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回 刀魔妨主

    那左元敏一路追出,心中不斷地自責著:「該死,該死!」兩眼緊盯著眼前的一道人影,絲毫不敢放鬆。

    原來他躲在屏風後面,先是聽到獨孤慶緒此行前來,竟然是為了要替自己說項,平和地放瑤光走,心中大是感動。他知道獨孤慶緒是不願自己為了一個女子,而與屬於武林正派的九龍殿為敵,繼而影響了自己的一生。

    正自感到一股溫暖留過心窩之際,竟在此時,聽到了官彥深居然下令要殺雲夢。

    左元敏先是一怔,本還以為慧海與獨孤慶緒會說上幾句,卻沒想到便這麼一愣,王叔瓚已經應命走到殿門。

    要是他一開始就衝出來,一定可以把王叔瓚攔在這九龍殿上吧?左元敏自認有這樣的把握,只可惜他沒有當機立斷,讓一個殺人惡魔大搖大擺地,從地獄大門就這麼跑到人間。

    他一邊不斷地自責,腳下絲毫也沒敢慢了。但見眼前的人影奔進位於九龍殿旁,那一片才剛剛蓋好的莊院裡面,心想:「要是他存心想要躲我,隨便找間屋子先藏起來,那可得要上哪兒去找人?」心中一急,提氣狂奔,也不知從哪里長出來的力氣,一下子讓他又向前推進了兩丈遠。

    忽然間烏雲遮月,眼前一黑,前方人影一下子不見。左元敏大吃一驚,連忙縱身躍上一旁土屋屋頂,向四面八方瞧去。黑暗中只見左前方有些燈火透出,心想:

    「雲姊才出殿不久,就是回房休息,也該整理一下才會就寢。」反正人已經追丟了,乾脆打定主意,直往火光處奔去。

    他看準方向,一路在屋脊頂上跳躍,來到火光處不遠,忽聞前方有細細人聲,便縱身躍下,黑暗中迎面見是兩個年輕漢子,左元敏一把搶近,左右開弓,左手一伸,扣住左手邊那人的喉嚨,右臂一抬,用寒月刀架住右手邊那人的脖子,低聲喝道:「要命的別出聲,我問一句,你答一句。」

    左邊被扼住喉嚨的那人拚命掙扎,兩手使勁地去扳左元敏的手,難過地不斷發出嗚嗚喔喔的聲音。右邊那人見了,兩腿打顫,差一點站立不住。

    左元敏問道:「你們有一對男女客人,住在這附近,到底在哪裡?」右邊那人不敢出聲,只搖了搖頭。

    左元敏手上用勁,在寒月刀上加了幾十斤的力道,右邊那人只覺得肩膀都快被卸下來了,不由自主地雙膝一癱,跪了下來,顫聲道:「饒命啊,大俠,小的真的不知道……」

    左元敏大怒,轉過頭來問左邊那人,道:「那你呢?你知不知道?」左邊那人幾乎快要窒息,手上不斷出力想扳動左元敏的手指。左元敏將手勁微微放鬆,再問道:「你到底知不知道?」那人稍得喘息,伸出右手,往右後方一指。左元敏倒轉刀柄,「啪」地一聲,一下子將右手邊那人打暈了過去,改將寒月刀架在左手邊這人頸上,說道:「好,你帶我過去,要是敢騙我,我就要你的腦袋。」

    伸手扳過他的身子,用力一推,要他走在前面。那人顫顫巍巍地帶著他,東彎西拐地走了一段路,左元敏突然醒悟,此人剛剛不過是在自己的強迫之下,為求自保,這才胡亂比了一個地方,接著帶路,也是因為騎虎難下。左元敏大叫一聲:

    「苦也!」飛起一腳,將他踢翻了過去,罵道:「他媽的膽小鬼,我要被你害死了!」

    忽然前方有人哈哈大笑,說道:「幹嘛找不相干的人出氣?」左元敏抬眼望去,瞧他的身影,聽他的聲音,知道他是官彥深在殿中所介紹,那所謂漢中之虎吳廣達的兒子吳延旭,剛剛也是他陪著王叔瓚一同出殿。於是便喝問道:「人在哪裡?」

    吳延旭「嘿嘿」兩聲,說道:「我可以帶你去,就怕你沒膽子跟。」左元敏喝道:「少廢話!」身子一竄,往他面前衝去。那吳延旭早有準備,見他一動,便立刻轉身,跑在前面。

    兩人一追一跑,不久奔出莊院,來到一處黃土坡前。坡上依著地勢,正搭著一處尚未竣工的高台,想是要用來舉行九龍派成立大典的。那吳延旭身子一晃,躍上高台,台邊幾處照明用的烽火台立刻燃起熊熊火光,把整座木頭高台映照得如同白晝一樣光亮。

    左元敏站在台下往上望去,只見高台後立了八根旗桿,高度少說也有三四丈,那最東邊與最西邊的旗竿頂上,各有一個模樣很像人一樣物體。左元敏一顆心「砰砰」亂跳,跟著躍上高台。

    只見那中間的旗桿下,站著幾個人,左元敏仔細認去,沒有一個不認識,由左而右,正是白鶴齡、王叔瓚的兒子王貫之、王叔瓚以及剛剛引他來的吳延旭。

    左元敏右手直伸拖刀,刀尖點地,往前走了幾步。他張開嘴巴想問問雲夢的下落,卻又發不出聲音來,大概因為害怕王叔瓚一開口,就是一個壞消息。於是心中忐忑,腳下仍是不斷地向前行去。

    那王叔瓚見他這一副神情,心中冷笑,等到他來到身前丈許之地時,大喝一聲:「舉火!」四面八方湧上十幾個人,手舉火把,一起衝向王叔瓚身後,左元敏不知他葫蘆裡究竟賣得什麼藥,一時停下腳步。

    王叔瓚冷笑道:「左元敏,你看看兩邊上面。」左元敏先是一愣,依言退出幾步,才往上看去。在火把的照亮下,他這才發現兩邊旗桿頂上,真的各捆綁著一個人,再仔細瞧清楚些,這下可不得了了,原來一邊是張瑤光,一邊是雲夢,兩人雙目緊閉,身上捆滿乾草,就這麼兩腳懸空地掛在旗桿頂上,不知是死是活。

    左元敏大驚,厲聲道:「你把她們怎麼樣了?」王叔瓚道:「怎麼樣?」右手一指,說道:「這一邊是你的愛人。」左手一指,又道:「這一邊卻是你的恩人。」

    冷笑兩聲,走到左元敏面前,續道:「今天是要救一個,還是要救兩個,還是兩個都救不了,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左元敏的眼中幾乎要噴出火來,恨恨地說道:「放開她們……你不是要寒月刀嗎?不就在這裡嗎?過來拿啊!」

    王叔瓚喝道:「左元敏,你看清楚了,這兩個女人的身上,扎滿澆了油的乾草柴火,旗桿上也都塗滿了油。只要我一聲令下,用火把在下面這麼一點,你就千萬別眨眼啊,因為只要你一眨眼,兩個美人當場就變成兩塊焦炭了。那時就是任你有三頭六臂,也不能讓她們起死回生!跟我講條件?你有什麼資格跟我講條件?」

    兩根旗竿距離有四五丈遠,就算能一躍而上,中間還隔著其他六根旗桿,除非身上有翅膀,否則無論如何不能同時兼顧兩人。更何況能否一躍而上,左元敏也毫無把握,而若乾脆用寶刀斫斷旗桿,也不是好主意。

    左元敏腦中一連想了幾個辦法,最後只有一個結論,那就是在一瞬間內,將台上所有人趕盡殺絕,不過這顯然不可能做得到。當下提起刀來,用力往下一擲,「碰」地一聲,寒月刀沒入地板接近一尺,露在地板上不到兩尺的刀身不住晃動。

    左元敏兩手一攤,說道:「好,就讓你說,你想怎麼樣?」

    mpanel(1);

    王叔瓚恨恨地道:「七八年前,我兩個兄長奉命追查寒月刀的下落,沒想到卻在符家集,被左平翰與霍不同這兩個奸賊所害,哼!就是這把寒月刀,若不是這把刀,左霍兩人有何能耐,可以殺我兄長?哈哈……總算是老天有眼,你既是左平熙的兒子,左平熙與左平翰又是兄弟,這個仇,我只有著落在你身上了。我要你在我兄長的靈前,用寒月刀自刎,以告慰他們兩個在天之靈!來人!」

    當下便有人擺上香案。倉促中王叔瓚顯然準備不及,案上既無香燭,王伯琮與王仲琦的靈位,只用兩截剛剛削去樹皮的樹幹,上面寫了名字將就,墨跡甚至尚未全干。也許因為九龍殿今夜多事,為怕夜長夢多,只好權宜如此,否則依著王叔瓚的個性,當不至於如此草率對待自己的兄長才是。

