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衝陣

    卻說滿洲太祖努爾哈赤於明萬曆四十四年立國,定年號為天命元年,國號曰金(即所謂後金汗國)。太祖初立國,招兵添械,日事訓練,除黃紅藍白四旗,更增鑲黃、鑲紅、鑲藍、鑲白四旗,共成八旗。太祖素有雄圖,不思偏隅,其時軍勢日盛,便有攻明之意。遂於萬曆四十七年,以七大恨告天,誓師攻明。後薩爾滸一戰,大敗明軍,斬杜松、劉紲廷等將三百名,誅兵士萬餘。自此遼東之地,明廷不與爭鋒。

    後天啟六年,太祖揮師寧遠,為袁崇煥所敗,羞憤憂勞,懨懨成病。至天啟七年,一代雄主,竟爾長逝,傳位於第八子皇太極(即清史上所謂太宗文皇帝).

    太宗即位伊始,改元天聰,遵太祖遺志,復統兵南來;崇煥悉敗之。後崇禎即位,擢升崇煥為兵部尚書,賜尚方劍,命總領遼事。崇煥至關上,於緊要處修城增堡,置戌屯田,未幾,已收其效。太宗聞之,嗟歎不已,愈不敢出,然恐軍心倦怠,故常出獵校閱,聊以遣懷。

    崇禎二年,毛文龍蟠踞東江,跋扈難制,崇煥借閱兵之名,誘其往迎。文龍素性倔強,語多傲慢,崇煥怒,以尚方劍斬之。文龍部將孔有德、耿仲明聞訊,恐禍及自身,降於太宗。太宗咨及入關之策,二將答曰:山海關內外,有崇煥把守,不易進取。何不繞道西北,由龍井關而入?太宗詳問之,二將曰:龍井關乃明都東北之長城口,地偏人稀,疏無緊要,人多不備;此去途經蒙古,即可沿城入關。此關若入,便可向大安、洪山分路進搗,直抵遵化。遵化一下,明京動矣!

    太宗大喜,於是年十月,親率八旗勁旅,大舉攻明。途經喀爾沁部,不數日,入龍井關,克大安、洪山二口,浩浩蕩蕩,殺奔遵化

    週四聞那少年一語,疑道:這麼多兵馬來此做甚?那少年笑道:我父兄久有南來之志,此番入關,便是要一舉攻下明京。週四道:你父兄是何人?那少年道:我父汗已故。我汗兄你少刻便能見到。說話間,已來在一座大營前。

    營門前兵士見了那少年,都跪地道:貝勒爺回來了。那少年打馬入營,三轉兩轉,馳到一座金頂大帳前,勒住絲韁道:我汗兄便在裡面。我引你去見他。

    週四入營之時,便見四下裡劍戟森森,寒氣逼人,已有幾分怯意。及至金帳前,見兩旁站立數十名帶刀衛士,個個龍精虎猛,眉宇間裹著一團煞氣,更是驚惶,暗想:這營內兵將,比昆明城外的官兵可又強悍了許多。只這穿著打扮,怎地都如此古怪?

    那少年見他東張西望,說道:這一營都是正黃旗的人馬,歸我汗兄統領。等我二人見了汗兄後,我領你去看我手下的鑲藍旗健卒。拉週四跳下馬背,將馬韁交給兩旁的衛士道:給此馬換付金鞍,一會我要將它送給四哥。說罷手拉週四,大步入帳。

    週四隨那少年剛一入帳,便見大帳內左右兩旁,雄赳赳站了數十人。上首七八個人,都著黃馬褂,頭帶寶石頂雙眼翎圓頂帽,餘者俱著鎧甲。眾人見週四走進,目光齊向他身上掃來。週四抬頭上望,見正首一張犀牛皮長桌後端坐一人,年紀只在三十七八歲左右,身穿一件繡金龍團開氣袍,外罩黃綴繡龍馬褂,頭帶一頂紅寶石頂緯帽,面色平和,氣度雍容,細看之下,眉宇間微露一絲獷悍之氣。

    週四斜視左右,見兩旁人物個個彪悍威猛,氣概不凡,但立在這人面前,卻都斂氣屏息,神情肅穆,暗思:這人是誰?怎地神色間透出這般威儀?那少年緊走幾步,跪地道:鑲藍旗統領多鐸叩見汗王!週四一驚難道這人就是皇上?

    卻聽那人道:讓你等查看四周地勢,怎去了這麼久?多爾袞和豪格呢?那少年道:他二人還在後面,少頃便回。說著抬起頭來,沖那人眉飛色舞道:汗王不知,我與九哥此番出營,險些丟了性命,多虧有他相助。側身指向週四,滿臉欽羨。

    那人哦了一聲,淡淡掃向週四,說道:且上前來。那少年見週四愣愣地站在帳門口,忙起身走到他身邊道:這便是我汗兄。你快上前拜見。說話間推了週四一把。週四身不由己地邁上幾步,雙目眨也不眨地望向那人。

    兩旁眾人見他立而不跪,怒喝道:蠻子無禮,見了大汗,還不下跪!週四立在當地,本不知如何與那人見禮,聽眾人喝斥,不驚反怒:我救了你的兄弟,你不謝我也便罷了,如何卻要我跪你?

    旁邊一黑臉大漢見週四仍是不跪,抽出腰刀,喝道:大膽蠻子,想找死麼!舉刀上前,望週四背上砍來。他本意只是恫嚇週四,令他屈膝便罷,週四卻當他真要殺己,腦海中湧上一個念頭:原來他們誘我至此,是要殺我!此念一生,如何不驚:他這營中驕兵悍將無數,我若破營而出,須先擒住這個大汗。右手反撈,二指鉗住那黑臉大漢來刀刀背,左足向後踢出,正踹在那黑臉大漢胸口,直將他踹得飛了起來,平平摜向帳外。

    他知帳內外兵將甚多,自己只要耽擱片刻,一條命便要送在軍中,哪敢有絲毫遲疑?飛身縱起,驚猿脫兔般向桌後那人撲去。眾將渾不料這少年有此驚人之舉,都驚得魄散魂飛。待要抽刀護駕,終是慢了一步,只覺眼前人影一閃,週四一把鋼刀已架在那人脖頸之上。

    那少年於黑臉大漢揮刀之際,便欲出聲喝止,不想週四奪刀縱身比閃電還快,眼見大汗被他持刀逼住,失聲呼道:不要殺我汗兄!他知週四殺死一人,比死只螞蟻還要容易,惶恐之下,語中帶了哭腔。

