是恩師當年偏心,能值得你拿劍殺我嗎?能值得你懷恨二十年嗎?如果你今天為了這件事,把我殺死了,你就高興了嗎?萬一我失手殺死了你呢?死的值得嗎?」

    他緊跟著長歎一聲。

    「如風師妹!你的聰明天賦,是當年恩師最是誇獎的,就是因為你太純、太驕縱,所以恩師才要殺殺你的驕橫之氣……」

    樂如風大怒說道:「到今天我還要你教訓我!」

    一個騰身,手中寶劍一道長弧,劃向趙雨昂。

    趙雨昂沒有閃躲,劍鋒掠過,輕微地一聲「嘶啦」,趙雨昂的左肩衣服被挑破,鮮血從肩上湧出,立刻濕透了前襟。

    「雨昂!你……」

    趙小彬和華小真雙雙撲到身旁,卻被趙雨昂搶手止住,他自己用右手按住左肩,鮮血汩汩從手指間流出。

    趙雨昂緩緩地說道:「如風師妹!這一劍是不是已經消除了你的恨意?是不是已經使你對於恩師當年你所謂的偏心,有了釋然於懷?如果你已經化解了心中的結,這一劍是很有價值的,否則,這不是很沒有價值的一劍嗎?」

    趙雨昂身上的血,已經染紅了半身,趙小彬急著叫道:「爹!你不能讓血流下去!」

    趙雨昂苦笑道:「同門師兄妹,只為了一念之忿,造成今日這麼多的憾事。如果說我的血能洗刷掉這些,流點血又算得了什麼?就怕這一劍不能洗刷多年的忿恨!我……」

    他的腳下踉蹌,人跟著一個晃動。

    趙小彬和華小真搶著上前扶住。

    這時候,鸛上人走過來,一言不發,用手撕開趙雨昂的肩上衣服,從藥囊裡取出一個藥瓶,對著創口,倒了一點白色的藥末。

    趙雨昂的肩傷,足足長有七八寸,琵琶鎖骨幾乎削斷,鸛上人如此一處理,撕了衣襟,包紮起來。

    趙雨昂苦笑著說道:「如風師妹!如果你要比較高低,我沒辦法奉陪了。如果你要殺我洩憤,現在你可以很輕易的動手。」

    樂如風還沒有說話,紫竹簫史卻在這個時候說道:「那也不見得,道路不平,自有旁人鏟修。你劍神受傷束手待斃,還有沒有受傷的人。」

    紫竹簫史抽出她的簫,緩步上前。

    趙雨昂急著叫道:「簫史!」

    樂如風問道:「你就是莫干九曲坳的紫竹簫史嗎?」

    紫竹簫史說道:「如果我要告訴你,關於我真正的姓名,我姓文,現在關在兵馬司土牢的大宋相國文天祥,是我的堂哥!」

    樂如風「哦」了一聲,有些意外,但是也有些幾分恍然,她說道:「怪不得在莫干山你說反了我的幾員重要的手下,原來你是文天祥的堂妹。」

    紫竹簫史淡淡地說道:「你感到有些失望呢,還是感到高興?因為抓到文天祥的堂妹,而且又是正在進行糾結人心的時候,你又可以立下大功一件了,你又可以提升更高的職位,你又可以獲得更多的錢了,很值得高興對不對?」

    樂如風冷著臉說道:「你在諷刺我?」

    紫竹簫史笑笑說道:「我說的全是實話。你樂如風有一身絕頂武功,投靠在孛羅手下,你不是為了錢,為了官位,你是為了什麼呢?」

    樂如風氣憤地說道:「我是為了……」

    紫竹簫史嗯了一聲,立即接著問道:「你是為了什麼?為了賭一口氣?為了跟自己的恩師賭氣?證明他偏心是錯誤的?是嗎?為了跟趙大哥賭一口氣,你今天比趙大哥當年的劍神還神氣,是嗎?」

    樂如風大聲吼道:「姓文的!你敢……」

    紫竹簫史說道:「因為你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腦,結果我這個旁觀者清,說到你心眼裡去了!樂如風!你能告訴我,你這樣做到底是為了什麼嗎?」

