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尋跡

    葉凌煙飛身入場,怒火中燒,愈燃愈烈。他平生最自負的便是一身輕功,旁人對他武功如何褒貶,他自來也不放在心上,但若有人對他此項絕技嗤之以鼻,他卻視為奇恥大辱,非要爭回臉面不可。這時怒氣衝天,激生狂膽,竟忘了場上萬般險惡,身子猶似飛絮一般,在氣浪中起伏躥騰,眨眼工夫,已飄到那黃臉男子頭頂。

    那黃臉男子猛見一人躍在頭上,暗吃一驚:「魔教餘孽,竟還剩下這等人物!」他不知葉凌煙武功泛泛,眼見此人輕功極高,只道他藝精膽豪,與週四、慧靜不相上下,急忙飛起一掌,拍向葉凌煙腹肋。

    葉凌煙原想入場自炫,卻不料對方一掌擊來,迅如風電,實是無法閃避,當下怪叫一聲,霍地躥起兩丈多高,躍上一株古松的枝頭,身子顫顫巍巍,浮沉不定。

    那黃臉男子見他如此手段,面現呆色,嘴唇動了兩動,硬將一個「好」字嚥下。慧靜趁他遲疑,突然閃到他背後,拳出無聲,擊其腰腎。那黃臉男子覺出身後有異,向斜跨了一步,連出三指,將週四雙掌封住。哪知葉凌煙偏在這時慌了手腳,一口氣把持不住,猛然踩斷松枝,跌了下來。

    那黃臉男子聽頭上枝斷人喊,卻不敢仰頭上望,反手一撩,將慧靜來拳帶在一旁,跟著閃開一步,向上劈空發掌。手掌剛剛揮起,肩上忽然一沉,定睛看時,卻是葉凌煙單腳踩在肩頭。

    原來葉凌煙向下墜落,早料定他會發掌來擊,故此收縮四肢,吸空腹內之氣,下墜之勢比通常快了許多,不待對方掌出力現,已然翻個觔斗,捷足先登。

    那黃臉男子受此一驚,更認定葉凌煙技藝非凡,左手向右肩上抓來,猛地掐住葉凌煙腳踝,腕臂抖動,直把葉凌煙掄了一圈。慧靜見狀,飛身將那黃臉男子抱住,雙臂用上死力,不敢鬆脫。那黃臉男子心思全在葉凌煙身上,急切間分不得主次,及至被慧靜抱住,方知此舉捨本逐末,已鑄大錯,待要掙出身來,慧靜哪裡肯放?

    週四得此良機,渾身輕顫不止,緩緩踏上一步,雙掌若虛若實,按向那黃臉男子胸膛。那黃臉男子只以一手招架,再難封死來掌,雖將週四右掌撥開,心中卻是一黯。

    週四左掌上蓄滿了兩股大力,拼著震傷慧靜,疾按向前。他適才連出數十餘掌,無一式能吐出掌力,個中已如潮水激漲,十分難耐,此時一掌發出,勢如山崩,其力之大,無以復加。

    那黃臉男子中掌之下,神色大變,突然飛起一腳,踢在週四小腹。週四全身大震,一時動彈不得。

    便在這時,只見人群中躥出兩人,恍如流星一般,撲到週四面前。這兩人手上各拿了一把閉血橛,起手之間,橛尖紮在週四兩肋,勁氣透入,立時將週四「大橫」、「腹結」兩**封住,手法怪異狠辣,較之那頭陀等人猶勝一籌。兩人一招得手,閉血橛失手落地,當即長身而起,掄拳欲搏。忽聽那黃臉男子顫聲道:「化生!道良!快……快回來,你……們鬥他不過。」那兩人聽他呼喚,向後跳開兩步,眼望週四,目中滿是驚恐憤恨之意。二人疾疾入場,眾人均未看得真切,這時凝神細瞧,只見兩人身材奇短,面貌醜陋,年齡雖都在五十開外,身上卻穿著小童的服裝,乍一望去,活似陰曹地府的一對小鬼,令人哭笑不得。

    那黃臉男子喊罷,再也支撐不住,重重地坐倒在地,頃刻間面容全改,老態畢現。若非慧靜隨著他一同坐倒,用手扶住他上體,勢必要向後傾跌,丟醜於人前。

    那兩個矮小男子見狀,急忙跑了過來,一人飛起短腿,踢向葉凌煙心窩;另一人鋪開肉掌,直擊慧靜頭顱。眾僧見慧靜一動不動,只道他已被震傷,都驚得大叫起來。葉凌煙被那黃臉男子抓住腳踝,更是岔了聲地呼救。

    忽聽那黃臉男子道:「住手!這……這和尚並未受傷!」那兩個矮小男子聞聽此言,向後疾躍,瞪視慧靜,滿心狐疑。

    那黃臉男子喝住二人,回頭望向慧靜,點了點頭道:「你……你這和尚……很好,日後……一定會有出息。」慧靜忙俯身道:「多謝前輩照應,不然小僧絕難活命。」那黃臉男子慘然一笑道:「我……接下……那魔頭十分掌力,只為一時好強,並沒有救你之心,你又何必謝我?」

    慧靜適才有驚無險,全靠他接下週四惡毒掌力,否則只要有兩成力道透體而過,也是非受重傷不可,當下出掌抵在那黃臉男子背心,欲表相謝之情。那黃臉男子覺有真氣入體,突然抖脫他手掌,喝道:「誰要你少林派的恩惠!」慧靜一驚,收回掌來,不知所措。