    那人被週四制住,毫無懼色,冷冷地道:敢在我大軍之中胡行,倒也有些膽色。週四見他鎮定如恆,先自怯了,及見週遭眾將操刀怒目,似要將自己生吞活剝了一般,不由顫聲道:我我救了你兩個兄弟,你為何還要殺我?那人瞥了他一眼道:我何曾說過要殺你?隨沖眾將道:爾等退在帳外,只多鐸留下。眾將聞言,齊呼道:大汗那人揮手道:快些退下!眾將聽他口氣嚴厲,只得退出帳去,人人緊握鋼刀,大氣不喘地望向帳內。

    週四見眾人已退,心下稍安,望定那人道:你你是皇上麼?那人微微點頭,卻不作聲。原來此人正是滿洲太宗皇帝,努爾哈赤第八子皇太極。他幼時便隨乃父東征西討,縱橫遼東,已然身經百戰。此時雖被週四挾制,仍是從容不迫。

    週四心中大亂,顫聲道:你既是皇上,我這般得罪你,你可怪罪我麼?那少年道:你快放了我汗兄,我汗兄不會怪罪你。便在這時,帳外忽走進二人。只聽一人高聲道:你救下我等,難道是為了混入軍營,行刺大汗麼!週四見說話之人正是自己適才救過的大漢,忙喊道:我好心救了你們,為何他們卻要殺我?那大漢一愣,跪倒在地,沖皇太極道:此人確是救過我等性命,望大汗開恩,赦其死罪。那少年也跪下道:汗兄,他不是來行刺你的。你饒了他吧。

    皇太極望了週四一眼,淡淡地道:你既救了多爾袞和多鐸,便赦你犯駕之罪。週四道:那你還要我跪你麼?皇太極沉吟一下,無可奈何地道:且准你御前不跪便是。週四恐其食言,又追問道:我要放了你,你真的不殺我?皇太極眉峰一凜,不悅道:本汗一言出口,豈是兒戲!週四大喜,拋刀拱手道:你既言而有信,我便給你賠罪。皇太極瞟了他一眼,搖頭道:我數萬雄兵在手,不想卻為小兒所迫!說著大笑起來,神色間並不見有何懊惱。

    那少年見皇太極並無怪責之意,忙道:汗兄要是不惱,我便讓他隨在身邊如何?皇太極點頭道:此子頗有些勇力,隨在你身邊,上陣衝殺時,或可保你周全。又衝週四道:多鐸乃我最幼的兄弟,你若能盡心隨侍他左右,保你一世榮華。那少年見他應允,眼珠轉了幾轉道:汗兄說要保他一世榮華,便該先賜他些東西才好。

    皇太極見他目光閃爍,知他必是要趁機索些貴重之物,笑道:賜他何物才好?那少年指著身旁大漢道:我要九哥將那匹烏龍獸賞給他。那大漢聽了,露出不捨之意,口中道:這那少年拽住他衣襟道:好九哥,我已答應了他。你可不能不捨!那大漢笑道:都是父汗將你寵壞了。那少年嘟噥道:當年父汗的飛雲駒,我也曾要來騎過。你這烏龍獸,我便要不得麼?又拽住那大漢袍襟,不住地央求。

    原來這少年乃是努爾哈赤最小的兒子多鐸。努爾哈赤戎馬一生,老來得子,自是格外寵愛,故在多鐸幾歲時,便封他為貝勒,與諸王公大臣同列。皇太極登基之後,更將鑲藍旗也交給他統領。多鐸幼時即尊寵無比,行事上不免任性,此番既認定了要那匹烏龍獸,自然要使出渾身解數,與那大漢纏個沒完沒了。

    那大漢本是努爾哈赤第九子多爾袞,與多鐸又是一母所生,素日對幼弟便格外喜愛,眼見推托不過,只得道:恩公既是喜愛,我相贈便是。多鐸喜不自勝,拉住週四道:一會兒去我營中,你若見了喜歡的東西,我也一併送給你。

    幾人說話之時,帳外眾將已紛紛走了進來。有幾人從週四身邊走過,仍有恨恨之意。多鐸見眾人面色不善,拉週四站到一邊,悄聲道:你適才打了阿濟格,他旗下幾將定然怨恨於你。週四抬起頭來,見迎面幾人正惡狠狠望向自己,慌忙低下頭道:那可如何是好?多鐸低聲笑道:等大軍開仗之時,你只須顯些手段,他們見了你武藝,便不敢將你怎樣了。週四點了點頭,又輕聲道:皇上真的不會怪我麼?多鐸笑道:我汗兄胸裝雄兵百萬,豈能計較那些小事。週四哦了一聲,不再言語,心中卻想:這個皇上寬容大度,確非常人可及。

    便在這時,忽見帳外急匆匆奔入一人,跪地道:啟稟大汗,山海關總兵趙率教,統兵數萬,已到遵化東北三屯營處。皇太極面色一變,追問道:袁崇煥可隨隊前來?那人道:不曾見袁字旗號。皇太極神色稍緩,向一人謙聲道:范先生看趙率教此來,意欲何為?那人上前幾步,躬身道:依臣之見,趙率教此來,必是要阻我大軍進逼明都。

    週四見此人四十多歲年紀,相貌儒雅,一副胸有成竹之態,心想:此人是誰?怎麼皇上與他說話也這般恭敬?他卻不知,這說話之人,便是滿洲軍中足智多謀的範文程范先生。此公據言為宋朝大儒范仲淹之後,年輕時因感太祖知遇之恩,盡心效力馬前,扶佐愛新覺羅氏建業立國,功勳可謂卓著。太祖生前,亦禮敬三分,多承教誨。太宗即位後,更是倚為股肱,朝夕不離。

    週四正自狐疑,卻聽皇太極道:趙率教乃袁崇煥手下名將,前番在錦州時,便與他見過幾陣,確是勇略過人。範文程笑道:趙率教雖是勇武,卻不足慮。此番前來,更犯了兵家之忌。皇太極道:願聞其詳。範文程道:他此次前來,必是得了明廷飛檄,命其入援京畿。他揮兵至此,定要匆忙與我交戰,意欲拖住我大軍前行,好讓明廷各路人馬有暇會集京師,此其一也。皇太極點頭道:那第二呢?範文程撚鬚道:山海關守關兵將不過十萬,趙率教領命勤王,料不敢傾巢而出。臣料他所攜兵馬多不過五六萬,以寡敵眾,兵家之忌。

    皇大極喜道:先生所言不差。那第三呢?範文程笑道:趙率教乃愚忠之人,奉檄出兵,必晝夜驅馳。山海關距此數百里,他便至此,亦已是疲憊之旅,不足為慮了。汗王只需派二旗人馬,從左右兩翼攻之,余旗靜待合圍,不出半日,其必全軍覆沒。