    左元敏見他連香案都準備好了,便道:「我怎麼知道我死之後,你會不會放過她們兩人?」王叔瓚冷冷地道:「很不幸地,你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我跟這兩個女人無冤無仇,為何要加害於她們?」

    左元敏道:「燕虎臣跟你也無冤無仇,但是他現在人呢?」王叔瓚道:「他身強體壯,雖然背後挨了我一記摩雲手,但想來也不致有性命之憂。他醒了之後,我會告訴他個故事,說是李永年忽然派人偷襲,把李雲夢擄了去。再跟他透露一些九龍門與李永年的糾葛,不管他日後去不去問李永年,總之,我是撇得一乾二淨了。」

    左元敏道:「那官彥深命你殺了李雲夢,你又如何回報?」王叔瓚道:「殺李雲夢是說給李永年聽的,我跟了官彥深這麼久,哪一句話是重點,哪一句話是旁枝末節,豈會不知?我既報了仇,又替他拿回寒月刀,李雲夢死不死,一點關係也沒有。」

    左元敏道:「照這麼說,官彥深說什麼,你就做什麼。所以那天你為了追查寒月刀的下落,將陸漸鴻一家滅門,連小孩女人也不放過,那也是官彥深的主意了?」

    王叔瓚臉色一變,說道:「小子,你問得太多了吧?把這些疑問,留著地獄裡去問你的死鬼老爹吧!」

    左元敏「哼」地一聲,復將寒月刀從地板中拔出。王叔瓚道:「你決定了嗎?

    是要乖乖受死呢?還是讓她們兩個跟你同歸於盡?」左元敏看了看雲夢,往日種種,一起湧上心頭;又轉過頭去看了看張瑤光,絕谷中的生活,日久而生的情愫,也是點滴在心。

    兩人都是他這一生當中最重要的人,左元敏不覺得他可以在兩者之間做出取捨,而若真要有所取捨,那還不如拿自己的生命,來與她們兩人作衡量。

    左元敏自想著心事,一言不發地漫步上前。那王叔瓚見狀,右手舉起,以食指指天,他身後拿著火炬的十幾個人,知道這是暗號,盡皆將手中的火把高高舉起。

    夜風吹過,火光忽明忽暗,氣氛詭異。

    至於那白鶴齡與王貫之等人,知道這一刻間,就要決定在這五丈見方的高台之上,到底是要進行一場你死我活的血腥肅殺?還是上演一場報仇雪恨的行刑戲碼?

    都握緊拳頭,內力暗運,靜待事情的變化。

    只聽得左元敏道:「盼望你們言而有信……」忽地站定,將寒月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續道:「否則的話,我就是作鬼,也饒不了你們……」

    王叔瓚道:「好!」做手勢要舉火者,將火炬放下,續道:「來到我兩位兄長的靈前跪下!」左元敏忽地強硬起來,說道:「要殺便殺,要死便死,要我跪?作夢!」

    王叔瓚大怒,喝道:「你……」忽然間「轟」地一聲,西南邊火光大盛,白鶴齡轉過頭去,驚道:「難道是九龍殿著火了?」左元敏知道一定是柳新月與小茶,因為一直等不到自己的暗號,所以開始放起火來,心道:「你們今天是救不到我了。」

    王叔瓚也判斷是九龍殿失火,心中動搖起來,於是便道:「好,我就讓你站著自刎謝罪。要不然的話,那就一起葬生火窟好了!」

    左元敏將心一橫,道:「好,我左元敏今天為小人奸計所害,自己動手,也不算冤,好過王氏兄弟趁人之危,一個被刀劈死,一個被人扼死!」王叔瓚怒道:

    「你說什麼?」左元敏道:「那天要不是我叔叔、霍伯伯有傷在身,王氏兄弟死則死矣,豈能有葬身之地?」王叔瓚大怒,道:「你胡說八道!」左元敏道:「此事我親眼所見,你就是不信,也改變不了事實。」

    王叔瓚怒不可遏,身子一動,雙手探出,喝道:「去死吧!」左元敏不願死在他的手下,往後退開,右手手腕同時用勁,便要用寒月刀往自己的脖子割去。

    便在此時,突然聽得半空中暴喝一聲,喊道:「住手!」左元敏下意識地踩出指立破迷陣,閃過王叔瓚,接著便聽到有人續道:「為了兩個女人,連自己的命都不要了,這麼捨不得,我來幫你好了……」

    左元敏但見高台後方閃出兩道人影,雖不知是敵是友,但聽他的口氣,卻是來幫忙的,心中一喜,便打消了死意。可是才開心沒多久,卻見那黑影中的一人,在打傷了執火炬者之後,竟然順便點燃了身旁的旗桿。火勢順著木頭桿子一路上竄升,燒的是綁著張瑤光的旗桿。

    他這一驚可非同小可,身形一動,便飛身來到旗桿下,匆忙間目光一瞥,原來這不速之客不是旁人,卻是左平熙。

    左元敏本想破口大罵,但情況危急,只瞪了他一眼,抬頭上望,但見火舌一路竄燒,只怕已經來不及了。卻聽得左平熙說道:「大丈夫何患無妻?你要是為了個女人,丟掉了性命,死後有何顏面去見你歷代祖先?」左元敏更不答話,雙手執刀,大喝一聲,寒月刀平平砍去,就斬在旗桿之上。

    那旗桿雖有一個人腰那麼粗,但其時左元敏內力不俗,只要全力灌注,就是尋常兵刃也能削金斷玉,更何況他手上是把寒月寶刀呢!只聽得「嚓」地一聲輕響,便見寒月刀刀光掠過旗桿,就像切過豆腐一樣。由於切面略向外斜,旗桿一晃,便向外倒去。左元敏藝高人膽大,立刻跟著躍下高台,仗著身法快速,三兩步竄到旗桿頂落下的地方,拋下寒月刀,看準目標,雙手在接觸到旗桿之際,瞬間發勁往上一托。只是這物落下的力道實在很大,左元敏但覺全身骨骼關節格格作響,雙膝一跪,這才硬撐下來。

    便在此時,火勢亦已來到,左元敏百忙當中,只用肩膀一頂,空出手來拾起寒月刀,轉身將及目所見的所有綁縛的繩索全部割去,接著頂開旗桿,再度拋開寒月刀,縱身抱住前方全身已經開始著火的人,就地打滾,直到撲滅火勢為止。

    他這下子斬斷旗桿、接桿、割索、救人,幾乎是一氣呵成,連一點考慮猶豫的機會都沒有。撲滅火勢之後,他趕緊去瞧張瑤光的情況,但見她全身扎滿了干稻草,只露出一個頭出來,頭髮遇熱,蜷曲了一大片,臉上又黑又髒,嘴裡塞著一團破綿布。唯一依舊明亮動人的,就只剩她睜著一雙黑白分明,骨碌碌轉地大眼睛了。

    左元敏趕緊先替她將嘴裡的破綿布拿開,問道:「你沒事吧?」張瑤光搖頭,卻「哇」地一聲哭了出來,眼淚不住滾滾落下。

    左元敏拿過寒月刀,替她將身上的束縛除掉,一邊安慰道:「沒事了,沒事了……」張瑤光雙手一得自由,立刻朝他摟了過去,將臉蛋埋在他的懷中,不斷地磨蹭哭泣。左元敏不知如何是好,摸了摸她的頭髮,細聲問道:「你沒事吧?還好嗎?」

    張瑤光情緒激動,一時未能回答,只將摟著他的手,更加用力收緊。

    那張瑤光本來也是紫陽山門的一堂之主,位居五大長老之上,武功也有相當根基,可是便在此時,她全身戒備放鬆,成了一個扭扭捏捏的大姑娘了;而將一個溫溫軟軟的姑娘擁在自己的懷裡,讓她恣意倚賴撒嬌的左元敏,則頓時成了一個男子漢大丈夫。

    只是此時此地還不是兩人忘情的時機。那左元敏忽地大叫一聲,說道:「瑤光,你先躲一躲,找個地方先躲起來,我還有事情……」張瑤光起身拭淚,說道:「你……你要去哪兒?」

    左元敏帶著她讓到一旁長草叢中,說道:「我還要去救雲姊,你先躲著別出來,等一下我再來找你……」張瑤光欲言又止,但見他神情緊張,終於還是說道:「好吧……」

    左元敏再三安慰,這才提刀返回台上。但見台上左平熙正與王叔瓚鬥在一起,另有一個與左平熙一道出現的青年,在現場穿梭來去,乃是久違不見的陸雨亭,正與王貫之、白鶴齡打了個難分難解。但左元敏無暇多理會他們,只把目光投向另一邊的旗桿之上,但見雲夢與張瑤光的遭遇相同,想來她也一定見到了自己。

