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脫困

    週四艱難前行,途中數次跌倒,幾不能起。好在他心志頗堅,雖苦不輟,沿崎嶇的山路緩緩行來,足足用了大半天光景,方到山巔。

    此時日已西傾,山頂暮氣沉沉。他躺在地上喘息半晌,自覺精力回復了許多,心中倒也踏實。

    上山途中,他一直擔心使力過劇,又激發頑症,不免提心吊膽。這時細察體內毫無異狀,心下自是喜慰。他本是心寬之人,脫險後雖覺這痼疾去得蹊蹺,卻不願深思個中究竟,只道是上蒼施以恩澤,自家福祚不盡。偏巧這時又感到腹中飢餓,咕嚕嚕地叫個不止,如此一攪,心頭這層疑慮便拋之腦後。

    飢腸轆轆之下,著實難耐。他眼望四處春意雖顯,草木仍枯,不禁犯起愁來:這時節山荒嶺禿,卻到哪裡去尋食物?此山連綿不斷,我又傷不能行,一俟神疲力竭,怕要餓死在山中了。正沮喪時,忽見空中有數只野鳥撲翅盤旋,心中大喜:我雖行動不便,但運勁彈出石子,倒可將頭上飛禽擊落,充做食物。從地上拾起幾粒石子,運指力向空中彈去,石子破空,勁力十足,只是準頭稍差。幾隻野鳥受驚,齊向高處飛走,無一隻被石子擊中。

    週四眼見不中,並不焦躁,心想:我當年隨孟大哥南行,曾見他以石子擊落了許多山雞,手法乾淨利落,百發百中。當時只道必定容易得很,原來這裡面有些門道。他武功雖高,但這等憑目力、手勁施放暗器的手法卻不精熟。想到孟如庭於此道高己甚多,忽生妒意,又撿了幾粒石子,運足勁力向空中彈去。石子飛在半空,嗤嗤做響,上升勢頭極是迅疾。幾隻野鳥驚得啾啾亂叫,振翅向遠處飛去。

    週四眼睜睜看著野鳥飛走,方知這手法非一蹴可就,心中一陣煩亂,忙又抓了一把石子扣在手中,只待再有飛物經過,便一併擲出。心浮氣躁之下,前胸肌肉突然跳動起來,小腹也一收一鼓,不住地顫動。他情知有變,暗叫不好:莫非我適才使力太過,又惹出禍來。這念頭剛一閃出,突然間胸口大震,彷彿迎面有人使重手擊了他一掌,體內翻滾如潮,一腔熱血猛地衝上頭頂。

    週四又入夢魘,直驚得魂不附體:我此刻前胸巨震,便似那人重又擊我一掌,難道他掌力凝透至此,竟能在我體內潛隱多時,這才發作?他前時中掌後半昏半死,只覺那人掌力渾厚之極,至於是何路數,哪還有暇顧及?這時觸其鋒芒,覺出此股掌力竟與明王心經上的內力原屬一路,心底一片冰涼:原來那人擊我一掌,只是將我體內原有的兩股力道震得衝突開來,他這掌力卻猝然而入,悄然而隱,從旁靜觀其鬥。我適才依那經書的法門疏經導氣,大增了易筋經上的內勁,他這掌力避其鋒銳,暗地裡卻糾合了本屬同源的另一股力道,這時方攜手反撲。

    他想明此理,又急又恨,只得又翻開那本經書,從上面選了幾式,依樣做了起來。他雖知如此行事,無異於火上澆油,但只須易筋經上的內勁猛增,暫時能壓住另兩股窮凶極惡的力道,他便有暇另思它法,以求萬全。

    他適才習過經書中幾式,已然有些心得,依式而行,做來並不費力,漸漸佛家渾然樸澹之氣又生,沁沁然大有降妖伏魔之勢。那兩股暗相勾結的力道見其轉強,也一同趕上,當真是道高魔長,毫不相讓。到後來三股力道愈鬥愈強,好似都忘了敵友,忽爾咱兩個攜手並肩,敵愾同心;忽爾那一對反目成仇,誓不與共,改弦易轍,恍如兒戲,諸般異狀紛至沓來。

    週四覺出體內亂作一團,彷彿變成了絞殺的戰場,知再行此法,只有更增危厄,將經書遠遠拋出,一頭栽在地上,椎心般想:我只當皇天對我有情,誰想它送此經書與我,只不過為了加重我所受苦痛。看來這世上無一物對我存有真心,我對天對人,總是一廂情願,深信不疑,到頭來終被耍戲。

    他本是生具至情之人,其性如璞玉渾金,確是片塵不染。無奈初次鍾情,便遭挫辱,後來隨營劫掠,又模糊了廉恥善惡。蒙塵帶垢之下,偏又認定上蒼惡意凌人,全無悲憫,自不免怨無尤人,心思轉入歧途。

    一時咬牙忍痛,惡狠狠望向天空,暗想:這世間芸芸眾生,儘是些無情無義之輩,為欲所驅,哪有真心?便是這人人生畏的老天,也只徒居尊高,暗中又是何等的昏聵不仁!看來蒼天凡人,都不過爾爾,他們有情也罷,無情也罷,盡如螻蟻一般,渺不足道。我在揚州時,只覺女子配不上我的深情,今處此境,方知塵寰萬類,俱不配我半點真心。

    他身受極苦,神智已亂,想到憤慨之處,只覺自己受此非人折磨,都是上蒼有意捉弄,胸中怨憤如潮,滾滾難抑,不覺以手指天,大聲吼道:可惜我今日便這麼死了,不然定要攪得天塌地陷,教你傾於東南,倒於西北,再無半點顏面!話音未落,忽聽得半空中一聲巨響,大地隨之抖搖。

    週四一驚,仰面狂笑道:你既有知,難道不敢讓我活下來麼?聲音傳出,在山谷間久久迴盪,天空中卻沒了聲息。

    週四一急,體內三股力道鬥得更凶,一口鮮血噴出,就此沒了知覺

    次日清晨,旭日初升,野鳥聒噪。週四翻滾一夜,力盡神失,兀自未醒。

    過了不知多久,突然恢復了神智,稍有知覺,惡疾又糾纏發作,攪鬧起來。他昏沉一夜,虛弱不堪,連喊叫的力氣也不剩半點,眼望四外天朗氣清,處處隱含生機,心想:此季萬物俱含春意,我卻已行將就木,造化弄人,何至於此?這病根連周老伯也無法消弭,我昨日枉費心力,豈不可笑?看來老天早就給世人設下了許多陷阱,有的人能躲開這個,卻逃不出那個,無論是誰,只要一落入這陷阱之中,都是不能自拔,至死方休。各人心性不同,但各有各的毀心喪身之地,那也是無可奈何。

    他胡思亂想,體內仍是廝殺角鬥,毫不停歇。只是三股力道勢成鼎足,相互鉗制,情形雖萬分險惡,但彼此瞻前顧後,各有所忌,再鬥時便都一發即收,不敢肆意。

    週四覺出微妙,心道:我昨夜得以不死,看來倒是那人幫了大忙。他這掌力若不在我體內均衡其勢,只怕另兩股力道早已毀了我心脈,我又哪能活到現在?只是他這掌力與心經上的內力同屬一路,遲早要匯成一股,到那時我仍是難逃一死。

    果不出他所料,那兩股究屬同源的力道在體內衝突一夜,早就不耐,均盼能匯在一起,共摧夙敵。驀地裡一上一下,遠遠分開,隨即同時折轉,撞在了一處。週四只覺胸口一陣熾熱,兩股力道已於瞬間匯成了一股。這一來均衡之勢盡失,體內形勢陡變,兩大股勢不可擋的力道,又肆無忌憚地拚死相搏,來勢之凶,較前番強逾數倍。

    週四抱頭慘嚎,其痛實非言語所能形容,鮮血不住口地噴出,再也抑止不住,心中暗叫:這一回我可再難活命了。這賊老天終是不敢讓我留在人間!那兩股力道在經絡中逞強爭道,愈是淤塞不通之所,愈要莽撞先行,好似兩個醉漢遇於窄橋,橋下雖是萬丈深壑,二人卻均不肯退讓,你衝我擋,耍蠻使性,當真有不過此橋,便即同墜溝壑之勢。

    週四情知勢難再挽,心急如焚,料得如此下去,片時經脈盡數碎斷,其後散功之苦,便要與周應揚臨死前一般,淚水霎時湧了出來,心中對死充滿了從來未有過的恐懼。須知他前時從容就死,只因體內尚未到龍虎交崩,再難挽回的地步,這時他各脈鼓脹欲裂,距死只差一步,隱約已看到了陰間駭人的景象,無論何人到此境地,也不能從容處之,毫不變色。況且真氣沖蕩毀決,最是壞人神智,種種恐怖的幻覺在腦海中生出,直教人驚恐萬狀,頓時變成畏死的懦夫。

    便在這時,忽聽得東面山道間歌聲傳來,一人喉清韻雅,嘹亮唱道:大澤伏龍蛇,飛騰犯九天。勢可吞海岳,談笑易江山。這人剛一唱罷,西面坡後又有一人縱聲歌道:平生不與世沉浮,斬木揭竿仗劍出。猿鶴蟲沙等閒事,功成毀盡聖賢書。歌聲激昂壯烈,大有雄豪放拓之氣。

    一曲歌罷,只聽東面那人朗聲笑道:三弟總想著仗劍而出,功成於世。我看還是置身世外,圖個逍遙的好。西面那人道:方今豪雄並起,勢若燎原。我二人值此亂世,卻終日空谷清歌,虛耗歲月,豈不有負所學?東面那人邊走邊道:天下雖亂,可惜並無宏主,一干妖魔遲早糜滅。所謂卵與石鬥,毀碎無疑,動而有悔,出不得時。三弟豈可逆天而行?西面那人停下腳步,恨聲道:自古時勢造英雄不假,但英雄更能造出時勢,什麼逆天而行,那都是騙人的鬼話!你終日抱膝高臥,夜觀乾象,說什麼帝星不移,洪運起於建州,這難道不是欺人之談麼?東面那人聽後,停下腳步,半晌不再做聲。

