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不知幾時有明月 但願千里共蟬娟

    鄭克爽道:「我當然知道,晴兒姑娘是鄭兄弟同師學藝的……」

    忽然察覺了不妙:「這小流氓拐彎抹角的,豈不是在說我與晴兒姑娘怎麼怎麼了?」

    還沒有想出了如何解釋,癆病鬼小叫花連人帶身子已然襲到。

    倉促之間,不及還招,鄭克爽只得就地一滾,避開了致命的一擊。

    癆病鬼小叫花猶如瘋了的一般,一腳接著一腳,雙腳連環,將鄭克爽踢得不要說還招,根本連站起來的機會也是沒有。

    鄭克爽的武功,一是怪異,二是水上功夫。而那怪異也是因為水上功夫而來。

    今日在陸地,他的武功就毫無怪異可言,也就不具威懾了。

    是以在癆病鬼小叫花的攻擊面前,鄭克爽顯得手足無措。

    癆病鬼小叫花武功高強,卻又身體孱弱,他與晴兒、雯兒姊妹自小同師學藝,一直傾慕著師妹晴兒。然而卻又自慚形穢,不敢對師妹表明心跡。

    這一次酒醉之後,又得韋小寶的挑撥,是以長期壓抑於內心深處的情感,如瀑布般不可抑制地噴湧而出,一發而不可收拾。

    他的武功原本便極為陰毒,這次「情敵」相鬥,更是招招殺手,招招不離對手要害。

    鄭克爽頓時險象環生!

    韋小寶幸災樂禍,雙臂抱在胸前,一迭連聲地添油加醋,道:「打,狠狠地打這個鄭小甲魚……哎呀,鄭小甲魚,他奶奶的你也大不成話了,你調戲晴兒姑娘的本事大得緊啊,打起架來,怎的這等窩囊?他媽的做縮頭烏龜麼?」

    就在韋小寶說話間,癆病鬼小叫花一腳踢向鄭克爽的太陽穴。

    鄭克爽閃無可閃,避無可避。

    這一腳帶著「呼呼」風聲,內力強勁。

    鄭克爽自知功力所限,也不敢貿然伸手去格,連滾帶爬,鑽進了桌子底下。

    癆病鬼小叫花一腳踢在桌子上,「嘩啦」一聲,那酒桌成了一堆碎木片。

    韋小寶叫道:「兩個鄭老兄啊,你們要打就痛痛快快地打,這樣不是兩隻烏龜碰頭麼?

    他奶奶的,老子看也沒有勁頭啦。」

    忽然一塊碎木片飛來,擊在韋小寶的額角上,頓時鮮血長流。

    韋小寶道:「唉呀,唉呀……他奶奶的,怎麼打老子啦?」

    癆病鬼小叫花冷冷道:「你再他媽的胡說八道,擾亂了老子的心神,咳,咳,老子有本事,叫你這輩子不能說話。」

    韋小寶心道:「咳,咳,怎麼不咳死你啊?」

    卻是真的不敢再說話了。

    癆病鬼小叫花說話之間,招數卻是一點兒也沒有放鬆。

    一腳緊似一腳,一招狠過一招。

    鄭克爽根本就沒有站起來還手的機會,只有在地上一直滾來滾去。

    滾著滾著,被那一棵老槐擋住了身子。

    鄭克爽再無退路。

    癆病鬼小叫花眼裡病態的目光發綠,如暗夜中的野狼。

    他一邊劇烈地咳嗽著,一邊瘋狂地獰笑道:「咳,咳,嘿嘿,你跑啊,再跑啊!」身形躍起,雙腳朝鄭克爽的胸口猛地踏了下來。

    情急之下,鄭克爽雙手猛地舉起身旁的一隻石凳,擋在自己的胸前。

    只聽一聲悶響,石凳破碎。

    那石凳有百餘斤,卻被癆病鬼小叫花一踏之下,碎成了數塊。

    這一踏之力,何止千百斤!

    若是踏在鄭克爽的胸口,試想他的血肉之軀,如何經受得了?

    緩得一緩,鄭克爽順勢滾了出去,一個鯉魚打挺,站起身來,將一套「八卦十變泥鰍功」施展了開來,與癆病鬼小叫花鬥在一起。

    「八卦十變泥鰍功」是水裡的功夫。

    但不得已在陸地上施展,雖說功力大打折扣,卻也頗具威力。

    因為「八卦十變泥鰍功」那獨特的內家真力,常人極難應對。

    癆病鬼小叫花的陸上功夫,雖說高出對手許多,卻因怒火攻心,不免心浮氣躁,招數之間,也不免露出些許破綻。

    鄭克爽的武功也自不凡,抓住敵人的空當,長驅直人,急攻幾招。

    癆病鬼小叫花大吃一驚,只得回招自救。

    十數招之後,兩人已是勢均力敵,打了個平手。

    癆病鬼小叫花不依不饒,連連把狠辣的招數,遞向鄭克爽的要害。

    鄭克爽又急又怒,道:「喂,朋友,你為甚麼與我過不去啊?」

    癆病鬼小叫花咬牙切齒,道:「你自己知道!」

    鄭克爽道:「敢情真的是為了晴兒姑娘?」

    癆病鬼小叫花只是從鼻子裡「哼」了一聲,並不作出回答,卻一個「黑虎掏心」,一記長拳,狠狠地擊向鄭克爽的胸口。

    鄭克爽忽然垂手站立,任憑敵人施行殺手。

    癆病鬼小叫花一招得手,卻見敵人坐以待斃,不由得一怔。

    他也是「名門正派」的門下,不願揀這個現成的便宜,硬生生將拳收回。

    然而,癆病鬼小叫花並未達到一流高手的地步,遠遠做不到收發由心,是以那記重拳,還是擊中了鄭克爽的胸口。

    鄭克爽一個踉蹌,倒退數武,「哇」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

    癆病鬼小叫花喝道:「你為甚麼不還手!」

    鄭克爽喘息片刻,面色蒼白,慘然道:「我為甚麼要還手?」

    癆病鬼小叫花冷笑道:「你以為你不還手,咳,咳,我就殺你不得麼?」

    鄭克爽竟然向癆病鬼小叫花作揖道:「你殺了在下,在下感激之至。」

    說完,一動不動地垂手站立。

    癆病鬼小叫花看他的模樣不似作偽,並且兩人已過了數十招,知道自己的武功與對方相比,只不過略佔上風而已。

    他為甚麼閉目待斃?