    那黃臉男子喝了一聲,真氣大耗。葉凌煙得了機會,抽腿欲逃,用力之下,對方五根指頭沒半點力道,撲通一聲,反摔了自家一個跟頭。

    那黃臉男子擒住他後,已知他武功十分平常,眼見他摔得狼狽,搖頭道:「可笑單某一世英名,竟毀在這等貨色手中!」葉凌煙爬起身來,魂亡膽喪,一瘸一拐地奔向場外。應無變見他回返,暗暗吐舌,慌忙迎上前去,不住聲地安慰;非但誇他立下蓋世奇功,更將他適才狼狽之狀,描繪得壯烈非常。

    那黃臉男子任葉凌煙逃脫,雙目死盯住週四,半晌也不眨動,繼而長歎一聲,似自言自語,又似是對慧靜道:「此魔心性歹毒,非冷、週二人可比。適才他欲圖傷我,連你也不去顧忌。這等狼虎心腸,委實令人可怖!江湖上有此一魔,已是十分的不幸,再加上那個野心勃勃的道士,各派怕是要受盡苦辱了。唉,我死之後,真不知有多少人要遭他們毒害!」說話間望向滿場人眾,目中滿含痛憐之情。

    那兩個矮小男子聽他言及「死」字,急道:「主家!你老人家可不能死,你……你還要……」話未說完,忽似小兒一般,撲在那黃臉男子身上,齊放悲聲。

    那黃臉男子撫摸二人臉頰,淒聲道:「可惜我征南兒不在此處,若他在時,必不使我有此大失!」言下深有惋惜之意。那兩個矮小男子羞愧無地,一同蹦起來向週四撲去。週四**道難解,暗暗叫苦,因恐二人識破隱情,故意仰頭望天,不加理睬。

    那黃臉男子不知週四處境尷尬,眼見他目射異光,眉心聳跳,忙喝住二人,喘息道:「你兩個記住,日後再見此人,切不可與他交手,否則萬難活命。」

    那兩個矮小男子氣炸心肺,高聲叫道:「主家!我兄弟便拚了性命,也要為你老人家報此深仇!」那黃臉男子苦苦一笑道:「傻孩子,休說這等賭氣的話。咱們走吧,總不成讓我死在少林寺前。」說罷摀住口鼻,不讓熱血流出。

    那兩人聽他又提「死」字,放聲大哭。一人俯身將他抱起,另一人去旁邊背了那白面男子,兩人一前一後,直向場外衝來。眾人躲閃不及,登時有數人被撞翻在地,人人倒地後血溢七竅,眼見不活。

    那兩人衝出場去,疾縱如飛,轉眼間沒了蹤影。只聽山谷間傳來陣陣悲鳴之聲,一高一低,淒惻不絕,到後來彷彿有數十人一同嚎啼,其聲裂肺撕心,聞者無不驚悚。

    木逢秋等人見那黃臉男子遠遁,個個如釋重負,愁眉舒展,雖見教主站立不動,卻不知他已被點了**道,無法自解。各派人物見週四竟將那黃臉男子擊敗,都驚得魂魄離體,狀若呆癡。少數人想要撒腿逃命,叵耐腳下不聽使喚,哆哆嗦嗦,半天挪不得一步。

    便在這時,忽見慧靜站起身來,走到週四面前,與他四掌相握。眾人不知內情,只道二人共挫強敵,握手相慶,心下更添惶懼。週四得外力相幫,**道頓時迸解,不禁暗自愧疚:「這僧人渾樸無瑕,端的是良金美玉。我適才不存善腸,可大是不該。」當下重重地握了握慧靜手臂,倏然向西掠去,直撲群丐。

    群丐見他撲來,人人手軟身麻,動不能動,數十人只顧呼叫壯膽,卻無人敢捨命上前。於、楊二老見狀,急忙護在幫主身前,兩對大掌遙遙擊出,擋此惡煞來犯。

    週四飛到切近,陡然翻個觔斗,從二人頭上掠過,兩腳向後蹬踢,點在二人背心。於、楊二老著了一腳,撐持不住,齊齊跪倒。週四借力前躥,猛地到了梁九面前。此時只有顯文通伴在梁九身畔,見此情景,拔腿欲逃。週四猿臂輕舒,一把揪住他髮髻,反手捉探,已然抓住梁九前襟,手上稍一用力,梁九頓時週身無力,拳勇盡失。群丐見幫主落入人手,喊聲頓止,人人投鼠忌器,不敢妄動。於、楊二老爬起身來,深恐週四施虐害人,各站一廂,雙拳緊握。

    週四擒住梁九,心中有底,忽將顯文通高高提起,喝道:「這廝乃是吃裡扒外的東西,留在世上,只會設計害人,不如早早除滅!」話音未落,只聽顯文通慘叫一聲,左腿由足至股,齊根分離,熱血呼地濺了一地。於、楊二老大驚,撲上前來,拚了性命。

    週四兩手不便,只恐被二人纏住,飛起一腳,向於長老心口踢去。於長老竟不閃避,抱住他大腿,死纏不放。楊長老趁機撲上,一把扯過顯文通,轉身向群丐跑去。

    週四大怒,腿端運力一震,於長老臟腑盡碎,大叫一聲,滾翻在地。週四怒火不息,抬起手來,又向楊長老背心打去。他盛怒之下,手上沒個分寸,這一掌雖非兩股力道齊出,一般有摧巒倒岳之勢。楊長老受此一擊,面上登現紫色,熱血淤在體內,欲噴無途,當下拼盡全力,將顯文通拋給群丐,隨即直挺挺倒下,舌伸目突,一動不動。那面於長老抽搐片刻,也自氣絕身亡,臨死猶睜虎目,瞪視週四不放。二人年逾古稀,雙雙死於非命,可憐一生稟行忠義,到頭來天與惡報。群丐見二人死狀慘烈,無不慟哭失聲,數十人齊望週四,均生入骨之恨。

