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在燕懷仙的生命裡,鮮少有如此安靜寧謐的時刻。他知道這不是死亡,但似乎已離死亡相去不遠。

    皮膚上被馬匹施行的傷口多已癒合,筋骨卻彷彿散開了一般,直令他動彈不得。輕舟順江而下,起伏有若詩篇,艙外不時傳來水鳥鳴叫,嘹亮清冷而悲涼,江水輕拍船舷,撫熨著他滿是創痕的軀體與心靈。

    夏夜星每天送飯進來,就跟他從前在"鷹愁峰"上送飯給她時一樣,每每不發一言,便轉身離去。他曉得她還沒拿定主意要如何對待自己,也正像他還沒拿定主意要如何對待她一樣。

    「龔老六若死了,這筆帳能算在她身上麼?"這又是一個難解的結,就如夏紫袍的死到底應不應該算在自己的頭上?

    人世間似乎充滿了種種糾結,這個還沒解開,卻又套上了另一個,沒完沒了,令人厭煩。燕懷仙有時竟會賭氣想道:「乾脆死了算了,免得再囉哩叭嗦的搞不完。"凡事厭倦的情緒又開始猛烈的侵襲他心房,"寒月神功"也隨之發作得愈來愈厲害。但如今他卻已不再覺得寒冷難耐,只有一種凍死前的僵硬麻痺之感。夏夜星甚至沒點他半處穴道,或在他身上施加半根繩索,他就已如同一灘爛泥,只能靜靜的躺在那兒,讓水聲緩緩流過一片空白的腦袋。

    這日忽覺船停了下來,夏夜星喚入兩名匈奴兵把他架到甲板上,只見匈奴驍騎早已排列在岸邊,原來這幾天都是水陸並進,輜重糧秣俱用船運。

    船隊甫一靠岸,眾匈奴兵便一湧而至,將船上所載對像統統搬上大車,燕懷仙也被那兩名匈奴兵當成一袋乾糧,一甩甩上車頂,便再不去理他。

    卻見夏夜星緩緩策馬來到車邊,笑道:「這幾天過得還不錯吧?」

    燕懷仙心中固覺窩囊透頂,但早已想開了,卻也不計較,淡淡問道:「這是那裡?」

    夏夜星道:「再往前去就是廣德軍了。」

    燕懷仙生長北地,根本不知廣德軍在何處,當即閉口不言。

    夏夜星卻又道:「從廣德軍再往東走,便是湖州,再下去呢,就是杭州啦。」

    燕懷仙暗忖:「朝廷不是遷到了建康?金軍卻朝這路來作什?"嘴裡仍舊不說半個字。

    夏夜星卻以看穿了他的心思,笑道:「趙構老早跑到明州去啦,聽說他正想乘船出海呢。

    你們宋軍真是不堪一擊,投降的投降,潰逃的潰逃,連那什麼『江淮宣撫使』杜充都巴巴的跑來跟四太子磕頭了。」

    燕懷仙心想:「又是杜充!怪不得金軍能夠長驅直渡長江天險,如入無人之境。」

    只聽夏夜星發下號令,車身一陣顛動,向東而去。

    燕懷仙尋思道:「大宋真的要亡國了麼?"只覺一股惡怨悲淒之氣堵住胸口,久久無法呼吸。

    夏夜星卻又策馬靠到大車旁邊,笑道:「剛才忘了告訴你一件喜事——聽說襄陽一帶出了一個土霸王,趕走了大宋的什麼『京西制置使』程千秋,佔據襄陽,號稱有眾十萬……」

    燕懷仙早猜著了她要說誰,冷笑一聲,仍不答言。

    果聽夏夜星道:「這個土霸王嘛,姓桑名仲,渾號『九頭鳥』!"見燕懷仙面無表情,不免掃興,咕咕噥噥的續道:「將來路過襄陽,倒要去拜訪他一下,咱們『大金國』可不小氣,好歹封他做個『襄陽王』。桑二哥一向識時務,不像有些人,死腦袋轉不過來……