    左元敏大喊:「雲姊!我來了!」奔到旗桿底下,卻見吳延旭手執火炬,攔在下面,喝令道:「站住!」

    原來那左平熙突然現身,王叔瓚固然是大吃一驚,心中也只有更加仇恨現場所有姓左之人。想那左平熙死而復生,而寒月刀還在他兒子手上,不管其中有何因果糾纏,自己兩個兄長已經如同白白犧牲了。王叔瓚無論如何也嚥不下這口氣,但李雲夢與張瑤光威脅得了左元敏,可嚇不了左平熙,更何況他一現身便動手想解決掉人質,以替左元敏解套。

    由對付他兒子,進而提升成對付他老子,王叔瓚也不願佔這擄人威脅的便宜,當下便道:「你也死而復生,想來與李永年是一夥兒的了,可見當年我們並沒冤枉你,而你裝神弄鬼,只怕居心不良。」

    左平熙哈哈大笑,說道:「說這麼多幹什麼?我就是瞧不起你們三兄弟,老是肉麻兮兮地滿嘴死心塌地,忠心耿耿,以作官彥深的走狗為榮,一副甘之如飴的模樣……嘿嘿,你們愛怎麼樣,是你們的事情,但你管到老子頭上來,我就讓你們嘗嘗味道。」

    兩人以往雖然沒有正面衝突過,但內心裡都早已把對方當成了敵人。一言不合,當然大打出手。至於陸雨亭,莫說他現在是左平熙的徒弟,光就王叔瓚殺害他的親娘,讓他家破人亡,從此流落天涯的深仇大恨,也是非報不可的,於是便由王貫之來攔他。一場混戰之後,王貫之頗有不敵,白鶴齡見狀加入戰團,剩下的吳延旭便在一旁伺機而動。

    其時夜色漸深,高台之下一片漆黑,左元敏躍下台後,可以說是便不見了蹤影,直到他重新躍上台來,眾人才知他並未走遠。吳延旭知道制他的法寶還在,於是便取來火把,看守在李雲夢之下。

    左元敏見狀,仍是不敢大意,繞著吳延旭半個圈子,忽然反手一刀,砍向背後的白鶴齡。那白鶴齡與王貫之聯手對付陸雨亭,已經漸漸佔到上風,正欲放手一搏之際,忽感腦後生風,百忙中將身子一矮,寒月刀正好從他頭頂上掠過去。

    白鶴齡大怒,還來不及開罵,左元敏轉過身來,又是一刀。白鶴齡眼見十指比人刀短,只好縮手,往一旁讓開。

    陸雨亭將身子靠過來,低聲道:「左兄弟,咱們又見面了。」左元敏道:「怎麼這麼巧?你們路過?」陸雨亭道:「雖說無巧不成書,卻哪有真有這麼巧的事?

    師父他跟著你很久了。」

    左元敏左劈右砍,一邊說道:「跟著我?做什麼?」陸雨亭道:「師父他嘴上雖然……雖然不承認,但是心裡……他媽的,小子!看招……但是他心裡早已認定你是他兒子了。」

    那左元敏的武功,要比王貫之與白鶴齡還高出一大截,兩人邊打邊談,還游刃有餘。吳延旭見王白兩人老是拾奪不下,頗有躍躍欲試的感覺,但又隱隱覺得不好離開這個絕佳的戰略位置,只得大喊道:「小子,你再不住手,我可要放火啦!」

    那左元敏還沒來得及反應,忽然左平熙從王叔瓚面前抽身而退,出其不意地衝到吳延旭跟前,一招「落葉飛花」便往他臉上打去,口中同時譏諷道:「臭小子,要放便放,光說不練,有個屁用!」吳延旭大驚,便把手中的火炬當成武器,連架帶閃,讓了一招。

    可是吳延旭這一驚還比不上左元敏來得驚,他剛剛為了救張瑤光,幾乎已經是竭盡所能了,可沒把握再依樣畫葫蘆一次,見左平熙衝了過去,還真的怕他還來一次,連忙撇下白鶴齡,上前去攔他。便在此時,那王叔瓚也從後頭跟了上來。

    混亂間,只聽得「啪」地一聲,左平熙與王叔瓚對了一掌。王叔瓚悶哼一聲,退了一步,左平熙更不答話,一個箭步上前,又是一掌拍去,王叔瓚避無可避,只得又硬接了一掌。而這一掌他吃力更重,一連退了三步。左平熙哈哈大笑,說道:

    「我早已練成了太陰心經,要比內力,你不是我的對手!」王叔瓚「哼」地一聲,哪裡肯服?可是臉上痛苦表情卻出賣了他,額上冷汗直流,嘴裡不住喘氣。

    王貫之大驚,連忙奔過去攙扶。王叔瓚一把將他推開,竭盡力氣喝道:「放火,放火!給我放火!」便這麼一個口令,高台四周忽然濃煙四起,接著必必剝剝地燃起熊熊火光,火舌四竄,一下子便將整座高台包圍了起來。

    這下子用不著吳延旭放火,火勢延燒,旗桿早晚也要著火。左元敏這一驚可非同小可,眼見吳延旭還是攔在那兒,自忖要一刀砍翻他,那也得在幾十招以後,如何能來得及救人?當下便將寒月刀綁在腰間,縱身一躍,手腳並用,改往旁邊的旗桿攀去。

    雖然左元敏從小到大都不擅爬樹,但自練成秋風飛葉手之後,手勁日漸增強,用來爬桿子倒也適合。不一會兒,爬到了旗桿頂上,往下一看,才知自己腳下已經著了火了。不過他本就打算走一步是一步,那個當兒也沒想太多,看準李雲夢所在的位置,放手一躍,像只獼猴一樣,跳了過去。

    那旗桿與旗桿間的距離不過八尺多,以左元敏目前的身手來說,做這種飛躍並不是很困難的事,困難的是如何將雲夢救下來。

    只是這時的他早已管不了那麼許多了,三兩下攀到雲夢身邊,但見她雙目緊閉,並非像張瑤光那般是清醒著的,心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莫非王叔瓚在抓她的時候,不小心傷了她?」其實說不小心,王叔瓚有什麼好不小心的?李雲夢又不是他什麼人,更何況官彥深下達的,還是誅殺的命令。

    一想到這裡,左元敏立刻不安起來,一邊使勁搖晃她,一邊呼喊道:「雲姊,雲姊!」雲夢恍恍惚惚,慢慢清醒過來,看了左元敏一眼,半夢半醒地說道:「小左……小左?」

    左元敏道:「是我,是我!」雲夢這下子全醒了,發覺自己全身被綁,立刻尖叫道:「這是……這是……燕大哥,燕大哥呢?」左元敏道:「你別急,我立刻救你下去……」說著,用刀去割斷縛在她身上的繩索。

    雲夢驚慌失措,問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小左……你……啊,好燙,好燙啊……下面,下面燒起來了……小左,下面燒起來了……」左元敏自顧著加緊割除雲夢的束縛,實在不願意去考慮下面火勢的事情,但忽然間眼前火光一盛,綁在雲夢身上的乾草已經耐不住溫度,倏地自燃起來,左元敏毫不猶豫一把抱去,用身體去撲滅火勢……

    那左元敏這般慌張地爬上旁邊的旗桿,方法雖笨,意圖又十分明顯,但吳延旭在下面因為同時關注著四周的火勢,並沒有馬上做出反應,待他突然警覺,左元敏已經只差一人多高,就要到桿頂了。

    但吳延旭既不想喪生在這高台大火當中,又不願這麼放左元敏過去,於是便先用火去點著他所在的旗桿,待他飛身躍到李雲夢所在的旗桿頂時,再順勢點著這根旗桿。心中打定的主意,就是要讓他進退失據,除非他放棄救人,否則就要與李雲夢一同被火燒死。

    一切安排妥當,白鶴齡也剛好退到台邊,與他說道:「看來這裡沒有我們的事了,趕緊走吧!」吳延旭奇道:「王三爺發什麼瘋啊?幹嘛放火燒檯子呢?」白鶴齡輕蔑地「哼」了一聲,說道:「他發現打不過仇家,就打算跟對方同歸於盡,就這麼簡單。」

    吳延旭還是不能理解,道:「這樣一來,豈不是壞了盟主的事?」白鶴齡道:

    「這是他多年來,盡心盡力替盟主辦事的唯一條件,相信我,就是盟主在這兒,也阻止不了他。」

    兩人趁著火勢才剛剛竄起,尋了一處空隙,翻身下台,逕自走了。只留下王叔瓚父子與左平熙師徒兩方,在台上對陣。那王叔瓚顯然是打定主意要死在這台上,一雙極具挑釁意味的眼睛,不斷地在左平熙臉上瞟呀瞟的,像是在跟他說道:「有沒有種跟老子在此台上決一死戰?」