    癆病鬼小叫花雙拳一錯,蓄勢待發,道:「你真的不怕死?」

    鄭克爽做然道:「在下雖然不才,然而身負國恨家仇,不是怕死,卻是不敢去死;不過,若尊駕是因為晴兒姑娘殺了我,那便下手就是。」

    癆病鬼小叫花怒道:「事到如今,你還對我師妹不死心麼?」

    鄭克爽道:「死心也罷,不死心也罷,咱們兩個,只怕都與晴兒姑娘無緣了。」

    癆病鬼小叫花驚問道:「你這是甚麼意思?」

    鄭克爽道:「晴兒姑娘跟了於阿大走了。」

    癆病鬼小叫花問道:「於阿大?那是誰啊?」忽然想起在微山島上那個使了「獅子吼」

    神功的青年漢子,便道:「就是韋小寶的結義兄弟麼?」

    鄭克爽默默地點點頭。

    癆病鬼小叫花怒道:「姓于的是個甚麼東西!鄭……

    朋友,他在哪裡?」

    鄭克爽搖頭道:「不知道。晴兒姑娘常常唱一支小曲兒……」

    他的耳邊,響起了晴兒滿是深情的歌聲:「熨斗兒熨不開的眉間皺,剪刀兒剪不開的腹內憂,菱花鏡照不出的你我形容瘦,周文王的卦兒准,算不出的你我佳期湊……」

    晴兒在情不自禁地小聲哼唱這支小曲兒的時候,眼裡溢出的那份真情,那份厚愛,那份純潔,那份少女槽懷,令每一個男子嫉妒。

    若是得到那份眼神,他寧願去死。

    若是得不到那份眼神,他也寧願去死。

    鄭克爽心灰意懶,在癆病鬼小叫花凌厲的招數面前,突然束手待斃。

    癆病鬼小叫花恨極,道:「那個於阿大是甚麼東西,藏頭露尾,身份不明,也他奶奶的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麼?老子斃了他!」

    鄭克爽低聲道:「殺了他,晴兒姑娘一輩子也不會高興的。」

    癆病鬼小叫花恨聲道:「她高興了是為別人高興,不高興了也是為別人不高興,咳,咳,又關老子甚麼事了?又有甚麼區別了?哼哼,老子得不到的東西,他姓于的一樣得不到。」

    鄭克爽道:「不,只要晴兒高興,便是整日裡與她心上人在一起,我,我也高興。」

    癆病鬼小花道:「哼,惺惺作態!……姓于的現在哪裡?」

    鄭克爽搖頭道:「我不知道。」

    癆病鬼小叫花道:「那好,老子先殺了他的盟兄韋小寶,不怕他不找上門來。」

    他的眼睛四下一瞟,叫道:「咦,韋小寶呢?」

    韋小寶早已走了。

    若是在以前,他一時不見了七位夫人的面,便極為想念。

    可他這時卻不想進京城與妻兒老小相聚。

    他這時已然清醒,思付道:「江湖險惡,還是回京城的好。不過,那也沒有多少意思。

    再說,若是回了京裡,小皇帝問我:『河督大人得勝班師了麼?河工治理得如何啊?』老子道:『皇上鳥生魚湯。』……他奶奶的張口便是鳥生魚湯,可大也不成話。」

    十數天之後,韋小寶出現在黃河工地上。

    韋小寶原本是要去開封河督府的,這一日已是離開封不遠,他在河堤上慢慢走著,忽然前面來了一營兵丁,前面排著官老爺的「肅靜」、「迴避」等執事,兩隊衙役,口中低而威嚴地呼叫著。

    隨後是兵丁敲鑼打鼓,喇叭吹得震天響;在隊伍的正中間,是一頂綠呢大轎。

    這裡是黃河大堤,除了河工上的官員,不會有甚麼地方官來。並且那頂綠呢大轎,除了朝廷大員,也是沒人配坐的。

    韋小寶一見大喜,心道:「靳輔老兒倒是識相,老子救了他的老命,他倒是知道巴結,知道老子要來,提前派了執事;來歡迎啦。」

    心中得意,便站在路口,拍打拍打衣衫,等著靳輔下轎迎接。

    豈知那一班子衙役,還沒到得韋小寶的跟前,便伸出手中的棒子作勢要打,口裡吆喝道:「閒雜人等,趕快讓開!」

    韋小寶吃了一驚,心道:「他奶奶的,怎麼打起河督老爺來了?」

    再仔細一想,便恍然大悟:「原來靳輔老兒不是迎接老子的,是他自己辦公事去啦。

    哼,這裡就是黃河,又不是京城,你臭擺了給誰看啊?這等鋪張,還他奶奶的自吹自擂,甚麼兩袖清風、三袖清風,我看也是大大的靠不住。」

    他生怕稀里糊塗地讓衙役們打上一棍子,便靠堤壩邊上站著。

    那隊伍好長,綠呢轎子又在隊伍中間,韋小寶越想越是窩火:「老子拼了性命,救了靳輔老兒,他倒自己擺起了威風,全不將老子放在眼裡。到底老子是河督,還是你靳輔是河督啊?」