    忽地嫣然一笑。

    燕懷仙啼笑皆非。"你這聲『五哥』喊得倒甜,可惜喊不對時候。」

    夏夜星面色一冷,哼道:「果然喊不對。沒關係,我總有辦法整你,燕五!"一夾馬腹,逕自朝前頭去了。

    燕懷仙被她冷冷一聲"燕五"叫得好不自在,心中不由得忐忑起來,不知她要耍出什麼花樣來對付自己。

    這隊匈奴兵乃是兀朮大軍的先鋒部隊,兼程急進,不兩日便攻下了廣德軍,馬不停蹄,再直撲湖州安吉縣。

    燕懷仙鎮日躺在大車上,起不得身,但只聞得殺聲不斷,心中難過至極,尋思道:

    「兀典這樣大殺漢人,真是作孽!"轉念又忖:「這隊匈奴人也真怪,傳說中的『白衣天人』理當領導他們重建『大夏』,結果卻把他們帶來這裡亂打亂殺,他們難道都不起疑?」

    三天後,匈奴驍騎又兵不血刃的進入守軍早逃得精光的安吉縣城。夏夜星在領軍進城之前,忽然興沖沖的策馬跑來,掛著一臉刁鑽笑意。

    燕懷仙當即道出心中疑惑,夏夜星面色一變,嘴中淡淡道:「先幫『大金國』打出天下,『大金』日後自然會幫他們重建『大夏』,這麼簡單的道理還用我說?」

    燕懷仙本已猜著她這套說詞,不禁歎口氣道:「只怕到時候諾言實現不了,你卻如何對他們交代?匈奴人翻起臉來,你當是好玩的麼?」

    夏夜星眼中閃過一絲惶恐煩惱之色,卻依舊淡淡的道:「我才不擔心這個,到時候再說吧。"一揮手,叫來兩名匈奴兵,把燕懷仙從車中扶起,架到一匹馬上,兩邊夾住。

    夏夜星笑道:「大將軍要帶兵進城嘍,漢人百姓可得小心了,燕大將軍可是殺人不眨眼的哩!」

    燕懷仙正摸不著頭腦,卻見兩名匈奴兵撐著兩面認旗奔來,一面上書"大金國漢兒簽軍都提點",另一面則寫著"燕大將軍懷仙"等字樣。

    女真族本身人口有限,早在攻伐"大遼"之時,便將渤海、回紇、韃靼、室韋、黨項等族人征發為兵。等到襲取中原之後,更強驅大量漢人充當軍中苦役。當時慣稱燕雲地區原屬"大遼"國境內的漢人為"漢兒",河朔地區的漢人則呼為"南人",漢兒的地位比南人略高,但同樣是金軍中供作先鋒人牆,枉遭殺戮的一群。

    燕懷仙心中恍然,怒道:「你以為這樣逼我,就能叫我乖乖就範?」

    夏夜星笑道:「從前在『魔愁峰』上當聽桑二哥說起,當初『宋江三十六』中有不少人便是被同夥設計,弄得騎虎難下,不得已才落草為寇的。這招叫做『逼上梁山』,對不對?從今以後,你『鐵翼銀鵰』燕懷仙在漢人眼裡便是個大大的奸賊,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啦!」