    那左平熙已經佔了上風,此時自又是另一番心思。他看似漫不經心地繞著王叔瓚踱著步子,但其實每一腳踩下去,都用上了七成內勁,用以試探打破地板,由地下遁逃的可能性。王叔瓚瞧出他的意圖,冷冷笑道:「這座九龍台是用一根根兩人合抱粗的原木對剖,上下縱橫合釘而成的,底下每隔五尺就有一根木樁。這是為奠定九龍殿未來百年基業所建造的,可不是臨時搭建的戲台。你要是想逃,趁著火勢還小,趕緊逃吧,要不然等四周都燒起來,就算你會飛天遁地,也難逃一死。」

    左平熙淡淡說道:「反正我都來了,那我就先弄死你,再走下台去,參加你們父子倆的告別葬禮。」

    王叔瓚剛剛被他內力一震,丹田里的真氣渙散,一時凝聚不起來,心中已知此役艱難,若非出奇,不能致勝,更有同歸於盡的打算。對於左平熙的狂言妄語充耳不聞,只道:「貫之,你先下去。」

    王貫之大驚,道:「爹,一起走。」王叔瓚道:「今天不殺這個老匹夫,以後就沒機會了。你趕緊回家去,帶著你娘還有你妹妹回你外公家,以後好好練武,別再貪玩了。」王貫之從沒聽過父親說過這般洩氣的話,驚道:「爹,我們去找盟主,去找盟主……」王叔瓚大喝道:「怎麼到了這個時候,你還是長不大!」

    左平熙冷眼旁觀,插口說道:「雨亭,待會兒這小子要是逃下去,你就跟著去,找到他們的老巢,當年這王叔瓚父子如何對付你陸家,你就一刀一刀地奉還,末了放一把火燒了,從此江湖上便算沒他們姓王的這號人物!」陸雨亭道:「徒兒正有此意。」將縛在背上的大刀解了下來。

    那王叔瓚眼睛一亮,恍然大悟道:「原來你就是當時那條漏網之魚?」陸雨亭等了兩年,就等他這句話,冷冷說道:「你當時想趕盡殺絕,只可惜功力不夠。等一下我會記取這個教訓,下手決不容情。」

    王叔瓚臉上微微變色,與左平熙說道:「我原知陸漸鴻與你交好,一心想要從他那兒找到一點蛛絲馬跡,卻沒想到你就在暗中幫忙。嘿嘿……姓王的一無所知,也算是無能。」左平熙道:「王兄弟不必客氣,我沒那個本事知道你何時要對付陸漸鴻,救雨亭的人不是我,是封俊傑。」王叔瓚臉上肌肉糾結,大罵一聲:「該死!」

    左平熙哈哈笑道:「你以為封俊傑平日不多話,就覺得他對你沒意見嗎?嘿嘿,他是不屑與你說話,什麼九龍門派?到頭來也不過是你和官彥深,還有那個老不死的白垂空三個人,一廂情願的供奉膜拜,有誰把你們當一回事啊?當真好笑……」

    王叔瓚眼神輕蔑,以頗為不屑的口吻道:「你們這些人自認聰明,卻把別人都當成傻瓜,哼,你以為官彥深很在乎你們這幾個所謂九龍傳人嗎?在九龍門派裡,最不重要的就是人!官彥深的志業,是創立一個能與少林丐幫比肩的武林第三大門派,這其中最重要的是什麼?首先要有相當的財力,而且來源要能持續不虞匱乏;第二是名聲,大而無當,臭名在外,官彥深還不屑為之,這也是官彥深唯一要纏著『九龍殿』三個字不放的地方;最後是人勢,想那丐幫弟子成千上萬,階級分明,幫主地位崇高無比。那少林寺就更不用說了,五百年來出於少林的出家弟子、俗家弟子不知有多少,九龍門派光憑你們這幾個,成得了氣候嗎?」

    左平熙道:「彼此,彼此,我若不是早知道官彥深有此盤算,我還會冒險去拿回寒月刀嗎?」王叔瓚一愣。左平熙道:「原來你不知道。這把寒月刀早在官彥深的手中,他卻假裝找不到,四處派人尋找,一天到晚找我的麻煩,嘿嘿,我就索性偷了出來,反正這刀本來就是我的。」王叔瓚確實不知這回事,但仍兀自嘴硬道:

    「所以你一家人死得也不算冤枉。」

    左平熙也不動怒,淡淡說道:「好了,都經過了這麼多時候,你是不是覺得很奇怪,為什麼丹田里的真氣,到現在仍然無法凝聚?我勸你別白費功夫了,依我的判斷,你還得要一個時辰的時間,才能完全恢復功力。」

    王叔瓚大怒,將兒子一把推開,喝令道:「走!」同時身子往前衝去,兩手一翻,已經按到了左平熙的左手臂上。左平熙左肩一沉,右掌突出,倏地拍向他的太陽穴。王叔瓚本不願與他硬碰,卻沒想到一上來不到兩下,左平熙這一拍又狠又快,卻是非擋不可,百般無奈,只得抬肘掛捶,封住他這一掌。但這回王叔瓚連退三步,臉色鐵青,顯然已經相當吃力。

    那左平熙正待乘勝追擊,一旁王貫之忽指著他身後大叫道:「左平熙,你兒子快被燒死了!」

    原來左元敏曾經被一群黑衣人所脅持,並以張瑤光的性命逼迫他去取寒月刀,在當時的那群黑衣人之中,就有一個是王貫之,所以他才知道左元敏是左平熙的兒子。而依他的武功,就算繼續留在這高台之上,也不能幫父親一點忙,但要他就這麼自顧逃走,卻又有所不能。這時忽然見到左元敏爬在桿上救人遇險,就像是看到救星一樣,大嚷大叫,希望能夠引開左平熙的注意。

    左平熙自忖王叔瓚一時無力反擊,也不怕王氏父子耍花樣,便轉頭看去。果見左元敏爬在桿子頂上,火舌已經燒到他的腳下,卻仍固執堅持,還在上面手忙腳亂。

    左平熙又驚又怒,急忙捨了王叔瓚,飛身來到著火的旗桿底下,突然發起一掌,奮力打去。陸雨亭舞起大刀,在他身後戒護。

    只聽得「碰」地一聲,旗桿搖晃,火星瞬間像下雨一樣落了下來。但左平熙不管,也不怕燃燒中的火焰,一掌過後,接著又是一掌,這回旗桿搖晃得更厲害,火星也落下更多,突然「啪」地一聲巨響,旗桿折斷,向台中央倒了下來。

    那左元敏一邊用身體去撲滅火勢,一邊又要去解繩索,情急之下,正是欲速則不達,不但無法解開李雲夢的束縛,還割破了自己的手指頭。而李雲夢起先因為事出突然,顯得有些驚張失措,但後來思慮恢復,腦筋逐漸清醒,見火勢來得猛烈,便要左元敏先行逃命。

    左元敏如何肯依?只當作充耳不聞,繼續埋首苦幹。李雲夢心中一急,便道:

    「小左,你再不下去,我只好咬舌自盡了。」左元敏大驚,說道:「你咬舌自盡,我就抱著你一起被火燒死。」

    李雲夢心中一凜,想要開口說些什麼,卻又不知說些什麼好。便在此時整根旗桿劇烈一晃,左元敏差點給搖下來,他往下一看,見是自己的父親正在擊打旗桿,心中罵道:「你現在到底又想做什麼?」這個念頭才轉完,旗桿又是一震。那桿身給火燒了這麼一會兒,早已經有些脆弱了,哪裡經得起左平熙這般搖撼,「啪」地一聲,當場垮了下來。

    左元敏大叫:「不好!」原本他只要抓準時間,在桿身欲接觸到地面之際,飛身躍起,還是不至於受傷,可是這會兒雲夢還綁在上面,自己要是躍開了,豈不要摔死她了?當下便抱著雲夢在半空中扭腰轉身,準備以自己的肉身當她的墊子時,遠遠地卻見左平熙已經迎在下面,雙手半舉,如虛托千斤寶塔。左元敏急切之中無暇細想,一手連人帶桿的抱著雲夢,一手運勁向左平熙的雙掌拍出。

    父子倆在那一瞬間心意相通,都用上了太陰心經中無上的柔勁,先求抵銷兩人墜下時大部分的重力,接著一吸一吐,將這其餘的力道,轉成橫向推出,但見左元敏帶著雲夢平平向後飛出,「碰」地一聲,掉落在台上,不過下墜高度只有三四尺,最多皮肉挨疼。

    這下子死裡逃生,左元敏連滾帶爬,第一個反應還是去瞧雲夢的狀況,見她表情痛苦,也不知摔著了哪裡,趕緊要拿刀出來替她解開束縛,但手這麼一摸,這才發現:「我的刀呢?」

    一片混亂中,他也忘了寒月刀是何時離手?爬起身來四處尋找,卻見左平熙怒氣沖沖地迎了上來,指著他罵道:「你不是已經下去了嗎?什麼時候又跑上來了?