    週四頭上嗡嗡直響,但二人所說言語仍傳入了耳中,待要喊叫,一口熱血偏堵在喉間。那二人離他甚遠,也未留意這面有人。週四難求其援,急火攻心,更加氣亂血淤,不能出聲。

    正這時,卻聽東面那人開口道:三弟不識天象,自不知後事徵兆。蓋陰陽迭行,隨動而移,帝星既已下移,移而錯,錯而乖違,日陷不止,則毫釐之謬,分至之忒,故大命將泛,人不能挽。須知世間萬物,只有順天而行,才能求生新、求久長。天道只有一條,歧路卻有無數,一旦誤入其中,那便

    西面那人不待他說完,突然大笑道:大哥說天道只有一條,我看卻不盡然。適才我二人上峰之時,東面山道窄陡,僅容一人通行,你卻偏要我與你一同擠絆而上。我棄了東面而從西面一條幽僻的小路攀升,這不也到了極峰麼?可見世之坦途,並非只有一條。眾人都在一條窄道上擁擠,早晚會被阻住,或墜落山崖,或被勢強者踩死,還求什麼久長?大袖一拂,又道:我兄弟相交數年,可惜一直志道難同。小弟決意出去闖上一闖。大哥,咱這便與你告辭了。略一拱手,大步向峰下走去。另一人喊道:三弟慢行。快步向那人追去。

    週四於二人說話之際,一直心急火燎地聽著,眼見二人在遠處只是舌辯,不禁暗罵:這兩人絮絮叨叨,為何不向這面走來?此刻他體內實已到了最凶險的關頭,兩股力道氣勢洶洶,毫不相讓,隨時都可能崩斷經脈,迸湧而出。當此千鈞一髮之時,西首那人卻忽然說出一套巧詞新理。週四聽在耳中,心頭立時沉甸甸如墜一物,只覺這人話中似藏了一個極其深奧的道理,且這道理與己又大有關聯。反覆思忖,愈來愈覺其中極富深意,但到底有何玄奧,卻又百思不得。

    實則那人激憤之下信口一說,連他自己也不覺話中有什麼奇思妙義,只是週四生具異稟,極擅穎悟,加之那人所言之意,又恰巧與他體內症狀有相近之處,方使他猝生異念。這正好似有人無意間說出一句話來,倒令一個經綸滿腹的碩智之士產生了遐想,悟得了極高深的道理一般。

    他苦思冥想,一個念頭始終首尾飄忽,不成頭緒。也是他命主大貴,後當極顯,突然間福至心靈,腦海中迸出一點火花,彷彿暗夜中一道流星劃過,霎時照亮了一片從未看到過的天地:那人說世間坦途非只一條,確是道出了一個至理!我體內兩股力道之所以糾纏不清,正好似二人上山,偏要在同一條道上爭搶。二者勢均力敵,到頭來難免淤在中途,進退維谷,又怎能不尋了死路?實則兩經所載之術迥異,原本各有其徑,正當使其依各自物性疏導流行,通達臟腑。這便如二人登山,一人由東而上,一人自西攀行,殊途同歸,到了極頂後,便算性不相合,也必能匯成一股,再無紛爭。這道理思來並不玄奧,為何周老伯卻至死不悟?他一時醍醐灌頂,想明瞭久惑不解的疑難,自料再生有望,不覺為周應揚感傷起來。

    其實周應揚當年,已隱約悟出了這個道理,只是他生性孤傲,全不似週四不法常可,對二經向無親疏,一心指望以本身內力克制住易筋經的內經,到後來愈陷愈深,不能自拔,終致殞命。週四難過不已,只道他未識玄機,卻不知人之命運多決於各自稟性,與所知所悟並不相干。

    週四此刻豁然開朗,但兩股力道放縱馳蕩,體內仍是險象環生,故感傷之意一閃即逝,暗忖:我既明此理,自不能再胡亂施為,加劇險患。但兩股力道沖擾不止,實不知該如何緩解其勢,若此久持,豈不仍要坐以待斃?猛然想到:昨日這兩股力道凶性勃發,當時我存了死志,心中空無一念,只當這身子已不是自己的,任它兩個如何施虐,都不理會,那兩股狠惡勢頭反倒有所收斂。現不如再試一次,若有效驗,止住狂潮,這條命便撿回了小半。

    主意一定,忙驅除雜念,眼望湛藍的天空,意想自己體內也如這無邊無際的晴空,浩渺廣大,廓焉四達,其間既非空洞無物,又難有物恆常,總之一切皆是可有可無,隨生隨滅。到後來意識漸漸模糊,也分不清是人在穹窿之內,還是這廣闊的天地本就在人橫無際涯的胸中。到此一步,已臻天人難分,物我兩忘的極境。

    須知萬物生成寂滅,本有一定之規,合當自然而然,方能週而復始,運行不悖。最忌者,便是妄加人力,一味勉強。但自來愈有奇才異智之士,愈是自負機巧,喜生妄念,往往憑著天賦異稟,逆天悖道,自行其事,最終多如逆水行舟,勢潰身亡。比如此時此刻,任何一個練氣之士,若遇到體內有兩股沛然無儔的力道沖擾不恭,均不會似週四這般置之不理,任其橫行。往往內力越是深厚之人,越要處心積慮,以求運功壓制。當年周應揚智勇蓋世,但一遇惡疾突然發作,也不免心驚肉跳,如臨死地。當此生死關頭,他一心只想著施法自救,如何肯將性命交由天定?週四所以躍於其上,絕處逢生,並非心智有何超絕,所幸者只在他自知必死,棄了生念後反得至法;周應揚卻苦苦求生,執著一念。直至臨終前,方悟出生死之間原是如此迫近,雖連忙告之週四這欲救生、先求死的道理,但他那句遺言內多歧義,太過晦澀難懂,週四又那能知道其中含著這等深意?週四心無所往,一任氣血奔流,足足過了兩個多時辰,方覺體內稍有好轉。他所行之法,雖是克制這頑症的惟一法門,但兩股力道狂性既發,若要收住,又談何容易?隔不多時,便又衝竄如前。

    他覺出此法有效,魂魄稍定,知要消除此疾,最怕急於事功,待得痊癒,更不知要到何日何年,但既有妙法在心,總不愁惡症不除。如此一想,遂做長遠之思:這山中荒僻幽靜,正是練功去疾之所,此後我便呆在這裡,只等身子大好,再出山不遲。又想:我每天這麼躺在峰上,可到哪去尋食物?不覺發起愁來,放眼四顧,大感失望。偶一低頭,只見地上泥土鬆動,濕潤潮暖,心中一動:此當春發之時,說不得土中有些蚯蚓之類的東西,馬馬虎虎,也可用來充飢。伸手向泥土中挖去,挖了半天,不見有何可食之物,又挪到另一處繼續挖找。連換幾處,終於在一棵樹下找到了幾條粗長的蚯蚓。他心中大樂,不等弄得乾淨,便放入口中大嚼起來,泥土混在其內也不在意,只覺平生所食,無一能及此物甘美。

    他連吃了數十條蚯蚓,腹中飽脹,於是靠在樹下,又轉而意若止水,心波俱平,依法靜念療疾

    此後一個多月,他每日除找些食物裹腹,大半時間都是平心靜意,無慮無思。按說他正當豐華,終日這般耳目無慾,無所用心,本非易事。好在他幼年長於清淨佛門,一個人寂寞慣了。加之每一動念,體內便龐雜紊亂,散息奔騰,故一個多月中,他便似一個修為多年的老僧,整日裡心如枯井,和光同塵,只當自己是林中一鳥,空中浮雲。

    不知不覺中,體內已起了細微變化,兩股力道雖仍鬥得兇猛,但苦痛襲來,已不似前時那般岌岌可危,令人不可終日。

    他初時以為既得妙法,多則數月之內,便能芟夷痼疾。隨後靜待數日,眼見收效甚微,方知若要將兩股力道疏散於百脈,最少也須一年光景,即便二者歸入正途,斯後如何將之合二為一,仍是一個天大的難題。想到沉痾去日遙杳無期,此後更不知有多少險阻橫攔於道,免不得灰心喪氣。因此隨後幾月,他便不再想何時能出得山去,終日只是渾渾噩噩,與時遷徙。

    這一來反倒有所補益,兩股力道沒有意念驅使壓制,發作起來再難持久,每次間隔也越來越長,從每日發作數次,漸漸轉為數日發作一次。

    急景流年,光陰似箭,待得兩股力道終於寂然隱沒,再不發作,已是整整過了一年。

    這一年中週四遊蕩山間,睡臥松林,當真如行屍走肉一般,餓了便抓蟲捉鳥,採摘野果,渴了便跑到溪邊,咕嘟咕嘟喝個沒完,始終棄智絕思,不生雜念。

    待到這難關終於過去,無須再埋心蒙意,這才定下心來,暗暗合計:此時兩股力道雖已歸入正途,不再無端發作,但一正一反,性難相合。我只要稍稍運功導引,二者立時又竄行而出,恢復原狀,雖已不能致我於死地,但我不能行氣吐納,一身功力盡失,豈不如同廢人?看來終要想出個萬全之法,導氣歸流,使二者合而為一,方能回復我以前的功力。

    他自悟出了殊途同歸的道理,已知兩股力道早早晚晚,都會融在一處。但如何才能使二者盡釋前嫌,同舟共軌,卻令他大費心思。此後數日,他每日手捧那本易筋經,只盼從中尋得端倪。怎奈經書前幾頁文字古奧艱澀,偏又是起始的總綱。他學識淺薄,連一多半文字也不認得,如何能知道其中所云,不由暗生悔意:當年我若隨那位老伯伯多學些字就好了。那時他手把手教我寫字,我只覺識字無用,便不認真向他求教,這可真是自作自受。苦悶數日,始終一籌莫展。

    這日深夜,星月交映,清輝匝地。他眼望空中一輪滿月,忽有所悟,尋思:天有日月,物分陰陽,看似一正一反,互不相關,但日中則昃,月盈則食,天地盈虛,卻同出一理。這易筋經我雖不明其義,但既與心經相沖不合,可見所載之法必是反心經之道而行。周老伯常講法無異轍,要能觸類旁通,此時我已領悟心經神髓,何不反心經之意而測易筋經之理?