    週四見群丐眉眼含仇,愈發怒不可遏,揮起一掌,拍向梁九面額。卻待發力之時,腦海中忽有一人閃現,這人好似酷暑下一杯冰茶,霎時澆滅他心中騰騰烈焰:「當年王三哥臨終之時,曾托我好生照料群丐,此言耿耿在心,終身難忘。今日我連傷二命,已負其情,如再行兇,怎對得起死去的兄長?」

    實則他心思雖毒,卻非無情無義之人。當年他離開少林,孑然無憑,曾被一人暗器所傷,幸得王三悉心照護,方才保住性命。斯後二人結伴相依,所處時日雖短,情卻勝逾骨肉。週四每念往事,總不免想起王三的許多好處,在他心中,王三雖是個落魄無用之人,但較之李自成、孟如庭、木逢秋等人卻更為親切可賴。此情逾久彌新,早已深入骨髓,這時猝然想起,禁不得剛腸轉軟,怒火成灰,手掌在梁九面上輕輕拂過,長長歎了口氣。

    梁九不識其心,以為他此舉意在戲弄,橫眉道:「咒不死的妖孽!如何消遣梁某?當年泰山上不曾取你性命,今日任你放橫,休要折辱豪傑!」週四怒火復燃,切齒道:「當初爾等欺我年幼,相逼何急?一班狼心狗行之徒,亦敢妄稱豪傑,豈不令人齒冷?」梁九自知難活,索性豁出性命,大吼道:「污濫匹夫,休要胡言亂語!梁某頭顱在此,只待腦裂漿出,潑濺凶獠!」

    週四聞此惡語,七竅生煙,心中暗叫:「好三哥,今日若不看你情面,這廝便有十個腦袋,也一發打個稀爛!」雖是如此,畢竟惡氣難消,提起梁九,冷笑道:「我此前曾命人捎話與你,言道既有我在,江湖上便不許你上躥下跳。這話才說不久,你便忘了!」言猶未落,只聽幾聲脆響,梁九臉上已挨了四記耳光。梁九三十歲上便掌大權,數年來統領萬眾,從無人敢稍有不敬,受此大辱,無顏再立人寰,把心一橫,便要咬舌自盡。

    週四猛地卡住他脖頸,用力雖輕,卻令他難以如願。梁九求死不得,不敢再出惡言,只恐惱了此魔,更添奇恥,緊閉雙目,面色鐵青。群丐見幫主屈服,無不憤氣填胸,有幾人性暴口刁,忍不住要破口大罵。這夥人終日行乞街巷,什麼污言穢語不曾學得,倘或衝口而出,勢必如陰溝濁水,臭不可當。無奈一來幫主命懸人手,二來週四神威凜凜,不可冒犯,故此便有些骯髒詞句,也只能罵在心頭,聊解憤懣。

    忽見群丐中走出一人,快步來在週四面前,抱拳道:「閣下武藝高強,敝幫上下無不驚服。我家幫主此來嵩山,並無交惡少林之意,幫中大小兄弟,亦不曾傷犯各位神僧。閣下大人大量,可否高抬貴手,開釋我主?」

    週四移目觀瞧,見來人三十多歲年紀,身穿一件破爛裌襖,背上負了四五條寬大的布袋,體格瘦小枯乾,一雙眸子卻亮得出奇,左頰上長了一塊巴掌大的黑記,襯得一張面孔甚是猙獰,若在夜晚現形,任誰都要嚇上一跳,不禁笑道:「你這廝既來求我,為何直身不拜?」

    那黑臉漢子知他是殺人不眨眼的魔王,幫主在他手中多呆一刻,便多一份凶險,當即屈膝跪倒,恭聲道:「丐幫弟子劉七,拜肯天祐大聖至神明尊,饒我家幫主一命。」言罷納頭便拜,觸地有聲。

    眾人見他如此示弱,心如刀剜:"可憐大好丐幫,竟也屈膝獻媚,不顧廉恥。看來那黃臉男子說得不錯,江湖上有此惡魔,各派怕是逃不了屈辱了!"

    週四聽到「天祐大聖至神」六字,倒是一呆:「我枉為明教之主,卻不知頭上還有這頂冠戴!」他雖非好大喜功之人,卻也著實歡喜,不覺露出笑容道:「你這人倒還乖覺,可惜餘者不似你心。今日若群丐俱來拜我,我便饒梁賊不死。」說罷將梁九舉過頭頂,手臂搖動。丐幫人眾受辱不過,許多人渾身亂抖,手心捏出汗來,奈何形勢所迫,好歹發作不得。

    那黑臉漢子神色不改,沖週四笑道:「若要如此,原也不難,只是須借閣下一物。」週四垂視他道:「欲借何物?」那黑臉漢子笑指其懷道:「便是此物。」週四聞言,不自覺地向懷中望去。那黑臉漢子趁他不防,驀然跳起身,將梁九搶在手中,揮袖之間,一包物件撲散開來,化一團白霧,罩住週四上身。

