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南劍北刀雙雄爭霸 東躲西藏鐵蛋遭殃

    亭內人眾俱皆一驚,齊朝亭門望去,正見一名體格高大,年的七十左右的老道緩步走入亭中,生得龜形鶴背,大耳圓目,鬚髯如戟,奇偉非常。

    若虛真人和所有武當弟子全都肅立恭迎,「中州大俠」陸揮戈也立刻迎上前去,撫掌笑道:「貴客!稀客!正不知往那裡去請你這邋遢老兒,想不到你卻自己跑來了,真個是神龍見首不見尾。」

    即連少林陣中一些輩份較高,較有名望的老頭子也都含笑相迎,連呼「邋遢老兒」不絕,亭內頓時充滿了一股平和之氣。

    此人正是武當前任掌門、若虛真人的師兄、「快劍」關曉月的師父、舉世目為奇人的張邋遢。

    「慧眼」王元叔也趕緊貓上兩步,諂笑道:「三豐道兄既來,徐二俠決計有救了。」

    張邋遢瞅了他一下,雙眼一翻:「你是誰呀?」

    王元叔忙躬腰不迭:「在下『慧眼』……」

    張邋遢皺眉道:「灰眼?這病醫,多吃些黃連就好啦。」

    當下便有不少粗通藥理的人噴笑出聲,原來黃連可治痔瘡,這可把「慧眼」當成屁眼來醫了。

    王元叔氣得渾身亂抖,卻又不敢發作,怏怏退到一邊,眼睛果真有點發起紅來。

    張邋遢又一把抓住陸揮戈,嚷道:「咦,你怎麼會來這裡?」

    陸揮戈笑道:「三豐道兄好生健忘,這裡正是『聚義莊』。」

    張邋遢又一瞪眼:「『聚義莊』又怎地?」

    陸揮戈笑道:「『聚義莊』可不正是老漢的家?」

    張邋遢哼道:「當我好騙?『聚義莊』是『中州大俠』陸揮戈的宅子,你是什麼東西?」

    陸揮戈失笑道:「老漢正是陸揮戈。」

    張邋遢上下看了他幾眼,「哦哦」連聲,歉然道:「唉,老糊塗了,連人都不認識了。」卻又問:「你跑來這裡幹嘛?」

    ,鐵蛋見這老兒顛三倒四,不禁暗裡發噱,又忖:「大家都喚他做『三豐道兄』,莫非他就是武當開山始祖張三豐?但寺中長老都說武當立派在兩百多年以前,這個老兒怎會如此長命,一直活到現在?」

    他卻不知,武當祖師張三豐是北宋末年時人,傳說他本乃丹士,並不會武,宋徽宗聞其名,召之入京,路遇盜賊作亂,道梗不前,露宿荒郊野外,忽得神人於夢中授他拳法,及至天明,孤身前行,赤手空拳殺賊百餘人,遂以絕技名於世。後遍歷大江南北,見三峰奇秀,又自號三峰。

    一日遙見龜山、蛇山相鬥之形,心有所悟,結廬於武當,日夕參研武學之道,終於開創出震古鑠今的內家一脈武術。

    至於這張邋遢,本名全一,又名君寶,號做三豐,木也是個只會鏈丹醫病的道士,三十多歲才拜到武當門下,鎮日瘋瘋癲癲,人又邋遢無比,師兄弟都笑他是個白癡,不料他五年之內盡得太極拳劍精髓,乃仗劍行俠江湖,右手傷人,左手醫人,武當武術之名從此益顯於世。後來接任掌門,又率領弟子修茸道觀,終令武當一派興少林並駕齊驅,因此武當全派上下都對他尊敬異常。

    但他天性疏懶,做了幾年掌門就大叫受不了,執意傳位給師弟若虛真人,自己又到處亂跑去了,數年也難得回武當一趟,這次卻不知從那裡聽到風聲,居然巴巴趕來助陣。

    但聞高斌急聲道:「大師伯,二師兄中了『七毒門』的『七毒金蠱』,請您老人家看看他還有救沒有?」

    張三豐嗯了一聲,走到徐蒼巖屍體前面,俯首望了一眼,拍手大叫:「好哇?」滿臉都是興奮之色。

    何不爭喜道:「二師弟有救了!」

    張三豐搖搖頭:「沒救了。」

    斑斌不禁泫然欲涕:「二師兄死得好慘……」

    張三豐一翻眼皮,怪道:「人生下來本就是為了要死,你卻哭個什麼勁兒?」拖張椅子在屍體旁邊坐了,一下子把把脈息,一會兒又摸摸胸脯,喃喃道:「死得好!這輩子還沒見過這種死法,真是死得妙極了!」