    當下茅塞頓開,默想心經中許多導氣之法,想得片刻,便打開那本易筋經,細看那些形態各異的人物真氣運行的途徑。兩下裡互相參證,逆推反思,雖不免有牽強誤解之處,但入微知著,倒也將易筋經神施鬼設的心法理出了一點頭緒。他見大有眉目,隨後幾月便天天浸淫其中,不辨日暮。

    他原本極具慧根,這些深奧的馭氣之理只要用心揣度,無不豁然開朗,當真如神授般顯出了絕頂資質。及至將易筋經總綱中的妙義領悟逾半,更覺兩大神功雖各闢蹊徑,最神妙處卻異末同本,如出一轍。

    這一遭他心無旁騖、潛心揣摩,待將易筋經諸般秘奧悉已精曉,又費時一年。

    此時他兩大神功俱已瞭然於心,導引起來自是求其同而存其異,避其重而就其輕。兩股內勁初時混雜不清,不甘就縛,但他取二經中最相近的功法精心疏導,漸漸將兩股力道引入八會穴中。

    所謂會穴,是指人體髒、腑、筋、骨、血、脈、氣、髓的精氣會合之所,因全身共有八會,故稱八會穴。其髒會在章門,腑會在中腕,筋會在陽陵泉,髓會在絕骨,血會在隔俞,骨會在大抒,脈會在太淵,氣會在膻中。這八穴最是人身緊要之所,可說是所有經絡穴道的極處。那兩股力道被他誘導有日,已失去固有之性,都變得模稜兩可,溫順恭和,你向我秋波暗送,我向你送抱投懷,早忘了前番刻骨之仇,一旦被引入會穴之中,正如二人各取其道登山,所走路徑雖不相同,到了極頂,卻不得不匯在一處。

    週四料二氣不久即可歸流同體,也不急於求成,每日只是按部就班,聚氣靜俟。他在深山幽谷,不知歲月短長,轉眼間一年又過。

    忽一日行動當中,八處會穴同時熾熱如火,體內隨之撼山搖岳般大震起來。他只當出了岔亂,不敢再吐納導引。豈料震盪愈來愈強,足足持續了三日。

    這三日中,他感覺渾身經脈俱被震得猶如通衢相仿,真氣在其間縱橫奔流,恍似山洪驟洩,勢不可擋。便是最不易順暢的經絡,也突然間變成了坦途,許多從不敢導氣入內的奇經異穴,竟也暢通無阻。週身上下漸漸通同一氣,顯出種種不可思議的異常情狀。

    到第四日,震盪忽止,間隔半月,重又發威。如此震震停停,反覆數次,一次比一次感覺奇異。一日勢頭太過強猛,居然將週四震昏在地。待得醒轉,忽感八個會穴中似生出了八隻不斷膨脹的怪獸,蓬蓬勃勃,蠕動不止。

    他心下驚悚,加之渾身憋悶已極,不由得縱聲長嘯,以洩濁氣。這一嘯直衝雲霄,飛鳥俱墜,四周林木如被狂風吹搖,樹葉雪片般飄落。嘯聲在群山間往來激盪,好似半空中打了一串響雷,四外飛禽走獸收翅蜷伏,無不大駭。一嘯之威,當真使天地失色,萬類俱驚!

    那八隻怪獸被這嘯聲嚇得魂不附體,驀地裡衝出巢穴,惶惶然抱成一團,自知大限已到,個個縮如泥蟲。

    週四撫腰長嘯,並不止歇,體內純陽正氣沛然沖蕩,借長嘯之勢迭浪高漲。那八隻怪獸好似殘雪逢得烈日,立時融化萎縮,不成原形。週四一鼓作氣,嘯聲更響。持續了一個多時辰,那八隻怪獸終於冰消雪融,遁得無影無蹤。到此一步,他體內兩種異樣真氣才真正散於百脈,從此永世相親,再無異同。

    週四渾身大暢,揮袖收嘯。剛一靜下心來,便覺神清氣爽,身輕眼亮;四肢百骸無一處不暖融融,松坦坦,全身毛孔也似張大了許多,千萬個孔隙之中,都有絲絲涼氣透入。那一分飄然欲仙之感,實非言語所能形容。

    他心中驚喜,無意間舒活四肢,動不幾下,更感詫異:我怎地好似脫胎換骨了一般,全身筋骨欲松則松,欲緊則緊,如此隨人心意?好奇之下,忽想起當年葉凌煙曾教給自己幾個稀奇古怪的動作,自己勤於習練,卻一直不能做得熟活。當下試著依法而行,做來竟毫不費力,許多原本力不能及之處,這時只要心嚮往之,手足四肢便能陡然伸長數寸,各種從前想也不敢想的奇妙姿勢,也能輕易做出。幾式練完,自覺便是葉凌煙在此,也已遠遜於己,心中怎不大樂?

    他哪裡知道,此時他易筋經的神功既成,已然伐毛洗髓,超凡入聖,一身筋骨更是形如再造,些許伸筋活骨的小技,只是神功皮毛表相,原不足為奇。

    他心下歡喜,急於一試輕功,吸一口氣,雙足在地上一頓,疾向空中躥去。這一躥也不知附了何等神力,身子剛一離地,便騰起兩丈多高,其勢不竭,仍向上升個不止。

    他陡然間躍在三四丈高,毫無準備,不禁驚呼失聲,眼見距地面太遠,若是摔將下去,怕要受些損傷,連忙提口真氣,向旁疾掠。這一掠又斜斜飛了四五丈遠。如此倏然逾矩,確是他夢中也不敢妄想之事,驚惶之下,忙又換了口氣,擰身向上疾旋,身子陀螺般飛轉而上,又霍地升高兩丈。

    他此時距地面已有五六丈高,駭異之餘,已明白了體內真氣尚有如許妙用,一時童心大起,心想這一回我應該滑向左面。意念剛動,真氣便似得了御旨,疾向左半身撞來,如一股有形有質的水浪,帶著他不由自主地向左側滑去。

    他又驚又喜,乘興又試了幾次,無不隨心遂願,但教意有所指,身即往趨不悖。好在他身浮高處,一時不能落下,倏忽間轉折夭矯,如飛龍在天,莫測首尾。他膽子愈來愈大,不住地幻動身形,忽爾翱翔如鷹,忽爾觔斗連連。待距地面尚有丈餘,又生奇想,猛地提氣懸於胸際,長袍霎時鼓脹如傘,緩住下墜之勢,身子彷彿被什麼東西穩穩地托住,竟悠悠蕩蕩地浮在空中,半晌也不著地。

    當年葉凌煙傳他輕身之術時,曾對他說過輕功若練到極境,一個人便能在空中托浮良久不墜,還說他年輕時曾見一天竺僧人,便精於此道。但其時他只是要引週四好奇心起,以便誆其下山,說什麼懸空不墜云云,連他自己也難做到。哪成想週四兩大神功在身,已然神乎其技,此時竟身臨葉凌煙所說的輕功極境。

    他心中一陣狂喜,不覺樂出聲來。笑聲衝口而出,真氣便凝定不住,由空中跌了下來。

    他摔在地上,隨即跳起,心中歡喜無限,暗想我倒要看看這兩股力道合在一處後,還能生出何種古怪?左掌一揚,向兩丈外一棵碗口粗的枯樹擊去,手掌剛推出半尺,一股大力便從掌心狂湧而出,猶如驚濤駭浪,向樹身壓來。枯樹受此巨力,樹幹嘎吱吱直響,似乎隨時都會折斷。他有心一試功力,手掌又向前推了半尺,第二股力道跟著發出。枯樹受力不過,樹幹漸漸彎曲。週四掌力不停吐出,連摧了七股力道。只聽砰地一響,樹幹竟由中間炸裂開來,樹身支離破碎,木屑飛濺。

    他憑虛擊倒枯樹,掌力可說已無堅不摧,心中反倒疑惑:按說我掌力再強,最多不過將此樹擊斷,何以樹身竟被震裂,好似裡面早裝了炸藥一般?他茫然不解,走到斷樹旁察看,瞧不出有何特異之處,又繞到另一棵樹旁,揮掌遙遙擊去。

    待將此樹震斷,眼見樹身斷裂時也是如炸如崩,與前時情狀無異,方知自己掌力大有古怪,尋思:難道說那兩股力道在我體內合為一體,一旦施於它物,便又復了本性,拚死相鬥?驚駭之餘,心頭忽湧上一絲刻毒之意:看來無論何人,只要中我掌力,都必然要重歷我前時苦境。任他天大能為,也是必死無疑!想到這掌力當世絕無僅有,日後縱橫江湖,再無抗手,不覺仰天狂笑,露出不可一世之態。

    實則他此時內力確已到了登峰造極之境,雖不能說震鑠古今,卻足以傲睨當世,便是周應揚復生,也只得甘居其後。明末天下大亂,英雄倍出,武林中更是風起雲湧,能人無數。但斯後百餘年間,說到內力之深,武功之強,確是無人可與週四相提並論。此後幾年他念及自家內功特異,大可推陳出新,自創武功,遂取他人之長,獨創出一套極為怪異而又威力無窮的掌法;更於壯年之時,揣摩出一路與眾不同的劍法,一時威震中原,無論官民匪寇,無不聞之色變。直至清雍正年間,武林中人提到他生平業績,仍是連挑大指,頓生敬畏,對他許多不可思議的奇功絕學,更是推崇備至,疑為神援。

    他笑了半晌,極為自得,猛然間想起一件事來,心中一寒:我在這裡妄自尊大,難道將此人也不放在眼中麼?原來他一閃念間,突然想起幾年前被那人逼下懸崖之事。那一幕浮上心頭,恍如昨日,禁不住心驚肉跳,暗想:那人武功高我太多,我目下便算內力上能與之並駕齊驅,可說到武功,只怕仍舊遠遠不及。單只劍法一項,我即使練到齒落毛脫,也未必能趕上此人;其他技法,更加不用提了。思及那人當年一劍刺來,自己束手待斃的慘狀,連忙閉上雙目,不敢再想,一顆心怦怦亂跳,只覺那人彷彿就在眼前,若他揮劍刺來,自己仍是無計可施,毫無拆解之能。