    為了女人,連性命也不要了,你還配當我左家的人嗎?」

    左元敏大怒:「你左家的人怎麼樣?天底下姓左的人何只千百,我自姓我的左,跟你有什麼關係?」左平熙火冒三丈,怒道:「你……」

    王貫之拉著父親,本想就此趁亂逃下台去,沒想到王叔瓚個性冷僻好強,跟著兒子奔到火線邊上時,忽然一個停步,轉到他的身後,雙手托起,把他推了出去,口中說道:「趕快回家去!」

    陸雨亭見狀,也不須左平熙再交代,立刻跟著躍了出去。王叔瓚大驚,連忙往前一撈,卻終是遲了一步。若要跟著衝下去嘛,那剛剛就不必刻意要獨自讓兒子走,而且這樣自己也算是夾著尾巴逃了;如果不跟下去嘛,卻又擔心兒子不是陸雨亭的對手,王家會有重大生存危機。

    便在猶豫之時,突然「啪」地一聲,有樣東西掉到他的腳邊,回頭一看,竟是那把寒月刀。原來那左元敏在旗桿將倒半倒之際,因為又要顧到李雲夢,又要配合左平熙,以至於寒月刀脫手掉落而渾然不覺。而說巧不巧,也是命中注定,它就掉在王叔瓚的腳邊。

    王叔瓚大喜,瞥眼見到左平熙正為了搭救兒子,正背對著自己,全神貫注地不知在忙些什麼。自己提了幾次內勁,丹田仍然空空如也,此時寒月刀落在身邊,正是天意。王叔瓚再不遲疑,拾起寒月刀,身形一動,就往左平熙背後砍去。

    他這一下無異偷襲,但若不如此,今日一役,姓王的只怕要全軍覆沒,因此他這刀砍去已是竭盡所能,並且刻意放軟關節,以求無聲無息。果然王叔瓚一刀就要斬到左平熙右肩之際,耳裡猶聽得他們父子倆不知為何相互叫罵,心中暗喝一聲:

    「去死吧!」寒月刀刀鋒,同時斜斜地劃過左平熙的右肩。

    王叔瓚只見一條鮮紅色的血線,瞬間從左平熙的背上迸發出來。王叔瓚也好像聽到有人高喊了一聲:「小心!」那是誰喊的?不重要了,因為當他用著「凶刀」

    劃過仇人的身體時,那種無比的暢快,早已麻痺了他全身上下每一條神經,一身功力,好像也在瞬間恢復。

    八年前,因為左平翰與霍不同內哄在先,導致雙雙受傷,而給了王氏兄弟可乘之機,終於造成無可挽回的悲劇。八年後,雖然時空更迭,但左氏父子卻仍為了一點小事,再度重演了那彷彿是老天刻意嘲弄的宿命戲碼。

    復仇的暢快,讓王叔瓚忍不住放聲大笑。左元敏的視線,正好給左平熙給擋住了,只能見左平熙臉上肌肉抽動,卻見不到王叔瓚在另一邊的所作所為。忽又聽得王叔瓚莫名其妙地大笑,更是心煩意亂,當下轉過頭去。他既然找不到刀子,便徒手拉著繩索的兩邊,用力一條一條地崩斷它們。

    忽然間,但聽得左平熙狂叫一聲,接著又是霹哩啪啦地接連聲響,左元敏知道左平熙又與王叔瓚鬥了起來,只是他剛剛那一聲怪叫,頗有些令人毛骨悚然,這才忍不住回過頭去看。

    豈知他才一轉頭,觸目所及,便是一道白光迎面罩來,左元敏想也不想,反射性地縮頭、側身、扭腰、翻滾、接著一個鯉魚打挺,身子已經在六七尺之外站定。

    待凝神定眼往前瞧去,不禁大吃一驚,只見王叔瓚手執寒月刀,一腳踩在還來不及解開束縛的雲夢身上,刀尖就挨在她的臉蛋旁。再往她身後望去,左平熙直挺挺地伏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左元敏不知道為何寒月刀會落在王叔瓚的手中,但情勢糟糕至極,簡直無以復加,左平熙的生死不知,更加令他感到徬徨失措。一愣之下,就此站著不敢動彈。

    王叔瓚也沒別的動作,在壓制住李雲夢後,兩隻眼睛就這麼盯著左元敏瞧。原來那王叔瓚雖然一刀砍中左平熙,但他在臨躺下前,還是轉過身去做了幾招猛烈的反撲攻勢,王叔瓚一一招架,體內脈息紊亂,早已上氣不接下氣。剛剛又搾出最後一點力道去砍左元敏,這會兒還能夠死撐站著,已經是他登峰造極之作了。

    所以他以刀尖抵著李雲夢,根本是虛張聲勢。要是左元敏抓准的第一個時機,毫不猶豫地立刻搶上,王叔瓚不攻自破。只可惜左元敏畢竟年紀太輕,第一步遲疑未動,接下來則越不能動、不敢動。相對的,王叔瓚則是緊緊地把握這個時機,表面不動聲色,內心凝神靜氣,一點一滴地找回丹田里的真氣。

    四邊火勢越來越大,只要再過片刻,目前還在台上的這幾個人,就無一能夠倖免。也許王叔瓚打得就是這個主意,就算內力聚集緩不濟急,但在他認清情勢之後,臉色反而漸漸平和下來。左元敏自然也注意到了自己的內憂外患,也知道時間拖得越久,就越對自己不利,只是此刻的他就像一隻被蛇盯上的青蛙,完全處於被動狀態。

    其實在這個緊要關頭,還有一個人也是如鴨子划水般,表面平和,而心思紛亂的,那就是躺在地上的李雲夢。

    她稍早在九龍殿認父,隨後在燕虎臣的陪同下,先下去休息。原本一心所想的,是是否明天一早,就應該安排再和父親見個面,吃個飯還是什麼的。回到房裡正在徵詢燕虎臣意見的時候,王叔瓚忽然敲門求見。當時不疑有他,燕虎臣便開了房門,請他進來,才一回頭,就聽到「碰」地一聲,燕虎臣龐大的身軀說倒便倒,就跌在自己的腳下。

    一切是那麼的突然,那麼地促不及防。她還沒反應過來:「王叔瓚是來要自己的命的!」三兩下馬上被制,門外跟著竄進兩三個人將她五花大綁。待知道要掙扎時,王叔瓚一掌拍在她的後腦,把她打昏了過去。

    她當時自然萬萬也想不到,一個安排與自己親身父親見面相認的恩人,正是下令要自己性命的人。更加想像不到,自己之所以沒有斃命當場,卻是因為已經失蹤了兩年,自己一直還在找尋的左元敏的關係。

    恍恍惚惚間,但覺身子給人吊了起來,幾陣冷颼颼的夜風吹來,她幾次恢復意識,朦朦朧朧中,看到自己好像有個同伴,對方不知何故也被人吊了起來,但醒著沒多久,接著又沉沉昏去。

    一直到左元敏出現在自己面前,她還以為自己在作夢,待得完全清醒,見情況詭異危險,卻又盼望自己最好是在作夢。但人世間的事情,有時……不,大部分的時候,都是不講道理的。希望老天爺主持公道,或是盼望天理循環,報應不爽的,大多數是弱者,或說是相對弱者的一廂情願。並成為無力改變現實的相對強者、社會秩序維護者,用來安慰也約束整個社會脆弱道德觀念的一項工具。

    狀況外的李雲夢何其無辜,但一切也都只有聽任擺佈了。不過此刻的她,心情也逐漸平靜下來,估量情勢,左元敏若執意要救自己,下場多半是同歸於盡,一起葬身火海,於是便開口喊道:「小左,小左!」

    李雲夢背朝天,臉蛋向著王叔瓚,也就背對了左元敏。她不知左元敏的位置與情況,於是開口喊喊他。王叔瓚知道李雲夢越是多話,左元敏的心情只會越煩躁,當下並不阻止。

    左元敏道:「雲姊,別怕,小左馬上過去救你。」王叔瓚聽了只是冷笑,暗地裡仍是不斷地潛運內勁。

    李雲夢不知道這樣的情況是左元敏引起的,說道:「小左,你聽雲姊說,別管我了,你快先走吧!遲了,可就走不了啦!」左元敏不去理她,說道:「王叔瓚,我爹已經被你砍死了,姓左的仇人,普天之下,只剩我一個而已,你我的恩怨,何必扯上外人?你放開她,我就站直了給你砍,要是動上一動,不算英雄好漢。」