    樂如風沒有想到以她的智慧,居然也有詞窮的一天。她只有辯著說道:「我高興,我樂意,我就是要這麼做!」

    紫竹簫史微微地笑了,她搖搖頭說道:「人總是服膺道理的,否則,只有不講理。不講理的人,是十分可笑的。」

    她緩了一口氣,又接著說道:「一個性情高傲,而又非常聰明的人,往往聰明反被聰明誤。樂如風!你我都是不小的年紀了,意氣用事,總不是正常的現象。就拿趙小梅姑娘這件事來說……」

    樂如風忽然說道:「對了!你們口口聲聲說倫常道德,看來只許你們說,就不許別人說!」

    紫竹簫史說道:「是嗎?」

    樂如風說道:「趙小梅是我撫育她十幾年,傳授武功,結果她背叛了我,我來處罰她,這種欺師滅祖的行為,是不是也違背倫常呢?你們對這件事,又該怎麼說呢?」

    紫竹簫史還沒有說話,趙小梅又從母親的懷裡跳起來哭道:「恩師!小梅該死!」

    何冷梅一把抱住,哭著叫道:「小梅!孩子!」

    母女二人抱在一起,哭成一團。

    紫竹簫史說道:「樂如風!你自己錯了,還要自己的徒兒跟著錯,天下最可哀事,莫過於此。」

    樂如風冷笑道:「我只問你倫常道德,你不要故意說別的。你說出理來,我聽你的。如果你說不出理來,我就要用手中的寶劍,讓你知道巧言善辯的痛苦下場。」

    紫竹簫史說道:「樂如風!你以自己的一點點私憤,激走偏鋒,投效到元人手下,完全忘記了自己是大宋的子民,完全忘記了異族統治的痛苦百姓。這還不算,你還要將趙小梅這樣純潔善良的孩子,煽動她與你同流合污,蠱惑她背棄自己的親生爹娘,天下還有比這個更惡劣的事嗎?」

    她緩了一口氣,繼續朗聲說道:「趙小梅畢竟天性未泯,在親情的感動下,她深深覺悟了,她選擇了親情,她選擇了邦國的大義血忱。你說她背叛了你,你為什麼不說她脫離罪惡?為什麼不說她脫離異族爪牙的身份?你把狹隘的師恩,來做為道德倫常的標準,這豈不是只知責人,而不知責己了嗎?」

    何冷梅摟著小梅說道:「孩子!你聽到簫史阿姨說的話嗎?你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嗎?」

    小梅拭著淚,說道:「娘!這些道理我都懂,昨天小真姊也給我說了半夜,我也都瞭解。可是,面對著恩師,我……」

    小梅的淚水又流下來了。

    樂如風站在那裡,沒有說話。

    紫竹簫史說道:「我的話都說完了。對不起!為了把話說清楚,我的話是要難聽一點,但是,我是句句真言。」

    她說著話,握劍擺出姿勢,說道:「樂如風!我在等待你的攻招!」

    樂如風抬起頭來,淡淡地說道:「你是我的對手嗎?」

    紫竹簫史說道:「我可能不是你的敵手,因為,你與趙大哥是不相上下,我自忖是敵不過你。不過,我會盡力,直到力竭為止。」

    樂如風說道:「力竭的結果就是死!你知道嗎?」

    紫竹簫史收了架勢,笑笑說道:「方纔趙大哥不是已經說了很多了嗎?死並不是可怕的,每個人都難免一死,只要死得有價值,生而何懼?死又何懼?我堂兄文天祥就是個例子,他從容地在等待引頸一刀,這是多麼了不起!」

    樂如風不解地問道:「這也是了不起嗎?」

    紫竹簫史笑笑說道:「古話說:慷慨犧牲容易,從容就義很難。我堂兄以他的生命等待一死,這是多偉大的勇氣?而且,他摒棄了元人對他一切的誘惑,只是選擇死。他要以大宋最後一位丞相的血,喚醒中國華夏的國魂,這還不夠了不起嗎?」