    他自驚自擾了半天,漸漸穩住心神,又想:那人要稱霸江湖,自是將我視做眼中釘、肉中刺,一門心思只想殺我。我再入江湖,他必然聞風而至。我鬥他不過,仍是死路一條。他心生畏懼,隨後幾日徘徊山間,猶豫著是否應當出去。

    一日仰望空中雄鷹,忽生豪氣,心想:他武功再強,也不是神仙。我畏其如虎,哪還有半點男兒氣概?他年紀比我大得多,武功自然比我精純,但想來他像我這般年紀時,必然遠不如我。我在山中再練些時日,細細揣摩他武功家數,不信找不出他劍法、掌法的破綻。

    他拿定主意,懼意登時去了大半,當下靜意凝神,回想那人出手路數。但要找出那人拳劍中的破綻,又談何容易?他費盡心思,想了數日,愈到後來,愈覺那人武功實是高深莫測,無懈可擊,索性棄了初衷,試著習起那人的劍法來。一試之下,更覺這劍法極天際地,神妙無窮,深微玄奧之處,幾乎渺不能識,不由得心灰意冷,好幾日只是坐在山巔,呆呆地出神:這人與我交手,前後只刺了幾劍。這幾劍在我心中也不知想了幾千幾萬次,還是半點捉摸不透,總覺裡面藏了千招萬招,但細細品味,又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我這樣下去,只怕要入了歧途,還是按木先生授我的法子精修劍術為宜。

    他從木逢秋那裡學得上乘劍法,一直以為木逢秋劍法通神,天下無出其右。此時思之,只覺若論純粹的劍道,那人雖不見得比木逢秋高明,但木逢秋專注於劍法的空靈恬淡,無意無相,一旦與敵交手,總是少一股凌厲狠辣之氣,終不如那人無所不及、摧折萬物的劍法更具威力。

    他知若與那人在劍法上一爭短長,必得摒棄木逢秋劍法中的清弱之氣,既然自家內功深湛,自當以氣御劍,不重招術。那人一劍分刺數處,雖有幻化之能,可自己內力雄渾,沛無可擋,如若專攻一點,不及其餘,長劍刺出時,便算劍意有跡可尋,招式難及對方精妙,也必是天驚石破的一擊。此等以重拙而御至巧的法子,無論對方劍招如何變化,都是無用,最後只能棄巧轉拙,在內力上一較高下,才能最終決出勝負。

    悟出此理,大感欣慰,再想到那人劍法時,雖覺仍是無從拆解,但既然全無破綻,也便無須拆解,只要自己運劍向他要害刺去,他必得回劍封擋不可,一應妙招,就此不拆而解。這法子跡近無賴,但對方劍術太精,除此實無它法。他心中歡喜,亦含憂慮,須知對方內力之強、劍法之精,均是武林中百年所僅見,這等天縱之才,江湖上又有誰能逼他輕易撤劍換式?除非自己一劍倏出,攻勢強勁之極,推山倒海一般,劍劍驚其心膽,這才能勉強與他相鬥。其間只要有一劍氣勢不夠,不能迫其回劍護身,對方長劍立至,那都無異於將自己推上了絕路。

    他愈想愈驚,彷彿此刻已與那人斗在了一處,雙拳緊握,頭上滲出豆大的汗珠,心中只是叨念:我若與他相鬥,當真劍劍都能決定生死,每一劍刺出,那要有何等驚人的威勢才行!這念頭直教他渾身發軟,卻又好生撩人,念及只要與那人碰在一處,必是一場驚心動魄的生死決鬥,一顆心頓時提到口邊,驀地斬斷身旁一棵粗樹的枯枝,以此當劍,做勢向前刺去

    自此以後,他每日便以粗枝為劍,憑空虛刺。初時剛一運勁刺出,內力便將粗枝震斷。反覆數次,都是如此,於是便斬斷粗一些的小樹握在手中,當劍使用。怎奈他內力太強,且又霸道至極,揮不幾下,小樹又被折斷。他料知神功初成,自己尚不能收發隨心,只得耐住性子,白日苦心研劍,夜晚行功練氣。

    他沒有真劍在手,練起來甚是彆扭,也不知日後用上真劍,到底能有多大威力,反是晚間行氣吐納,大有收效。不出半年,竟然能使兩股力道要分則分,要合則合。他心中好奇,不知這一來又有何妙用,一日左掌使出易筋經的內力,右掌用上心經中的功勁,一齊向前拍出。兩掌只推出數寸,身前便生出一股極古怪的氣流,好似一個無形的漩渦,掌力愈是摧逼,這漩渦愈是急旋不停,直將地上落葉泥土也捲上半空。他心中大奇,暗將兩掌內勁倏然轉換。二經力道剛一易置,只聽一聲悶響,那漩渦竟突然炸裂開來。氣浪湧至,將他震得微微晃動,袍襟袖角裂了幾道口子。

    他愕然半晌,撣去飛濺到身上的樹葉泥土,心道:我此刻這等掌力,便是周老伯也望塵莫及。此後無論何人與我動手,我只須將二經內勁潛換於無形,對方武功再強,也得骨裂筋斷。這哪裡還是什麼武功?分明已是毀人肉身的邪技!轉念又想:按說二經俱正大深邃,融天下武學之至理,雖釋道有別,各有所主,可妙境同一:一個樸澹醇厚,一個空靈無塵,均有萬世師表之實。為何融在一處,反成了戕生害命之物?我若攜此技行走江湖,取命如拾草芥,不知有多少人要喪於掌下,我又於心何忍?他神技在身,不喜反憂,隨後又試著摧動掌力,忽爾左掌使出易筋經的內勁,右掌用上心經的力道;忽爾一掌同時用上二經的功勁,而另一掌補以一經中的勁力,種種意想不到的駭人威力,紛紛湧現出來。

    他演習數日,掌力愈練愈是怪異,到後來兩掌各種配合俱已熟稔,自覺便是使出天下最簡陋的掌法,只要將二經力道附於其中,巧於變化潛換,立時便會成為一套繁複異常,而又威力無窮的掌法。

    他勤習不輟,漸漸駕輕就熟,再做勢出掌時已能收發自如,意融勁斂。當真摧物留物,全憑一心,操持生死,只在轉瞬。武功至此,實已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

    他掌法已然出神入化,再習劍法時也有了長足之喜:無論手上握著何等粗細的樹枝,一劍刺出,樹枝都再不折斷,往往只須將內勁附於枝條之上,便是碗口粗的樹桿,也能被細如手指的樹枝斬斷。可說是手上持了何物,何物便成了天下最犀利的神兵利器。到後來他隨意揮出一劍,都彷彿天驚石破的一擊,出劍時連摧兩股力道,劍前丈餘遠近,便生出巨大的渦流;若摧過四五股力道,劍鋒所指之處,幾無物能存。他自料劍上威勢,至此而極,繼而又求劍法的形隱意濃,藏神匿魄。

    他內力太強,出劍時若做到無聲無息,不顯氣魄,確是難於登天。他揣摩數日,細思兩經生剋消長之理,只覺兩股力道合在一處,雖相峙雄長,互增其力,但個中亦有彼此抑制消弱之勢。他既明此理,再將兩經內勁附於劍上時,便刻求兩股力道的內爭外和,吞吐不露。

    這一來果收奇效,不數日,出劍便即微風不起,如虛如空。看似無質無實,卻又無微不至,無中生有,令人萬難迴避。此一步功成,一掃木逢秋劍法中的清弱無爭之氣,雖仍是以空靈為基,然無根而固,無所不可,論及威力,確已在木逢秋之上。

    他愈練愈是著迷,心中憂慮也是日甚一日,暗想上天將這等神功賦予己身,莫非只是假自己之手荼毒眾生?果真如此,自己豈不成了禍世煞星?又想江湖中人素將明教視為萬惡邪教,自己被教中遺老推為尊長,若以此技縱橫天下,必為世人誤做陰毒魔功,明教惡名怕永世也難洗刷。一念及此,心情漸漸沉重,隨後數日,忽然對拳劍都失了興趣,終日坐在山巔,心裡只是想:說到武功,當世怕只有那人尚在我之上。我此刻有這等功力,為何心中反而空空蕩蕩,如有所失?這些日我愈練下去,愈覺這武功大違天道,敗絕人倫。每每揮劍出掌,都好像有無數人在我面前倒下,或四分五裂,或血肉飛迸,直教我心生畏惶,不敢再練。以我此時武功,自是無須再懼怕那人,可我若就此出得山去,恐怕所造殺孽,要較周老伯當年猶重。正派人物與明教勢不兩立,木先生他們又時時苦盼中興。我夾於其間,有些事不得不為,只怕二三年間,便將各派毀盡,成武林千古罪人。

    轉而又想:要不我去投李大哥,全不理江湖中事?可李大哥只將我當成他手中利器,我只有殺人愈多,他才愈覺得我這兄弟可用,況大哥被圍谷中,未必尚在人世。我空有一身本領,卻是欲出不能。

    實則他幾年前雖有殺生之舉,但其時多迫於無奈,本心中確無嗜殺之性。此刻鬱鬱山間,徘徊不出,也只因善惡之念盤桓在心,不忍做狼戾不仁之事。想到自己一旦出得山去,便要身不由己,捲入許多是非之中,血雨腥風,種下無數仇殺冤孽,遂拿定主意,只在山林溪間空耗餘生。

    如此過了數日,這一日夜晚,他正在一棵古樹下酣睡,忽聽得頭上雷聲滾滾,大有萬鈞壓頂之勢。他猝然驚醒,心中一陣煩亂,只覺有一個聲音正在召喚自己。這聲音彷彿比雷聲更響,直震得他渾身發抖,兩耳失聰。他心中大駭,不敢在原地停留,情不自禁地向一座山巔奔去。