    待得轎子到了面前,韋小寶的心裡忽然湧過一個念頭:「他媽的,老子將靳輔老兒從轎子裡拖了出來,叫他丟丟醜也是好的。」

    忽然身子一晃,已然入了隊伍之中。

    韋小寶的「神行百變」,對付不了武林高手,對這些尋常兵丁,卻是綽綽有餘。

    眾人只覺得眼前一花,韋小寶已鑽進了綠呢大轎裡了。

    眾兵丁猶如遇到塌天大禍一般,亂糟糟地又喊又叫道:「不得了啦,這小子鑽進了轎子裡啦!」「驚動了小白龍他老人家的大駕,那可怎麼辦啊!」

    韋小寶剛進轎子,裡面黑乎乎的甚麼也看不清,便一把抓去,罵道:「大膽靳輔,見了本督,還這等作威作福麼?」

    豈知一抓之下,沒有抓到人,卻是抓了個甚麼滑膩膩、冷冰冰的東西。

    他定睛一看,原來是一條白色的小蛇。

    韋小寶素來怕蛇,「啊」地驚叫一聲,將小白蛇甩了出去。

    那轎子裡原本就沒有坐人,裡面只是放了一把太師椅,椅子上一隻紅漆托盤。那條小白蛇,原先就盤踞在托盤裡。

    韋小寶手一甩,小白蛇便又落進了托盤。

    轎子猛地停了下來。

    兵丁們七手八腳,大刀長矛,將轎子圍了個裡三層外三層。

    韋小寶聽得外面的動靜,將轎簾悄悄拉開了一條縫隙,一看之下,大吃一驚:「他奶奶的,抓強盜麼,這等張牙舞爪的?」

    韋小寶不覺害怕,忙將轎簾又放了下來,心中忖道:「老子若是這時出去,定然要被他們象剁肉一般剁成十七二十八塊。」

    只聽得一個聲音喝道:「喂,你是甚麼人,膽敢驚動小白龍他老人家的大駕?」

    韋小寶極是奇怪:「老子的名頭大得緊啊,真正是名滿江湖。」

    便笑道:「你們既是知道我老人家的名號,怎敢這等大呼小叫的?」

    外面的聲音忽然顫抖起來:「你,你真的是小,小白龍?」

    韋小寶道:「老子坐不改姓,行不更名、小白龍的便是。」

    外面的聲音道:「小白龍怎能這個樣子?」

    韋小寶詫異道:「老子的親娘生下老子就是這副模樣,還能變得了麼?你們不信,便將靳輔老兒叫來,一認就知道老子這小白龍是真是假了。」

    這些兵了見韋小寶身形一晃便進了轎子,又自稱小白龍,而且還稱呼老河督靳輔為「靳輔老兒」,忽然像悟到了甚麼。

    韋小寶聽了一下,忽然四周鴉雀無聲,又將轎簾拉開一道縫隙,一看,周圍的兵丁黑壓壓地跪了一地,一個個磕頭如搗蒜。

    這等前據後恭,韋小寶奇怪之極,道:「喂,你們這是做甚麼啊?」

    一個年紀較大的兵丁道:「小的們不知你老人家駕到,罪該萬死。」

    韋小寶道:「甚麼就罪該萬死了?你們趕快領了老子,見靳輔去者。」

    眾兵丁「喳」了一聲,將轎子抬起,飛奔而去。

    韋小寶膽戰心驚地將紅漆盤子端起,自己小心翼翼地坐在椅子上,對盤踞在盤子裡的那條小白蛇道:「咱們倆一般無二,都是小白龍,我不咬你,你也不要咬我,好不好啊?……」

    幸喜那白蛇極為老實,如一盤香似地盤在盤子裡一動不動。

    斬輔就在前面不遠處。

    靳輔與歷任河督不同,他治理黃河,歷來吃住都在工地上。

    他早已得報,恭恭敬敬地立在道邊,等候「小白龍」大駕光臨。

    見到轎子裡走出了韋小寶,靳輔一怔之下,又驚又喜,忙跪倒磕頭,道:「韋爵爺,哪陣風把你老人家給吹來啦?」

    韋小寶將漆盤一舉,笑道:「在下小白龍,奉旨治理黃河來者。」

    兩人略作寒暄,靳輔讓人將「小白龍」請進了臨時官邸,自己陪同韋小寶隨後進去。

    靳輔請韋小寶坐了上座,納頭便拜,道:「卑職靳輔,叩謝韋爵爺的救命之恩。卑職能有今天,全是韋爵爺所賜。」」

    韋小寶笑道:「靳老爺,你這樣說,我可是不敢當了。

    那可是皇恩浩蕩,我不過是在皇上面前仗義甚麼言罷了。」

    靳輔一迭連聲吩咐擺宴。

    因在河工上,宴席也極為粗陋。靳輔素來節儉慣了,如見了瓊漿玉液一般。

    韋小寶可是難以下嚥,心道:「靳輔老兒摳唆得緊,便拿這個來款待救命恩人麼?」

    心中頗不舒坦,正要找靳輔的麻煩,卻見靳輔吩咐帳房,取來了一隻封袋。

    靳輔雙手將封袋捧給韋小寶,道:「韋爵爺,你老人家的薪俸請收下。」韋小寶道:

    「無功不受祿,這個卻是不敢當了。」

    靳輔道:「你老人家是河督,這是薪俸。」

    韋小寶接過,笑道:「既是薪俸,那是皇上的恩典,卻是不能推辭的,只得遵命收下了。」

    將封袋放手中一掂,份量頗是不輕,心頭癢癢的,極想打開看看,卻又怕被靳輔小看了,道:「這河督的薪俸,還說得過去麼?」

    靳輔道:「薪俸都是一樣的,也要看甚麼人去做才是。

    比如你韋爵爺,能夠屈尊做河督,在皇上面前又能說得動話,實在是沿黃千千萬萬草民的福分,薪俸自然便要高一些了。」

    韋小寶掂著封袋,笑道:「若是太多了,怕是不好意思罷?」

    靳輔舉起一隻巴掌,低聲道:「不多,不多。總共才五十萬兩。」

    韋小寶吃驚道:「五,五十萬?」

    靳輔道:「李家村的堤壩剛要合龍,河務上暫時只能拿出這麼點錢。韋爵爺若是等著用錢,卑職日後再想辦法就是。」

    韋小寶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韋小寶不是沒見過錢的人,十幾歲時奉旨去抄奸臣鰲拜的家,一天就到手四十五萬兩銀子;在台灣做了三天的欽差,就刮了一百五十萬兩銀子的地皮;到雲南吳三桂的平西王府做了一趟「賜婚使」,不但監守自盜,將賜婚的建寧公主從吳三桂的兒媳變成了自己的老婆,而且起碼得了吳三桂一百萬銀子的賄賂……

    可是,這裡是黃河,不是台灣。

    面前是「治河八年,兩袖清風」的靳輔,不是搜刮民財的大漢好吳三桂。

    韋小寶眼睛微睨著靳輔。

    靳輔土頭土腦,衣衫破舊,面色蒼老而又疲憊,怎麼也不像出手就是五十萬的闊佬。

    韋小寶心道:「這個糟老頭子穿著打扮,猶如丐幫的徒子徒孫一般,看不出倒是一個腰纏萬貫的闊佬。老子學了一個乖:越是有錢,越是要裝窮,那便是兩袖、三袖清風啦。」

    又想到:「有了錢不敢花,那又有甚麼意思?老子甚麼都能裝,裝窮光蛋卻是不會。老子有錢就得花差花差。這兩年多來,老子只出不進,坐吃山空,也該有些進項,補補虧空啦。」

    其實,他真正誤會了靳輔。

    靳輔治河八年,確實是兩袖清風。但他卻又不是一個腐儒,知道對京中的大佬,該花的錢一定要花,若是該花而不花,那自己空有一身本事與抱負,只要朝中有人搗亂,便將一事無成。