    皇太極大喜,吩咐眾將道:岳托引鑲白旗精兵二萬,與敵正面交鋒。多爾袞、濟爾哈朗各率正紅、正藍兩旗人馬二萬,從南北兩面將敵圍在垓心。豪格引鑲紅旗一萬人馬,為眾軍策應,防敵突圍。眾將領命,各自出帳整點本旗人馬去了。皇太極見眾將去了大半,沖範文程笑道:先生與我登高下望,看趙率教如何敵我四旗強兵。範文程沉思道:趙率教不足掛齒,臣只怕不日袁崇煥便要到了。皇太極神色驟變,問道:此人若來,如何是好?範文程道:為今之計,宜早取明都。皇太極憂慮道:只怕明都未克,其人已至。範文程沉吟片刻,展眉道:袁崇煥若來,臣自有妙計除他。皇太極道:不知先生有何良策?範文程微微一笑道:時機未到,恕臣暫不相告。

    皇太極哈哈一笑道:先生既有良謀,我無憂矣!攜範文程並步出帳。多鐸忙拉著週四,與余將隨後跟出。皇太極剛一出帳,兩旁衛士已將一副金葉甲披在他身上,跟著牽來他所騎的千里嘶風馬,扶著他跳上馬背。皇太極手執金鞭,沖眾將道:點正黃旗人馬兩萬,與我上東邊高坡觀陣。說罷揚鞭打馬,向營門馳去。兩旁衛士各上戰馬,前呼後擁地護在左右。

    只聽得畫角聲響,大營內頃刻之間,已點齊人馬兩萬,一時馬隊、步隊、長槍隊、短刀隊、強弩隊、籐牌隊齊齊整裝待命。片刻鼓角聲起,六軍齊發,浩浩蕩蕩望東面高坡奔去。

    多鐸見御營人馬已動,忙向左右道:我那匹烏龍獸可換了金鞍?一名健卒答應一聲,將烏龍獸牽到多鐸面前。多鐸見戰馬配過新鞍後,格外的精神,喜道:四哥,我二人同乘這匹馬,一會兒便能趕上汗兄。與週四攜手跳上馬背,箭打地一般,向東追來。

    二人性急馬快,轉眼間追上御營大軍。週四見人馬行進雖快,卻是整飭不亂,數萬之眾只發出馬蹄踏地與兵器碰擊之聲,人人臉上均露出悍然之色,彷彿兵戈到處,天地亦能崩摧,不由倒吸一口冷氣,心驚肉跳地想:我若真陷進這等狼虎軍中,哪還能逃得性命?想到自己適才竟敢沖犯大汗,直驚出一身冷汗。

    多鐸見皇太極等數十騎已立馬東坡之上,忙又揮了幾鞭。烏龍獸吃痛,嘶吼一聲,風馳電掣般衝上坡來。皇太極瞥了一眼,見是他二人來在身旁,便不再理會,手指前面一片開闊的平野,與範文程又說了起來。一會光景,上百員軍中悍將也都上得高坡,立馬於皇太極左近。

    週四坐在馬上,向東面坡下望去,見距此百餘丈遠,已有數萬人馬一字排開,看軍中旗號,知是岳托所率的鑲白旗兵將。側目眺望,只見南北兩面山坳之中,隱隱有旌旗晃動,暗想:兩面山坳中,必是多爾袞和濟爾哈朗的伏兵無疑。怎地他幾旗人馬,來得如此之快?縱目向東望去,只見正東面三四里遠,有一隊人馬正緩緩向前逼來,心中納悶:這支人馬想必是趙率教所率的山海關精兵。只是他如此輕率入圍,豈不要全軍盡沒?他雖不懂軍中衝陣之法,但見四下裡滿洲兵以逸待勞,已有合圍之勢,不禁佩服那位范先生確是料事如神。

    卻聽皇太極朗聲道:趙率教臨陣輕動,犯了兵家之忌。他欲以區區幾萬人馬,與我決戰,豈非螳臂擋車?範文程道:汗王看明廷人馬,可有多少?皇太極笑道:先生適才說他率兵多不過五萬,我看只有三萬之眾。範文程笑道:臣料敵不明,讓汗王見笑了。依臣看來,趙率教所統人馬,足有七八萬之多。皇太極驚道:何以見得?範文程道:趙率教非是庸將,如何看不出我南北兩面早有伏兵?他隨袁崇煥多年,最善攻堅待援之法。臣料他迎面而來之敵是虛,乘我無備,擊我南北伏兵是實。

    皇太極疑道:莫非他早在南北兩面設下伏兵?範文程輕歎一聲道:臣千算萬算,只未算到趙率教竟然棄山海關不顧,幾傾巢而至。皇太極道:若此當如何應之?範文程思忖片刻,又露出笑容道:少頃交戰,臣自有妙策敗之。二人說話之時,正黃旗兩萬人馬已列隊高坡之上。範文程見了,微微點頭,似有成竹在胸。

    便在這時,明軍三萬人馬已逼到數百丈遠近。但見塵土飛揚,捲起騰騰殺氣,人喊馬嘶,直似海立山奔,氣勢極是逼人。

    坡下鑲白旗傳令官飛馬上坡道:敵軍已至,可否迎戰?皇太極望向範文程道:先生看範文程道:傳令岳托,不見山上令旗招動,不得擅自迎戰。敵若攻時,只以硬弩阻之。傳令官領命,打馬揚塵而去。眾將皆不明其意,但素知這位范先生算無遺策,均不便多問。

    皇太極道:敵軍已至,先生何以不戰?範文程手指坡下明軍道:來犯之敵,只是趙率教誘兵。他料我見其兵至,必會命南北兩處伏兵殺出,斷其後路。待我南北伏兵動時,他卻猝然引所伏奇兵殺出。我南北伏兵不備,必為其所敗。皇太極道:趙率教深通奇正之法,真乃將才!不知先生以何法應之?範文程道:我不與其誘兵交鋒,其計已敗,此股誘兵必然心怯潰退。待敵退時,急命岳托引兵逐之,趙率教定要引所伏精兵接應。那時再命我南北伏兵從其後翼兜上,合圍之勢已成。又衝一將道:你去告之豪格,令其引本部人馬繞行向東,待敵敗時,務要將其阻住。那將領命,打馬而去。

    皇太極喜道:先生明見萬里,確是話音未落,忽聽北面山坳中號炮聲響,接著傳來喊殺之聲。眾人遙望北面,皆不明其故。範文程驚呼道:糟了!我中率教詭計,多爾袞休矣!皇太極道:如何中計?範文程搓手道:我只當率教要在南北兩面分設伏兵,不想他卻只將重兵伏於北面。皇太極道:該當如何應之?範文程舉目遠望,微現驚慌道:速命南面伏兵向北面救援,再命岳托即刻迎戰來犯誘敵,務要將其拖住。長歎一聲,又道:如此一來,我軍已失合圍之力,便算我眾敵寡,亦已成混戰之勢了!說話之時,旗牌官已搖動令旗。但見坡下鑲白旗五萬健卒,如出山猛虎一般,向迎面明軍衝去。南面山坳之中的數萬伏兵,也疾疾狂捲向北。