    大夥兒不由呆立一旁,啼笑兩不是。

    張三豐忽一抬首,瞥著羅全、羅奎兄弟,眼睛又鴨蛋似的瞪起來。「哈!那又是什麼?」急吼吼撥開人叢,跑到兄弟倆跟前,上下盡瞅。

    羅氏兄弟卻也不懼,一個笑道:「老公公,你好哇?」

    一個皺眉道:「有什麼好看?」

    直樂得張三豐手舞足蹈:「來,我摸摸!我摸摸!」

    羅全、羅奎不禁有點猶豫,唐賽兒一旁笑道:「就讓這老公公摸摸也無妨。我看他今天如果摸不著你們兩個,必定十天睡不好覺。」

    張三豐頗為感激的望了她一眼:「你這姑娘倒好心,我最喜歡好心的姑娘,可惜世間好心的姑娘並不多……」

    唐賽兒一吐舌頭:「姑娘都怕你老公公去摸她們的心,所以心都不敢好啦!」

    張三豐哈哈大笑,直震得樑柱吱嘎作響。

    「一陽子」吳性談忙道:「三豐道兄,這丫頭來路不正,自稱是『七毒門』中人……」

    張三豐皺了皺眉:「你說什麼?你說你是『七毒門』中人?該死該死,壞透了!」

    唐賽兒拍手笑道:「他若死了,你老人家可又樂了。」

    張三豐笑道:「怎地?」

    唐賽兒道:「因為他的死法,你也一定不曾看見過。」

    張三豐道:「卻是怎麼個死法?」

    唐賽兒道:「他呀,渾身都死透了,那根舌頭卻還會動呢。」

    張三豐哼道:「這有什麼稀奇?百舌之蟲,死而不僵,這種死人我可看多了,滿街都是。」

    這對老小一搭一唱,只氣得吳性談臉色泛黑,重重哼了一聲,卻又怕犯著了老頭兒的瘋勁,連忙掉頭走出涼亭。

    張三豐把羅氏兄弟上下摸了一回,搖搖頭又點點頭,道:「你們兩個願不願意分開?」

    羅氏兄弟不由一楞,齊道:「老公公有辦法把我們分開?」

    張三豐沉吟道:「辦法當然有,不過,可不一定能成功。如果不成,你們兩個可就……」邊說邊做了個鬼臉,惹得小兄弟倆咯咯直笑。

    張三豐面色一整,又道:「但若就這樣拖下去,恐怕也拖不過十年,所以最好還是冒點險,趁早把你倆分開。」

    羅全、羅奎不由怦然心動,嘴上卻不好說,生怕傷了兄弟的感情,偏偏兄弟倆心意相通,又都立刻明白了對方的心思,真是尷尬得很。

    羅全細聲細氣的道:「總要先稟明師父才行……」

    張三豐道:「你們師父是誰?」

    羅奎道:「我師父叫韓……」

    「病貓」林三一旁忙岔斷話頭:「老前輩肯替他倆費神,自是最好不過。改天徵得師父同意,在下再帶他倆去找您老人家。」

    張三豐聽他如此說,當然不便再問,卻又朝他臉上望了一眼。「天天服用『九轉續命丹』,不過暫抑病情,牽延時日而已,還得另想辦法才是。」

    林三心頭一震,暗叫:「好厲害的老傢伙!」

    原來林三身患怪病已有數年之久,雖經名醫調治,卻始終無法痊癒,不料這張三豐非但一眼就看出自己的病情,甚至還看出他吃了些什麼藥,簡直神乎其神,當下淡淡一笑。「既然天意如此,就隨他去吧。」

    張三豐冷哼一聲:「我命在我,不在於天,你這後生未免……」忽一眼瞥著徐蒼巖屍身,唬了一跳,嚷嚷:「嚇!怎麼有個死人躺在那裡?」

    眾道士齊道:「大師伯又忘了?那是二師兄。」

    張三豐哦了幾聲,正想移步回陣,卻又望見那個胡姓單幫商人,立刻一皺眉道:「胡瀅,放著京裡好好的『戶科都給事中』不做,又跑到外面來幹啥?」

    少林群豪齊吃一驚,暗自揣測這朝中大員在旁觀戰的用意。年紀較大的,想到「銀甲神」周坤剛才所作的叛逆之言,不禁渾身直冒冷汗,唯恐少林俗家三十六門從此永無寧日;大多數人卻憶起方才白蓮教「真空」、「無生」二使者的話——咱們正是為了你來的,回去告訴你家掌櫃,若當咱們是散兵游勇,可大錯特錯了。

    「你家掌櫃」指的自然是當今聖上。這話頗有恐嚇之意,直不把朝廷放在眼裡,一些年輕弟子不由暗暗佩服白蓮教的膽量。那胡瀅彷彿很是尊敬張三豐,忙起身見禮,諂笑道:

    「聖上久聞真人丹術神奇,特派下官請真人入京。下官為了尋訪真人蹤跡,已跋涉了數千里路……」

    帥芙蓉暗暗冷笑:「倒真會編藉口,真正目的只怕是拉攏武當,對付少林,抓回建文太子。」

    只見張三豐一個勁兒的搖手:「休再提起!休再提起!」惡狠狠的朝師弟若虛真人皺了皺眉,一屁股坐回徐蒼巖屍體前面,瞪眼看了一回,厲聲道:「是誰翻動過這具屍首?」

    眾道士又答:「正是您老人家自己。」

    張三豐哦了幾聲,失笑道:「怪不得,看著就是行家手法。」雙眼呆呆盯住屍體,魂兒又不曉得跑到那裡去了。

    陸揮戈見局面已經穩定下來,可不願再開事端,忙道:「今日大會本只是為了武當與少林俗家以武會友而已,其他種種枝節,希望大家暫時擱下,會後再自行解決……」

    唐賽兒淺淺一笑,收起手中兩隻竹筒:「只要你們不找麻煩,咱們就不亂生枝節。」把帥芙蓉等人全召到一處角落,果然一副等著看戲的樣子。

    陸揮戈輕咳一聲,道:「目前已比試過四場,雙方各勝兩場,全看這最後一戰決勝負,請雙方派人出陣。」

    少林群豪嘀咕未已,就見「快劍」關曉月蹣蹣跚跚的走入場中。

    「閻王倒」侯大樹不由喃喃道:「這還比個屁呀?有人能走過他三招就不錯了……」心下猶豫,只生不出個主意。

    陸揮戈卻一心想把這次大會趁早結束,疊聲催請,少林群豪這會兒可都成了大姑娘,你推我,我拱你,只沒半個願意出陣。自己戰敗事小,影響整次大會的勝負則責任重大,誰也擔不起這個擔子。

    忽聽一個冷澀異常,地獄幽靈也似的聲音道:「侯老爺子,就讓貧僧下場如何?」

    眾人轉目一望,都呆住了。只見這人面容死板如墓碑,眼中閃著青磷磷的芒焰,悄無聲息的由人叢背後走出,宛若莽林裡猝然閃出了一頭大豹,正是「北刀」方戒。

    少林群豪一楞之後,立刻拚死命扯開喉嚨大聲歡呼起來,武當群道卻都不禁變了臉色;還未散去的江湖耆宿更盡量撐直雙眼,生怕稍微眨動一下就漏掉了最精采的一霎;鐵蛋則亦憂亦喜,不過不管怎麼說,屁股挨棒總比脖項挨刀好得多。