    見韋小寶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轉,靳輔道:「韋爵爺,你想甚麼哪?」

    韋小寶的興致好得多了,道:「靳老兄,你們興師動眾的做甚麼啊?」

    靳輔微笑道:「啟稟河督大人,李家村堤壩今日合龍,請了白龍大王來了。」

    韋小寶愕然道:「那不過是一條小白蛇,又是甚麼大王了?」

    靳輔道:「河工上歷來講究這個,堤壩合龍啊甚麼的,都要請個大王來。這個白龍大王,又是龍王之中最為靈驗的呢。我們請了多少次都請不來它老人家,韋爵爺,你老人家一到,它老人家也賞光啦。」

    韋小寶一經吹捧,不禁飄飄欲仙,笑道:「我明白了,原來咱們做河督啊,便是請龍王爺就是啦。那也是容易得緊。」

    靳輔一本正經道:「那倒也不盡然。像你老人家乃是大富大貴之人,不要說做個區區河督,便是將來做了王爺,也自然有天上的星宿相幫。」

    停了一下,靳輔感慨系之,道:「像卑職麼,那可就沒有這等福氣了,只得『敷土刊木,奠高山大川』;販夫走卒,共操役之勞了。」

    (庸按:「敷上刊木,奠高山大川」,語出《尚書·禹貢》,意思是說:大禹治水時,劃分地區為九州,隨山勢砍伐樹木,以通道路;又定高山大川為州的境界。這是大禹治水的主要方法。)靳輔這樣說話,倒並非譏刺韋小寶,而是發自內心的感慨。

    韋小寶心道:「靳輔老兒慣會掉書袋,敷土不知是塊甚麼土?刊木也不知是根甚麼木頭?……老子卻不去問他,免得像上次那樣,甚麼寧人吃食、寧人不吃食,惹得小皇帝老大的不高興。」

    李家村河工合龍,是治河工地上的一件大事,加之「白龍大王」大駕親臨,河督韋小寶也親自到來,更是增添了許多的喜慶氣氛。

    韋小寶是喜歡熱鬧的人,靳輔請他主持合龍儀式,他便慨然應允。

    靳輔樂得有個空閒,又去勘察水情去了。

    那儀式卻也簡單,無非是韋小寶帶頭拈香、磕頭而已。

    韋小寶心道:「老子的婊子媽媽見了有身份的貴客要磕頭,老子見了小皇帝要磕頭,修河的人見了蛇也要磕頭——可見天下事都是一個道理:見面就磕頭,總是不錯的。」

    韋小寶高高興興地一直忙了三天,才將大堤合龍,將「白龍大王」送走。

    他本來是個小流氓小無賴,混跡朝廷,又學了紈褲子弟的稟性,習慣於燈紅酒綠,時時刻刻離不開喝酒、賭錢、玩女人。

    現下在河工之上,地處荒涼,除了民夫,不見人影,哪裡忍耐得住?

    卻又不便就走,他心裡道:「他奶奶的,拿人錢財,與人消災,老子好賴拿了靳輔老兒五十萬銀子,拍拍屁股走了,那也太不成話了。」

    靳輔出去勘察水情,一去就是十餘天。韋小寶百無聊賴,吃了飯便要戈什哈陪著,四處閒逛。

    這一日晚上,信步走到一個窩棚之外,只見裡面燈火通明,傳出了毗五喝六的賭博之聲。

    韋小主便如到了家一般,大叫著歡呼一聲,一頭鑽進了窩棚。

    窩棚裡一幫民工,正在賭錢。大多數民工圍在一起擲骰子,將窩棚擠得水洩不通。

    韋小寶翹起了腳跟,卻見裡面是一張方桌,四人分坐四角,正在推牌九。

    韋小寶笑道:「他奶奶的,賭牌九也不告訴老子一聲麼?」

    哪知民工們儘是一些粗壯漢子,韋小寶身單力薄,拚命地擠來擠去,卻如撞在一堵牆上一般,哪裡擠得進去一步?

    跟隨的戈什哈揮拳便朝人群打去:「他媽的,河督老爺來了,還不快迴避?」

    韋小寶一生之中,只有在賭場上才最講道理,當下踢了那『戈什哈」一腳,笑著說道:

    「他奶奶的,賭錢場上無父子,分甚麼河督、民工?便是皇帝進了賭場,也是平頭百姓一個。」

    只聽得桌子旁,一個面目清的老者笑道:「老朽活了這麼一大把年紀,第一回聽到官老爺說了一句人話。大夥兒讓讓罷。」

    這些民工似乎極聽老者的話,自動地讓開了一條道兒。

    韋小寶邊往裡進,邊拱手作了個四方揖,道:「謝謝諸位啦。」

    一屁股坐在老者的對面,一看,只有老者的面前放著十數兩碎銀子,其餘的三位,大多數是銅錢,銀子也就是三錢五錢而已。

    老者道:「我們這裡是窮兄弟們窮樂和,卻是不入達官貴人的眼。」

    韋小寶一見賭注大小,頓時大為掃興,道:「大夥兒玩罷。」

    老者是莊家,擲骰子笨手笨腳,四個人連洗牌都洗不好,一看便是「羊枯」。

    老者又推了幾把,有贏有輸。

    韋小寶在旁看著熱鬧,雖是賭注極少,也使得他不禁技癢,暗付道:「他奶奶的,見了羊枯不捉,簡直傷天害理!」

    便笑著對老者道:「讓我推幾莊,行不行啊?」

    老者極是識相,將牌一陣攪合,推到韋小寶面前,道:「理當由官老爺坐莊才是。」

    韋小寶接過牌,將骰子在手裡輕輕一拋,便知道是灌了鉛的。

    韋小寶不由得大喜過望:「老子原本不想贏你們,你們自己卻將做了手腳的骰子送上門來了,卻是怪老子不得了。」

    略做手腳,幾把下來,老者他們的銀子、銅錢,都歸了韋小寶了。

    韋小寶的眼裡,哪裡看得上這幾兩碎銀子、幾串銅錢?手一推,將銀子都推了回去,笑道:「大家好朋友,玩玩罷了。」

    那幾人頓時喜形於色,正要將各自的錢收回,卻聽得老者輕輕地「嗯」了一聲。

    那些人似乎對老者極是忌憚,一個個地便將手仙汕地縮了回去。

    韋小寶心中極為不快,忖道:「他媽的,這不是與老子過不去麼?」

    老者將錢又給韋小寶推了過來,平靜他說道:「男子漢大丈夫,輸就輸了,贏就贏了,哪裡能夠反悔?官老爺未免大也看不起兄弟們了。」

    韋小寶笑道:「尊駕的賭品不錯哪。」

    老者拱手道:「承蒙誇獎,賭品即人品,老朽卻是不敢不遵的。」

    幾句話,說得韋小寶如遇知音,道:「說得好!人品是甚麼東西?天下最重要的是賭品。」

    說著,韋小寶站起身來,將錢捧在手裡,忽然向滿窩棚的人群撒出,道:「大夥兒拿了去分了,喝酒玩姑娘去罷。」

    民工門擲骰子、推牌九,實際上都是賭的血汗錢,這時候見財從天降,一怔之下,忽然歡呼一聲,一起躍起身來搶錢。

    剎那間人頭攢動,你爭我奪。

    忽然,老者自座位上一躍而起。

    半空中紛紛撒落的銅錢、碎銀子,忽然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老者卻又穩穩當當地坐在了座位上,便似壓根兒沒有動過一般。

    可是,韋小寶漫天撤落的錢,卻是一文不少,全部放在他的面前。

    老者對韋小寶一拱手,道:「官老爺手氣好,老朽佩服得緊。」

    韋小寶驚愕得半天說不出話來,思付道:「真正看他不出,這老頭的武功恁的了得!」

    當下韋小寶也一拱手,笑道:「老爺子這等手疾眼快的招數,叫千手觀音啊,還是叫萬手如來?在下也是佩服得緊哪。」

    老者淡淡道:「這些草民眼皮子淺,倒是叫官老爺見笑了。」

    韋小寶道:「錢財是身外之物,老爺子也不必太過認真。」

    老者冷冷一笑道:「不錯,錢財身外之物,確實不該看得比性命還貴重。」

    話裡有話,韋小寶忽然打了個「激靈」。

    他眼珠子一轉,打了個哈哈,道:「好,這錢若是不收,倒是看不起諸位弟兄了。在下遵命收下。老爺子,咱們後會有期。」

    說完,韋小寶將贏來的銅錢、碎銀子揣進懷裡,轉身便走。

    老者道:「官老爺何必要走?他們出手太過小氣,咱們兩個賭他一盤,如何?」

    韋小寶笑道:「在下還有些公務,待得閒了,定來領教。」

    說完,便朝外走去。

    滿窩棚的賭客忽然全部站了起來,擋住了韋小寶的去路。

    跟隨韋小寶的戈什哈看出了苗頭不對,卻仗著官勢,猛然撥刀在手,喝道:「竟敢對河督大人無禮,要造反麼?」

    他揮刀便砍。

    卻見老者的身子在桌子上一蹭,手臂暴長,「戈什哈」

    的胸前穴道已被緊緊拿住,手中的刀,「嘩啦」一聲掉落在地。

    老者如拿甚麼玩偶,輕輕地將「戈什哈」放在身邊的凳子上,道:「大家好朋友,好好兒玩玩,你何必掃大伙的興?」

    戈什哈面如土色,作聲不得。

    韋小寶久經江湖險惡,知道今日入了人家的轂中,倒是處變不驚,付道:「這些窮光蛋,無非是想贏老子幾個錢罷了——他奶奶的,咱們哥兒倆到底誰贏誰,還說不准呢。」

    老者從懷裡掏出一張折疊著的紙,道:「老朽這一張紙,賭五十萬銀子。官老爺,賭不賭啊?」

    韋小寶暗暗罵道:「他奶奶的,你去做御前侍衛倒是再合適不過,甚麼玩意兒,便值五十萬銀子?便是賣你閨女、孫女的身價,也值不了這麼許多啊。哼哼,拿老子做羊枯麼?」

    忽然,韋小寶的心頭一震:「五十萬?他為甚麼不賭四十萬、六十萬,單單是五十萬?

    不就是靳輔老兒給我的數目麼?只怕這老者大有來頭,今日之事,怕是不能善罷甘休了。」

    老者追問道:「官老爺,賭不賭啊?」

    韋小寶心道:「他奶奶的,不賭也得賭啊!」

    韋小寶笑道:「不要說老爺子拿了一張紙,便是一句話,也值五十萬銀子啊。古人一句話還值一千兩金子呢,何況你老人家啊?」老者將紙片推在桌子上,道:「老朽的五十萬押上了,官老爺,你也請罷。」

    韋小寶將手一攤,道:「不瞞老爺子說,三十、五十萬銀子,在下傾家蕩產,倒是還拿得出。不過,一下子現兌現地拿這許多,卻為難得緊了。」

    老者的眼裡,忽然精光陡現,沉聲道:「官老爺,真人面前不說假話,一下子收進了五十萬,自然能一下子拿得出五十萬了。」

    韋小寶更是心驚,暗忖道:「這人處處敲打著老子五十萬銀子的『薪俸』,到底是甚麼路道?」

    忽然想起一個人來,驚問道:「請問老爺子,你老人家可是……」

    老者打斷他的話,道:「我是誰無關緊要,咱們賭錢要緊。」

    韋小寶心道:「老子這兩年財運不好,只出不進。這五十萬看來又得跟別人姓了。」

    韋小寶口中道:「是。請老爺子吩咐,咱們怎麼個賭法啊?」

    老者道:「你是莊家,自然你說了算。」

    韋小寶思忖道:「老爺子剛才露了一手極為厲害的武功,凡是武功好的人,做起老千來往往得心應手,有贏沒輸,老子只怕不是對手。這五十萬銀子,九成九要讓老頭拿走了。」

    又想道:「若是一盤定輸贏,老子連翻本的時機也沒有,大也吃虧了。」

    韋小寶想了想,便道:「老爺子,咱們五局三勝,怎麼樣?」

    老者點頭道:「我總隨你便是。」

    韋小寶將牌洗得「嘩嘩」直響,暗暗做了手腳,將天牌、地牌一副副地排好了,在骰子上吹了口氣,兀自唸唸有詞,道:「天靈靈,地靈靈,賭神菩薩來顯靈,骰子小鬼抬元寶,一隻一隻抬進門!通殺!」