    週四立馬坡上,見頃刻鼓角喧天,喊殺四起,坡下數萬人馬攪在一起,明軍三萬之眾對滿洲兩萬精兵,竟絲毫不落下風,不禁暗暗稱奇。縱目北望,只見殺聲震天,煙塵滾滾,雙方兵將卻都隱在山坳之中。

    皇太極向下望去,見兩軍人馬各分成數股,往來衝突,縱橫交錯,急切間誰也佔不到便宜,知如此鬥法,非但不能全殲明軍,自家人馬更要死傷慘重,對範文程道:敵軍悍勇,看來只得用正黃旗人馬下去助戰了。範文程道:汗王切莫輕動,此刻時機未到。兩旁眾將道:此時下坡助戰,必能全殲此股明軍。先生何故阻攔?範文程搖頭道:坡下敵我混雜交錯,已不能聚而殲之,便再下去數萬人馬,仍非一時能勝。如此一來,反要驚走山坳內大股明軍。此時宜傳令山坳內兩旗人馬,速退出山坳,合軍此處。一將疑道:為何如此?範文程道:山坳內地勢複雜,趙率教先我伏兵於此,必佔地利,多爾袞與濟爾哈朗雖有數萬之眾,亦不能勝他。現我回軍出坳,他若不追,此間三萬明軍必被我三股人馬所殲。他若追時,我且讓他兩軍合在一處,後再合圍聚殲。皇太極與眾將深以為然,忙命手下搖旗傳令。

    片刻之間,只見山坳內彷彿突然竄出兩條巨蟒,正紅、正藍兩旗人馬落潮般退了出來。隨見一彪人馬猶如出海驚龍,裹著漫天塵沙,旋風般隨後殺出,撲喇喇數十面大旗上,龍飛鳳舞地繡著斗大的趙字。

    範文程見了,拊掌笑道:趙率教中我計了!轉身沖令旗官道:命正紅、正藍兩旗閃開道路,讓兩股明軍會合。不多時,兩股明軍已聚在一處。滿洲三旗人馬卻四下圈圍,漸漸將明軍困在垓心。

    皇太極見明軍終於被團團圍住,面露喜色道:今日若能全殲敵軍,實如斬袁崇煥一臂!他平生所患者,只袁崇煥一人,這時眼見山海關精兵盡被困住,實是喜不自勝。兩旁眾將見龍顏喜悅,也都不住地大聲呼喝。誰知喊不數聲,人人臉上都現出驚愕之情,張口瞪目地望向坡下,再也發不出聲。

    但見亂軍中一員大將,白馬銀槍,烏甲黑袍,雖在箭雨槍林之中,仍是橫衝直撞,如入無人之境。只頃刻間,已殺了滿洲猛將數人,縱馬奔馳之際,一桿槍猶似騰蛟起鳳;搴旗斬將,直如風摧枯草一般。

    坡上眾人見這將所到之處,立時便能撕開一條缺口,滿洲驍將竟無人敢觸其鋒,端的是虎振龍威氣概,地動山搖威風,一時驚恐萬狀,莫不膽寒。

    坡下數萬明軍也都以這將馬首是瞻,但教這將精神抖擻,兵士們便個個虎躍龍騰,奮不顧身。眼見數萬之眾,竟與滿洲六萬精兵鬥得旗鼓相當,勝負不分。

    皇太極見這將一桿槍殺得滿洲兵將人人股慄,個個心驚,讚道:將軍神勇,猶勝當年!兩旁眾將聽在耳中,皆現羞愧之色。

    皇太極望向眾將,慨歎道:鼙鼓響而思良將。明有率教,勇冠三軍,我雖有數萬之眾,卻無一人能擋其鋒!原來坡下那員大將,正是此次明軍主將,山海關總兵趙率教。

    皇太極話音剛落,早惱了身旁三員大將。這三人隨太祖皇帝多年,皆是軍中勇將,當下齊聲道:汗王勿憂,待末將取其人頭來獻!皇太極欲激惱三將,搖頭道:趙率教世之勇將,爾等非其敵手。三將聞言,鬚髮皆立,發一聲吼,齊奔坡下衝來。眾人見三將勢若猛虎,齊聲呼喝,助其聲威。

    那三將去得好快,轉眼間奔到趙率教近前,三匹馬丁字排開,將率教圍在當中。皇太極遙遙望見,忙沖兩旁道:快快擂鼓,助三位將軍建功!哪知鼓聲剛起,一將已被率教刺於馬下。另一將揮刀剁時,又被率教一槍兜頭擊落。剩下那將毫無懼意,狼牙棒橫著推出,撞向率教胸口。不意率教手快,抓住狼牙棒的棒桿,運勁之下,把那將從馬背上拽了過來。那將只覺身子一懸,隨即猛然升起,一時尚不明其故。坡上眾人看得真切,眼見率教單臂將那將舉在空中,無不駭然。

    卻聽率教高聲吼道:韃子大汗聽著:我今率兵到此,便是要與爾等決一死戰。你八旗兵將盡可放馬上前!聲音遠遠蕩出,雖在千軍萬馬之中,人人仍聽得清清楚楚。明軍將士見主將豪情慷慨,精神都是一振。滿洲兵將卻紛紛後退,鬥志大衰。

    皇太極見率教聲若奔雷的一吼,竟嚇得三旗猛將無人敢攖其鋒,歎道:此人驍勇,無人能及!兩旁眾將均感惶愧,但自忖非率教敵手,皆不敢出。

    便在這時,忽聽率教又大吼道:眾位兄弟,今日我等只求死,不求生,大伙痛痛快快地殺韃子!隨聽明軍將士震天價喊道:殺韃子!殺韃子!喊聲此起彼伏,響徹平野,到後來四方盡皆呼應,經久不絕。

    皇太極見明軍軍心如鐵,黯然道:袁崇煥治軍振旅之法,我不及啊!他前番於寧遠、錦州等地,曾數敗於袁崇煥之手,餘悸本就未消,這時見崇煥手下一將,猶有這等勇謀,不由得對此番揮師南犯,生出些許懊喪憂慮,心下隱隱然已有回師之意,側身對範文程道:明軍如此死戰,先生可有妙策圖之?