    但見關曉月微微一笑:「一直都是你?」

    「殺生和尚」方戒似乎連嘴皮都沒動,直接打從喉管發出硬梆梆的兩個字:「不錯。」

    必曉月拱了拱手道:「多謝。」

    方戒也一拱手:「不謝。」

    「南劍」、「北刀」各已成名十數年,卻從未見過面,更甭提交鋒。大夥兒只當他倆一碰上,立刻就有好戲可看,不料二人竟冒出這麼幾句風馬牛不相干的話,直叫眾人摸不著頭腦。

    方戒又道:「這種比武大會,無聊。」

    必曉月點點頭:「不錯。」

    方戒一指鐵蛋:「那個人交給我,我走。」

    必曉月搖搖頭:「不行。」

    方戒面色愈冷:「查明真相之後,本寺自有寺規懲罰他。」

    必曉月依舊搖頭:「查明真相之後,本派自有規矩懲罰兇手。」

    語尾方落,大夥兒即刻感到一股比刀鋒還要凜冽的氣息,猶如波浪一般從方戒身上奔湧而出,幾將亭內每一個人都捲了進去。

    方戒目光如電,彷彿有點生氣,重重的道:「你累了。」

    必曉月一挑眉尖:「還好。」微瞇著的細長雙目突地一張,大夥兒又覺一股比劍尖還要剌人的寒意撲上身來,不由齊打了好幾個冷戰。

    卻聽張三豐喃喃道:「既然他不肯交人,那就只好手下分個勝負,也別管他累不累。

    『太行七十一把斧』雖非省油燈,可難不倒我這個徒弟,何況你前晚還在暗中幫忙幹掉了其中的二十二個。今日交手,你們半斤八兩,誰也沒占誰的便宜。」

    短短一番話,卻聽得大家驚心動魄。

    原來「快劍」關曉月前天夜裡單槍匹馬闖入太行山寨,搏殺了江湖著名劇盜「太行七十一把斧」之中的四十九人,「北刀」方戒則一直在暗中相助,幫著解決了其餘的二十二個,然後兩人又一日之間連趕八百里路,前來參加這次大會。

    眾人雖未親眼目睹,腦中卻彷彿都浮起了那夜情景:荒山之巔,黑暗之中,刀騰劍掠,金鐵鳴響,有若雷神乘夜突襲,人體在聲光裡迸裂,血液在星芒下激濺。大夥兒心緒奔馳,思潮澎湃,都想得呆了。

    「中州大俠」陸揮戈更是驚忖:「『太行七十一把斧』橫行河朔,近數年來無人敢攖其鋒,不料竟披這兩人一夜之間殺得精光,我簡直連他們的一根小指頭兒都比不上,居然枉稱了十幾年『大俠』,尚要搞七捻八,作張作致,辦什麼撈什子的比武大會?」一剎那間,雄心頓失,蒼老了幾十歲。

    但見方戒左足微微往外一跨,刀鋒般的凜冽氣息立刻濃重如霧,雙手仍互攏在僧袍袖裡,腰間戒刀卻似已在鞘中吟嘯。

    必曉月的細長雙目又瞇成了一條縫兒,森冷劍意倏然消失,眾人卻覺窗外忽地飄入了一朵雲,將關曉月整個身子都包裡了起來。

    墳場般的死寂降落在涼亭之內,大夥兒心裡明白,只要一個動作,只要一聲輕響,這場並世雙雄的決鬥就可能結束,因此誰都不敢眨眼,誰都不敢呼吸,甚至誰都不敢心跳。

    卻聽右側角落傳出一聲嬌喝:「兩個都躺下!」

    金光驟閃,兩支竹筒分打場中南劍北刀。

    「喀喇」一聲響亮,刀躍、劍飛,煙霧四散,大夥兒驚叫聲中,夾雜著武當道士的呵斥:「看住那個小尚!」

    鐵蛋腦筋還沒轉過來,已覺身體被人一把提起,疾箭般朝亭外射去,兩三個起落就已出了「聚義莊」,直奔莊後荒山山頂,將緊追出來的武當道士,遠遠拋在背後。

    鐵蛋後頸被提,看不到救自己的人是誰,心中想了半天,只想不破這個悶葫蘆,忍不住開口問道:「喂,你是那一個呀?」

    那人只不答言,挾著他一口氣奔過好幾個山頭,眼見後無追兵,這才把他放下地面,卻是那貌若厲鬼的「嫉惡如仇」石擒峰。

    鐵蛋呆了呆:「你幹嘛救我?」

    石擒峰咧嘴一笑,直可令禽獸毛鬃倒豎,一語不發,蹲下身來,伸掌在鐵蛋胸前「玉堂穴」上推拿了一會兒,搖搖腦袋,苦笑道:「好個南劍!穴道點得可真紮實,看樣子一時半刻是解不開了。」

    屈腿在鐵蛋身邊坐下,笑道:「那姓唐的女娃兒,詭計倒多。不過,剛才他們放出煙霧,再趕過來救你,卻找不著人,想必也大吃一驚。」

    鐵蛋不由心下發急:「這下可把徒弟都搞丟了。可憐那左雷、李黑,白磕了十幾個響頭。」

    又聽石擒峰道:「你跟他們那些人混在一起幹什麼?」言下竟頗有責怪之意。

    鐵蛋正沒好氣,沖道:「要你管?」

    石擒峰冷哼一聲:「傻小子不知天高地厚,非要人家把你賣了,才曉得厲害。」楞楞望著他好一會兒,忽道:「你叫無慾?嗯,無喜、無怒……」

    鐵蛋道:「那都是我師兄。」

    石擒峰又嗯一聲,癡想半日,又問:「你今年幾歲了?」

    鐵蛋口上答說「十九」,心下暗自奇怪,卻見他又失了一回神,突然喃哺道:「二十七了!二十七了!」

    站起身子四面望望,拍了拍頭顱,回身就走,嘴裡不停的道:「二十七了!二十七了……」

    鐵蛋見他竟要把自己拋在這鳥不生蛋的鬼地方,不禁大急,嚷道:「喂,我怎麼辦?」

    才嚷得兩句,石擒峰就已沒了蹤影,卻從遠處清晰的傳回幾聲:「喂,我怎麼辦?」

    鐵蛋悚然一驚,頓時安靜下來。荒山野嶺,涼風習習,傾耳細聽,只覺耳內充滿了聲音,樹林中、草叢裡、岩石背後,彷彿到處都有東西在窺伺自己。

    鐵蛋背上出了一陣冷汗,忙收攝心神,一意運起真氣來衝穴道,他內力已非昔比,不到一盞茶時,竟就將「玉堂穴」衝開,翻身跳起,四下一瞄,卻又呆住了。

    他兩次出寺都跟著一大群人,此刻驟然落單,不由得六神無主,又四面瞎望了望,生怕武當道士和方戒師伯追來,只好穿山甲似的朝山中亂走,一面又將近日來的不解之事,細細思量了一番,仍無半點頭緒。