    手指在掌心輕輕地一撥,骰子擲了出去,果然是個七點。

    韋小寶心中大喜:「好久不賭了,老子的手法還是沒有生疏。」

    韋小寶面上卻是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道:「手氣霉透了,不要摸個別十罷?」

    伸手便拿第三副牌。

    牌還未到手,老者忽然伸出手來,將桌子上的牌攪亂了。

    韋小寶怒道:「喂,這算甚麼?」

    老者淡淡道:「你贏了。」

    老者並沒有摸自己的牌,更沒有看對方的牌,便自認輸了。

    韋小寶笑道:「承讓,承讓。」

    他一邊洗牌,一邊暗暗警覺:「這老頭精明得緊,看來定是知道老子摸了副天牌了。老子搗鬼,還是小心一些的妙。」

    第二次擲骰子,手指在掌心將骰子轉得厲害些,果然,骰子落在桌子上,「骨碌骨碌」

    地轉了半天,卻是個九點。

    老者道:「這一副又是你贏了,咱們還是省點兒事,第三副罷。」

    不摸牌,更不看牌,便連著認了兩次輸。

    韋小寶暗暗稱奇:「老子出了娘胎便賭牌九,卻是從來沒見過這等賭法的。」

    五局三勝,韋小寶等於沒賭便贏了兩局,已是佔足了贏面。

    第三局,韋小寶剛剛洗完牌,才將骰子拿在手中,還沒有來得及擲,老者便不動聲色,說道:「我摸天門第一副牌。」

    天門第一副牌,卻是副地槓,韋小寶洗好了預備自己摸的。

    聽得老者的話,韋小寶道:「我還沒擲骰子呢,你就怎麼知道天門第一副是你的?」

    老者道:「擲不擲都是一樣的。」

    韋小寶哼了一聲,手腕高高抬起,骰子便落在了桌子上。

    他心中有數,落下來一定是個八點。

    豈知就在骰子已然定下時,其中的一隻莫名其妙地翻了個身,八點變成了五點。

    老者道:「我說我是天門第一副,如何?」。

    韋小寶極為喪氣,道:「好,老子也跟你學學,算你贏了一局。」

    接著是第四局,又是韋小寶剛將牌擺好,老者便道:「這回我要天門第三副。」

    韋小寶道:「哼,骰子是你兒子,還是你老子?這等聽你的話!」

    一擲,卻又是在最後關頭,骰子顛倒了一下。老者言中了。

    韋小寶咬牙道:「好,算你狠!」

    兩人各勝兩場,平局。

    韋小寶自小在賭場滾來滾去,甚麼樣的人物沒有見過?知道今日遇到了高手,心中卻極不服氣,「嘩啦嘩啦」

    地洗了牌,擺好、負氣問道:「老爺子,這一局你要哪一副?」

    老者道:「聽天由命罷。」原來,韋小寶知道老者內功高強,又精於賭博一道,雖是自己擲骰子,老者卻能使了甚麼門道,隨心所欲地將骰子弄出他所需要的點數來,是以「決勝局」的這一副牌根本沒有作弊。

    洗牌不作弊,擲骰子自然也就不需要作弊了,隨隨便便地擲了個七點。

    韋小寶道:「咱們倆誰認輸啊?」

    老者道:「官老爺果然冰雪聰明,在官場上一定得意,日後前途不可限量,公侯萬代。」

    韋小寶道:「討你的吉言。」

    伸手便要摸牌,老者卻擋住了他,道:「韋爵爺,我看不必賭了。」「韋爵爺」三個字,一下子將韋小寶的心提了起來:「這人果真知道老子的來歷,然而老子卻是不知道他的路道,他奶奶的非輸不可。」

    韋小寶慢慢道:「爵爺甚麼的可不敢當,在下見了老爺子,可是面生得緊,卻又面熟得緊啊。」

    老者說道:「對老朽面生面熟,卻不打緊,韋爵爺,咱們賭牌九也沒有多少昧道,不如乾脆做筆生意,怎麼樣啊?」

    韋小寶在心裡苦苦思索:「老子是在甚麼地方見過他的呢?難道真的是……」

    老者又催促道:「到底怎麼樣啊?」

    韋小寶道:「請老爺子劃下道兒來罷。」

    老者道:「咱們又不用動手過招,劃甚麼道兒?老朽就用這張紙,賣你五十萬銀子。」

    韋小寶心中忿忿然,忖道:「老子倒是不心疼這五十萬銀子,卻是吞不下這口氣。就憑你一句話,輕飄飄地就拿走五十萬沉甸甸的銀子麼?老子這個羊牯,做得太也不值了。」

    老者將折疊的白紙握在手中,笑道:「真人面前不說假話,韋爵爺,其實我這張紙呢,原本就是一張白紙,一點東西也沒有。」

    說著,手一張開,那紙已化成了碎片,老者順手揚去,便如空中落了一場大雪。

    老者緩緩道:「老朽便用幾句話,換韋爵爺的五十萬兩銀子,看值是不值?」

    韋小寶心道:「辣塊媽媽不開花,你的話是聖旨麼?金口玉言麼?值這許多銀子?」

    老者道:「韋兄弟,沿黃數百萬生靈,性命都繫於靳輔一人身上;靳輔的性命,又繫於你韋兄弟一人身上……」

    他停了一下,笑道:「韋爵爺,這兩句話能賣得五十萬兩銀子麼?」

    韋小寶驚愕地脫口而出,道:「黃龍大俠!」

    這幾句話,正是韋小寶與黃龍大俠第一次見面時,黃龍大俠正告韋小寶的。也正是為了黃龍大俠那身怪異之極的武功,更是害怕他發出的若是韋小寶不聽他的話,他便要殺了韋小寶的兒子、女兒,叫韋小寶斷子絕孫的威脅,韋小寶才冒了性命救了靳輔。

    後來,在微山湖中的微山島上,黃龍大俠又與洪安通、癆病鬼小叫花、鄭克爽、晴兒一起,抓住了韋小寶,要將他置於死地。

    不過,那幾次黃龍大俠都是戴了人皮面具,見不到他的真面目,想不到他生得清、儒雅,就像鄉下一個教私塾的老秀才。

    韋小寶笑道:「老爺子好啊?真正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如隔四夏。今日得見尊範,也是三生有幸,四生有幸。」

    黃龍大俠一怔,他不知道韋小寶常常用錯成語,心道:「『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這成語倒是聽說過了,卻哪裡又冒出甚麼四夏來?還有甚麼三生有幸、四生有幸,此人當真莫名其妙。」

    但他聽得出此人說話口不應心。便也隨口敷衍道:「那也不用客氣啦。」

    韋小寶忖道:「老子真正倒了八輩子的大霉,武功一塌糊塗,卻又盡遇到一等一的武林高手。三生、四生有幸?