    樂如風默然了。

    她忽然將手中的劍,耍了一個劍花,一撒手,寶劍朝著小梅飛去。

    因為這個動作太過意外,大家驚呼,但是萬萬來不及救援小梅了。

    結果,沒有想到那柄寶劍卻在小梅面前幾寸的地方,插入地上。

    樂如風說道:「小梅!這是師父送給你的最後一份禮物!」

    她放下劍鞘,身形不動,平地飄起,將樹枝上的大披風,披到身上,只一轉折之際,人如一陣風,飄向樹林裡,蹤影頃刻不見。

    小梅從母親懷裡掙扎起來,衝到樹林邊緣叫道:「恩師!恩師!請留步。」

    哪裡還有人影!

    小梅流著眼淚,緩緩跪下。站在四方亭裡的每個人,都默默地流下了眼淚。

    尤其是紫竹簫史,淚如斷串的珍珠,滾滾而下。

    她走到小梅身邊,扶起小梅說道:「小梅!原諒阿姨說話太過犀利喲!傷害了你的恩師。」

    小梅姑娘撲到紫竹簫史的懷裡,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何冷梅這時候才走到趙雨昂身邊,關心地問道:「雨昂!不礙事吧!」

    趙雨昂將魚腸劍交給小彬,自己擺動左臂,笑道:「冷梅!鸛大師藥靈技更高,不讓當年華陀專美於前,我這條臂,現在一切如初,毫無礙事。方纔我說過,如果因為我流的那點血,而能夠洗清大家彼此的恩怨,那是值得的!」

    紫竹簫史擦著眼睛說道:「趙大哥!你不止是流血,你跟小梅還中了嚴重的毒,如果不是鸛大師妙手回春,你們父女連性命都沒有了。那讓我何以為堪?我怎麼對得起冷梅大姊和小彬、小真他們呢?」