    範文程於兩軍混戰之時,一直沉默不語,聽皇太極問詢,說道:明軍此戰,是拼著全軍覆沒,也要挫傷我大軍銳氣。如此下去,不但三旗人馬要死傷過半,恐怕更要誤了我軍進逼明都的行程。皇太極道:看來只得命正黃旗人馬下去助戰了。範文程搖頭道:此時坡上人馬,仍未可輕動。手指坡下,又道:明軍之所以久戰不敗,皆因趙率教拚死而戰,鼓動三軍士氣之故。若能斬了此人,軍心必然動搖。那時再令坡上人馬殺出,一戰可獲全勝。皇太極道:只是軍中實無此勇將。範文程笑道:汗王可記得我大軍入龍井關時,是何人帶路?皇太極道:是喀爾沁王帳下大將多布倫吧?範文程道:汗王不知,此人乃蒙古各部落中第一猛將,若斬率教,唯有此人。

    皇太極大喜,朗聲道:多布倫何在?一將打馬出列,來到近前道:小將在此!皇太極見這將燕頜虎頸,身材魁梧,端坐馬上,猶如鐵塔相仿,心下暗暗稱讚,揮鞭遙指率教道:你可斬得此人?多布倫怒目向坡下望了一眼,冷笑道:此人雖勇,小將卻可斬之。皇太極喜道:你若能斬了此人,立賞黃金千兩。待大軍回師滅了察哈爾部,便封你為察哈爾之王。

    原來這察哈爾部,乃是滿洲西北的強大部落,源出蒙古,系元末順帝的子孫,因其勢力強大,故常脅掠蒙古諸部。諸部苦不堪言,多來歸附滿洲,請太宗出兵討伐。其時太宗兵強馬壯,亦生興討之意。偏巧此次太宗引兵攻明,途經蒙古喀爾沁部,喀爾沁王又求太宗班師後能乘勢攻打察哈爾部,太宗許之。喀爾沁王大喜,命帳下猛將多布倫為滿軍入龍井關時嚮導,更派五千蒙古鐵騎隨軍同往,任太宗驅遣。後察哈爾部果為滿洲所滅,其部遺族來降,獻上元代皇帝傳國玉璽。太宗大喜,遂於崇禎九年登極稱尊,改國號為大清,易天聰十年為崇德元年。斯後所謂清國即由此而始。

    卻說皇太極一言出口,眾人皆聳然動容。多布倫更是心喜若狂,顫聲道:小將這便取其人頭,獻於大汗馬前。催動胯下戰馬,直似一團烏雲,望坡下捲去。眾將見他下坡時聲勢奪人,皆鼓掌歡呼,壯其虎威。皇太極令坡上軍士擂鼓吹角,助此悍將斬將奪旗。

    多布倫手舞一把大斧,旋風般殺入亂軍之中,所過之處,立時有數員明將血濺當地。只聽得驚呼聲起,滿明兩軍似落潮一般,齊齊閃向兩旁。頃刻之間,在場中閃出一塊空地。多布倫大吼一聲,怒獅般向趙率教撲去。趙率教大笑一聲,打馬舉槍來迎。二人相向而馳,勢頭均猛,眼見兩匹戰馬便要撞在一起,兩馬前蹄竟同時抬起,將馬上二將陡地騰高數尺。只聽當當兵器撞擊聲響,二人倏忽間已鬥了數招。

    坡上眾人見多布倫與趙率教斗在一處,皆目不轉睛地向下觀看,眼見二將虎躍龍騰,鬥得著實凶險,人人緊握雙拳,大氣不喘。坡下數萬之眾,本依野外衝陣之法,分做數股,或狂突,或截圍,鬥得淋漓酣暢。這時見二將走馬燈似地往來相搏,都看出此戰實幹系兩軍士氣,當下數股人馬各以籐牌手擋住附近敵軍,數萬雙眼睛不約而同地望向空場之中。

    多布倫與敵將戰不數合,試出對方不但力大槍猛,武藝更是精純,輕視之意盡去。但想到若能斬了這員明將,滿洲大汗定不食言,精神又是一振,大斧舞得如癲如狂,隱隱有風雷之聲。

    趙率教與來將數招一過,也是吃驚不小,知此人實是生平罕遇的勁敵,暗暗合計:今日眾軍面前,若斬得此將,韃子們軍心必怯。我乘勢衝上高坡,便殺不了韃子大汗,亦能挫動韃子銳氣,使其不敢貿然犯京。想罷撥開敵將來斧。大槍順勢直進,一式中平槍疾刺來將心窩。槍到中途,驀地向下滑了數寸,槍尖顫抖不定,又向敵將小腹挑去。他所使乃祖傳的趙氏大奇槍槍法,最講形求平正,神見專奇,連環三十二式槍法中,又以八式中平槍最為奇幻莫測。

    他戎馬多年,便是以這八式槍法,而與盧象、曹文詔、周遇吉三人並稱為明軍中四大神將。後隨袁崇煥衛戍遼東,功勳卓著,更被譽為關外第一神槍。

    多布倫見敵將一桿大槍本已撲奔胸口,霍地又抖出片片槍花,反奔小腹刺來,忙揮斧向對方槍桿中間撞去。一撞之下,對方槍頭上數片槍花登時無影無蹤。

    趙率教料不到化外粗豪之人,竟識得自己這一式槍法的妙處,心中驚佩,當下舌綻春雷,吼得一聲,手臂震處,一桿槍彷彿變成了一條長鞭,恍恍惚惚,捲向多布倫脖頸。多布倫見對方槍上竟有這等稀奇古怪的招式,知其中必有機巧,自己若匆忙遮擋,恐為所乘。他自幼長於蒙古,本就有粗獷豪邁之性,加之數年來隨喀爾沁王與察哈爾部交戰,更練得猛惡無比,凶蠻異常。眼見敵將兵器已至,全然不睬,大斧橫掄而出,帶一股驚風,斬向敵將腰際。

    趙率教大吃一驚,身子向後便倒,貼在馬背之上。只聽卡嚓一聲,前胸護心鏡被來斧劈碎,跟著一陣巨痛,肋下已被斧尖劃了半寸來深的口子。明軍見主將負傷,人人驚恐。滿洲兵將卻歡聲雷動,欣然雀躍。

    多布倫一招得手,哪容對方喘息,斧桿微向裡翻,兜頭又向趙率教剁來。趙率教未及起身,敵將大斧又至,心中一黯:我若就此陣亡,大軍必敗!危急之中,只得單臂揮槍迎上來斧。怎奈他身躺馬背之上,渾身力道只能使出三四成,槍碰斧桿,只稍稍阻其來勢,大斧向下壓來,離他頭顱不過二尺之距。他單臂擎槍,如何能抗得多布倫下壓的神力?霎時只覺一條臂膀麻軟難當,直欲脫力,不由得悲呼一聲,閉上虎目。

    明軍將士見主將命在須臾,盡皆失色。有幾將狂吼聲中,瘋魔般向空場馳來,奔到中途,便被數十員敵將截住。滿洲數萬人馬揮戈搖旗,躍躍向前,只待明軍主將一死,立時一鼓作氣,全殲明軍。趙率教躺在馬上,聽四下裡鼓角大震,喊殺聲又起,心急如焚:我若一死,負朝廷厚望是小,恐怕大軍敗北後,韃子兵便要直搗京城了。惶急之下,左手不由自主地伸到背後,欲按住馬背,借力撐起身來。一摸之下,手指忽觸到走獸壺中的一支狼牙羽箭,微一分神,多布倫一柄大斧又壓下尺餘。