    只怕十七二十八生都沒幸了。」

    他知道這些高手,除了找麻煩,別的沒有大事,心中怨恨之極,道:「晚輩見了老爺子,便不由得想起一個人來。」

    黃龍大俠道:「想起誰啊?」

    韋小寶道:「想起我爹爹。老爺子,你老人家真正如我的親爹爹一模一樣。」

    韋小寶心中得意之極:「也不知道老子的爹爹,是哪一個狂嫖爛賭的混帳王八蛋,你便做老子的爹爹,那也好得緊哪。」

    他極會演戲,面上卻是一副極為尊敬的模樣,繼續道:「老爺子,我甚麼事也不懂,你老人家便像我爹爹那樣,好生管教我罷。」

    黃龍大俠心中大是感動,道:「韋兄弟,快不要這等說。實話說罷,老朽常常在暗中跟著你,看你這人雖說有時滑頭些,心倒是不錯的。」

    韋小寶心中大怒,暗暗罵道:「他奶奶的,這等孝順麼?常常暗中跟著老子,倒不是老子的爹爹,簡直是老子的兒子了。」

    黃龍大俠語氣懇切,道:「那一日你在開封河督府,靳輔托人給你留下了十萬銀子,你不但沒收,反而說了一番義正辭嚴的話,很是令人感動。」

    那日在河督府,靳輔的老鼠鬍子師爺給了韋小寶十萬銀子,韋小寶不但沒要,反而說道:「靳大人把我當成甚麼人了?沿黃百姓,祖祖輩輩受黃禍之累,大是苦不堪言,咱們體恤他們還來不及,怎麼能額外增加他們的『賦徭』?」

    其實韋小寶愛財如命,哪有見到十萬雪花銀不動心的道理?只是康熙諗知韋小寶的脾氣,臨行前便先告誡他:「你若是見錢眼開,到時候可不要怪我這個大舅子不給面子啦。」

    黃龍大俠不知原委,當時正伏在屋頂上,聽了之後竟是大受感動。

    韋小寶忽然嘻嘻笑了起來。

    黃龍大俠道:「你笑甚麼啊?」

    韋小寶道:「我說了,老爺子不要怪罪,那一日我不知道你老人家在房頂上,以為是甚麼野狗啦黃鼠狼啦在房頂上與老子搗亂,倒將野狗、黃鼠狼、野貓、耗子的甚麼十七二十八代祖宗,罵了個狗血噴頭。老爺子,那可不是罵你啊。」

    黃龍大俠淡淡道:「老朽做的就是挨罵的行當,也計較不了這許多。」

    他話鋒一轉,道:「今日咱們沿黃州縣的弟兄們等在這裡,韋爵爺,你想想為甚麼?」

    韋小寶道:「賭錢啊。」

    黃尼大俠道:「黃災深重,大夥兒也沒了賭錢的興致。

    只是聽說河督大人要拿五十萬兩銀子賑災,便都來領銀子了。」

    韋小寶心裡恨極,暗暗罵道:「狗屁黃龍大俠,鼻子真正的比狗還尖!老子剛剛拿了薪俸,他奶奶的便討飯來啦。」

    黃龍大俠猛地跳在桌子上,喝道:「弟兄們,快快謝過了韋爵爺的大恩大德。」

    那一夥兒賭徒,一起站立了起來,抱拳道:「沿黃百姓,謝過河督大人。」

    人多,又個個是粗豪漢子,聲音震耳欲聾。

    韋小寶嚇得一顫,心道:「哪裡是感謝老子?分明是威逼!」

    但他極為光棍,自慰破財免災,只得將五十萬銀子的銀票掏了出來,笑道:「銀錢身外之物,人用了狗花了,都是一樣的。」

    韋小寶講的是一口揚州土話,又說得極快,大家根本沒有聽出他說的到底是甚麼話,他舌頭一卷,罵人的活已是出口了。

    好在這些人即便聽出了也不會在乎,一個個感激涕零,將韋小寶當作了賑災放糧的包龍圖、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舉世難得的清官大老爺了。

    黃龍大俠喝道:「大夥兒不要吵了,河督大人仗義疏財,拿出這麼多的銀子賑災,咱們可得當著他老人家的面,鄭重其事地起個誓。」

    黃龍大俠大喝道:「拿酒來!」就見有人抬了一大罈酒,放在桌子上。

    黃龍大俠掌緣如刀,往酒罈子上輕輕一揮,罈子便被削去了一截。

    截面光滑,便是再鋒利的刀子,也削不出來。惹得眾人大聲喝采。

    黃龍大俠拔出匕首,雙手捧給韋小寶,道:「河督大人,請!」

    韋小寶驚問道:「做,做甚麼?」

    黃龍大俠道:「五十萬兩銀子,不是一個小數目,關乎千千萬萬災民的性命,請河督大人帶領弟兄們,喝血酒,起毒誓!」

    韋小寶生性怕痛,笑道:「老子五十萬兩銀子的血都出了,幾滴人血就免了罷?」

    黃龍大俠低聲道:「韋兄弟,實話對你說罷,眼前的這些人,一個個都是被黃災逼得走投無路的主兒,逼急了甚麼事都做得出來的。」

    韋小寶道:「他奶奶的,老子五十萬兩銀子拿了出來,沒皺皺眉頭,他們還能怎樣?」

    黃龍大俠道:「話不是這等說,這些刁民,都教官府騙怕了,都說官老爺們說話如同放屁一般,實在信不過的。

    你喝了血酒,他們知道你是真心誠意,永不反悔,也就放心啦,不然……」

    忽然,數十位「賭客」齊聲道:「請河督大人領頭喝血酒!」

    韋小寶嚇了一跳,暗道:「喝血酒起毒誓就不能反悔了麼?老子說過的話,向來不算數,要反悔便反悔,你管得著麼!」

    然而看那陣勢,哪裡容他不出血?