    扭頭吩咐那兩名掌旗兵當先開道,自己則緊跟燕懷仙身後,一行人浩浩蕩蕩的進了安吉縣城。

    沿街只見不少老百姓散在兩旁,陰鬱的眼睛雖不敢正視耀武揚威的敵軍,但那燒灼著的憎恨,仍然很明晰的由他們身體中透出,集聚在空氣當中。

    燕懷仙感到從所未有的厭迫窒悶之感,他想開口說明自己的處境,怎奈丹田之氣難聚,根本喊不出來,只能吐出一些宛若獸鳴的片斷嚎叫,恰正符合了他此刻不倫不類的身份。

    但聞夏夜星用漢語厲聲喝道:「大家聽著,快把年輕姑娘統統交出來,燕大將軍今晚就要選用,若敢窩藏不交,格殺勿論!」

    街邊百姓本還懷著點與己無干的看熱鬧之心,一聽此言,立刻紛紛低下頭去,四散走避。

    燕懷仙怒火中燒,但他愈是用勁嚷嚷,便愈像番人在那兒高聲斥罵,使得眾百姓益發鼠竄不已,剎那間跑得半個都不剩。

    燕懷仙只覺眼前一陣昏花,險些倒栽下馬,兩旁匈奴兵忙把他緊緊夾住。夏夜星一旁暗自竊笑,得意萬分,卻忽聽一聲錘擊似的冷哼敲入耳中,忙轉眼一望,只見街邊兀自立著一名被發頭陀,年約三十四、五,生得凶眉惡眼,肩寬膀粗,體格甚是魁梧,左邊衣袖卻軟搭搭的垂在身旁,竟像是左臂已齊肩斷去。

    夏夜星被他那雙惡眼一瞪,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哆嗦,慌忙避開視線,心中卻不服氣,待賈勇再轉回眼來時,那頭陀卻已不見了。

    夏夜星暗罵了聲"邪門",率隊直抵縣衙門口,笑道:「燕大將軍今晚只好委屈點兒,權且下榻這寒酸衙門,事非得已,萬勿見怪。」

    兩名匈奴兵便將燕懷仙夾下馬背,架入一間房中,往床上一丟,反扣上房門。

    燕懷仙惱怒得頭頂都險些迸碎,趕忙強自收攝心神,想要運功驅走襲佔全身的陰寒毒氣,但不管他如何使勁,就是聚不起半口真力。

    「我燕五郎難道這一輩子都要聽任別人隨意擺佈不成?"亡國之憂、被陷之痛,一齊翻湧上來,心中一陣絕望狂急,化作了胸腔裡的一聲悶吼,就此暈厥過去。

    寒冰如山、如劍、如戟,攔住前途,遮斷後路,四下一片銀白昏茫,方位都失去了意義。

    燕懷仙恍惚間行走其中,感到身體裡有一種撕裂的痛楚。起先他用雙手緊緊抓住胸口,生怕自己突然裂成兩,但痛苦逐漸加劇,連靈魂都開始痙攣震顫起來,他終於熬受不住,猛然折斷一根尖銳如劍的冰柱,反手砍入自己頂門正中,再狠狠的往下拉,拉過額頭、鼻樑、咽喉,痛快的透穿分裂之感劈入胸口,使他如釋重負。

    他覺得自己又可以大口大口的呼吸了。不錯,真舒服,他再用力往下拖拉冰劍,剖開了自己的肺臟、心肝、腸胃,一直從肛門部位拉了出來。

    「你終於變成兩個了。"燕懷仙獰惡的想道,看見自己的半張臉在對另外半張臉怒目而視。

    驀然間,夏夜星的臉從冰柱後閃出,也忽地從中破為兩。"燕大將軍,"其中半張不懷好意的笑道。"醒醒吧。」

    燕懷仙大叫一聲,張開眼睛,只見夏夜星正站在床前,腑臉望著自己,身後整整齊齊的排列著幾十名少女。

    燕懷仙吃了一驚,想要翻身坐起,卻坐不起來,只能有氣無力的問道:「她們在這裡幹什麼?"夏夜星笑道:「給燕大將軍挑哇?"扭頭把最左首的少女叫到床邊。"這個怎麼樣?」

    燕懷仙眼見那些少女急得都快哭出來了,心中愈發惱恨夏夜星竟使出這種手段,不由得雙眼暴突,拚命擠出一聲:「把她們……"底下的"放回去"卻再也說不出口,只代之以一陣喘息。

    那少女被他這模樣嚇得魂不附體,差點軟倒在地。夏夜星笑道:「燕大將軍,別這麼猴急,漢人姑娘都是很嫩的,那禁得起你這般摧殘?"又揮手叫上一名。"這個如何?」

    燕懷仙狂怒悶胸,逆血沖頂,眼前一黑,又將暈厥過去。夏夜星這才笑道:「看來燕大將軍今晚身體不適,你們統統回去吧,算你們沒福氣!"自己卻直立床邊不動,冷冷的望著燕懷仙,等人都走光了,才又道:「你這樣假作清高,其實沒用。只要她們進了你的房間,就沒人會相信你並沒動她們一根汗毛。反正哪,你這又奸又壞又好淫的狗賊是當定了!」