    腦中正扯個不清,忽忖:「六祖有云『無憶無著,不起誑妄』、『迷聞經累劫,悟則剎那間』,可見多思無益,該通的時候自然會通,何必自尋煩惱?」

    如此一想,頓覺輕鬆許多,竟將別人陷害自己的事兒也忘了,一跳一跳的盡往荒山深處行去,滿想翻過這個山頭就是平地,不料此處卻是伏牛山脈的支脈,愈走山頭愈多,半戶人家也看不見。

    鐵蛋不禁有點心慌,待要往回走時,卻早忘了剛剛是怎麼走過來的,七撞八撞,竟連山路小徑都沒了蹤影,陷在雜草亂石之間,徨然四顧,好像一縷上不得天又下不了地的幽魂。

    眼看天色漸黑,肚內又餓,不由急得哭出聲來。一頓哭完,太陽卻好收攤,忙倒吸了眼淚,又來找路,整夜磕磕絆絆,奮力前進,直將萬里路擠作一夜行,等到太陽升起,樹仍是樹,山還是山,好像根本不曾移動過一般。

    此時只覺肚子餓得發慌,山中鳥獸盡多,鐵蛋卻不知這些東西可以吃,又尋不著野菜,只得胡亂弄了些雜草樹葉往嘴裡塞,把胃中僅存的一些隔宿飯菜都嘔了個精光,愈發□不可耐。

    仗著一身雄厚內力,勉強支持了幾天,到處胡碰,總算被他闖出山區,除了仍用雙腳行路之外,幾與畜生無異。

    向山腳人家胡亂化了些緣,稍稍安撫住肚皮,又不知何去何從,信腳來到一座大城,也不管是何州府,一頭撞了進去,走沒幾步,忽見路邊有座專供江湖過客歇腳的茶棚,飄出陣陣點心香味,腹中便又咕嚕亂鳴,那顧得了許多,大步走將入來,每樣一碟,狼吞虎嚥了一番。

    肚子既飽,睡意立刻上身,把盤子全推到一邊,伏在桌上便睡,一覺醒來,已然華燈初上,猛一抬首,只見棚內座頭幾乎全坐上了人,笑語喧嘩,正不知為了啥事興奮。

    只聽一個粗大聲音道:「武當『摩雲劍客』徐二俠何等身手,不料竟死得如此之慘。

    唉,真個是人生如露,朝不保夕!」

    鐵蛋心中一虛,忙又趴回桌上,暗忖:「風聲走得倒真快,馬上就有這許多人曉得了。」

    其實他在山中亂闖的這幾天裡,江湖黑白兩道已因此事鬧得雞飛狗跳。「摩雲劍客」乃大家公認的一流高手,居然慘死於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尚手下,尤其當事雙方牽涉到「少林」、「武當」這兩大武林重鎮,自然聳人聽聞。

    又聽一人道:「據說殺死徐二俠的乃是一個少林和尚,這倒怪。少林師父向少插手江湖事務,怎會派人參加少林俗家與武當派的比武大會?既然比武,又怎會亂下殺手?」

    粗嗓門唉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這和尚名喚鐵蛋無慾,來路可邪門得緊,雖說出身少林,卻身負藏邊『七毒門』的『吸功大法』,和一種古里古怪的『劍古投神功』,暗中又與白蓮教有勾結。收了四個徒弟,全不正經,一個強盜、一個採花賊、一個乞丐,另一個則是背叛師門的武當道士。這四人,一個愛吃、一個愛喝、一個愛嫖、一個愛賭,號稱赫一帥二左三李四……」

    又一人立刻笑道:「這和尚倒挺妙,四大不空!」

    粗嗓門哼道:「妙?你是沒見過他,所以才敢這麼說。那天你若跟他碰個面對面,不把尿都嚇出來才怪!」

    馬上就有兩三個聲音齊問:「這和尚怎地兇惡?」

    粗嗓門道:「豈止兇惡,簡直連地獄裡都尋不著對兒。此人身高十尺有餘,腰大十圍,青面藍眉,眼珠血紅,嘴巴比常人腦袋還大,更可怕的是那一口牙齒,又長又尖還帶彎釣兒,活脫脫一副吸血厲鬼的長相……」

    鐵蛋聽他信口開河,不禁暗暗好笑:「我的牙齒長得什麼模樣,連我自己都沒注意過,他卻知道得清楚。」轉念又忖:「這下『鐵蛋』可是惡名昭彰了。如果抓不著那個陷害我的人,我這一輩子都別想在人前露臉!」愈想愈覺得事態非同小可,不由冷汗直冒。

    忽聽隔桌一個清朗聲音道:「你這位仁兄好生奇怪,撒謊於你有何好處?嘴唇既不會因撒謊而多生一塊肉,舌頭也不會因撒謊而多生長一寸,莫非有人給錢叫你撒謊不成?」

    鐵蛋聽這語聲耳熟得很,偷偷抬起眼角一瞟,卻見「摘星玉鷹」桑夢資和「龍仙子」秦琬琬恰正坐在隔壁桌上,心中一驚,忙又伏下身去。

    只聽那粗嗓門怒道:「你這小子是什麼東西,膽敢說大爺我撒謊?」

    桑夢資哼道:「那鐵蛋和尚和在下有數面之緣,分明是個矮不隆咚,呆裡呆氣,只會傻笑的小傢伙!」。

    棚內人眾全都放聲大笑起來:「你這相公未免胡謅得太離譜了,殺人兇手怎會長成這副模樣?」

    桑夢資極力分辯,卻只換來更大聲的嘲笑,不禁臉紅脖子粗,連連拍打桌面。「天理何在?天理何在?」

    一人笑道:「天理值幾個錢哪?」

    桑夢資頓時一楞,點點頭道:「說的也是,天理值幾個錢哪?」當即閉口不言。

    粗嗓門可得意了,又大聲道:「那鐵蛋心狠手辣,趁徐二俠不備,將七毒門的『七毒金蠱』送人徐二俠體內,害得徐二俠七竅流血,肝腸寸斷而死。他還不知足,還想把身上攜帶的『七毒金蠱』全部散放出來,將天下豪傑一網打盡……」,桑夢資聽到這裡又忍不住了,嚷嚷:「胡說胡說!那鐵蛋雖然又窮又笨,不是個東西,卻決不可能做出這等惡毒凶殘之事,你這謊撒得太過火了!」