    週四一驚,急忙閉氣前縱,抓向那黑臉漢子左肩。那黑臉漢子抱了一人,閃讓不開,突然飛起一腳,踢向週四心窩。這一腳好不厲害,才一踢起,便閃出十數個腿影,恍恍惚惚,亂人眼目。週四本欲躲閃,不想那團白霧罩定其頭,猶如附了魂靈一般,隨他來回飄移,只是不散。週四換氣不得,兼之粉塵障住雙睛,這一腳便難躲過。但聽砰砰幾聲,胸肩等處早吃了幾腳,對方腿勁極強,直踢得他搖晃開來,險些散了功架。

    那黑臉男子如風般踢出幾腿,眼見傷他不得,急忙挾了梁九,飛身逃命。週四性起,聳身一躍,跳在丈餘高處,凌空抓向那黑臉漢子後頸。那黑臉漢子覺察有異,轉回身來,擺拳相迎,拳法醜怪無比,不可捉摸。

    週四見來拳刁狠異常,大有與自家爭鋒之勢,心中一凜:"我這一抓勁氣強盛,常人裹在其中,立時骨斷筋殘。這廝渾似不覺,難道真有驚人藝業?"他雖不信丐幫中有此能人,但臨敵不敢托大,手臂一折,拿向對方脈門。那黑臉漢子見他換式奇快,拳法亦是一變,頃刻間崩、纏、拐、壓,單手與週四過了三招。每一招都從意想不到的角度發出力來,令對方大感彆扭,無暇反攻。

    週四難以猝勝,惡生膽邊,大袖一展,左掌上又使出殺人手段。那黑臉漢子早知他魔掌有異,專一用來害人,眼見掌到,哪敢放膽去碰?忙不迭地擰腰縱起,斜踢週四肘臂。週四左掌擊空,右掌隨起,兩股大力尚未迸現,地上塵土已漫捲開來,狀如沸浪。

    那黑臉漢子駭怖已極,大叫一聲,斜刺裡飛了出去,腋下雖抱一人,並不見絲毫遲慢。週四只恐走了此人,養生後患,掌發如箭,隔空送勁。他念及王三恩情,有心留下梁九性命,一掌打了出去,只用上四成力道,自忖對方武藝雖精,畢竟受不得這份摧殘,心下暗生快意。實則多虧他有此一想,方留下一條頂天立地的好漢,日後抗拒清廷,為丐幫爭足臉面。

    那黑臉漢子向前奔竄,猛覺背後大力襲身,急忙撲倒在地。此一撲恰是時候,週四掌力湧到,竟有半數被他卸去,餘下兩成力道高低難躲,正撞在背心,破裌襖上頓時現出一洞,棉絮四散飄飛,似灑一場瑞雪。

    那黑臉漢子遭此毒掌,一顆心恰似片片崩裂,一時忍熬不住,抱起梁九,嗥叫著衝出場去。所過之處,熱血噴了一地。週四見他生機未滅,心中暗笑:「這花子果然了得!想是我使力輕了,被他掙出命來,今日縱然不死,久後亦難活命。可笑此輩無知,偏要受那份熬煎。"負手而立,並不追趕。

    群丐見幫主逃生而去,哪個願在虎口停留?發一聲喊,盡向場外奔去。眾人心頭雖慌,腳下走得不亂,各自極力把持,不肯露狼狽模樣。幾名長老落在最後,直奔出數十丈遠,兀自回頭怒視週四,頓足切齒。此番丐幫首倡興師,名義上乃是各派領袖,哪成想無端折了兩名長老,幫主又在人前飽受凌辱,顏面丟盡。自此丐幫與少林結下深怨,數世之交與流水共逝,直至滿清入主中原,各派協力復漢,兩家仍時有抵牾,難釋仇懷。後鄭成功興兵北上,在應天廣聚各派,力勸兩家共赴國仇,拋棄舊惡,僧俗之間方始和好如初,此是後話不提。

    各派人物見群丐散了,人人心底發毛,倉皇欲走。站在外圍的一些人得地利之便,悄然轉身,便要溜之大吉。

    週四在場中見了,縱聲喝道:「我看哪個敢走!」一聲好似轟雷,震得林中抖搖。眾人耳膜欲裂,驚得弓腰縮頸,不敢大喘。有那幾個嚇破膽的英豪,撲通通坐倒在地,死活掙動不得。

    週四懾住眾人,高聲道:「爾等既來問罪,此時勝負未分,如何急著便走?周某在此專一恭候,不知哪位出場來斗!」眾人畏之如虎,誰敢去捋虎鬚?各個縮了手腳,不敢抬頭。

    週四見狀,冷笑道:「爾等無心再戰,那是自認不敵了?想來少林若敗,必受各派整治欺凌,大小幾人能活,卻也難說。天幸眾僧奮勇,好歹爭了上風。爾等既已服輸,理當俯首稱臣,叩拜請罪。」說罷走到眾僧面前,凜然四顧,只待眾人來拜。各派人物眼見此舉羞人,無不暗暗叫苦,都知有此一跪,數世再難抬頭,故此齊向後退,不甘就範。

    週四大怒,望定北面著藍衫的兩名大漢,一掌遙遙擊去。那兩名大漢毫無防備,但覺一股凌厲的勁氣襲來,個中頓時說不出的松爽,尚不知是何緣由,骨肉忽然負了前情,四處迸飛,起一團濁浪。眾人見兩條大漢活脫脫炸成肉屑,誰個肝膽不裂!近處幾人頭上濺滿污物,驚急之下,一齊昏死過去。

    天心見此慘像,心下不忍,忙沖週四合十道:「閣下解難之情,深如滄海,敝寺上下無不感戴莫名。好在各派鋒鏑已鈍,大可不必如此相逼。」週四不悅,拂袖道:「此輩性命操於我手,生死任由我心。方丈休要多言!」天心見他神情可怖,不敢再勸,退在一旁,垂頭自歎。