    燕懷仙氣到極頂,反而平靜下來,冷笑道:「兀典,我只奇怪你怎麼想得出這麼齷齪的法子,我還一直以為你很天真,這等男女之事……」

    夏夜星哼道:「這嘛,本就再平常不過。"翩然走到門口,回頭看了他一眼,淡淡道:

    「你別忘了,過了年我就已經十八歲了,你還當我是個黃毛丫頭呀?」「砰"地帶上房門。

    燕懷仙反倒一楞。"從認識她到現在,竟已有四年了?」

    回想起這段時間內的變化之大,簡直比剛才那場惡夢還要令人難以置信。往日熟悉的一切已全部摧折殆盡,往日親近的人也多半變得面目難認,生命彷彿化作了一種累贅、一種無奈、一種令人厭憎的東西。

    燕懷仙逐漸想開了,尋思道:「世上已沒什麼好留戀,我乾脆想個法子氣她一下,叫她一刀殺了我算了。」

    不料翌日夏夜星卻沒整他冤枉,將他放上大車,率隊出了安吉縣城,直撲杭州。

    此番先鋒卻有兩隊,另一隊由千戶烏延百里哥率領,手下儘是女真精銳騎兵。沿途毫不耽擱,疾行如飛,竟沒碰見半個宋國守軍。

    宋帝趙構由明州航海逃生,去向不明,一時間人心浮動,都不知該怎麼辦才好,身處無朝廷狀態,不向金人投降便已可算是好漢一條,更甭談還會有人堅守城池了。

    正午時分,兩隊人馬馳至"獨松關"下,夏夜星舉目只見崖邊立著一棵絕大松樹,關勢險阻,峭拔如刀,但有百人把守,便可令十萬大軍前進不得,心中不禁暗歎南朝無人。

    正自催軍前行,卻忽聽關上一聲虎吼:「那群金狗,想往那裡去?"震得四面山壁迴響不絕。

    夏夜星急抬眼望時,卻見一名獨臂頭陀大馬金刀的站在關上,正是昨天在安吉縣城碰見的那一個。

    「這傢伙膽子不小!"夏夜星肚內尋思,右手一揮,立有一名匈奴兵縱馬上前,抬手就是一箭,又快又準,逕射那頭陀面門。

    但覺寒光一閃,箭已墬地,那頭陀一領戒刀,跳下關來,竟一直搗入匈奴軍中,邊喝道:「姓燕的,給我滾出來!」

    燕懷仙躺在大車內,兀自不知怎麼回事,勉強掙起上半身向外看去,只見那頭陀圓瞪殺人怪眼,大踏步只顧搶將入來,戒刀有如閃電,一閃就是一顆人頭落地。匈奴兵弓箭了得,白刃搏殺卻非所長,當下被殺得叫苦連天,陣勢大亂。

    烏延百里哥的大隊緊隨在後,眼見情勢不對,忙調出十幾名長刀手上前支持。

    那頭陀卻是不懼,左腳飛起,正踢中一名金兵下巴,踢得臉都變了形;右腳落地一踅,轉過身來,左腳卻又飛起,將另一名金兵的胸骨踢得粉碎。

    燕懷仙瞧覷得真,見他這一招"玉環步,鴛鴦腿",便早猜著了他是誰,心想:「就讓他一刀把我砍了倒也不冤。"愈將脖子伸得老長,探出車緣。那頭陀已看見他在何處,立刻掄刀殺到車邊,刀身一起,燕懷仙竟不閃避,乖乖閉目等死。豈料那頭陀卻不就殺他,將刀銜在嘴裡,探出獨臂來揪他後領,三名金國長刀手幾在同時撲向他後背。