    說也奇怪,那雷聲竟追著他直響個不停。他瘋了般奔上山巔,眼見電閃雷鳴毫不止歇,週遭林木無不浮搖知威,驚怒之下,昂首狂嘯,欲與半空中的雷聲相抗。嘯聲沖天而上,不啻驚雷,山中百獸本已蜷縮栗抖,聞此嘯聲,一同向天長嗥,以領神威。

    他狂嘯半晌,雷聲非但毫不停歇,反在他四面八方響個不斷,如千軍萬馬一般,將他圍在當中。他心中鬱悶之氣無從宣洩,渾身鼓脹欲裂,只覺四周儘是張牙舞爪的強敵,欲將自己置於死地。

    身當此境,一念閃電般劃過心頭:蒼天陰晴無定,雷摧電毀;厚土旱澇無時,朝崩夕陷。天地尚且不仁,我又何必心存善念,憐恤眾生?眼望山腳下兩條相向通往山頂的窄道,又想:我幾年前只想二經到了極致,必然殊途同歸,匯為一流。其實善惡到了終極,又何嘗不是如此?世人多目光淺短之輩,苦苦行於中途,自然妄加指摘,只道此善彼惡。若登上巔頂,善惡又哪有分別?我當初被人利用,只因踽踽於山腰之間,徘徊於愚念之內,方有種種淺拙可笑之舉。今立於高處,眾生俱為螻蟻,何人可配我深情?何人能值我憐惜?何人能受我忠恭?又有何人能惑我心志?想到此處,恍如大命加身,頓生雄飛之志。回首前塵,只覺無一不錯,無一不愚,彷彿二十多年枉在人寰,空生於世。想到當年為浮情所擾,痛不欲生;近為小仁所束,幾乎自誤,一時情不能禁,仰天大笑起來。大笑聲中,雷聲竟悄然止息。

    他既生了立業之心,猶如脫胎換骨,胸中充滿了蓋世之慨,但覺平生所遇人物皆渺不足道,自己此番仗劍而出,日後所建功業,必遠在眾人之上。

    他心中激盪,壯志蓬蓬勃勃,思及昂揚奮發之處,又朗聲笑了起來。笑聲聳入雲端,大有風雲際會,濤怒雲舒之勢。

    此一笑,才真正笑出明末一個驚天動地的英雄來

    轉眼已是崇禎七年,這一日正是盛夏時節,驕陽似火,酷暑難耐。通往臨汾的官道上,緩緩行來幾匹健馬,馬上幾人並不揚鞭催進,待行到路邊一座茶棚旁,便即跳下坐騎,信步入棚。有二人緊走幾步,用衣袖拂了拂東首一張桌子,笑呵呵沖一人道:師父,您老坐這兒。那人嗯了一聲,邁步來到桌前,回身道:明義,你去道上看著,要是來了,便引他們到這兒來。有人答應一聲,快步走出涼棚。

    那人緩緩坐下,向四下掃了掃,端起一碗涼茶,慢慢喝了起來。旁邊幾人見他默不作聲,都坐在一邊悶頭喝茶。過了一會兒,只聽一人道:師父,咱素來與峨嵋、華山兩派沒什麼交情,為何這一次他們偏要邀您老同行?那人冷笑一聲,卻不開口。那弟子又道:師父看這一回花子們聚會,究竟要搞什麼名堂?那人歎了口氣,開口道:我數年前在泰山上見過梁九一面,覺此人心智深沉,辦事穩練,心下倒也相敬。想不到他這次卻邀集各派,公然與少林作對。少林、丐幫交情非淺,如此行事,確是歷來所無,其中怕另有隱情。

    先時說話之人道:年初花子的幾個長老被少林僧人殺了,會不會花子們要各派相幫,同往少林尋仇?那人搖頭道:江湖上的事難說得很。你年輕識淺,不要胡亂猜疑,見了丐幫的朋友,更不許信口胡說。那弟子吐了吐舌頭,不敢再隨便講話。

    幾人坐了一會兒,又有一人開口問道:師父,峨嵋、華山兩派到底有什麼事,非要您在此等候?花子們在高陽聚會,他們自己不會找去麼?那人淡淡一笑道:衝霄和慕若禪都是精細之人。此次丐幫聚會,各派都有些摸不著頭腦。他們邀我同往,不過想從我這兒探聽一點消息。問話之人不解道:為何要向您老人家探聽消息?那人道:此輩做事仔細,只想我心意門在北,必與丐幫多有往來,另外麼嘿嘿,他們也懷疑我心意門與少林有所勾結。幾名弟子同時起身道:哪有此事?

    那人笑了一笑,示意幾人坐下,說道:你等天天習練拳法,卻不知本門淵源。實則咱這心意六合拳,可說是少林拳的一個分支。幾名弟子均想:本門由來,師父一直避而不談,今日怎說到少林派頭上?那人凝思片刻,又道:據今五十多年前,少林出了一位了不起的僧人,此僧精通七十二藝中數種技法,壯年時便已技冠天下。其時魔教猖獗,教中群魔卻紛紛敗在這僧人手下。此僧性情剛烈,嫉惡如仇,幾年間便將魔教妖孽一一制服,更令他教中大魔頭冷興元發下毒誓,從此退出中原,永居化外。後魔教將什麼聖廟遷到黔邊見止巖上,一干教眾蝸居數年,不敢正視中原,皆是這僧人無量功德。

    一弟子插言道:魔教既退出中原,為何數十年前周應揚又暴殄武林,興風作浪?那人道:其時此僧已死,群魔方敢北顧,兼之周應揚天縱之才,確有中興之能。當年冷興元那魔頭死時,將魔柄交於周應揚,並親賜其名為應揚,便有捲土重來之意。唉,應揚,應揚,這冷魔確是極有眼力!幾名弟子聽到這裡,都哦了一聲,心想原來周應揚的名字還有這等深意。

    那人續道:當年那僧人將魔教壓服,各派無不歌功頌德,私下皆有推其為中原盟主之意。這僧人畢竟是佛門中人,不好務此虛榮,故此婉言謝絕,只想著做少林方丈,保武林數年太平。誰想少林僧聽說他要做方丈,竟異口同聲的反對,說他專心武學,不通經法,萬不能做寺中之長。一弟子不解道:這僧人如此功德,眾僧為何不允?那人歎息道:群僧當時各揣心腹之事,只想若由此僧做了方丈,日後無論哪一派與魔教結仇,都要來求此僧相助。如此一來,江湖上所有是非,少林都不得不捲入其中。千年古剎,必要結下無數仇怨,種下無窮禍胎。幾名弟子雖憤憤不平,但想到少林僧確是深謀遠慮,也都無話可說。

    那人呷了一口茶後,又道:那僧人心願難遂,對少林已懷深怨。不久即憤而離寺,來到咱臨汾,欲自立一派,壓倒少林。幾名弟子聽到這裡,已猜出本門拳法必與這位神僧大有干係,都現出幾分自豪、幾分迷惑,心想本門拳法果是這位神僧傳下,理當縱橫天下,無可匹敵才是,為何近年來只徘徊於各派之間,並無沖天之勢。

    那人猜透幾人心思,現出一絲苦澀,說道:這僧人來到臨汾,廣招門徒,一心想著調教出得意門人,在江湖上揚眉吐氣,處處蓋過少林子弟。各派聽得消息,有不少人竟不顧門規,趕來投在這僧人門下,一時門中好生興旺,弟子足有上百人之多。這些人皆是天資聰慧之人,有些人更是江湖上早已成名的人物,聚在一起,原是極不容易。這僧人眼見門下人材濟濟,極為歡喜,便思將一身神功傾囊相授。他所習技法均是少林派高明之極的絕學,以之授徒,原可使少林武功宏傳天下。無奈這僧人對少林積怨太深,只想著另創武功,壓服合寺僧眾。他天分之高,可說是武林中百年不遇的人物,此後便憑著天賦之智,總匯數十年武功心得,自創出一套與各家手法全不相同的拳法,取名為心意六合拳.幾名弟子頻頻點頭,心想我所料果是不錯,神情愈發專注。

    那人清了清喉嚨,又道:他創出的這套拳法,確是武林中登峰造極之術。少林派幾個頂尖的僧人一看之下,當時便心悅誠服,譽為神技。這僧人大是得意,便思將這套拳法傳於眾多弟子。哪知他言傳身教了幾年,門下弟子卻悻悻地去了大半,到後來只剩下幾個臨汾子弟尚伴在他身邊。

    一弟子起身道:那是為了什麼?那人歎了口氣道:原來這僧人武功雖高,卻非良師。他那套拳法於拳理上另闢蹊徑,但說到行拳運勁之法、內息轉換的訣要,卻仍是少林派的家數。偏他授徒時只講自悟之理,將少林絕學的根要棄之一旁,毫不言及,這便好似沙上壘樓,終不免無基而倒。眾弟子天分雖高,又有誰能聽得明白?自是愈學愈覺得浩渺無涯,往往半途而廢,卷席而去。這僧人眼見無人能承衣缽,弟子們個個學得不倫不類,在江湖上大丟臉面,竟爾懨懨生病。少林派聽到消息,派人來請他回寺調養。這僧人臥於病榻,只覺來人句句暗含譏諷,一時急火攻心,竟含羞帶憤地死於榻上。一代神僧,死得如此落寞!戴某愧為其門下弟子,卻不能得其神技之萬一。說罷意興蕭索,不住地長吁短歎。原來此人正是心意六合拳的掌門人戴之誠。

    幾名弟子聽得入神,正想催師父接著往下講,忽見棚外走入一個年輕男子。這男子長衫破舊,臉上大有風塵之色,剛一進棚,便走到西首一張桌前,捧起一個大壇,也不管裡面是水是酒,仰頭喝了起來。

    戴之誠側目觀瞧,見這人將大壇高舉過頂,嘴巴距壇口尚有一尺之遙,壇中忽地竄出一股水練,直向這人口中衝去。這人大張其口,喉嚨竟不稍動,只一口便將那股水練吞下,隨見壇口滴滴答答淌下水珠,顯已水盡壇干。