    週四瞥見,愈發躁惱,突然大喝道:「取勝無膽,敗陣不朝,天下斷無是理!今日爾等如逆我意,休想囫圇下山!」邁開大步,直向眾人逼來。

    眾人見他殺氣遍體,狀如凶神,都嚇得體若篩糠,雙目緊閉。前面的人再也受不得這份威逼,雙膝一軟,癱跪於地。這一來眾心皆潰,呼喇喇跪倒一片,好似朝覲的聖徒,各個俯首下心,無膽仰視;便有那直腸硬性的鐵漢,空負了一身傲骨,這時也只得隨了眾意,委屈求全。這便好比兵敗山倒,縱有幾員出奇猛將,到底不能獨撐危局。

    天心見各派蒙恥,臉上難添光彩,心道:「智明此時所為,哪還有舊日模樣?當年周應揚最飛揚跋扈之時,也不曾如此欺人。此子恣性胡為,日後恐無善果。」轉念又想:「今日各派忍恨偷生,自然將這場羞辱記在少林頭上。我寺私通魔教,已是寰海難容,智明再行此舉,端的將少林推上絕境了!」一時憂從中來,感喟不置。

    實則他老於世故,所慮確然不謬。按說少林乃武林宗主,各派便拜上一拜,也不是什麼丟人之事,但今日境況不同,眾人跪下身去,乃是在群魔相逼之下。這一來已不是朝宗拜聖,而是以凶暴之斧,在眾人心頭刻下永難磨滅的恥記。只此瞬間,少林已在眾人心中轟然倒塌,場上所有蒙恥之士,都毫無反顧地將它歸為邪魔一類。自此江湖上道義淪喪,無所尊崇,終於釀出了數世未有的大禍,追根溯源,隱患可說皆生於此日。

    週四壓服各派,心懷大暢,正要放言奚落時,忽見人群中站起一人,踉蹌著來到近前,跪倒身軀道:「閣下聲振寰宇,我等早應伏拜。小子斗膽犯顏,懇請閣下饒恕家師,容弟子們扶他回返草舍,閉門思過。」

    週四低頭望去,見這人病容滿面,目無神采,正是前時被那矮壯男子震死過去的華山弟子易朝源,心道:「這廝無甚本領,難得有這分孝心與膽量,日後得了機會,倒能成個人物。可恨當初我去華山,群賊毀我癡心,此後那賤婦又不知做下何等醜事,思來好不令人攪腸!」

    他雖看破浮情,終歸舊痛難忘,想到那女子玉骨冰肌這些年早供了他人饕食,心頭頓生無名業火,一把抓住易朝源脖頸,喝道:「一群污濁男女!也知道捨命相護?你既要救人,只去眾僧面前說話,眾僧如肯相饒,那時放你不遲!」隨手一拋,易朝源跌入場心,正落在慕若禪身旁。

    慕若禪等人於週四入場之前,便已受了重傷,後來週四、慧靜大戰那黃臉男子,這幾人裹在勁氣當中,無人掙扎得起,傷勢又加重了幾分。到了這時,人人似得了癆病一般,只剩下喘氣的本領,易朝源若不冒死出面,點明這份尷尬,即便週四有心開釋,這幾人也是形如槁木,寸步難移。

    葉凌煙聽說要讓華山弟子去拜群僧,覺著有趣,忙跑進場來,提起易朝源道:「你小子為救師傅,吃些小虧也不打緊。大爺我發了善心,倒想幫你向禿驢們討些人情。我看頭不要磕得太多,索性湊足一百了事。」說罷哈哈大笑,提了易朝源,一瘸一拐地向眾僧走來。走不幾步,又折回身去,揪住慕若禪髮髻道:「你這廝幾次三番藐視我!今日大爺掌了權柄,偏要你去拜一拜大小賊禿,只你徒弟一個,有什麼好看?」

    慕若禪目中噴火,怒喝道:「妖孽!你快些殺了慕某,休要壞我華山派聲名!」葉凌煙嘻嘻笑道:「華山派有他娘的什麼聲名?今日你師徒二人好歹給大伙演場雙簧,徒弟在前面磕頭,師傅在後面遛嘴,取個名目便叫『華山二賊心悅誠服,少林寺前共拜佛祖』.」抓起慕若禪,一蹦一跳地向眾僧走來。慕若禪傷重無力,急得口中噴血。易朝源欲待掙扎,奈何受撞後身子虛了,哪有力氣可用?

    葉凌煙見二人無計可施,一時忘形,陡然躍上半空,帶著二人折了個觔斗,嚷道:「華山派第十五代混蛋掌門,給各位沒長頭髮的朋友賠罪來了!」話音未落,左踝骨一陣巨痛,哎喲一聲,墜了下來,直跌得七葷八素,不住口地叫娘。木逢秋等人見他如此行事,心下都不以為然,但礙著教主面皮,又不好當眾制止,只得由著他胡鬧。

    葉凌煙爬起身來,捶腰伸腿,好半天才活絡開筋骨,一股邪火都發在慕若禪、易朝源身上,上前按住二人腦袋,硬要兩師徒叩拜眾僧。慕、易二人受辱不過,拚命向起掙扎。

    葉凌煙大怒,抬腳踏在易朝源背上,雙手死掐住慕若禪脖頸,猛力下按。二人傷重難支,前額觸在地上,羞急之下,淚水奪眶而出。眾僧見狀,盡生義憤,大多閃了開去,不受華山師徒此拜。