    當此千鈞一髮之際,他哪敢有片刻遲疑,猛地抽出狼牙箭,拼盡全力望多布倫面上擲去。這一擲力道著實強勁,噗地一聲,正紮在多布倫顴骨之上,居然入骨逾寸。多布倫料不到敵將有此殺招,慘呼一聲,拋了大斧,雙手掩在面上。趙率教槍上壓力驟失,猛然坐起,大槍如吐芯長蛇,平平刺出,半尺多長的槍頭盡沒於敵將腹中。多布倫中槍之下,鮮血狂噴,都濺在趙率教臉上。趙率教一驚,抽槍再刺,槍桿卻被多布倫死死抓住。他用力回奪,不想對方中槍之後,力氣反比前時大了幾倍,無論如何抽拽,一條槍竟未撼動分毫。

    他這一驚實是非同小可,眼見敵將血污滿面,眉目猙獰,嗆啷啷抽出肋下寶劍,沒命價地向敵將砍去。血光閃處,多布倫一條左臂被齊根卸了下來。

    這蒙將多布倫,亦是鐵骨鋼筋的硬漢,雖受重創,兀自鬥志不減,突然雙足離蹬,縱上馬頸,兩腿用力一擰,那馬陡地轉過身來,後蹄騰空,踹向趙率教面門。蒙古騎術本就冠絕天下,多布倫更是此中佼佼,這等以馬襲人之技,正是他平素馳騁大漠時的拿手好戲。

    趙率教倉促不備,肩頭上便被踢中,栽了兩栽,險些從馬上跌落下來。雖是如此,手中利劍仍將一隻馬腿削斷,戰馬癱倒在地,多布倫從馬上跌了下來。趙率教打馬上前,長劍疾疾揮落。多布倫躲閃不及,只得以右臂相迎,寒光一閃,一條臂膀又被削斷。

    此時他雙臂盡失,已知絕難活命,蜷坐在地,沖趙率教冷笑道:你暗箭傷人,算不得好男子!趙率教哈哈大笑,手起劍落,將多布倫人頭砍下,就勢一插,挑在長劍之上,縱聲喝道:今日無論是蒙古韃子,還是滿洲韃子,都要教他人頭落地!將人頭高舉在劍尖上,打馬在場中奔馳開來。

    明軍見主將威風凜凜,又生出勃勃鬥志,齊呼道:教韃子人頭落地!喊聲在天地間久久迴盪,直如山呼海嘯。

    皇太極立馬坡上,本以為多布倫必勝無疑,誰知變生頃刻,猛將喋血。他雖身經百戰,勝敗不驚,當此境地,也不由暗自懊惱,眼見坡下三旗人馬俱失鬥志,陣形散亂,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忽聽趙率教高聲喊道:弟兄們,隨我衝上高坡,殺了韃子大汗!只見明軍數股馬隊如狂潮一般,向坡上衝來。滿洲兵將軍心已怯,但見明軍有犯駕之意,也不由激起了敵愾之心。大隊中一萬長槍手拚死上前,將明軍攔住。更有鑲白旗一萬籐牌手蜂擁上前,銅牆鐵壁般護住高坡。

    皇太極見明軍勇不可擋,憤聲道:三旗人馬苦鬥半日,竟不能挫敵銳氣!範文程從旁道:看來只得調正黃旗下去助戰了。皇太極歎息一聲,正要向下傳令,忽聽多鐸嚷道:汗兄,我保一人,必能取趙率教人頭!皇太極道:何人?多鐸回頭指向週四道:便是他!

    皇太極一愣之間,面現喜色,望定週四道:你可斬得此人?週四於兩軍交戰之際,眼見屍橫遍野,血流成渠,無論明軍滿軍,只要一股人馬稍一停滯,立被圍殲,直嚇得心驚肉跳,昆明城外一幕幕景象又夢魘般浮現在腦海之中,聽皇太極一問,忙不迭地擺手道:我我不行。多鐸急道:你為何不允?週四低下頭去。

    幾員大將恨他畏縮不前,都指指點點地罵了起來。多鐸見眾人皆有怒容,忙湊在週四耳邊道:罵你的這幾人,都是阿濟格手下的大將。你若不上陣衝殺,幾人必要在汗王面前說你壞話。週四一驚,暗想:我前時得罪了皇上,眾人已怨恨於我。我需盡早離開他們。多鐸見他仍是不語,低聲道:你適才冒犯了汗王,他不但不怪你,還說要給你一生榮華。此時他有求於你,你忍心不幫他麼?週四心中稍動:這個皇上不計人過,確是對我不錯。

    忽聽一將怒聲道:這小兒在帳中沖犯大汗時,本該將他殺了。此時他臨陣退縮,更當五馬裂屍!原來滿洲人眾率真粗豪,對臨陣怯懦者皆施五馬分屍之刑。週四聞言,驚恐萬狀。皇太極溫聲道:我大軍中軍紀嚴明,對怯敵者皆施重刑。但我知你是忠勇之人,又怎忍心加害?週四見他目中滿是殷切之意,心中一熱,便要脫口答允,但眼望坡下塵土飛揚,殺聲震天,懼意又起,喃喃道:我我腹中飢餓,無力廝殺。

    皇太極聽他口氣鬆動,笑道:腹中無食,自是無力殺敵。取下頭上的金盔道:恩格德爾,快將你戰馬殺了,用頭盔取馬血給壯士充飢。話音剛落,適才辱罵週四的那員大將失聲道:大汗原來此人正是額駙恩格德爾。

    皇太極不悅道:快些動手殺馬!說話之時,一將已接過金盔,遞到恩格德爾手上。恩格德爾見大汗心意已決,只得跳下戰馬,揮刀斬在馬頸上。他心中雖是不忍,下手卻是甚重,戰馬中刀,噗通跌倒,頸中汩汩流出血來。不多時,恩格德爾接了滿滿一頭盔馬血,送到皇太極手上。

    皇太極手捧頭盔,笑望週四道:我知你乃忠義慷慨之士,故不敢以名爵財帛相誘,僅以盔中熱血,權壯行色。說罷將金盔遞到週四手上。週四只覺腥氣撲面,聞之欲嘔,正要推卻,卻聽多鐸道:我滿洲勇士,若能用大汗的金盔飲血,那便是最大的榮耀。你今日得此殊榮,可不能推辭。

    週四眼望眾將面色陰沉,似乎又是羨慕,又是不平,只有皇太極與多鐸二人目光切切,心道:這個皇帝不但不以名利誘我,在眾人面前,還如此回護信賴我。我若令其失望,眾人小覷我是小,恐怕暗地更要恥笑皇上。想到這裡,一腔熱血衝上頂門,舉盔仰頭,一口氣將馬血盡皆飲下。