    李雲夢大驚,說道:「小左,你說什麼?你……你爹?這……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左元敏道:「王叔瓚,怎麼樣?要是我現在轉身逃了,你未必能追得上我。

    用一個不相干的人,換得仇人一命,還得了寒月刀,動作快了,你還能逃出這個地方。這個買賣不值得嗎?」

    李雲夢見左元敏不回答她的問話,便直接問王叔瓚道:「王……王叔,這是怎麼一回事?盟主呢?我爹他人呢?」這段時間以來,她都稱呼王叔瓚為王叔,這會兒急難當頭,情況詭譎,明知他有意要傷害自己,一時之間卻還是改不了口。

    王叔瓚怕自己老是不說話,會引起左元敏的懷疑,於是便道:「這個女人的父親是李永年,官彥深恨之入骨,怎麼會說她是不相干的人呢?我不順道料理了她,難道還讓她以後有機會回來報仇嗎?」李雲夢大驚,說道:「王……王叔,你……

    你說什麼?」

    左元敏道:「官彥深跟李永年有仇,勢如水火,你王叔瓚跟李永年也有仇嗎?」

    眼睛向四週一瞟,續道:「我不能再等了,如果勢必要同歸於盡,我不如拚死一搏。

    快快決定!」

    王叔瓚道:「好,就依你的辦法,用你一命來換她一命,你過來……慢慢走過來……」左元敏依言上前兩步,說道:「你先替她割了繩索,讓她走,如果她走不出這個火場,那又有什麼用?」

    王叔瓚道:「我要是讓她先走,怎麼擔保你不跟著一起逃?」左元敏道:「偏有你這麼婆婆媽媽,不然依你說,該當如何?」王叔瓚想讓他自斷右手,但身邊又沒有其他利器,便道:「不如你挖去雙眼,我就放人。」李雲夢大叫:「小左,不可!」

    左元敏怒道:「我毀了雙眼,豈不成了廢人?到時我又怎麼知道你放人沒有?」

    王叔瓚道:「好,那就便宜你了,只挖去一隻眼睛,留下一隻,給你看著人質離開。」

    這下左元敏再無可以辯駁的地方,只好說道:「那就這麼說定了。」李雲夢大叫道:「小左,我不要你救,你快走,你去跟我父親說,是誰殺我!別在這裡作無謂的犧牲。」李雲夢顯然不相信王叔瓚會信守承諾。

    左元敏哈哈一笑,道:「雲姊,我別無選擇了……」看著躺在地上的左平熙,突然有一股想靜靜躺在他背上,閉眼休息的衝動。長久以來,他就希望能夠得到父親的擁抱,那種只有自己的行為成就受到讚賞,內含鼓勵與肯定意義的擁抱,有別於母親無論何時何地,都想摟摟親親自己兒女的溺愛擁抱。

    就這麼一回想,左元敏這才想起,霍不同好像從來沒有抱過自己,也沒有打過自己。做錯事的時候,頂多就是遭他嚴厲的責罵,氣氛溫馨的時候,他也頂多摸摸自己的頭。

    哪有一個父親不曾抱過自己的兒子?打過自己的兒子的?左元敏的疑慮一掃而空,自己絕對是躺在地上這個人的兒子,也就是左平熙的兒子無疑。

    左元敏此刻的心情筆墨難描,見左平熙背上殷紅一片,想起八年前左平翰也是在王仲琦背後突然劈上一刀,如今角色對換,左元敏不願想這是否叫做報應,但無論如何,也不該是王叔瓚來執行。

    左元敏呆默一會兒。王叔瓚催促道:「怎麼?快動手啊?該不會事到臨頭膽怯起來了吧?」左元敏回過神來,「哼」地一聲,道:「你看著……」伸出右手食指,便要往自己的右眼插落。

    說時遲,那時快,那李雲夢忽然大叫一聲,喊道:「小左,他的手在發抖,他……他沒力氣啦!」左元敏與王叔瓚兩人聽了都大吃一驚,兩眼一抬,四目視線正好對在一起。只是左元敏的一對目光是求證,王叔瓚的兩隻眼睛卻透露著心虛。

    四周的空氣一時之間忽然間僵住了,王叔瓚知道左元敏已經動疑,可氣的是自己的丹田卻仍然是空蕩蕩的,而要是讓他先動上了手,只怕賠上了性命,一個人也留不下來。但他老早有不要命的打算,所以才會叫兒子先走。現在見苗頭不對,馬上下定決心,手臂一抬,就要動刀。

    那左元敏本來還半信半疑,但見王叔瓚肩膀一動,已知李雲夢所言不虛,但王叔瓚手中刀尖距離李雲夢的脖子近,自己兩隻手離得比較遠,現在又是對方先動手了,這下如何救得了?他大叫一聲:「住手!」身子如箭離弦,往前衝去。

    王叔瓚冷笑道:「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搶在左元敏之前,手腕一動,寒月刀輕輕側了過來,刀刃正好劃過李雲夢的粉頸。

    左元敏這一驚非同小可,一招「撲朔迷離」便往王叔瓚打去。王叔瓚連忙提刀上掠,順勢去削他手腕,左元敏右手一翻,從寒月刀底下穿過。王叔瓚大驚,左掌格來,卻被他手上內勁一震,半途酸軟。左元敏這一掌更無阻礙,去勢不停,結結實實地打在他的胸膛上。

    左元敏救人於水火,用上的力道何其深厚,只聽得「碰」地一聲,王叔瓚的身子便有如斷線的風箏般飛了出去,摔在丈外。左元敏一招得手,臉上卻是一臉憂愁。

    這回他沒忘記趕緊先去撿回落在一旁的寒月刀,接著才急急去探李雲夢的情況。

    悶聲不哼的李雲夢,讓他的一顆心卜通卜通地劇烈跳動著。待一眼望見她的傷口,左元敏的眼淚立刻掉了出來。王叔瓚這一刀劃得不淺,讓她白皙的脖子上像是平白地多了一張嘴,鮮血不住從傷口汩汩流出。左元敏心慌意亂,在她身邊跪坐下來,伸手去按住她的傷口,只希望血不要一直流出來。便這麼一碰,李雲夢睜開本已閉上的眼睛,虛弱地說道:「幫……我解開……」

    左元敏趕緊用刀割去所有在她身上的繩索,明知無濟於事,他還是順便削下衣袖,給李雲夢綁在脖子上,掩住傷口。李雲夢意識逐漸模糊,輕聲道:「你……你的武功……很好……快走……快走吧……」

    左元敏絲毫沒有打算離開的意思,說道:「雲姊,我不走啦!我娘死了,好不容易找到的爹也死了,雲姊現在……現在……小左很累,實在很累,小左不想走了……」李雲夢微笑道:「雲姊也……也找到爹了,小時候……我常常聽娘說起爹,一直念著他……想著他……我今天見到了……才知道……才知道為什麼……」

    左元敏聽她氣息越來越弱,淚如雨下,根本說不出話來,只聽得李雲夢續道:

    「燕大哥他……他挨了一掌,現在……現在不知……小左,他說要娶我,我……我一直沒答應……我不答應……」說到這裡,嘴角一揚,微微一笑,身子跟著顫了一下。左元敏拭淚道:「雲姊,你冷嗎?」不待她回答,直接將她摟起,抱在懷中。

    李雲夢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用著只足夠耳語的力氣說道:「小左……雲姊問你,你……是不是……是不是喜歡我?」左元敏不料她有此一問,心頭一熱,說道:「是的,小左喜歡雲姊。」李雲夢續道:「我說的……不是姊弟之間的……姊弟之間的……你想娶我嗎……」

    左元敏再也忍耐不住,斬釘截鐵地說道:「小左想要娶雲姊,照顧雲姊一輩子……」李雲夢苦笑道:「傻瓜……雲姊不是清白……清白女子,年紀又比小左……

    比小左大……再過十年……老了,你就不會要我了……」左元敏趕緊道:「小左不會,小左絕對不會!」

    李雲夢氣若游絲,以細如蚊聲的音量續道:「謝謝你啦……可惜……雲姊不能答應嫁……嫁你……你還是找別的女孩子吧……要是我……要是我再年輕十歲,那就……就好了……」說著脖子一歪,從此無聲無息。

    左元敏心中一慟,心跳差一點要停止,他先是緊緊地摟了李雲夢一下,接著讓她的頭躺在自己的臂窩裡,細細地替她擦去臉上的淚水,說道:「雲姊,你先在這裡休息一下,我去瞧瞧我父親。」像是怕弄痛她一般,小心翼翼地讓她躺平,還整理了一下她的衣衫,這才去瞧左平熙。