    趙雨昂正色說道:「簫史!你這句話說差了!為了驅逐韃虜,為了糾合人心,總是要有人犧牲性命的。老實說,能使樂如風回頭,離開了孛羅,就是我們父女死了,也是值得的啊!」

    何冷梅抓住趙雨昂的手,淚流著,說不出話來。

    紫竹簫史感動的說道:「趙大哥!如果人人都能像你們這一家,縱使元人勢力大,何愁河山不能光復!」

    趙小彬和華小真扶著趙雨昂說道:「爹!我們回去吧!回到客棧,一則慶祝今天的理想結果,一則讓小梅和爹有個休息。」

    趙雨昂搖搖頭說道:「不!現在不走,我們要等洪如鼐!」

    何冷梅接著說道:「我們要等仲彬,他一定會記得五月初五這個日子的。」

    紫竹簫史說道:「朱雲甫老練江湖,他應該知道約期的重要,如果沒有特殊事情,他和仲彬一定會趕來的。」

    趙雨昂夫婦、紫竹簫史、趙小彬和華小真、趙小梅,還有鸛上人一行七人,就在這四方亭上,互訴心懷、各談抱負。

    已經快到夕陽西下了,大家誰也不說失望的話,但是每個人的心頭,都像壓了一塊鉛,而且越來越重。

    眼望著夕陽漸沉,晚霞絢爛,大家已經餓了老半天了,已經到了非走不可的時候了。

    何冷梅已經開始沉不住氣。

    雖然,她知道仲彬不是她親生的孩子,畢竟彼此有二十年懷念之情。小梅更是倚在母親懷裡,小聲地吟著:「娘!仲彬該來的,他會來的!為什麼……」

    趙雨昂打著哈哈笑道:「大家不要急,既然已經等了一天,我們何妨在這裡度過一宵。小彬!」

    小彬立即站起來說道:「爹!我去準備酒菜,讓我們在這黿頭渚,作徹夜之飲,欣賞太湖的夜景。」

    就在這個時候,從無錫方向,兩匹馬、一輛車,緩緩而來。

    趙小彬眼尖,他立即發現,騎在右邊那匹馬上的人,正是大家所惦記的趙仲彬。

    他立刻大叫:「仲彬!」

    那匹馬在如此一聲呼叫之下,一抖韁繩,潑開四蹄,飛奔過來。

    馬兒跑得近處,馬上的人甩韁飄身,縱身下馬,撲上前,緊握住小彬的雙手,叫道:「大哥!」

    趙小彬喜笑顏開,但是眼角仍然止不住湧出兩顆淚珠,他摟住仲彬的肩膀,說道:「仲彬!可把我們盼壞了。」

    仲彬帶著歉意說道:「大哥!對不起,我們在路上耽誤了。」

    小彬笑道:「沒有人追究這些,去吧!娘在等著要見你,可把她老人家想壞了!」

    仲彬渾身一震,立即抬起頭來,向四方亭望去。小彬拉著他的手,說道:「讓我帶你過去,那邊有太多的人,是你所不認識的。仲彬!今天這個聚會,如果沒有你來,那真是太令人遺憾了!」

    他們兄弟二人攜著手,走向四方亭,何冷梅已經牽著小真姑娘走出亭外。

    小彬還沒有說話,仲彬已經甩開小彬的手,向前跑幾步,跪在地上,膝行上前,叫道:「娘!孩兒仲彬叩見母親。」

    何冷梅早已淚流滿面,快步上前扶起。

    仲彬叩頭說道:「孩兒離開膝下,二十年沒有能晨昏定省,但是無時無刻不在思念母親。」

    何冷梅雙手挽起,流著淚,心裡真是有百感交集。二十年的分離,如今好不容易見面了,卻又變成了別人的孩子。

    她牽著仲彬的手,再拿手絹擦去仲彬的眼淚,說道:「孩子!你是和誰一塊來的?盼得我們好苦啊!」

    仲彬說道:「娘!事情說來話長,待孩子見過爹、簫史阿姨,還有這位……」

    小梅姑娘連忙說道:「仲彬!我是小梅,你應該叫我一聲小梅姊。」

    仲彬連忙叫道:「小梅姊!」

    小梅姑娘說道:「那位是武林中鼎鼎有名神醫鸛上人,他救過我和小彬的性命,也救過爹,而且就是方纔的事,他還救過藍如鼎藍老前輩,現在應該稱作洪老前輩了!」

    仲彬沒有聽完,就跳起來,他跑到趙雨昂的面前,跪下,叫道:「爹!……」

    趙雨昂伸手摟住,扶起仲彬。

    仲彬卻在哭著說道:「爹!請你求求這位神醫,快去救救我娘……」

    他突然伸手將口掩住,回頭看看何冷梅,下面的話說不下去。

    何冷梅此時走過來,握住仲彬的手,安慰著說道:「仲彬!沒有關係,你們大致的情形,我都已經知道了一些。現在不要談這些,就算你已經成為洪仲彬,或者連名字也改,你還是我的孩子!是不是?」