    戴之誠心中一驚:這大壇少說也能裝十來斤清水,此人竟能一口喝下,這等內力豈不是駭人聽聞?隨即想到:必是這壇中並無多少清水,這人渴極,才能一口飲盡。否則除非是大肚神仙,才能這般吞山咽海,凡人內力再強,也萬難做到。凝神細看這人,只見他髮髻蓬鬆,臉上滿是汗水塵土,除此並無特異之處,便不再理會。那人喝罷,將罈子放在一邊,坐在桌旁,不住地以袍襟拭汗。

    幾名弟子急於聽師父下言,無人注意那年輕男子。一弟子道:照師父這麼說,本門拳法是有極大的缺欠了?戴之誠點頭道:當年你師祖傳我拳法時,便說咱心意門的武功雖好,卻有極不足之處。那時我自覺本門拳法奧妙無窮,深合五行生剋之理,式式相承,形簡意深,便不信他所言。後在泰山敗於孟如庭之手,才知這拳法確是殘缺之學。

    一弟子道:當年孟如庭取巧贏了師父,若論真實武功,也未必在師父之上。戴之誠苦苦一笑道:他當年雖然取巧,正是抓住了本門拳法的最大漏洞。其時他說我若能將內息轉換於無形,此套拳法便能無敵於天下,我只當他是故意譏諷,回來後苦思數日,才知他所言不差。實則本門拳法確是無懈可擊,缺憾處便是少了少林易筋經的內功心法。此言剛出,西首那年輕男子忽然轉過身來,向戴之誠瞟了一眼,隨即目視地面,偷偷冷笑。

    戴之誠看在眼中,心下不悅,橫了這男子幾眼後,忽覺此人似曾相識。正思忖時,只聽一弟子問道:本門拳法為何非要補以易筋經的內功才行?

    戴之誠想不出這男子在哪裡見過,聽弟子問話,說道:其實那位神僧雖創了心意拳,但內功仍是以易筋經的心法為用。只是少林戒律森嚴,歷來不許將此經傳於外人,加之這位神僧不想讓人看出他武功上仍與少林有瓜葛,便未將此經傳於門人。因此門下弟子雖識拳理,行拳時所使內勁卻千奇百怪,全然不對。我近幾年頻往少林,便是欲求易筋經的真義。頭幾次無功而返,最後一次碰上空如神僧,有幸得他指點迷津,講授了一些易筋經的訣要,這才將本門拳法勉強補裰完整。只是空如神僧以伽藍指見長,於易筋經所知也不甚詳,雖可解我疑難,一旦遇到頂尖的人物,怕仍要露出不足之處。不過這等頂尖人物天下也沒有幾個,以我此時心得,孟如庭未必便能贏我。此人藝高膽豪,我能再與之一較短長,確是人生幸事。

    一弟子道:如此說來,少林確是與本門極有淵源。師父近幾年到少林去了幾回,峨嵋、華山等派自是以為本門與少林有所勾結了。戴之誠哼了一聲,正要開口,忽見一弟子跑入道:師父,峨嵋衝霄道長到了。

    戴之誠站起身來,迎出棚外,只見由西面奔來幾匹快馬,眨眼到了近前。馬上跳下幾人,除一人身著皂衫,餘者俱是髮髻高綰,身穿道袍。只聽為首一人道:煩戴掌門久候,貧道失禮了。戴之誠笑道:自泰山別後,數年不見衝霄道長。不想道長丰采依然,令之誠愧赧之餘,實不敢逼視。衝霄笑道:戴掌門不世之姿,未減猶增。貧道見時,也是幾忘歲月。大步上前,握住戴之誠雙手,顯得極為親熱。

    戴之誠向那身著皂衫之人瞥了一眼,見此人劍眉朗目,相貌英俊,問道:不知這位朋友尊姓大名?衝霄手指那人道:這是貧道同門師弟陳先楚。先楚,這便是我常和你提起的戴掌門。戴掌門一路心意六合拳法極是了得,你二人日後可要多多親近。戴之誠一怔,心道:這人看年紀只在四十左右,怎會是衝霄的師弟?此人相貌堂堂,但不知武功如何?拱手道:久仰陳兄威名,今見尊顏,榮幸之至。陳先楚也不還禮,淡淡地道:先楚微末無名,何談久仰?戴掌門過獎了。戴之誠見他眉宇間現出傲岸之色,微生不快,當下引幾人走入涼棚。

    幾人坐定之後,衝霄向四下瞟了一瞟,見只有西首一張桌旁坐了個青年男子,背沖這面,正低頭品茶,於是轉回身來,說道:戴掌門雄踞晉南,近年來可好?戴之誠正要答話,見衝霄直視自己,目中隱有深意,心道:這道士與我素無深交,前些日卻忽然來書,邀我一同北上赴丐幫之約,今日我倒要看看他究竟有何企圖?笑道:之誠坐井觀天,近年來疏遠了江湖上的朋友,故爾倒也逍遙無事。衝霄乾笑兩聲,又道:貧道自泰山有幸結識戴掌門,便覺戴掌門不挾不矜,不同流俗。近年來時常懷想,只恨未能謀面,這個

    戴之誠聽到不挾不矜四字,分明是說自己倚勢自重,話雖說得含蓄,實則將心意門與少林一併而論,面色微微一沉,說道:道長過獎了。之誠雖瓦缶之器,不堪造就,也無須仰仗他人。道長有何垂詢,便請開門見山。

    衝霄笑道:戴掌門多心了。貧道並無不恭之意,只是有一件事,確要向戴掌門請教。戴之誠心中起疑,說道:之誠孤陋寡聞,但道長不恥下問,之誠自當據實以告。衝霄向四下裡望了一望,壓低聲音道:戴掌門看此次丐幫邀集各派,其中有何名堂?戴之誠見他神情鄭重,知他是真心詢問,搖頭道:不瞞道長,我也覺此次聚會有些蹊蹺,但其中有何隱情,確是不知。不過梁幫主傳書來說,他幫中幾個長老相繼被害,似與少林有關,會不會他為人老成,說到一半,便不再說下去。

    衝霄想了一想,搖頭道:貧道剛收到梁幫主書信時,也是這麼猜想,可看情形說到這裡,忽望定戴之誠道:貧道有一事欲真心向戴掌門請教,若有不恭之辭,望戴掌門恕罪。言罷離座,向戴之誠深施一禮。戴之誠連忙起身還禮,說道:道長不必如此,但有所問,之誠無不奉告。

    二人重又坐定,衝霄沉吟半晌,方道:貴派於少林有極深的淵源,戴掌門也可算是少林俗家弟子。貧道別無它意,只想請教戴掌門一事:以戴掌門看,少林真的習了魔教的心經,有稱霸江湖之意?戴之誠見陳先楚和幾個道士齊向自己望來,目中皆含憂慮,心道:這幾人神色失常,莫非峨嵋派遇上了什麼禍事?說道:敝派雖與少林有香火之情,但素無往來,他寺中之事,原是毫不知曉。然之誠近幾年曾去過少林幾次,最後一次有幸見到空如神僧,得他老人家傳授了一些訣要。之誠當時也有所疑,便向空如神僧問詢一些江湖傳言之事。他老人家只說那些傳言都是捕風捉影,是有人別有用心。我問他可是有人在暗中主使,他老人家卻長吁短歎,勸我不要捲入其中。我聽得糊塗,因不便多問,也只得作罷。今日道長誠心相問,之誠言無不盡。可說到少林欲有不軌之舉,愚以為絕無此事。

    衝霄聽罷,點頭道:戴掌門這番話足見摯誠。貧道聽後,對少林再不生疑了。如此看來,此事確是有人在背後指使,只是這人有什麼能為,敢與少林為仇?說著似想起了什麼,又緊張起來,問道:戴掌門接到丐幫書信後,還遇到過別的事麼?戴之誠道:難道道長遇到了什麼古怪?衝霄微一遲疑,自懷中取出一物,放在桌上道:貧道接到丐幫書信不到幾日,觀中忽來了二人,將此物交給貧道,聲言此次丐幫聚會,敝派務要派人前往,到了會上,一切俱要聽丐幫吩咐。還說日後無論何時見了此物,都要聽持此物者調遣,若有違抗,便要將敝派人眾一一殺盡。貧道聽不得這等狂言妄語,當即出言訓斥,不想那二人猝然出手,舉手間傷了數人。貧道與一人只過了七八招,長劍便被奪下。這二人武功之高,確是罕見。說罷瞥向桌上那物,竟不敢正視。

    戴之誠見那物只是面金線龍旗,問道:那二人生得什麼模樣?道長以前從未見過麼?衝霄滿臉沮喪,緩緩搖頭。戴之誠又道:道長看這二人是哪家的手法?衝霄想了一會兒,歎了口氣道:他二人武功雜得很,所使手法卻非正派之技。貧道勉強與他拆了幾招,長劍便莫名其妙地被一人奪去。唉,我峨嵋派上百名弟子,被這二人舉手間打得一敗塗地,貧道確是汗顏。

    陳先楚坐在一旁,一直默不做聲,這時憤然道:師兄經此一敗,理當振奮精神,勤研本派劍法才是,何故如此氣餒?只恨陳某不曾碰上那二人,否則豈能容他等在我凌霄觀內胡行。說罷手握劍柄,怒目望向棚外。戴之誠見他對掌門師兄毫不恭敬,心中詫異:這人出此大言,難道劍法在衝霄之上?衝霄看出他心思,說道:貧道這個師弟是家師的關門弟子,劍法在眾同門之上。我峨嵋派的巴山夜雨劍法,只有靠他發揚光大了。又道:戴掌門看這龍旗之事,可與丐幫有關?戴之誠皺眉道:丐幫聲勢雖強,向無雄霸之心,況且他幫中也沒有這等好手,敢肆無忌憚地前往貴派滋事,難道說丐幫也是受人指使