    葉凌煙瞪起眼來,罵道:「一群該死的和尚,好不通曉事理!我家教主給了你們天大的臉面,為何扭扭捏捏,不敢沾些榮耀?」眾僧恨他仗勢凌人,都憋住了氣,不去理他。

    應無變見少林僧不肯受拜侮人,忙跑入場中,拉住週四道:「一幫禿驢只知參佛誦經,個個奴才一般,受不得恭敬。我看這等光前絕後的美事,還是教主受了為好。屬下伴在你老人家身旁,也嘗一嘗揚眉吐氣的滋味。」扯了週四衣袖,歡天喜地向眾僧走來,邊走邊狐假虎威地沖四下嚷道:「兔崽子們好生跪著!誰敢不聽擺弄,小心爺爺使出毒來,滿場剩不下活口!」說話間見眾人低心下意,俱不敢動,心裡比吃了蜜還甜。

    週四走到眾僧面前,眉頭緊皺,望定天心道:「我為少林爭榮攬譽,方丈為何不受?」天心避開他目光,輕聲道:「閣下救難之恩,老衲不敢忘懷,然一味欺凌弱小,結怨群雄,恐少林日後再無慈航。閣下但念愚腸,便請開拓胸襟,放眾人下山。」週四聞言,低頭思量。

    忽聽葉凌煙叫道:「教主不必與這和尚匡囉嗦,先讓華山派兩個東西拜你一拜,一會兒想活命的,都須從你老人家**爬過。哪個不從,我老大耳刮子抽他!」說著將慕、易二人擲在週四腳前,騰了雙手,又來按兩人頭頸。

    慕若禪見是週四站在面前,不知從哪裡生出力量,猛地掙脫葉凌煙手掌,昂頭瞪視週四道:「你……你真的要我跪你?你……不知蘭……蘭兒已有了……」言說至此,一張臉脹得通紅,嘿了一聲,硬將衝到嘴邊的話嚥下。

    週四聽他語帶深意,心中一顫:「難道我與那婦人一夜歡好,這廝都知道了?」想到那一夕說不盡的綢繆,心腸怎得不軟?尋思:「這廝雖然可恨,畢竟是她生身之父。我與其女無名而有實,總不能昧了天良,盡情羞臊。」想到這裡,沉下臉道:「凌煙,休太無理!放他二人去吧。」葉凌煙正在興頭,本不肯依,但見教主面色陰沉,只好鬆開手掌。

    慕若禪含羞爬起,滿面淚痕,向天哀號道:「蒼天!你為何讓我父女受盡屈辱,一生也洗刷不淨啊!」易朝源見師父失了理智,忙扶了他向場外走去。幾名弟子惶惶起身,將師父接著,一干人如逢大赦,疾疾奔下山去。

    葉凌煙失了玩物,心有不甘,跳入場中,又將徐不清、凌入精提了回來。週四想起當年在泰山之上,徐不清險些要了自己性命,恨意湧上心頭。應無變慣會察顏觀色,眼見教主神情異樣,抬手便打了徐不清兩記耳光,罵道:「你這廝一定不是好人!我家教主看你不順眼,你也不用活了。」從懷裡取出一粒藥丸,硬往徐不清口中塞去。徐不清料是害人之物,緊閉牙關,不肯吞嚥。應無變有教主撐腰,發起潑來,左右開弓,抽了徐不清七八個耳光,直打得徐不清唇翻頰腫,雙眼強睜不開。

    週四惡氣吐了大半,揮手道:「無變住手!這廝雖然可惱,如能伏罪,便當相饒。」應無變聽了,揪住徐不清脖領道:「快給你祖宗磕頭,不然小命難保!」徐不清生死關頭,不得不屈膝求活,猶猶豫豫地伏下身去。凌入精見他忍得此辱,不敢落後,搶先叩起頭來。二人身為一派掌門,可笑插燭也似地叩個不停,活像一對孝子賢孫。

    便在這時,忽見兩條人影躥起,直向週四撲來。週四一驚,大袖向前拂去,兩口劍登時飛上半空。來人收勢不及,一頭撞入他懷中,正是玉陽子、純陽子二人。

    週四兩掌倏伸,按在二人心口,冷笑道:「你兩個好不知趣,搶著來跪麼?」玉陽子被他按住胸口,一顆心好似不再跳動,知對方稍一運勁,必然震碎心脈,面上一片死灰。純陽子性如烈火,大叫道:「你是何等匹夫?敢在此羞辱天下人!我兄弟縱有一死,誓不拜不仁之人!」

    週四見他神情決然,大有視死如歸的豪氣,點頭道:「我平生最敬硬漢,輕易不忍殺之。你二人甚有骨氣,這便去吧。」說著撤回掌來。二人抱定必死之志,如何肯信這般鬼話?純陽子趁週四收掌之際,突然抓向他下陰。玉陽子伸開雙臂,猛地將他攔腰抱住。

    週四大怒,二指疾出,點在玉陽子眉心,同時揮落一掌,拍在純陽子天靈蓋上。二人遭此重擊,相抱而倒,七竅中盡有血水流出。週四餘怒未消,厲聲道:「我存良善,爾等便思謀害!今日索性做絕,一條性命不留!」大步入場,便要將餘下幾人殺盡。衝霄、岳中祥、湘西二老等人見勢不妙,叫得聲苦,都嚇得呆了。

    忽見一人跌跌撞撞奔入場中,攔住週四道:「尊駕止步!」週四怒眼觀瞧,見來人正是陳先楚,不由停下腳步。陳先楚前時被那紅臉老者踢在要害,傷得不輕,入場時走得急了,一頭搶在週四腳前。