    皇太極見他飲血時神色冷傲,自有一股奪人的豪氣,拊掌道:好!我未誤識其人!眾將見這少年轉瞬間神情大變,再無半點怯懦之態,均感詫異。多鐸也覺自豪,沖週四道:你用什麼兵器?我去給你選來。週四望了望坡下道:你在此等我便是。攬住多鐸,將他輕輕放到地上,腳尖微一點蹬,流星般躥了出去。那烏龍獸四蹄著地時甚是輕快,奔跑之際,竟未揚起半點塵土。

    皇大極見他一人一馬去得雖快,卻無多大聲勢,一顆心又懸了起來,尋思:這少年雖有些勇力,不知能否是趙率教之敵?他暗自擔心,倒忘了命人擂鼓助威。眾將見大汗默不作聲,都冷眼觀望,不少人只盼這少年殞命軍中才好。坡上雖有數萬之眾,只有多鐸人一高聲呼喊。

    鑲白旗萬餘名護坡的籐牌手,眼見坡上衝下一人,忙閃開一條道路,讓其通過。週四打馬向前,直奔迎面一股明軍衝來。

    兩員明將見一人疾疾而至,各催戰馬,挺槍來迎。兩條槍一左一右,齊向週四前胸扎來。週四馬快,一時收韁不住,見兩條槍已到胸前,伸手將兩支槍桿抓住,猛一踹蹬,半點不停地向前疾馳,直將二將從馬上拽了下來。二將手抓大槍,仍是毫不鬆脫。週四眼見迎面一將又至,左手槍向後搠去,噗地一聲,把一將釘在地上,右手緊握槍桿,驟然揮出,將另一員將掄得騰空而起,砸向迎面來將。二將撞在一處,直碰得頭破骨裂,齊齊栽僕於地。

    這幾下恍如行雲流水,中間全無半點遲疑停留。坡上眾將見他奔馳不停,揮手間連斃三將,都吃一驚。皇太極喜形於色道:此子驍勇,我何懼率教!範文程見大汗喜極,也不住地撚鬚點頭。

    週四在軍中左右衝殺,又殺了明軍數員猛將,但見四周俱是殺紅了眼的明軍將士,也自駭異:這大軍中刀槍無眼,我若停得久了,恐有閃失。應快些尋著那個什麼趙率教,殺了他向皇上覆命。他心急火燎,欲尋率教廝鬥,但亂軍之中,只見一隊隊人馬你來我往,混亂雜錯,卻哪有率教的影子?他情急之下,大聲喝道:趙率教何在?快到我馬前受死!此時兩軍殺得天昏地暗,但他一言出口,人人都覺這喊聲彷彿就在自己身邊。

    週四喊聲甫畢,三員明將已奔到他近前。一將揮槍指著他道:你著漢人衣冠,如何為韃子賣命?另一將怒喝道:休與他多言!舞動手中雁翎刀,向週四頭上劈來。週四嘿嘿冷笑,大槍閃電般搠出。那將雁翎刀尚未劈落,前胸已被刺了三四個血洞,汩汩流出血來,扔了大刀,一頭栽下馬背。

    餘下二將見他槍法了得,懼意陡生,撥轉馬頭,向一股明軍馬隊中逃去。週四見二人欲走,打馬追來。他胯下烏龍獸腳程本快,倏忽間奔到一將背後。那將見他趕至,突然反背掄槍,掃其馬頭。週四舉槍將來槍掛住,左手伸出,抓住那將袢甲絛,用力之下,將他提下馬來。另一將卻趁勢躥入自家馬隊之中。

    週四提著一將,放眼四望,只見週遭人仰馬翻,戈矛如林,塵土四起,將雙目也迷得欲睜不能,驚怒之下,將那將舉在空中,狂呼道:趙率教若不來時,我便將他手下戰將盡皆殺了!說話間勁力狂吐,震得手中明將筋斷骨裂,一口鮮血直躥起兩丈來高。

    忽聽一人怒吼道:無恥小兒,可還知家國之辱麼?這一聲吼,猶如拍岸驚濤,震得四下戰馬也隨著嘶鳴起來。週四循聲望去,見身背後一匹馬上,威風凜凜坐了一人,橫槍立目,聲勢奪人,卻不是趙率教是誰!他心中一喜,朗聲道:皇上教我來取你人頭,你只放馬過來。趙率教怒極反笑道:童蒙小兒,急著領死麼?話音剛落,週四忽將手中明將擲了過來。趙率教一驚,伸手去接,剛觸到那將屍身,立覺來力大得驚人,自己一條臂膀竟接之不住。他久在軍中,最是好勝,當下也不閃身,硬生生將屍身攬在懷中,直震得前胸憋懣無比,胯下戰馬向後退了兩步。

    他半日來引軍廝殺,就算人不怯戰,馬力也已虛乏,眼見這少年一擲之力,竟比自己大了幾倍不止,不由暗暗叫苦。卻聽週四道:我敬你是以寡敵眾,不畏生死的好漢,今番不取你命,只將你抓到皇上馬前便是。話猶未了,一條槍恍恍惚惚向趙率教刺來。

    趙率教聽其一言,勃然大怒,眼見大槍已至,揮槍往外格擋。他槍法本就精純,惱怒之餘,更施出了大奇槍中橫格順挑,綿密連環的一式高四平迎門三槍。這迎門三槍乃是他槍法中精髓所在,端的迅猛靈巧,變化多端。只要對方兵器被他槍桿輕輕掛住,一桿槍立時便能生出諸般變化,槍尖指向任何一處,皆能在瞬間連環刺出三槍,令敵防不勝防。

    豈料大槍與對方來槍相碰之際,對方槍上忽生出一股黏力,與自己手中鐵槍粘在了一起。他久經戰陣,雖驚不亂,忙用力撤槍。突然一股勁風迎面襲至,繼而前胸一堵,竟似為巨杵所擊。定睛看時,只見那少年單掌劈空,又向自己擊來。他武藝雖精,卻不知世間還有憑空擊物的神功,一愣之下,右肩又被週四掌風撩中。二人相距丈餘,週四掌上勁風自不能傷其筋骨。饒是如此,趙率教仍感皮肉鑽心般疼痛。

    週四憑空連擊兩掌,仍不能將對方震落馬下,不禁焦急。他本意只想生擒率教,好回坡覆命,眼見若不施殺手,急切間實難勝了此人,目中忽露殺機,大槍陡地刺出,奔率教心窩搠來。趙率教見他槍法飄忽不定,難辨所指,似乎無論如何招架,都不能擺脫其無盡的後招余式,忙帶轉馬頭,向旁疾閃。閃身之時,肋下露出破綻,嗤地一聲,肋下甲葉被對方挑開。