    「龍仙子」秦琬琬也一瞪如水瞳翦,嬌叱道:「你如果再這麼隨便冤枉人,小心本姑娘割掉你的舌頭!」

    鐵蛋萬萬料不到這兩人居然會幫自己說話,一怔之後,心中大為感激,念及世上竟還有人相信自己的清白,簡直就要下淚。

    只聽桌椅一聲響亮,粗嗓門似已站起身子預備開打,卻聞另一個低沉聲音道:「我聽說這鐵蛋和尚乃當世第一條好漢『魔佛』岳翎的徒弟,果真如此,這人決非好惡之徒!」

    棚內人眾一聞此言,立刻雞群似的聒噪開來。

    有的說:「岳大俠竟還收有徒弟?那自然也是個大大的大俠了。」

    有的卻恨聲亂罵:「岳翎那狗賊!打從盤古開天,世上就沒出過這麼壞的壞蛋!」

    鐵蛋心頭忽地閃過一絲迷惘,尋思:「師父退出江湖已經十幾年了,這些人聽到他的名字,反應卻仍如此激烈,真不知是什麼道理?」偷眼瞧向桑夢資、秦琬碗,只見他二人也是臉色大變,齊聲喝問:「此話當真?」

    那粗嗓門的漢子卻已大步搶到桑夢資面前,提拳便打,邊嚷:「你這小子盡幫那和尚講話,顯然也不是個好東西!」

    桑夢資一揚臂腕,將對方摔了個跟頭,站起身來厲聲道:「鐵蛋雖非歹人,那岳翎卻是個十惡不赦的大歹人!」

    話還沒說完,立有三、四個人猛衝上前,罵道:「岳大俠何等人物,豈容你這紈胯子弟隨意污蔑?」

    卻又跳出兩三個人,吼道:「誰說岳翎那狗賊的好話,咱們就跟他拚命!」

    剎那間杯盤橫飛,桌椅亂砸,這一大群互不認識的江湖路客竟分成兩派,大打出手,即有少數不願沾染是非的也被捲了進去。

    鐵蛋眼看坐不住,忙低著頭,抽身就往棚外走,卻遭一名大漢當面攔住去路,喝道:

    「你說!岳翎是好人還是壞人?」

    鐵蛋嘟嚷道:「到底幹你們什麼事?」左腳一掃,將那人掃了個大馬趴,跳出竹棚,三步兩步專撿小巷去拐,耳聞喧囂漸遠,方才放慢腳步,心波思緒卻奔潮般洶湧開來,不由長吁短歎,又不知為啥而煩,但覺世事紛雜,好像一球糾纏不清的線團,實非自己所能整理,想當初在寺中何等逍遙自在,不料踏出寺門才沒幾天,就惹了一身腥臭,師父的生死還沒搞清楚,自己卻又負上了殺人的罪名。

    他望了望頭頂月亮,大歎口氣,忖道:「還是回寺算了,請長老傷腦筋去!」

    正猶豫不定,忽覺一隻粗礫手掌在自己腦門頂上一拍,嚇得蹦起老高,回頭一看,卻是「龍仙子」秦琬琬。

    「你這幾天大大出名了嘛?」似笑非笑,臉色正如朦朧月色一般。

    鐵蛋念及她剛剛在棚內幫自己說話,心中的感激之情大為翻湧,憶起連日來的委屈,又開始有點想哭,揉了揉眼睛,道:「這幾天真把我搞慘了!」

    秦琬琬見他衣衫破爛不堪,面上好似塗了一層泥巴,著實狼狽,又見他下唇噘得半天高,淚珠直在大眼眶中兜圈兒,女人家天生心軟,竟起了點憐惜之意,柔聲問道:「你現在打算去那裡?」

    鐵蛋聽她語聲中充滿關注,再也無法忍耐,莽莽上前,一把抱住她身體,將頭頂在她胸口,狠命抽泣起來。

    秦琬琬大吃一驚,想要閃躲卻已不及。她這輩子休說被男人抱,連碰一下都不曾有過,私心裡總想把這甜頭留給英俊倜儻、瀟酒風流的王孫公子,不料今日破題兒頭一遭抱自己的,竟是個又髒又臭又矮又呆又討厭的光頭小尚。

    她不禁羞惱萬分,把那猛在自己胸脯上亂鑽的禿腦殼,當成了一面戰鼓,死命擂將起來。三通過後,總算脫出對方掌握,氣猶未息,又連踢了他好幾腳。

    鐵蛋再沒想到她前一刻溫柔不可名狀,下一刻卻又大發瘋勁兒,被她結結實實的揍了個小鳥亂飛,不由抱著腦袋亂嚷:「你這個臭妖怪,打我怎地?」

    秦琬琬通紅臉孔,跳腳道:「你怎麼亂抱人家嘛?小色狼!」

    鐵蛋一呆,暗暗尋思:「無邊色相,圓滿光明,卻沒聽過什麼小色相?」當不得腦袋生疼,怒道:「抱抱有什麼了不起?又不是泥巴做的,還怕我把你抱壞了不成?」

    秦琬琬想這傢伙不通世事,卻也沒什麼好怪的,當下自行澆熄怒火,冷笑道:「堂堂一個大男人,動不動就哭哭啼啼,還有什麼資格混世走道?趁早回去躲在你們長老肩膀底下算啦!」

    一句話直如當頭棒喝,使得鐵蛋心臟跳了兩跳,暗忖:「這可被她說對了,一人做事一人當,終不成一輩子都依賴長老。」一挺胸脯,大聲道:「我才不回去咧!我先去找著我的徒弟,然後再把那害我的人揪出來!」