    那頭陀只有一隻手,顧此失彼,當即縮手,將身一偏,讓過左首刀鋒,一把將最左邊敵人的脖子抓了個結實,奮起神力,把他整個人都提了起來,風車般呼呼掄動,四周敵人紛紛閃避,走得稍遲的,遭那人球的腳給踢中,不死也去了半條命。

    那頭陀唔唔悶笑,又將手中俘虜掄了幾掄,隨手一拋,拋得半天高,落下地來動也不動,原來頸子早被捏斷了。

    眾人見他如此兇猛,一時間都嚇得呆若木雞。那頭陀乘勢一把抓起燕懷仙,返身就走。

    夏夜星臉色大變,縱馬衝來,一刀劈向對方頭頂。那頭陀半轉過身,右手一舉,竟將燕懷仙的身體迎了上去。

    夏夜星連忙收住刀勢,那頭陀得隙又奔出十幾丈遠。眾匈奴兵見他手上擎著那面活擋箭牌,正不知與統領夏夜星是何關係,沒得命令,也不敢冒然攻擊,只能眼巴巴的望著那頭陀三縱兩跳,重新登上關頭。

    夏夜星咬牙切齒,面色變幻不定,終究沒有下令放箭。

    那頭陀將燕懷仙摜在地下,一腳踏住胸口,從嘴裡掣出刀來,喝道:「你這狗淫賊,今天拿你祭關!"戒刀高舉,就待砍下。

    燕懷仙仍然閉嘴不言,兩眼盯著刀鋒,流露出期盼的神色。那頭陀見他這模樣,反而楞了一下,隨即冷笑道:「你當你裝出這副鬼樣子,我就不殺你了麼?"又威嚇的把刀抖了抖,燕懷仙卻依舊不動聲色。

    那頭陀可真覺得奇怪了,又不甘心自己要殺之人居然毫無反應,反手把刀插在牆頭上,又一把提起燕懷仙,臉對著臉,齜出牙齒,喝道:「你個狗小子……"猛然覺出手中這人的胸口幾乎全無暖氣,略一思忖,當即猜著了幾分,笑道:「原來是著了那些番人的道兒?怪不得看你一臉癡呆之相。為何不早說?我差點把你殺了!」

    燕懷仙歎口氣道:「在下身罹怪病,生不如死,一刀砍了倒也痛快。」

    那頭陀一瞪眼睛。"胡說!年紀輕輕,怎地這般輕生喪志?我雖斷掉一臂,不照樣活得好好的?今日還可大殺金狗,這才叫痛快!」

    燕懷仙聳然一驚,渾身毛孔張開,體內竟彷彿有了點活氣,尋思道:「他這話不錯,如此就死,未免太過窩囊!」

    卻見烏延石裡哥手下的長刀手已成群湧上關來,那頭陀也不拔刀,但只叉手望著敵兵,冷笑連連。

    燕懷仙急道:「武頭領,金人難纏,且還有大軍跟隨在後……」

    那頭陀看了看他,笑道:「你已知酒家是誰?這可好,你幫酒家做個見人,也好教後人得知酒家今日殺了幾條金狗!」

    嘴裡顧著說話,金兵卻已蜂湧擁上。那頭陀虎吼一聲,翻腕拔起戒刀,從當先衝來的敵人腹部逆斬而過,人隨刀轉,忽地搶至在首,順手一刀,削飛半個頭顱。眾金兵急急圍攏,那頭陀卻又突然翻身殺回,戒刀輪轉,灑濺得地下兩長條血跡。

    燕懷仙胸中激動,直想掙起身子,怎奈丹田里雖然有了點勁兒,卻還是驅不走浸透全身的麻痺之感。

    只見那頭陀在金兵陣中殺進殺出,弄得跟個血人相似,身上大約也受了幾處傷,行動已不若先前矯捷靈敏,但關上金兵長刀手也愈來愈少,只剩拚命招架的分兒。

    那頭陀已殺得瘋了,只撿人多的地方去闖,沒頭沒腦一刀劈入一名金兵肩膀,深沒至胸腔,刀刃卻已砍得老了,被胸骨緊緊夾住,怎麼拔也拔不出來,飛起一腳,將屍體踢出丈遠,回身來撿掉了一它的金兵長刀。