    面對左平熙,那可又是另一番滋味。左元敏將原本伏在地上的他給扳了過來,忽然間他緊閉的雙眼忽然睜開,猛喝一聲,雙手暴長,扼住了左元敏的脖子。

    左平熙居然還沒死,左元敏毫無準備,給他這一扼,也不知道是憂是喜,只是立刻覺得喘不過氣來。反射性地伸出兩手扣住他的手腕,死命地用力往外扳。不過左平熙隨即發現了自己所扼何人,緩緩放鬆雙手,改去扯他的衣襟胸口。左元敏驚魂甫定,見他滿臉通紅,口唇顫動,像是要跟他說什麼,急忙傾身上前,讓他能好好躺著,同時幫他放鬆雙手,問道:「你要跟我說什麼?」

    左平熙出氣多,進氣少,嘴皮動了幾下,沒能發出聲音來。左元敏側過頭,將耳朵貼上去。左平熙抬起右臂繞過他的後頸,擠出最後幾滴氣力,道:「我的……

    我的……給……給……」左元敏眼淚又掉了下來,輕聲道:「你慢慢說,慢慢說…

    …」但左平熙終於什麼也來不及說,右臂一鬆,從左元敏的後頸滑了下來,脖子一仰,攤在地板上。

    左元敏轉眼失去兩個親人,失魂落魄地坐起身子,隨手拉了拉,整了整被扯亂的衣襟,但見他死不瞑目,而就是死了,樣貌依舊威猛。左元敏動手幫他將雙眼合上,口中喃喃道:「我知道我的長相與你大不相同,但這不代表我不是你的孩子。

    霍伯伯也許真如你所說,一直愛戀著娘,但是娘一直沒忘記自己是左家的人,如果我真的不姓左,娘守那十年寡,又守給誰看呢?霍伯伯又如何能忍受與自己的孩子朝夕相處,卻讓他姓別人的姓氏呢?」

    頓了一頓,又道:「你在世的時候沒認我,我也沒認你,大家算是扯了個直。

    現在你死了,在地下與娘相逢,她跟你說明白了,你就會知道我確實是你的孩子,你也會後悔沒認我了。我現在就喊你一聲:」爹!『希望你能瞑目。「說著,朝著左平熙,磕了一個響頭。

    忽然間,躺在一旁的王叔瓚嗤嗤笑了幾聲,接著猛烈咳了幾聲,嘔出幾口血,掙扎著爬了起來。左元敏隨即從悲傷中清醒,提刀跟著起身,說道:「居然還沒死,你的命也真夠硬。」

    王叔瓚臉上俱是猙獰的笑意,只是一笑出聲音,就會跟著帶來劇烈的咳嗽,所以他只是皮笑肉不笑,說道:「我還沒這麼容易死,我得親眼瞧瞧,你們早我一步死,嘿嘿……咳……」

    左元敏心中恨到極點,臉上卻反而出奇地平靜,淡淡說道:「不必這麼客氣,還是讓晚輩先送你一程吧。」說著,緩緩向他走去。

    王叔瓚道:「想殺我?沒那麼容易……」自知無幸,忽然拔腿就往一旁奔去。

    四周的火勢猛烈,將原本五丈見方的高台,燒得只剩下四丈見方左右,火舌高竄,沒有外力幫助,絕對不可能毫髮無傷地逃出。但見王叔瓚一個箭步,縱身於火場當中,左元敏一愣,停下腳步。

    王叔瓚全身瞬間著火,只見他在火光中轉過身子,對著左元敏哈哈笑道:「除了我王叔瓚之外,誰也殺不了我……」死撐站著,就這麼讓烈火啃蝕著他的肉體。

    左元敏忿忿不平,說道:「還是讓晚輩送你吧!」右臂一抬,將寒月刀拋向半空中,接著右手五指伸出,抓住刀背,右腳向前大跨一步,扭腰使臂,像擲矛一樣,把寒月刀射了出去。

    但見寒月刀刀去似流星,不偏不倚地貫入王叔瓚的胸膛,而左元敏加諸在刀上幾百斤的力道,餘勢不衰,拖著王叔瓚的身子,往後飛了出去,瞬間消逝在熊熊火光之中。

    左元敏面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切,隨即轉身回去看父親與李雲夢。四周的溫度越來越高,左元敏細心地移動兩人的屍身,並排在檯子的正中央,盡可能地離開火舌,自己則盤腿坐在一旁,閉目等死。

    張瑤光聽從左元敏的話,躲在台旁的長草叢中。她首先凝神運氣,查探自己有沒有受到內傷,心緒也逐漸平復下來。過了不久,但見草叢外火光竄起,探頭一看,只見台下黑綽綽幾道人影奔來跑去,在高台四周澆油點火。她那個時候就心想:

    「小左呢?」

    張瑤光活動活動筋骨,發現沒什麼異狀,當下膽子就回來了。撥開長草,鑽身出來,這時台下已空無一人,想來那些人放完火之後,不知為何就離開了。她繞著高台不住打轉觀察,但台高火大,只能確定台上有幾道人影晃動,卻不看不清楚誰是誰。她也很想奔上台去,卻又怕萬一左元敏已經離開,自己要是又陷入重圍,不免成了累贅。

    她不斷地在高台四周與長草叢之間來回,原因是她也怕左元敏已經脫身去找她而錯過了。隨著火光越來越大,她的心情也跟著焦躁起來,正想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闖將進去時,突見一前一後兩道人影,從台上躍了下來,迅速地往另一邊奔去。張瑤光瞧那背影,沒有一個像左元敏的,心想:「台上就他們兩個人嗎?小左該不會已經離開了吧?」

    張瑤光完全不能確認情況,不禁又猶豫了起來,回到長草叢前去等待,便這麼一耽擱,高台的火勢已然完全失去控制,人如果想要闖進去,除非背上多長一對翅膀。

    望著熊熊火光,張瑤光正作沒理會處,突然看到一個人影從大火當中跑了出來,全身著火地摔在地上。張瑤光大吃一驚,趕緊向前奔去一探究竟。卻見一個著了火,模樣像是人形的黑炭,手腳四肢微向上抬,仰天而躺,樣子像是坐在椅子上的人形雕像翻倒在地。

    張瑤光待看清楚這人的身材體態不似左元敏之後,頗覺得有些噁心。但轉眼又看到這人的胸口上插著一柄大刀,模樣便像是寒月刀的時候,卻又緊張起來。急忙脫下外衣,當成軟鞭揮去纏住刀柄,接著才用手去拔了出來。

    張瑤光將刀拿近,仔細端詳,口中喃喃說道:「寒月刀,這是寒月刀……小左?

    小左還在裡面……」慌得她當場朝著高台大叫:「小左!小左!」心中不斷地想著:「怎麼辦?怎麼辦?小左還在裡面,怎麼辦才好?」

    雖然身處熱鍋之外,張瑤光卻也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忽然間「啪」地一聲輕響,循聲轉頭過去,只見那個躺在地上的屍身,斷成了兩截,卻仍兀自燃燒不休,令人感到怵目驚心。面對一個人被火燒死的慘狀,張瑤光腦海中不禁跟著聯想,閃過一幕幕不願見到的景象。

    她越想越是害怕,連忙用力地甩了甩頭,斷絕此刻腦中所有的念頭。忽見長草叢邊坡上有幾株大樹,矗立筆直,樹上枝幹茂盛,心生一計,提著刀便往坡上跑。

    到了大樹旁,但見每株樹幹都相當粗大,非有兩人不能合抱,雖然依她之計,樹幹是越粗大越好,可是如果太過了,卻又很麻煩。再往高台看去,目測兩地之間的距離,每株樹幹的高度,好像有那麼一點不太夠。

    但一時之間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張瑤光雙手合十,向著樹木禱祝道:「樹大哥,求求你,求求你順勢而倒,只要你的根還留著,明年還是一樣會再發芽的,救人如救火,拜託!拜託!」

    祈禱完畢,張瑤光站在下坡處,雙手緊握寒月刀,說道:「寒月刀,你是神兵利器,這次你若不發威,你的主人可就要死了。」言畢,力貫於臂,一刀便往樹幹上斫去。

    只聽得「嗤」地一聲,寒月刀應聲沒入樹幹。只是張瑤光不擅使刀,這一刀進去,力道未能貫徹,刀身便硬生生地卡在樹幹當中。她一連使勁兩次,都沒能將寒月刀重新抽出來,一慌之下,開罵道:「樹大哥,你抓著我的刀幹嘛?我們不是說好了嗎?當真豈有此理!」繞過半個圈子,雙掌奮力拍出,打在樹幹之上。「啪」