    秦琬琬噗哧一笑:「不找長老,卻找徒弟,一向都是徒弟沒了師父不曉得該怎麼辦,只你這個師父沒了徒弟就變成了無頭蒼蠅。」

    鐵蛋搔搔腦殼,只有尷尬傻笑而已。

    秦琬琬卻又面色一沉,冷然問道:「剛才棚裡那人說『魔佛』岳翎是你師父,到底真也不真?」

    鐵蛋點點頭道:「師父化名方懺,隱居本寺十餘年,我們也是最近才曉得他本名叫岳翎。」

    秦琬琬冷哼一聲:「可笑竟有些人稱他為大俠,不過是個藏頭縮尾的壞蛋罷了。」

    鐵蛋皺眉道:「他到底做了些什麼事,你們老說他壞?」

    秦琬琬一瞪杏眼:「我倒不知他做了些什麼壞事。反正我爹說他壞,他就一定壞,我爹總不會騙我吧?」

    鐵蛋敲敲頭殼,唉道:「那個『鐵面無私』馬功的說法也跟你一樣。既然你們連我師父長得什麼樣子都不曉得,就不該口口聲聲說他壞!」

    秦琬琬哼道:「既然你連你師父的名字都不曉得,就不該口口聲聲說他好。」

    鐵蛋咋唬道:「我們七個都是他一手帶大的,教給我們好多好多東西,晚上還替我們蓋被子,難道不算好?」

    秦琬琬又毛躁起來,扯直喉嚨嚷嚷:「他殺了我們『金龍八將』之一的『振鱗龍』張淵,難道不算壞?」

    鐵蛋也直火冒:「那是他自己找死,他不來惹我師父,我師父又怎會殺他?」

    秦琬琬聽他大聲,立刻比他更大聲的吼回去:「反正我們『金龍堡』跟岳翎誓不兩立!」

    鐵蛋大跳其腳:「那個跟我師父誓不兩立,我就跟他誓不兩立!」

    兩人一對鬥雞也似的奮爪倒鬃,圓瞪雙目,露出嗜血的樣相,就待開打,卻見身旁一戶人家屋門一開,走出一個亂髮蓬鬆的中年胖婦,「嘩」地一桶水沒頭沒腦的潑將下來,淋得二人渾身透□,兀自戟指大罵:「三更半夜在人家門口吵架,人家還要不要睡覺呀?惹毛了老娘,拿根棍子把你們兩個的狗腿都給打斷!」

    鐵蛋、秦琬琬齊吃一驚,連忙縮起脖子、夾著尾巴,小偷般一溜煙跑出老遠方才止步,尚有點驚魂未定,氣喘吁吁。

    鐵蛋暗忖:「想我倆何等少年英雄,卻被那老妖怪修理得如此之慘,當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了。」想著想著,不禁哈哈一笑。

    秦琬琬也忍不住嗤地笑出聲來,又忙板起臉孔,喝道:「笑什麼笑?」

    鐵蛋擺擺手:「走遠點再吵吧,沒得又挨一桶水。」

    兩人並肩朝僻靜之處走去,一剎那裡竟然親近了許多。

    鐵蛋邊走邊瞅身旁的人兒,笑道:「小豆豆,你曉不曉得,你長得真漂亮耶!」

    秦琬琬玉臉一紅,趕緊正色道:「你這話兒可不能隨便亂講,人家不知道你的,還真把你當成花和尚呢。」

    鐵蛋搖頭道:「你們這些『外面』的人,規矩倒真不少。」

    秦琬琬道:「任何地方都有規矩,那能像你這樣,愛說什麼就說什麼。」

    又走幾步,鐵蛋眼見秦琬琬身上□衣緊貼肌膚,遍體曲線玲瓏畢露,愈瞧愈覺得奇怪,一指她胸脯道:「你那邊鼓突突的,是什麼東西?」

    秦琬琬猛個想起他剛才用頭亂鑽自己胸脯,不禁直羞紅到腳趾尖上,跺了跺腳,尖聲嚷嚷:「小禿驢,你……打死你!」

    鐵蛋把僧袍一束,挺出胸膛,振振有辭的道:「你看,我都沒有。」

    秦琬琬見這傢伙渾渾沌沌,不可理喻,只得嗔道:「不理你了!」卻好行至城牆腳下,便逕自走到一旁,尋了塊大石坐了,又蹬了蹬腳,背轉身來,假裝望著天上月亮。

    鐵蛋可從未見過誰對自己使小性兒,茫然之餘又覺新奇有趣,繞到她面前笑道:「小豆豆,你幹嘛?」

    秦琬琬見他繞過來,忙把身子轉向另一邊,鐵蛋再繞,她就再轉,如此鬧了七、八番,鐵蛋愈鬧愈上勁兒,一面嘻嘻笑,一面還伸手去扭她的腦袋。「我在這裡!看這裡!」

    秦琬琬簡直吃他不消,佯怒道:「不跟你玩了!我要走了。」果真站起身子,舉步欲行。

    鐵蛋好不容易才碰到一個認識的人,心頭剛剛落實了些,一聽她說要走,慌得亂跳,趕緊上前去扯她,邊嚷:「你走了,我怎麼辦?」

    秦琬琬見他又要毛手毛腳,忙一翻身,回臂格開,左腳飛起,正中他小骯,情急之下,力氣用大了點,只當必今他呼痛半天,忙叫了聲「唉」,以示自己並非故意。

    那知鐵蛋只退開兩步,仍舊笑嘻嘻的伸手來抓她。「不讓你走!」

    秦琬琬楞了楞,忙道:「手別過來!我不走了嘛!」

    鐵蛋便即一縮手腕,笑道:「這幾天一個人在山裡亂闖,悶死了,你再不跟我講話,我可要變成啞巴了。」

    秦琬琬白了他一眼:「我管你呀?最好你這輩子都是啞巳,省得八哥一樣成天亂噪。」

    心中卻想:「可再也不會叫我小豆豆啦!」頓了頓,轉問:「這幾天聽到不少人提起你在武當少林大會上顯的威風,說你會一種什麼『劍古投神功』,不怕人打……」

    鐵蛋忙岔道:「這我可一直在奇怪,從來就沒人教我這種功夫,倒像是天生就會的一樣。」

    秦琬琬皺眉道:「我可不信,天下那有不怕打的人?」然而想起那夜在汝州客棧,分明看見他像個不倒翁,連吃金剛奴、仇占兒好幾拳,卻仍行若無事,又不由半信半疑,拍手道:「我們來試試看,你讓我打!」

    鐵蛋點點頭:「盡避用力,只別打腦袋。」

    秦琬琬真個運起全力,踏步上前,吐氣開聲,一拳打得鐵蛋退出七、八步,臉色非但沒有變慘,反而亮了幾亮。秦琬琬暗叫「奇怪」,拳出腿進,一連十幾拳,拳拳打在鐵蛋胸口之上。