    週四忙伸雙手去扶,不料陳先楚推開他手掌,就勢跪下身去,喘息道:「尊駕技壓群芳,權柄在手,照說無論怎樣懲治眾人,均不為過。奈何先楚性賤,生就的婦人肚腸,看不得旁人受苦。今日尊駕若要人拜,盡由先楚代勞,若要取命揚威,亦自先楚賤軀落手。先楚非是逞強,實不忍看各派毀於一旦,倘有冒犯,一命相贖。」說罷咚咚咚磕起頭來。週四卻待相攔,陳先楚死活不依。

    週四心中早當他是生死與共的朋友,如何肯受他拜?轉過身去,避讓未遑。陳先楚怕他走脫,抱住他兩腿,足足磕了四五十個響頭,前額血肉模糊,兀自不歇。

    週四知他心意,歎口氣道:「陳兄快快起身,我不讓眾人叩拜便是。」陳先楚緩緩站起,忽去一旁拾起長劍,壓在頸上道:「先楚冒犯尊顏,死罪難逃,惟望尊駕體念我心,不再妄殺一命。」

    週四大急,搶上一步道:「陳兄,你……你這是為何?」陳先楚眼泛淚光道:「先楚曾許誓言,欲為尊駕效盡犬馬、肝腦塗地。今觀尊駕所為,只恐日後誓約難守,不如早早一命相贈。」言罷橫下心腸,便欲輕生。週四對他有情,見狀亂了方寸,一把抓住劍身道:「陳兄休生短見,我放眾人下山便是。」

    陳先楚聽得此言,禁不住熱淚盈眶,哽咽道:「尊駕乃先楚平生仰慕之人。先楚不才,常思追隨驥尾,共謀宏圖,實不願見今日一幕。」週四奪下長劍,拋在一旁,鮮血順手縫流下。陳先楚見了,大為動容,淚水愈發收止不住。

    週四輕歎一聲,沖四下喝道:「今日看我兄長情面,權且饒爾等不死。自今而後,誰也不許踏入嵩山一步。倘有違者,定教他滿門屍橫,子嗣絕滅!」說罷大袖一揮,令各派散去。

    眾人聞聽此言,只恨未生羽翼,呼喇喇跳將起來,如禽似獸,奔突下山。此後數年,果無人敢來嵩山,便是登封縣境,亦絕少有人駐足。幾派弟子見眾人潰散如蝗,壯著膽跑入場中,將徐不清、岳中祥、凌入精等人背走。陳先楚不願在少林久留,與週四拱手道別,隨命弟子們抬起衝霄和湘西二老,亦自去了。

    眾僧眼望陳先楚背影,均自生疑:「這漢子是誰?真個天大一張臉面!卻才方丈勸那魔頭,也只不依,何故他說幾句,便做成了無量功德?」正納罕時,忽聽山道間喧聲大起,似有上千人怒罵號喊,山谷一片沸騰。

    週四聞聲暗笑,知一二千人堵住石道,急切間無法走脫,更欲驚他一驚,當下右手撫腰,縱聲長嘯。他自到山門,一直擔心各派勢眾,不易驅盡,適才武力相脅,亦恐眾人奮不惜命,變故重生。這時眼見千夫喪膽,再難烏合,心中歡暢無比,那嘯聲真好似一陣春雷,喀喇喇響遍諸峰,直震得天邊幾團烏雲也抖裂開來,隨風化散。

    木逢秋等人見教主意氣自豪,胸中都充滿了往日的**,想到此一番不但解了少林危難,更揚了聖教威名,教主從此捲入江湖紛爭,再不能脫身自去,饒是幾人上了年紀,亦如小童一般,你我相牽,額手稱慶。

    慧靜苦鬥半日,氣血難平,耳聽嘯聲雄豪激烈,體內大受震動,一時渾忘了眾僧在側,引吭喝喊,欲與嘯聲比威。二人內力俱強,一同嘯喝起來,直如兩條巨龍撞犯青天,聲勢威猛之極。

    眾人奔逃之際,猛聽得虎嘯龍吟,各個渾身麻木,腿腳不靈。石道上推搡踐踏,不少人因之喪命。可歎千年清淨福地,一夕化做虎**龍潭。

    這一戰由清晨直鬥到日暮,少林死傷甚重,各派也折損非輕。自此江湖變了格局,一場血雨腥風再也無法消弭,許多恩恩怨怨,直糾纏到百年之後,兀自沒個終了……

    天心見各派遁形,心中悲喜難辨,一瞥眼間,又見應、葉二人手舞足蹈,狀如怪族,心下憂煩:「今日凶禍雖免,惡名卻遠播江湖,無人不憎。事已至此,惟有與魔教共軌同舟,圖個人完寺全了。好在智明曾是我寺弟子,懷了舊日肝腸,有他相幫,我少林一時倒還無事。只是百年之後,這夥人俱歸塵土,後輩僧人失了強援,怕是要受盡禍殃了。」想到這裡,心情不免沉重,走到週四面前,合十道:「今日閣下力挽狂瀾,乃少林再生恩主。老衲不揣冒昧,竊望兩家能萬代修好,億載同心,縱使場上之人盡都作古,後世明尊仍能仰承閣下之意,以我少林為親。"

    葉凌煙咧嘴笑道:「大和尚,總算你有些見識。今日若無我教出面,這世上還會有少林寺麼?你這麼巴結我家教主,是不是怕各派二次來襲,一夥唸經的朋友招架不住?不用怕!只要有我老葉在,保你們大小一家子平安無事。」