    地一聲,樹幹晃了一晃,樹皮翻了開來。

    張瑤光更氣,罵道:「姑娘我就不信,弄不斷你這……棵……爛……木……頭……」說到最後「這棵爛木頭」五個字時,一字一掌,接連五掌乒乒碰碰地拍在樹幹之上,但見木屑亂飛,落葉簌簌而下,樹幹搖晃幾下,終於還是歸於平靜。

    張瑤光發勁擊樹,樹既未斷,所有的勁道反而都彈了回來,不但震得她兩手發麻,兩隻纖纖玉手,還給木屑割得滿是血絲傷痕。她既氣且急,又懊惱自己沒用,但知道左元敏的一條命,很可能就在此一舉,於是打起精神,重新運起內勁。這次她一鼓作氣,卯足了全勁,結結實實地拍了一掌。

    這回發勁若再失敗,只怕永遠也成功不了了。張瑤光清楚這是緊要關頭,當下全神貫注,倏然拍出。這一掌打到樹幹上,居然無聲無息。張瑤光只聽到微微地「喀」一聲,一開始還以為是自己的骨頭斷了,緊接著又聽到細細碎碎如炒豆子般的聲音,由樹幹裡頭發出,這才喜道:「成啦!」飛起一腳,踢在樹幹上。

    那樹幹從寒月刀所劈開之處裂開,嘩啦一聲,向前傾倒。明知作用不大,張瑤光仍不放棄任何可以施力的地方,身子一竄,馬步紮緊,兩手頂住樹身,奮力向前一推,盼望可以因此更接近高台一點。

    但聽得轟隆一聲巨響,兩三丈高的大樹,連枝帶葉,垮了下來,樹梢頂正好壓中高台西北一角,當場便把結構已經被火毀損的檯面壓塌,頓時火星四處飛濺,接著竄出濃煙。

    張瑤光大喜,知道濃煙轉成火焰之前,還有那麼一點時間,當下拾起寒月刀,隨手斫下一段帶葉的樹枝,當成竹耙掃帚,順著樹幹一路撥火而去。躍上高台,卻見左元敏端坐在前,正驚訝地望著自己。

    張瑤光一把搶上,問道:「小左,你沒事吧?」左元敏見她一身狼狽,也同時驚道:「你沒事吧?」兩人互問對方的情況,都忘了要回答。張瑤光道:「我來救你了,快走,這裡就快塌了。」左元敏臉色慘然,說道:「我雲姊她……她死了…

    …」

    張瑤光知道雲夢其人,也明白左元敏對她的感情,當下二話不說,將寒月刀扔還給他,俯身一抱,將李雲夢的身子負在肩上,拔腿便往來路竄出。左元敏大驚,說道:「你做什麼?」追出兩步,忽覺得不妥,回頭想去救出父親的遺體,想了一想,又打消了主意,轉身跟著張瑤光後腳竄出。

    出得火場範圍,左元敏見張瑤光已經在一旁不遠處放下李雲夢,同時望著他說道:「有什麼話,先出來再說吧……」左元敏兩眼空泛地走到李雲夢遺體邊,慢慢蹲坐下來,搖頭道:「有什麼話?沒有了……就算有什麼話,她也聽不見了……」

    張瑤光跟著蹲了下來,安慰道:「人死不能復生,你……要節哀。」左元敏沒有反應,就只是望著李雲夢,不發一語。良久,良久,張瑤光忽道:「雲姊真美,要我是男人的話,我也一定會愛上她的。」

    左元敏不知她為何會突然說這些,抬頭看了她一眼。那張瑤光此時也正望著他,兩人四目相對,心中都是百味雜陳。過了一會兒,左元敏企圖避開她的眼光,首先移開視線,忽地在她袖子底下看到奇怪的東西,伸手去執起她的手來,驚道:「你的手?」張瑤光把手抽回來,道:「不礙事……」

    左元敏似乎直到此刻才回過神來,轉頭去瞧張瑤光獨力扳倒大樹的傑作,想她為了救自己,著實吃了不少苦頭。自己剛剛甘願在火中就死,除了是因為李雲夢與父親雙雙在他眼前過世的刺激外,身陷火海,逃生無門,亦是潛在因素之一。

    可是現在他已經可以選擇不讓大火吞噬了,身邊又有像張瑤光這般對他情深意重的女子,非死不可的決心,就沒有那麼堅強了。而一般自殺者的死意一但受到動搖,若最終還是一死,絕大多數是死於意外。

    兩人一時無言,心思各異,一旁熊熊的火光,反而成了兩人共通的視線焦點所在。

    那左元敏忽道:「躺在裡面的那個男人,是我的父親。」張瑤光驚道:「你不是孤兒嗎?」左元敏道:「我本來以為我是,現在也的確是了。」張瑤光道:「一天之內同時失去兩個親人,你心裡的傷痛可想而知。不過你應該打起精神來,要是他們地下有知,決不會希望看到你這般垂頭喪氣。」

    左元敏道:「我本來就不知道父親還活著,現在失去他,我好像也不怎麼難過,要是他地下有知,只會惱我不孝。」張瑤光不知如何安慰,便道:「那你現在打算怎麼辦呢?」左元敏道:「直接就地火化了,然後帶著他的骨灰,去跟我娘葬在一起。讓他知道,娘為他守寡至死,可沒有半點對不起他。」

    張瑤光道:「那雲姊呢?你打算找人來收殮嗎?」左元敏道:「雲姊她跟我一樣,也找到親生父親了。待會兒我把我爹的後事處理了,就去通知他,順便……」

    提起寒月刀細細撫摸一番,續道:「殺了官彥深,為我爹,還有雲姊報仇!」張瑤光道:「嗯……」點了點頭。

    左元敏道:「怎麼了?難道你不想我也為你出一口氣?」忽然想起封飛煙的遭遇,臉色一變,抓住她的手說道:「告訴我,他們有沒有對你怎麼樣?」張瑤光皺眉道:「什麼怎麼樣?」

    左元敏大急,道:「就是……就是有沒有……他們有沒有……」張瑤光恍然大悟,甩開他的手,啐道:「你想到哪裡去啦?沒有啦!」左元敏道:「真的沒有?」

    張瑤光佯怒道:「真的沒有嘛!」左元敏吁了一口氣,道:「那就好了……」

    兩人一陣沉默,那張瑤光腦袋一轉,忽反問道:「什麼那就好了?那我問你,要是……要是我真的被人欺負了,你說,你怎麼辦?」左元敏霍地站起,喝道:

    「要是這樣,我就去砍他十八刀,給你出氣!」

    張瑤光跟著起身,說道:「我的意思不是你要拿他們怎麼辦,而是你打算怎麼對我?我剛剛見你那麼著急,想必一定是很在乎了?」左元敏道:「我當然在乎了,你是我的……那個……我最親近的人嘛,你受到傷害,就是我受到傷害啦,不去砍他個十幾二十刀,難消你我心中的怨氣!」

    張瑤光上前一步,兩眼緊緊盯著左元敏的兩隻眼睛,追問道:「那我呢?你還沒回答我的話。」左元敏吸了一口氣,正經八百地道:「你受了傷,我當然是陪著你慢慢把傷養好了,沒事還帶你出去散散心,讓你傷口好得快一點,把所有的不愉快、痛楚都給忘了。然後還帶你去買珍珠,磨成粉,幫你敷在傷口上,我保證你傷好了之後,一點疤痕也沒有,皮膚比珍珠還光滑……」

    張瑤光怔怔地瞧著他,鼻頭漸漸紅了起來,兩隻眼睛一眨,忽然滾下兩滴淚珠,說道:「你說這些,可是真的?」左元敏道:「當然是真的啦,我雲姊……」頓了一頓,續道:「我雲姊她最愛搽這些了,每次一得到珍珠,就要我拿去給師傅磨粉配藥,製成霜膏,你瞧她,是不是很美……」說到這裡,觸動心事,眼淚跟著掉了下來。

    張瑤光身子上前一撲,一把抱住他,說道:「好了,好了,我相信你,別說了……」把臉蛋埋進他的懷裡。

    過了一會兒,左元敏忽然大叫道:「糟了!」張瑤光從他懷裡彈開,怔道:

    「發生什麼事了?」

    左元敏道:「我忘了新月姊還有小茶她們兩個,現在還在九龍殿那裡!」張瑤光同樣驚道:「她們也來了嗎?」

    左元敏點頭道:「走,快去接應!」拉著張瑤光就跑。張瑤光反倒出力將他扯了回來,望著地上的李雲夢,問道:「可是這怎麼辦?」左元敏道:「管不了那麼多了,先救活人要緊……」

    張瑤光點點頭,心道:「雲姊,雖然我從未和你說過話,你也不認識我,但是我對小左的心,我想你應該知道,從今天起,你就把他交給我吧,我會好好照顧他的,也請你安心地去吧!」默告完畢,跟在左元敏後頭,便往九龍殿的方向急奔而去——

《傲劍狂刀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