    鐵蛋腳下後退,口中不住大呼小叫:「再用力!再用力點!舒服死了!唉喲我的天……」

    秦琬琬愈不信邪,拳腳齊施,直打到渾身骨節都發起軟來,方才住手,喘吁吁的道:

    「你這……真奇怪……真賤……」

    鐵蛋揉揉胸口,得意得不得了,好像剛吃飽飯一樣,只差沒打飽嗝。

    秦琬琬兀自不甘心,提起最後一絲力氣,矮身掃腿,想把鐵蛋絆個跟頭,不料身子一低,雙腿立刻發軟,「咕咚」坐倒在地,頭上的絹帕也弄掉了,如雲秀髮撒了滿肩。

    鐵蛋笑道:「我才開始發癢呢,你就已經發軟了呀?真差勁!」一邊伸手去扶。

    秦琬琬驀地反扣住他脖子,張開小嘴在他左耳垂上狠狠咬了一口,痛得鐵蛋搗著耳朵哇哇大叫,手一鬆,又把秦琬琬摔回地面,豈知她不但不呼痛,反而嬌笑道:「嗯,只有耳朵上沒長賤骨頭!」

    鐵蛋見她笑得開心,也自高興,緊挨著她身邊屈腿坐下,直用肘拐子拱她的腰,邊道:

    「你們妖怪笑起來可真好聽。」

    秦琬琬沒了力氣,只好任由他拱拱擦擦。她從小在父親「獨角金龍」秦璜的嚴厲管教下長大,幼年時根本沒有半個玩伴,長大後又要一心遵行閨秀風範,這輩子簡直難得放懷玩上幾回,今天碰上鐵蛋這個絲毫不知男女之防的小球,由不得童心大發,也撐起肘拐子回拱起鐵蛋來。兩人坐在地下扭來扭去,樂得姓什麼都忘了。

    鐵蛋見她一頭秀髮又長又亮,煞是好看,不禁伸手上去亂弄一氣,一會兒挽兩個結兒,道:「這樣好像兩隻小豬耳朵。」一會兒又搓出兩條髮辮。「這樣好像笨牛角。」

    秦琬琬捧著肚子直笑,忽忖:「能夠天天這樣玩,可有多好?他雖是岳翎的徒弟,但聽說岳翎已被『飛鐮堡』所殺,這本帳大可一筆勾消。」轉了半天念頭,腦中忽然靈光一閃:

    「堡中經常要做法事,不如把這小尚帶回堡裡去,專為我們祈福消災,爸爸想必不會反對。這樣他就可以暗地裡每天陪我玩了。」

    想是這麼想,待要開口,女孩兒家可又害羞,只得施出迂迴之法,假意做個不耐煩的表情。

    「唉,這幾天就要趕去『三堡聯盟』,討厭死了,我最討厭去那裡羅!」

    鐵蛋眼睛立刻瞪大起來:「『三堡聯盟』在那兒?你帶我去好不好?說不定可以打聽出我師父的消息……」

    秦琬琬見他憂急如焚,心頭忽地一酸:「如讓他得知岳翔已死,可真要傷心透了!」沉吟了半晌,道:「現在全江湖的人都已經曉得你是岳翎的徒弟,而且你又背上了殺死武當徐蒼巖的罪名,如果再以真面目在外行走,恐怕多有不便。而且,我這一路與『神鷹堡』的桑大哥同行,他若曉得我要帶你去『三堡聯盟』,決計會與我起爭執……」

    鐵蛋一瞪大眼:「爭執就爭執,誰怕他來著?」轉念一想,卻又道:「其實他倒也不壞,剛剛在茶棚還替我說話哩。」

    秦琬琬白了他一眼:「哦,原來你一直把我們當成壤蛋?」

    鐵蛋驀覺一陣迷惑襲上腦海,怔怔的答不上話。

    秦琬琬忽又一拍巴掌,興高采烈的站起身子,拉著鐵蛋就走。三轉兩轉上了大街,尋間店舖,買了一身青衣小帽給鐵蛋穿戴妥當,扮成一副隨從小廝的模樣,笑道:「這樣人家可認不出你來啦。不過等下見到桑大哥,你要裝得像一點哦!」

    鐵蛋只覺好玩至極,忙不迭點頭答應。

    兩人一前一後的回返秦琬琬投宿的客棧,剛到門口,就見桑夢資怒氣沖沖,滿身菜油污漬的從另一面走來,邊走邊罵:「有這等事!天下竟有這等不合理之事!」

    秦琬琬笑道:「桑大哥,怎麼弄到這麼晚才回來?」

    桑夢資哼道:「愚兄剛才和那堆無賴在茶棚毆鬥,正當愚兄就將大獲全勝之際,卻忽然跑來一群官人,把大家全抓到了衙門裡去。愚兄若要脫身,自是易如反掌,但愚兄一向奉公守法,當然不肯行此敗壞綱紀之事……」

    秦琬琬正色道:「王法如山,桑大哥不失分寸,好生令人敬佩。」

    桑夢資續道:「那縣老爺連夜升堂,愚兄本當他是個勤政愛民的清官,不料他問明咱們爭執的原因之後,立把驚堂木一拍,喝道:『岳翎乃天下第一條好漢,有誰敢說他是好惡之徒?』」

    鐵蛋一旁暗忖:「這個姓縣的老爺倒真曉事,只不知他為什麼可以滿街抓人?大概是個武功高強的武林前輩。」

    又聽桑夢資道:「可笑那些原本大罵岳翎的無賴,竟都噤聲不語,只有愚兄忍耐不住,挺身而出與那狗官爭辯,豈知他竟惱怒起來,指著我叫道:『本官微時曾受過岳大俠大恩,深知岳大俠為人,你這黃口豎子惡意中傷,含血噴人,居心叵測,顯為惡棍一流,來人哪,拖下去,先打他四十大板再說!』愚兄見勢不對,只好踢翻兩名衙役,跳上屋頂跑回來啦。」