    仲彬感動地叫道:「娘!」

    何冷梅立即說道:「仲彬!是不是你已經和洪爺夫婦見過面了?我應該說,是不是你已經和自己的父母見過面了?」

    仲彬滴著淚說道:「娘!爹!他……他們二老已經命在垂危了!這就是孩兒所以遲到的原因。」

    趙雨昂大驚問道:「人呢?」

    說著話,大家一齊湧到馬車那邊,朱雲甫滿面風霜,心力交疲地倚在馬車上,望著趙雨昂和紫竹簫史吃力地說道:「我很慚愧,我比不上仲彬,我幾乎支持不到此地。」

    人一鬆弛,軟癱下昏過去了。

    小彬上前一把抓住仲彬,問道:「仲彬!洪伯父受的是什麼傷?」

    仲彬說道:「中了毒刀,他們二老雙雙中了毒刀。」

    小梅姑娘搶著說道:「不要緊!仲彬!你用不著急,鸛大師是妙手回春的高人。我方才也中了毒,蠍子婆的劇毒,幾乎沒有救了,你看現在我不是好好地嗎?就是有些餓!」

    仲彬唸了一聲,紅著眼睛說道:「感謝上天!」

    他立即朝鸛大師碰著頭,求道:「大師!懇求你老人家發發慈悲!」

    鸛上人說道:「看看傷勢再說吧!」

    駕車的人慢慢掀開車門簾,立即有一股腥臭味撲出,使得大家不期而然地一齊掩上了鼻子。

    鸛上人只略略地看了一眼,便放下了車門簾,離開了馬車。

    趙雨昂急忙跟上來問道:「大師!怎麼樣?還有救嗎?」

    仲彬跑過來跪下,求道:「大師!求求你,務必求你老人家大發慈悲。」

    鸛上人沒有說話,臉色陰沉,表情凝重。

    仲彬拉著他的衣角,哭道:「大師!求你務必救救他們二老!」

    何冷梅上前安慰著說道:「仲彬!大師一定會救他們的,你放心!」

    小梅也安慰著說道:「仲彬!你放心吧!大師有一雙白玉蟾蜍,可以吸盡洪伯伯他們身上的毒,一定可以救好他們的。」

    鸛上人突然說道:「小梅姑娘!白玉蟾蜍是可以吸盡他們二人身上的毒,但是……唉!我們且回到客棧,再作道理!」

    仲彬的心都快要碎了,叫道:「大師!我求求你老人家……」

    趙雨昂沉聲說道:「仲彬!不要亂了方寸,只要有救,大師一定會盡全力。現在你什麼也不要說,我們立即回到客棧去,一切都聽大師的安排。」

    何冷梅緊緊地握著仲彬的手,她要以母愛的力量,安定下仲彬的激動。

    小彬在照護著朱雲甫。

    小梅姑娘和紫竹簫史在左右照護著馬車。

    趙雨昂和鸛上人走在一起,低聲問道:「大師!你看……」

    鸛上人歎口氣說道:「你應該知道,醫家只能治病,不能活命!他們中毒的情形太深,而且又拖延了太久。如果他們命中注定要死在這兩把毒刀之手,任憑是誰,也救不了他們的。」

    趙雨昂忽然說道:「大師!他們應該有救,他們命中注定有救!」

    鸛上人一怔,趙雨昂說道:「就拿我來說,命中注定我不會死,還有小梅,也是命中注定她不會死,所以,才在緊要關頭,大師翩然而來。而且,偏偏你帶來了白玉蟾蜍。這就是命,對不對!」

    鸛上人點點頭說道:「看起來是很巧,實際上冥冥之中,都是有安排的,這就叫做命啊。」

    趙雨昂說道:「對了!洪如鼐夫婦中了毒刀,卻因為仲彬要趕到黿頭渚來赴端午之約,帶來到了此地,偏偏有你這位大師在此地,這豈不是他們命中注定麼?」

    鸛上人突然呵呵笑了起來,說道:「你看!我豈不是老糊塗了嗎?為什麼想不到這個道理呢?」

    他這樣呵呵一笑,引得大家都回過頭來。

    仲彬連忙問道:「請問大師!莫非已經想到了治療之道了麼?」

    鸛上人笑道:「小哥!令尊一言提醒了我,使我瀕於消失的信念,又重新地建立起來了。有了信念,天下就沒有不可為之事。小哥!你放心吧!我會讓你看到生機活潑的洪如鼐夫婦。」

    這幾句話,說自鸛上人之口,無異是玉旨綸音,令人無限興奮與雀舞。

    仲彬說道:「大師!你的大恩大德,我是沒齒難忘的。」

    鸛上人笑道:「小哥!這是現在,要是擱在幾個月以前,你這種哀求的態度,會被我拒絕的。說到這裡,趙老哥!我不得不感謝令嬡小梅姑娘,是她用犀利言詞,喚醒了我……」

    小梅掉回頭來,紅著臉說道:「大師!你老人家寬宏大量,就不要讓我再羞愧了!」

    趙雨昂正待要問,鸛上人卻笑呵呵地說道:「好了!好了!不說!其實我老人家說的可是心裡話。」

    本是大家心頭沉重,而且充滿了哀愁的氣氛。

    如今經過這樣一說,使得大家心頭陰霾掃淨,呈現了一片光明。

《九扣連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