    他征戰數年,為敵將所傷也曾有過幾次,但一招間便即掛綵,卻是絕無僅有。眼見對方槍上也看不出有何精妙的招式,自己竟躲閃不過,心頭一沉:我拚殺半日,精力已大不如前了。誰知週四第二槍隨隨便便地挑來,他仍是閃避不開,槍尖指處,一條右腿又鮮血淋漓。他忍痛提槍,本欲奮力死戰,忽見週四嘴角露出一絲古怪的笑容,神色間充滿了刻意的嘲弄,一時怒不可遏,大吼道:我今日若不殺你,枉為七尺男兒!從腰間抽出長劍,使一招撩劍式槍裡藏花,大槍橫掃而出,長劍迎頭劈下。

    週四見對方大槍橫掃而至,揮槍將其輕輕撥開,左手將馬韁拋出,纏在長劍之上,順勢向斜一引,趙率教手中長劍拿捏不住,掉在地上。週四輕踹馬蹬,烏龍獸躥到趙率教身側。趙率教大驚,回槍已然不及。週四左手伸出,抓住率教袢甲絲絛,猛一用力,欲將其拽下馬來。趙率教猝然被抓,大驚失色,死命踹蹬,向旁疾閃。週四手指如鉤,毫不鬆脫,砰地一聲,袢甲絛斷為數截,率教一身甲葉立時散開。

    週四見率教脫手欲逃,心中大急,手掌翻轉,結結實實擊在他後背。這一掌倉促而發,力道卻大,直打得率教後背甲葉飛散,一口血噴薄而出。週四一招得手,哪還容敵喘息?大槍反背撩出,又將趙率教頭盔掃落。

    趙率教受此重創,鬥志全失,身俯馬背,疾向東面竄去。東面百餘丈外,數千名明軍短刀隊見主將惶惶奔來,都大呼小叫,上前接應。週四見趙率教奔出十餘丈遠,急得大呼道:休走!休走!大槍猛擊馬臀,烏龍獸四蹄翻飛,向東馳來,眨眼間趕到趙率教馬後。

    週四見迎面明軍數千人馬,距己不過五六十丈,更有數員明將從四下裡狂奔來救,心知只要遲了一步,趙率教必要脫逃,大槍疾向前刺,紮在率教肩頭,兩臂較力,將他摜下馬背。

    四周明軍將士見主將落馬,人人目中噴火,疾疾來救。週四心中慌亂,知若不生擒率教,要挾眾軍,恐自身亦難保全,當即探下身去,向率教抓來。與此同時,鑲紅旗數萬馬隊,已將數股明軍截住。

    趙率教滾鞍落馬,只當這少年必要取命,不想這少年竟要將自己生擒,心頭大震:我若為其所擒,三軍鬥志必失,數萬人馬恐要毀於一旦!他本是殺身成仁的慷慨之士,眼看便要被擒受辱,猛然把心一橫:我若自刎沙場,眾軍哀慟之下,必會奮力死戰。如此方不負我率兵前來的初衷。身子向旁滾出,躲過週四的一抓,昂首怒喝道:無恥小兒,我大明錦繡江山,遲早要斷送在你們這些賊子手中!說話時鋼牙咬碎,鬚髮齊立。

    週四正要出手再抓,驟聽此語,心中一亂,眼見趙率教仰臥在地,衣甲凌亂,心道:我今日上陣擒他,可不知是對是錯?便在這時,趙率教已從身旁拾了一把軍刀,掙扎著站了起來。週四見他滿身血污,腳步踉蹌,奇道:你難道還要與我較量麼?端坐馬上,大槍指向率教。

    趙率教瞥了他一眼,隨即眼望四面被敵兵阻住的將士,縱聲道:率教今日以身殉國,再不能與兄弟們一同殺敵了。望兄弟們奮勇向前,切莫以我為念!將軍刀舉向空中,神情悲壯。

    四下明軍將士盡被滿洲人馬死命纏住,無力上前相救,聽主將高呼,皆哭喊道:趙將軍放心,我等誓與韃子血戰到底!跟著四面八方都響起殺韃子!殺韃子!的吼聲,如海嘯山呼,震耳欲聾。

    週四聽了這氣壯山河的吼聲,嚇得神魂失據,偷眼望向率教,只見他一雙虎目之中,竟閃出點點淚光,心頭一顫:莫非我今日所為,都是錯了?

    卻見趙率教向西面明京方向跪下身去,悲聲道:臣力竭矣,有負聖恩!說罷站起身來,擎刀四顧,仰天笑道:大丈夫戰死疆場,幸何如哉!笑不數聲,把刀刎頸,倒地而亡。

    滿洲兵將見趙率教自刎,皆吹呼道:趙率教死了,趙率教死了!一時人人振奮,頃刻之間,將明軍數股人馬盡皆衝散。坡前一萬名鑲白旗人馬,也狂呼著衝入陣中。

    週四見率教雖死,猶握刀瞪目,面露慘烈之色,心道:這等從容死節之士,我為何要與他為敵?難道我果真如他所說,是無恥禽獸麼?茫然之下,兜馬繞著率教屍身轉了數圈,心頭如壓重石。

    忽聽高坡上畫角聲響,兩萬人馬如一團黃雲,向坡下壓來,迅猛無倫,勢不可擋。週四見萬眾蓄勢而發,大有推山移海之威,心道:這兩萬精銳之師下得坡來,明軍必敗。我可不能讓人毀了這趙率教的屍身。探下身去,將屍身提上馬背,撥轉馬頭,向坡上奔來。

    他已生悔意,遇到明軍攔擋時,便向旁閃躲,不再揮槍殺戮。無奈明軍將士皆對其恨之入骨,見他擄了主將屍身打馬飛奔,都拼了性命,上前攔截。週四知若不揮槍抵擋,勢難走脫,把心一橫,又殺了明將數員,這才衝出一條血路,打馬上坡。坡上衝下來的正黃旗兵將見他迎面馳來,皆為他閃開一條道路。

    週四上坡之際,耳聽兩旁滿洲兵將歡呼喝彩,暗暗思忖:為何一個人愈是能殺戮,人們愈要為他喝彩?難道血腥本就能讓人快樂麼?心中雖是迷惑,但眼見四下人頭攢動,皆向自己揮矛搖戟,歡呼不止,又生出自得之意,將馬背上的屍身高高舉起,搖擺著向眾人炫耀。搖不數下,屍身上流淌出的血水濺在他臉上。

    他舉目上望,見趙率教一雙虎目半睜半閉,正望向自己,心道:這人是頂天立地的好漢,我卻搖其屍身,當眾自炫。這等無恥獸行,我怎還引以為榮?想到這裡,羞恥之心大起,將屍身放回馬背,再不理週遭喝彩聲。

《以待天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