    另一名金兵恰正站在燕懷仙旁邊,見那頭陀彎身,覷空一刀劈去。燕懷仙情急之下,不知從那兒借來了力氣,將身一滾,攖倒金兵,那頭陀可已撿起刀來,就勢一插,把那人捅了個對穿,再藉著這一拄之力,猛翻起身,"鴛鴦腿"左右踢出,連串骨折聲中,乘機掩至身後的敵人紛紛倒跌出去。

    殘餘的十幾名金兵見不是勢,忙不迭退下關頭,卻有一人兀自不甘心,站在牆邊拿不定進退。那頭陀圓瞪殺人眼,喝道:「還不滾麼?"聲若焦雷,震得山搖地動,那金兵面無人色,連連後退,不料一腳踏空,竟從關頭直跌而下,摔成了一團肉醬。

    那頭陀哈哈大笑。"想要過此關,除非從酒家的屍體上跨過去。"盤石般生於大松之下,手按鋼刀,瞪著關下眾人,剎那間鴉雀無聲,連山風都停止了吹拂。

    燕懷仙耳中卻聽見一絲細微的聲音,轉目一望,只見一滴滴鮮血順著那頭陀的衣襬淌到地上。

    「到底傷得多重?"燕懷仙不敢開口相詢,但只明確的感到那頭陀的生命正一點一點的消失。"難道我竟只能眼巴巴的看著他死去?"燕懷仙血管賁張,身體宛如一朵灰燼底下的火苗,掙扎著逐漸熱了起來。救人的意念如此強烈,驅使他奮力將散在四肢百骸內的真力勉強收向丹田。

    寒冰似的氣流,如同千萬隻小刀在週身經脈中緩緩攢動,每向丹田推近一分,凌遲碎剮般的痛苦便愈勝一分。

    燕懷仙咬牙苦撐了不知多少時候,進展仍甚緩慢,眼見那頭陀腳下的血灘漸漸擴散,不禁焦急萬分。恍惚間又見大隊金兵探頭探腦、畏畏縮縮的摸上關頭,心中更是躁鬱難當,猛地一蹬雙腳,竟然搖晃著站立起來,踉蹌行到那頭陀身後。"武頭領,咱們快走……」

    那頭陀竟不動彈,只管圓睜怪眼瞪著關下,燕懷仙再定神一看,才發覺他早已氣絕多時。燕懷仙胸口一陣波蕩起伏,再也承禁不住,口中噴出一標鮮血,往後便倒。

    昏迷中,只覺一雙手掌在自己的胸口上不住推拿,鬱積的氣血慢慢散開,神智也隨之逐漸清明過來,睜眼只見夏夜星正盤腿坐在自己身旁,臉上竟彷彿掛著幾絲惶急之色。

    見他醒轉,當即縮回雙手,把臉一板,逕自起身走到一邊去了。

    巨傘般矗立崖顛的大松樹底下,幾名匈奴兵正忙著往一個大坑內填土,頭陀的身軀想必已長眠於斯。夏夜星站在坑旁,低著頭不知想些什麼,山風拂過,白衣飄飄,窈窕的背影時顯剛強,時又透出無比的脆弱。

    燕懷仙腦中紛亂,好不容易凝聚起來的真氣早散得精光,體內寒意愈發甚了。遠遠只見烏延石裡哥滿臉不高興的走向夏夜星,嘴裡咕嚕不休,夏夜星雙手插腰,紅著臉爭執,尖銳的嚷叫聲盤旋在冬日凜冽透明的空氣裡。

    烏延石裡哥口中噴著白霧,氣呼呼的掉頭走開。夏夜星又在坑邊踅了幾轉,忽然走回燕懷仙身前,定定的望了他一會兒,輕聲問道:「那個大頭陀的墓碑要怎麼寫?」

    燕懷仙忽覺眼眶濕潤了起來。"就寫『行者武松之墓』吧。」

    當他再度望向崖邊大松樹之際,一隻漆黑巨鴉正撲展雙翼,朝天邊飛去——

《龍虎山水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