    秦琬琬怒道:「這狗官怎地無禮!桑大哥何不托人進京參他一本?」

    桑夢資頷首道:「愚兄正有此意,也好叫那狗官知道咱『神鷹堡』的厲害。」轉個眼兒,卻又搖頭擺腦的道:「但想他知恩報恩,也不失為正人君子,卻不好壞了他的前程。」

    兩人邊說邊步入客棧,桑夢資偶一回目,這才發現緊跟在後,一身青衣小帽的鐵蛋,怪問:「這個是誰?」

    秦琬琬笑道:「他叫『阿旦』,我剛剛看見他在路口賣身葬父,一時可憐,將他買下,過幾天送他回堡裡去打雜。」

    鐵蛋記起秦琬琬的囑咐,想要裝得有模有樣,趕緊點點頭道:「我賣身哩……」

    秦琬琬忙瞪他一眼,鐵蛋只當自己說錯了話,一縮脖子,不敢吭氣兒了。

    桑夢資又一瞅鐵蛋,終因他光腦殼藏在帽子底下,沒能認出來,扭頭笑道:「賢妹多行善事,日後必有好報。」

    鐵蛋暗暗發噱:「供養活菩薩,當然算是大功德一件。」

    苞著二人來到後院,只見他倆道了聲「明兒見」,便一個向東,一個向西,各自朝自己的房間行去。

    鐵蛋全不知客棧備有專供僕役憩息的大通鋪,更不知男女有別,竟一腳一腳的跟著秦琬琬走入房來。

    秦琬琬臊了個滿臉通紅,忙把他推出門外,跺腳道:「你這……唉!」猛個關上房門,險將鐵蛋的鼻子撞成鍋貼。

    鐵蛋搔搔頭皮,回轉過身,雖然老大不情願,卻仍三步兩步闖進桑夢資房間,倒在炕上便睡。

    桑夢資瞧這小子沒上沒下,不由大光其火,沉聲道:「阿旦,你幹嘛?」

    鐵蛋唔呶道:「我睡覺哇!」

    桑夢資怒道:「你搞清楚你的身份沒有?奴僕自有奴僕的去處,怎能亂跑到主子的房間裡來?」

    鐵蛋見他嘴臉惡劣,也自生氣,但終究不敢誤了大事,只好咬著牙齒,起身往外走。

    桑夢資卻又喚道:「喂,等等,你把我這件髒衣服拿去洗洗。」

    鐵蛋忍不住怒道:「自己的衣服自己洗,怎叫別人替你洗?」

    桑夢資一楞之後,馬上一敲自己腦殼,歉然道:「這可是我不對了,你是被秦姑娘買的,我當然無權支使你。得罪得罪,萬勿見怪。」卻從包袱中取出一襲新衣換了,將那油污污的舊衣裡了兩里,向窗外一丟,回頭見鐵蛋還不出去,又瞪起眼來。「這房間可是要我付帳的,你老兄非請莫入!」

    鐵蛋一鼻子灰,忿忿走出門外,左右踅了一回,忽忖:「想我前幾天在山裡還不是沒有地方睡?這也好生氣,真笨!」頓覺心寬氣和,隨便住院內泥巴地上一躺,立刻就大打起豬鼾。

    翌日趕個大早,秦琬琬吩咐店家去買了頭小毛驢給鐵蛋乘坐。鐵蛋這輩子尚未騎過牲口,樂得不得了,全沒想到為何他們騎馬,自己卻只能騎驢,喜孜孜的爬到毛驢背上,皺鼻噘嘴的做出一副大將嘴臉,隨著桑秦二人一黑一白兩匹駿馬,出了南陽府,顛顛簸簸的朝南而去。

    秦琬琬心中雖未真把鐵蛋當成僕役,但她從小耳濡目染父親「獨角金龍」的一言一行,早就養成自恃身份、專制蠻橫的性格,只當天下人都比自己低一等,絲毫不理會別人的感受或想法,因此一路上根本連看都不看鐵蛋一眼,一逕和桑夢資笑語交談。

    鐵蛋卻只以為這妖怪喜怒無常,猜不准她對自己的態度究竟如何,但他也不甚在意,整副心思幾乎全放到了驢子身上,一會兒拉拉它耳朵,一會兒又摳摳它頸子,暗自尋思:「眾生平等,俱有佛性,不知這驢子成佛得道之後是何模樣?」

    時值仲秋,涼風送爽,道旁繁花正抖露出一季最後的絢爛,秦琬琬遊目四顧,只覺滿眼舒暢,不由脫口歎道:「唉,真美!」

    桑夢資笑道:「這些野花值幾個錢?賢妹這一聲『美』,未免說得太不上算。」

    秦琬琬瞪了他一眼,嗔道:「你又來了!真會殺風景!」

    桑夢資趕忙改口:「是是是!愚兄,咳咳、不懂欣賞,庸俗之至,還請賢妹指教則個。」

    秦琬琬嫣然一笑,忽地一躍下馬,將馬拉到鐵蛋跟前,把馬□朝他手中一塞,吩咐了聲「看好」,便向桑夢資招招手道:「那你來陪我採花。」

    桑夢資自然點頭不迭,火燒屁股似的跳下馬背,也把馬□塞進鐵蛋手裡,和秦琬琬並肩走入道旁樹林之中。

    鐵蛋騎著驢兒,牽著馬兒,滿心不是滋味,尤其聽那秦琬琬竟主動要求桑夢資「採花」,心頭直如打翻了調味罐,酸苦鹹辣一齊澆將下來,令他呆了好半晌,賭氣跳下驢背,撇了馬□,就想跟過去看他們到底搞些什麼玩意兒,不料那三頭畜生跑了一上午路,正感口渴,瞥見路旁有條溪流,立刻撒開十二隻蹄子,高高低低的直奔過去喝水。

    鐵蛋生怕它們溜了,只得綴在後面,垂頭喪氣的走到溪邊,猛見一個濃眉大目的影子映在水裡,把自己都嚇了一跳。

    他一向對自己的長相沒有任何特別的感受,只覺得所有人都是兩隻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巴,根本無甚差別。但自從看見秦琬琬之後,「美」的觀念逐漸開始在他的心中萌芽,「丑」便也跟著滋生。此刻一見水中倒影,竟覺自己的模樣甚是可憎,暗暗尋思:「那桑夢資細皮白肉,的確比我漂亮多了,小豆豆喜歡他,本也是天經地義。」心中雖作此念,終究難以舒坦,趕緊咕咕低唱:「從前念、今念及後念,唸唸不被嫉妒染……,願一時消滅,永不復起……」卻是全無用處。對著水影,把自己的臉皮亂揉了幾揉,愈看愈生氣,吐口口水,正吐在影子的鼻子上,忿忿走離溪邊,樹林裡也不想去了,尖著屁股坐在路旁發怔。

《少林英雄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