    韋小寶也極光棍,袖子一捋,笑道:「兄弟們與我一起喝酒起誓,那是朝姓韋的臉上貼金哪。姓韋的祖上燒了高香,結識這麼多的英雄好漢。」

    心裡卻將這幫人罵了個夠:「他奶奶的,老子十七二十八代祖宗作孽,叫老子碰上了這一幫子混帳烏龜王八蛋。日後老子銀子不要了,也要將他們一個個地送到開封府去,脫了褲子打屁股,打完了再發配三千里外,與他媽的守城軍士為奴。」

    韋小寶心裡罵得夠了,才學著黃龍大俠的樣子,高高抨起衣袖。

    可是那匕首下去卻是極輕,只在胳膊上劃了條白自的道道。

    韋小寶笑道:「老爺子,你的匕首不快啊。」

    黃龍大俠淡然道:「有的人皮厚,尋常匕首自然劃他不破了。」

    韋小寶自然聽出了黃龍大俠話中的譏刺之意,卻又怕痛,不願意再劃第二刀,便用手拚命的擠,半晌才擠出兩滴血來。

    將可憐巴巴的兩滴血滴進酒罈子裡,韋小寶將匕首轉給黃龍大俠,笑道:「幸虧老子的皮薄,不然拿了大炮來也是轟不出血的。」

    黃龍大俠一匕首下去,胳膊上拉開一條深深的口子,鮮血流進了酒罈。

    一個一個地傳了下去,不一會兒,那酒便變得血紅血紅的了。

    黃龍大俠取了碗,舀了一碗血酒,恭恭敬敬地端送給韋小寶。

    韋小寶接過,象徵性地喝了一口。

    他咂咂嘴,說道:「老子甚麼酒都喝過,狗血酒倒是第一次喝。」

    韋小寶將那「狗」字說得極輕極快,說完了卻又暗暗後悔:「他奶奶的,老子也是狗?

    這不是連自己一塊兒罵了麼?」

    黃龍大俠領著其餘眾人,卻是一人一碗地喝得極為鄭重。

    血酒喝完,黃龍大俠起誓道:「蒼天在上,后土在下,河督韋小寶籌集的五十萬銀子,每一錢都當使在沿黃災民身上。若是有人中飽私囊,叫他掉進黃河裡,餵魚鱉,萬劫不得翻身!」

    接著,黃龍大俠便當眾分派銀兩:某州某縣多少,某州某縣多少……按照人口及受災程度,分派得極為合理。

    大夥兒都沒有疑議。

    最後,黃龍大俠抱拳道:「韋爵爺,你若是看得起大夥兒,從今以後便拿我們當兄弟,但有差遣,水果火裡,在所不辭!」

    韋小寶也抱拳道:「好說,好說。日後兄弟們再缺錢花了,也來找姓韋的便是。」

    大家正要散去,忽然黃龍大俠冷冷道:「何方高人?請進來罷。」

    話音剛落,腳尖在桌面上一點,身子已橫著從人頭上飛了出去。

    眾人正驚愕間,就見黃龍大俠手中提了一個人,又從人頭上飛了回來。

    片刻之間,黃龍大俠已然戴上了人皮面具。

    那人顯見已被拿住了胸口要穴,黃龍大俠將他朝桌子上一摜,喝道:「你是甚麼……」

    一眼看到那人的面目,訝然道:「原來是你!」

    韋小寶一看之下,不山得也是一喜,拍掌道:「辣塊媽媽不開花,你來了麼?」

    那人不是別人,是癆病鬼小叫花。

    癆病鬼小叫花被黃龍大俠封住了胸口大穴,本來就滿是病容的臉上,更是蒼白。

    韋小寶見癆病鬼小叫花,心道:「老子吃這隻小烏龜的氣,吃得忒也夠了,碰巧黃龍大俠這些弟兄們白拿了老子五十萬兩銀子,老子便叫他們收拾收拾他,也出出心中這口惡氣。」

    正要開口,癆病鬼小叫花卻道:「咳,咳,韋……幫主,快,快救救師妹。」

    韋小寶一聽「師妹」二字,不由得大為關切,道:「哪個師妹啊?」

    癆病鬼小叫花道:「是,是晴兒師妹。」

    韋小寶一聽不是雯兒,便放了心,道:「原來是晴兒小花娘啊。」

    癆病鬼小叫花哀求道:「幫主,請你看在大家都是丐幫中人的份兒上,咳,咳,救救晴兒師妹。去晚了,只怕她,她沒有命了。」

    韋小寶道:「哼,這時候就認了老子這個幫主了?你們早做甚麼了?惡有惡報,晴兒小花娘死了活該,你又急的哪門子?」

    癆病鬼小叫花未及說話,黃龍大俠忽然目露精光,喝道:「晴兒……晴兒姑娘在哪裡?」

    癆病鬼小叫花道:「在,在黃河裡……」

    黃龍大俠「啊」的一聲,朝著癆病鬼小叫花的胸口就是一腳。

    他身形一縱,便已沒了蹤影。

    癆病鬼小叫花被黃龍大俠一腳,踢得「哇」地一聲,肚子裡的水像噴泉般的射了出來。

    那水黃乎乎的泥漿一般,不一會兒便在地上吐出了一大灘。

    韋小寶一看,已明其理:「定是晴兒小花娘遇到了甚麼大對頭,將她扔進黃河裡去了。

    哼,晴兒小花娘陸上功夫了得,水裡麼,便與我小白龍一樣,一塌糊塗之極,還有不吃虧的?」

    看癆病鬼小叫花苦膽都吐破了,付道:「這小子不自量力,一心去做護花使者,不料自己也灌了一肚子的泥漿,這才來討救兵的。」

    韋小寶幸災樂禍,問道:「誰這麼大的膽子,將晴兒小花娘扔進黃河裡啦?」

    癆病鬼小叫花道:「是鄭,鄭克爽,咳,咳……」

    韋小寶大奇:「他奶奶的,鄭小甲魚拚命地追晴兒小花娘,怎的下了這等毒手?」

    他極喜歡看對頭與對頭打架,何況還有武功高深莫測的黃龍大俠也在其中?便叫道:

    「小的們,去黃河邊兒上,看烏龜、甲魚打架去者。」

    一看,卻是一個人影也沒有了……

《續鹿鼎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