    正說間,一弟子奔入道:師父,華山派慕掌門到了。戴之誠與衝霄連忙起身,只見慕若禪已大步走了進來,身後還跟了幾名黑衣弟子。

    戴之誠剛要上前寒暄,慕若禪忽然咦了一聲,眼望桌上那面龍旗道:戴掌門也收到了此物?衝霄忙道:此物是貧道前幾日收到的。莫非慕掌門也慕若禪面色陰沉,從懷中取出一面龍旗,恨恨地道:當年周應揚施虐於江湖,也不曾逼人至此。華山派受此奇恥大辱,若禪實無顏立於天地!戴之誠見他神情悲憤,心頭湧上一絲涼意,問道:貴派究竟碰上了什麼事?慕若禪將龍旗擲在地上,正要抬腳踩去,一弟子忽跑上前來,抱住他雙腿道:師父,你你忘了那兩人說的話麼?慕若禪一呆,嘿了一聲,臉上儘是無奈。那弟子撿起龍旗,輕輕撣去灰塵,小心翼翼地揣入懷內。

    戴之誠見華山弟子眼望那面龍旗,都露出又是憤恨,又是畏服的神情,心道:看來華山派也遇到了峨嵋派所遇之事,其間必受了極大的屈辱。我也無須再問了。忽聽陳先楚道:陳某想請教慕掌門一事:當年那少林弟子從昆明走脫,聽說隨後去了貴派,不知可有此事?慕若禪冷然道:陳大俠此言,是說我華山派與那小魔頭暗有勾結了?陳先楚道:陳某別無它意,只想打聽一下這少林弟子的行蹤。慕若禪神色稍緩道:那小魔頭幾年前在丐幫露了最後一面,從此便不知下落。不知陳大俠找他做什麼?陳先楚道:這少林弟子劍法高明的很,陳某想再向他討教討教。

    衝霄插言道:先楚提到那小魔頭,貧道倒想起一事:為何那小魔頭在丐幫現身之後,便從此銷聲匿跡?莫非這小魔頭已被丐幫所誅?慕若禪也疑道:那小魔頭幾年前在江湖上招搖時,各派雖對少林生疑,卻無人敢生事端,為何這小魔頭消失後,近年來怪相迭出,不復往日之江湖?衝霄道:不錯!那小魔頭隱沒後,少林、魔教、丐幫盡失常態:少林龜縮不出,魔教寂寂無聲,丐幫卻蠢蠢欲動。莫非說到此處,只覺裡面錯綜複雜,不願妄下定論,走到戴之誠面前道:此番貧道邀戴掌門同往高陽赴丐幫之約,一是想從戴掌門這裡探得一些消息,二是欲與心意門的朋友們同舟共濟,以抗江湖波瀾。恰逢慕掌門也在,貧道提個倡議,日後我三派可否同聲相應,同氣相求,無論哪一派有了危難,另兩派都仗義援手,以成通派之誼。

    戴、慕二人聽他語出摯誠,想到近年來江湖紛亂,以自家之力確難久存,都點頭應允。三人心意相通,正欲擊掌盟誓,忽聽棚外一人陰陽怪氣地道:憑你們三人這點道行,便是聯手,又有何用?

    慕若禪與衝霄聽到此人聲音,俱是一驚,手掌舉到一半,便木雕泥塑般立住不動。戴之誠見棚外並無一人,聲音卻分明從對面傳來,朗聲道:不知是何方神聖?請進來一敘。話音未落,眼前忽地一花,迎面已站了兩人。

    只見這兩人高高瘦瘦,一人身穿青袍,一人著件藍衫,臉上都帶了面具,看不清本來面目。那青袍人大大咧咧地走上前來,斜睨慕若禪和衝霄道:老子讓你們盡早去高陽聽差,為何卻在道上耽擱?還他娘的三派聯手,想謀反麼!這句話若是官府中人說出,也還貼切,出自這人之口,便有些不倫不類。此人面目雖遮掩難辨,觀其舉止,倒真似御賜的欽差一般,那一股神氣活現之情,頤指氣使之意,活脫脫瀰漫四處。慕若禪等人面現驚慌,無人敢正視此人,只陳先楚端坐不動,撫劍冷笑。

    那青袍人以手點指陳先楚,向同來的藍衫人道:這匹騾子倒有些硬性,你看該如何調教他?那藍衫人見陳先楚氣定神凝,長劍在鞘內輕輕顫動,彷彿隨時都會彈出,知非等閒之輩,說道:先辦了正事再說。走到戴之誠面前,沉聲道:你便是什麼心意拳的掌門?

    戴之誠見眾人噤若寒蟬,已知二人必是衝霄提過的送旗之人,想到心意門若被他二人壓住,此後種種屈辱定要接踵而來,被人驅如牛馬,當下昂然道:不錯。閣下有何見教?那藍衫人點了點頭道:你心意門在江湖上雖算不了什麼,總還有些自鳴得意的小技。從懷中取出一面龍旗,又道:你將此旗好好收下,以後見有人手持此旗,便要聽他調遣。只要聽話,你心意門也不愁沒有出頭之日。說罷將龍旗遞了過來。戴之誠撥開龍旗,說道:閣下這番話說得無頭無尾,實有些不著邊際。之誠恕難從命。

    那藍衫人怒道:賜你龍旗,是給你心意門個臉面,別的貓派狗派想要還求之不得。你可別不識抬舉!右手一揮,龍旗脫手飛出,射向戴之誠懷中。戴之誠身形一晃,躲了開去,龍旗堪堪落地。

    那藍衫人一怔,大袖翻捲,一股勁風到處,龍旗陡地躍起,似被吸住了一般,又倏地飛回那藍衫人手中。這一下見機極快,揮袍使力毫無急促之象,便如那龍旗上早就繫了根細線,一頭握在這人手中。眾人見狀,又驚又懼,陳先楚也微微變色。

    那藍衫人手拿龍旗,嘿嘿笑道:峨嵋派不打得他鼻青臉腫,他便不接此旗。華山派不打得他跪地求饒,也不接此旗。看來心意門要不打得他滿地找牙,是不會接這龍旗了。此言一出,衝霄等人個個面紅耳赤,低下頭去。慕若禪更是微微顫抖,無地自容。陳先楚錚地抽出長劍,起身喝道:什麼東西?如此猖狂!

    那藍衫人橫了陳先楚一眼,森然道:不要亂叫,老子一會兒便收拾你!突然揮起一掌,向戴之誠頭頂擊來。手掌只揮起半尺,一條手臂便恍恍惚惚,幻出了十幾條臂膀,虛影閃動,直看得人眼花繚亂。

    戴之誠一驚,急切間難辨虛實,只得向後退開一步。那藍衫人大步邁出,又揮起一掌,擊向戴之誠前胸。這一掌仍是幻化不定,如同十餘隻大掌一併擊來。眾人見了,都覺這人似突然變成了八臂的哪吒、千手的觀音。陳先楚雙眉緊蹙,不自覺地將長劍橫在胸前。

    戴之誠自料無法拆解,又向後退了半步,左拳自胸際穿上,轉腕劈出一拳,擊向對方肩窩。那藍衫人帶開來拳,雙掌微錯,忽在胸前胡亂劃了幾個大圈。他掌法本就神出鬼沒,難以捉摸,這一揮掌狂舞,身前頓時如團似錦,彷彿千萬朵花一起怒放,無數根花蕊齊向戴之誠身上扎來。

    戴之誠神搖意奪,只覺四面八方都有手掌擊到,慌亂之下,忙聚腎氣於腹,做勢發聲,崩拳擊出。他這心意拳乃是一門極高深的拳法,每出一拳,都須將五臟之氣附於拳上,威力方能顯揚。他此即崩出一拳,腎臟之氣佈滿全身,對方若要拆解,也須將腎氣充盈於臂,方可與抗。當年孟如庭在泰山之上,便是以自家腎元之氣摧垮戴之誠腰胯之力,才僥倖勝了一場。此後戴之誠發奮勤修,拳法更進一步,單以拳上威力論,確已少有人能如其功力之醇。

    那藍衫人見來拳內勁極為充沛,雙掌斜劃向下,彷彿孔雀收屏,週身幻影盡消。戴之誠一怔之間,只道此人心怯,正思一拳奏功,不料那藍衫人右邊袍袖突然揮起,如濃霧出崖,手掌在裡面閃閃藏藏,若隱若現,竟向他後腰拂來;掌上並不見有何花哨,便將戴之誠腰間幾處大穴罩住。

    戴之誠心中大亂,真氣頓時行入岔路,拳到中途,勁力已是有前無續。其實他這套拳法不同凡響之處,正在於出拳之前,事先算準對方拳掌上內勁的來路。一旦摸清之後,再做雷霆之擊,以拳上所附五臟之氣摧敵,不論對方招式如何精妙,無不應手而倒。雖於轉換內息上不免有艱澀之處,但臨敵之際,原不會無端出差。這時真氣行入岔路,自是因那藍衫人掌法太過變化多端,無法摸清他內勁虛實之故。

    戴之誠拳上勁力不能做於敵身,盡數衝回體內,心中一涼:我對易筋經只知皮毛,方有此惡果;若識其精髓,此時勁力即使無法展放,也必能在體內消解於無形。看來我近年苦練,仍無寸進。眼見那藍衫人右掌堪堪便要按在腰間,忙向後退去。他體內雜息散亂,這一退大是惶惶,立時露出幾處破綻。那藍衫人哈哈一笑,揮掌向他肋下一處破綻擊來。

    戴之誠見來掌空空洞洞,似踟躕、似徘徊,說不出的恍惚朦朧,心中一黯:這一掌行止不定,我若真氣不亂,只有倏出一掌,做拚死一擊,才能迫其撤身換式,此時只有任他宰割了。一時鬥志全消,束手待斃。

    便在此時,忽有一股大力從他身後湧來,倏忽間流入他體內。此股力道剛一入體,便將幾處淤塞的經絡撞開。戴之誠只覺身體豁地一暢,功力彷彿陡然增了數倍,不假思索地揮出一拳,奔那藍衫人心口擊去。這一拳猶如沙起雷行,只揮出數寸,便似湯澆殘雷一般,將那藍衫人掌上攻勢消得無影無蹤。勁風到處,那藍衫人胸口如受巨杵,一驚之下,連忙向後縱出兩丈。尚未站穩,迎面勁風又到,呼地一聲,又將他撞出一丈有餘。

    那青袍人見狀,縱身上前,五指鋼鉤般抓向戴之誠面門。戴之誠擊出一拳後內息本已順暢,不意這青袍人抓來,一股極陰寒的勁風衝入其口,將他本應吐出的濁氣逼了回來。戴之誠胸口一堵,真氣重又竄亂馳蕩,心中如何不驚:這二人對本門武功怎會如此熟悉?一出手便攻向我拳法中最大的破綻,令我無暇吐吸!微一遲疑,那青袍人五指已扣在他面門上。戴之誠悲呼一聲,只道必死,猛然間後背神堂、風門、附分三穴同時一震,散亂的真氣竟於這一震中莫名其妙地歸入了正途,一口濁氣就此衝口而出。

    他命操人手,哪敢深思?忙揮拳擊向那青袍人小腹。這一拳神完氣足,內勁盡數吐放。那青袍人怪叫一聲,向後疾退,左手中、食二指連彈,幾股陰寒的力道激射而出,向戴之誠口鼻衝來。戴之誠慌忙閃身,面上仍被凌厲的勁氣搠中,頭上一暈,一口氣便吸不進來。

    那青袍人見他面色青紫,突然疾掠上前,左掌翻起,當頭揮落,右手卻向他小腹氣海穴上點去。戴之誠只覺頭上一股重濁至極的氣流壓到,登時氣噎喉堵,欲吸不能,渾身彷彿要炸裂開來。當此千鈞一髮之際,後背上百處穴道忽被重重地刺了一下,全身隨之大震。這一來生出奇效,週身數萬個毛孔居然同時張開。戴之誠口鼻雖被堵住,一時間卻覺通身上下無一處不可呼吸,無一處不可吐納,真氣在體內沖蕩奔騰,竟是從未有過的沛然貫暢,當下出拳擊向青袍人面門,對來指全不理睬。

    那青袍人一指搠在他氣海穴上,指尖一陣發熱,數年苦修的陰風指功勁已被對方體內純陽之氣撞散。他心中大驚,突然飛身而起,躍過戴之誠頭頂,雙手在空中連揮數下,似在遮擋什麼東西。驀地裡折回身來,也不知用了什麼古怪手法,落地時左手已按在戴之誠腰間,雙目卻死盯住西首一人。

    原來他與戴之誠相搏之際,便見戴之誠身後坐了一個年輕男子,手端茶杯,側目微笑。每到戴之誠危急之時,這男子便以指尖在杯中蘸些水珠,向戴之誠後背彈來,戴之誠立時便精神百倍,拳勁大增。最後一次這青年男子將整杯水都潑在戴之誠後背,戴之誠更如得了神助,純陽之氣沛然無儔,竟將那青袍人極深厚的陰風指功勁毀去。那青袍人看出端倪,連忙躍到戴之誠身後,揮袖擋開那年輕男子彈來的水珠這才將戴之誠制住,袖角已被水珠穿了幾個小洞。

    那藍衫人被勁風擊傷,一直站在旁邊暗調散息,這時走到那年輕男子面前,厲聲道:你是誰!那年輕男子眼望戴之誠,搖頭歎道:你這拳法倒也不錯,呼吸時卻蹩腳的很。你這人悟性太差,我既撞開你神堂、風門、附分三穴,你便該知道這拳法呼氣時真氣滯於足少陰腎經。後我撞開你後背百餘處穴道,你更該知道以意吐納、以心行氣的道理。你卻偏要以口鼻呼吸,到頭來氣喘如牛,也難怪被人制住。這一開口,衝霄、慕若禪等人齊向他身上掃來。眾人適才心驚肉跳的觀鬥,並未留意這年輕男子有何舉動,此時定睛觀瞧,都覺這人似在哪裡見過。

    忽聽一華山弟子驚呼道:師師父,他他是說到一半,已嚇得渾身發抖,不敢再說。

    那藍衫人見眾人目瞪口呆,分明已認出這年輕男子是誰,心下更疑,喝道:你究竟是誰!那年輕男子微微一笑,抬手指向眾人道:你們告訴他我是誰。那藍衫人望嚮慕若禪道:他是誰?慕若禪看了那年輕男子一眼,顫聲道:他他便是那個少林弟子。那藍衫人罵道:什麼少林弟子!一峨嵋弟子壯著膽子道:他他便是前幾年那個小魔頭,他尚未說完,已嚇得躲在衝霄背後。

    那藍衫人神色大變,愕然瞪視那年輕男子道:你不是已經死了麼?那年輕男子笑道:你家主人既有那等雄心,我倒想看看他如何稱霸武林?那藍衫人驚道:你知道我家主人是誰?那年輕男子笑道:我早晚都會知道。你二人回去告訴他:他要想獨霸江湖,也不用這麼欺壓各派,只須把我殺了,江湖自然是他一人的天下。這句話大有傲睨四海之意。眾人心中都是一凜,青袍、藍衫二人卻同時笑了起來。

    那青袍人將戴之誠點翻在地,端詳那年輕男子,搖頭道:主人常誇這小魔頭有些膽色,我看也不怎麼樣。嘿嘿,想不到他老人家也會失手,竟讓這小魔頭又活了過來。老徐,今日咱兩個會會他如何?說話間一副漫不經心之態,心中卻知此人極是了得。不待同夥答話,突然右手一揚,一蓬銀針撒出,雨點般射向那年輕男子。二人相距丈餘,銀針眨眼間到了那年輕男子面前。那年輕男子端坐不動,長袍猛然鼓脹開來,數十根銀針飛到他身前,忽似碰上了一堵銅牆,紛紛墜落在地。

    便在這時,青袍、藍衫二人已趁機出手,向這年輕男子撲來。二人武功均高,這一撲更施出全力。那青袍人兩手翻飛錯亂,頃刻間使出十餘式陰毒招術,在這年輕男子身周疾走不停,卻不敢抓落。那藍衫人兩條膀臂幻影連連,雙掌似飛蝶撲花,眩人眼目,但掌掌虛擊,不敢向那年輕男子身上拍按。二人攻勢如虹,那年輕男子始終端坐不動。眾人不明就理,皆驚疑不定。

    忽聽那年輕男子笑道:看來你二人是不願回去傳話了?那便留下吧!說罷緩緩起身。與此同時,青袍、藍衫二人突然齊齊飛出,落地時正好坐在東首一條長椅之上。眾人都未看清那年輕男子如何出手,只道二人心怯後躍。孰料二人坐在椅上,就此不動,身板挺得筆直,彷彿兩尊泥像,模樣極其古怪。

    那年輕男子再不向二人看上一眼,沖陳先楚拱了拱手道:又遇陳兄,確是幸會。看來各派人物,只陳兄尚有血性。陳先楚還了一禮,說道:陳某近年來訪遍四處,欲向閣下討教劍法。今又相逢,望不吝賜教。長劍平出,刺向那年輕男子咽喉。那年輕男子笑道:陳兄劍法高明,在昆明時我已領教,今日也不用比了。大袖輕揚,在劍身上拂了一下。陳先楚只覺一股醇厚無比的大力襲上劍身,長劍不由自主地折了回來,錚地一聲,歸入了腰間劍鞘之內。

    這一下不但陳先楚大吃一驚,眾人更是膽寒,均想:幾年不見這小魔頭,他武功怎比前時強了數倍?

    原來這年輕男子正是週四。他既生了立業之心,便直奔顯通寺,欲尋妙清等人查問那個主人真實身份。他幾年來一直不敢去顯通寺探問虛實,只怕那個主人知其未死,又會趕來取他性命,這時他神功已成,壯心滿懷,對那個主人自是憂而不懼。哪知到寺中一問,才知妙清等人幾年前便已不知去向。他微感失望,又問及幾年前官軍圍山剿寇之事。僧人們都道那一役賊人苦鬥一夜,盡數死於谷中。他聽後只道自成已死,不免傷心,出山後遊蕩幾日,聽沿途百姓們說關中賊人氣焰囂張,縱橫難制,便思由晉入秦,看個究竟。一路行來,剛到臨汾縣境,便與幾派人物不期而遇。

    陳先楚長劍歸鞘,心中一片茫然:我當年尚能與他斗在百餘招上,這才落敗。今日半招之間,已敗得一塌糊塗,看來今生今世,我再也不配與此人交手了。說道:陳某一生向武,只佩服兩人。家師早已亡故,此後閣下有何吩咐,陳某萬死不辭。言下對週四欽佩無已。

    眾人聽他願為這小魔頭肝腦塗地,莫不詫愕:峨嵋派也算名門正派,這人怎敢如此妄言?衝霄急道:先楚,你說了一半,見週四冷冷瞥來,連忙收聲.

    週四在眾人臉上掃了一掃,轉望陳先楚道:陳兄大是可交,只是小弟若有日暮途窮之時,不知陳兄能否與我同生共死?陳先楚不假思索道:先楚既言萬死不辭,又何惜一死?週四微微點頭,去桌前拿起那面龍旗,噗哧一笑道:聽說無論誰持了此旗,各派都要聽他號令。現在我拿了此旗,眾位聽我差遣麼?衝霄、慕若禪等人滿臉通紅,低頭不語。

    週四把玩那面龍旗,冷笑道:這人靠一面破旗,便嚇得各派不知所措,也算了不起!看來江湖上的事,倒有些行如兒戲了。嘿嘿,若一日各派盡歸我有,我該讓他們日日衝我膜拜才是。說罷大笑了起來。

    陳先楚微微皺眉,正要開口講話,週四卻收住笑聲,沖眾人高聲道:你等告之梁九,不要做癡人之想!既有我在,江湖上還輪不到他上竄下跳。他若敢對少林不利,我必叫丐幫十萬螻蟻之眾人人喪膽,不敢南顧!將龍旗擲在地上,大步向外走去。

    陳先楚本欲追出,突聽兩聲悶響,椅上二人同時炸裂開來,兩團血霧衝上棚頂,碎肉斷骨呼地濺在眾人身上。眾人齊聲驚呼,紛紛後躍。

    陳先楚背上濺滿穢物,一時驚恐萬狀,心道:這是什麼武功?莫非眾人說得不錯,這人真是轉世的惡魔!

《以待天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