    眾僧聽他胡吹大氣,人人內心焦躁:「這廝是個什麼東西!竟敢在少林寺前做大?他家教主躲在人群,誤了多少僧人性命,如此污名取巧,反要表白功勞,哪還有半點廉恥?」但想到此番若無週四顯威施暴,少林確是凶劫難逃,又不得不壓住火氣,自歎藝薄。

    天心微微一笑道:「貴教大恩大德,眾僧銘感五中;葉施主神功豪膽,老衲亦欽佩得緊。待到無事之時,總要向施主求教一番。」這句話出自別人之口,也還罷了,但從少林方丈嘴裡說出,份量確是不輕。葉凌煙聽了,喜得眉開眼笑,忙不迭地口出遜詞。

    天心見木、蓋等人俱露歡容,心中暢朗許多,又衝週四道:「經此一役,少林明教已成一家。老衲無德,自執掌少林以來,便招致各派誤解攻伐。今觀大勢,惟有將眾僧運命交託閣下之手。閣下少壯明睿,必能展翼相護,保我合寺安泰。」週四漠然道:「周某蟻負之身,何能擔泰山之重?方丈如此錯愛,小子愧不敢當。」

    天心當他故作謙遜,忙道:「閣下休要推托,老衲一片熱望,真誠不假。」週四冷笑道:「方丈前時責我無情,現又委以重任,分明欲使我骨肉為泥,死在江湖!周某今日來在嵩山,舊情俱已償還,從此與貴寺分道揚鑣,再無絲毫瓜葛。」說罷大袖一拂,便要下山。木逢秋等人見狀,心中一寒:「教主如此行事,豈不將少林棄於泥淖之中!"

    天心大急,扯住週四衣袖道:「閣下若拋前情,眾僧死無葬身之地了!」週四扭回頭來,瞪視天心道:「眾僧經此一戰,合當奮發向上,久賴他人,豈是立身之本?」言罷又欲前行。

    天心方寸大亂,急聲道:「閣下如此相幫,如將盲者送上危崖。我少林四顧無路,必不能久存了。」週四厲聲道:「我已降伏各派,哪個還敢再生事端?方丈只管休養生息,不必尋愁自苦。」天心見他神色決然,心急如火,死死拉住他衣袍,只是不放。

    天際見狀,高聲喝道:「方丈!我少林垂寺至今,經過多少風雨,何曾如此軟語求人?他既要走,只由他去,眾僧死活是小,沒的失了臉面。」

    週四聽了,回頭瞥視天際道:「大師說得不錯。假使眾僧俱有此等傲骨,少林又怎會絕滅?」抖脫衣袍,大步向山下走去。木逢秋等人猝臨變故,都不知如何是好,想到教主臨來時曾在闖營許下必返之詞,心中俱是一沉。

    蓋天行忍傷上前,攔住週四道:「教主欲離少林,總要給眾僧一個交待。有始無終,豈不招人恥笑?」週四聞言惱怒,本待當場發作,但想他適才奮不顧身,忠心可褒,強自壓住肝火道:「我等捨命將各派逐退,怎能說有始無終?若凡事皆要顧個周全,是問何時才是終了?眾僧各藏私心,本非可惜之人,天行休要存良不捨。」

    蓋天行聽他語似冰霜,心頭一顫:「教主即便不念少林之恩,也不應說出這等涼薄之詞。他做事如此絕情,看來聖教所托非人。"一時心痛難忍,搖頭道:「方今江湖風驚雲擾,形勢不定,我教與少林攜手,亦是自保之途。教主眼空四海,哪會看不出半點苗頭?教主雄心壯志,屬下不敢胡評亂議,但昨夜在周教主墳前所許誓言,屬下卻銘記在心,永難忘懷。眾人一番癡願,皆賴教主做成。教主縱有沖天之欲,亦望三思而行。」這番話說得週四低頭不語,心潮起伏。

    葉凌煙看出週四猶豫,湊上前來道:「一幫禿驢從前是不招人疼愛,可經此一戰後,大小賊禿都乖巧了許多。教主不看別的,只看他主事的方丈適才拍過屬下馬屁,這便答應他們吧。"

    說話之間,蕭問道也走上前來,苦心勸說。週四夾在幾人中間,只覺似被枯籐纏住,心中煩躁無比,幾番想要喝斥,終又忍住。

    木逢秋從旁打量,料幾人難移其心,長歎一聲,走上前道:「教主欲離少林,也非無情。卻不知教主下山之後,意欲何往?」幾人聽了這話,都盯住週四,待其開口。週四不答,忽將幾人推在一旁,大步向前走去。

    應無變見幾位長老自討沒趣,小跑著跟在週四身後,回頭叫道:「一群和尚死皮賴臉,好不知趣!我家教主不願與你們糾纏,快回廟唸經去吧!」拉住週四袖角,蹦跳著催他前行。

    天心本想有幾人勸說,週四必然回心轉意,及見他邁步而去,頭亦不回,一股寒意霎時湧遍全身,追上幾步,淒聲喚道:「閣下慢行!老衲……尚有一事相求。」這一聲喚得悲切異常。木、蓋等人聽了,也不由心碎腸斷。週四停下腳步,卻不回頭。

    天心強忍傷悲,來在他身後道:「閣下決意捨棄眾僧,老衲也不願忝顏再求,只是眾僧藝業不精,恐難抗拒強敵。敝寺羅漢堂內有前人所遺『緊那羅拳』圖形,數十年來無人參悟得透。閣下若能解出其中道理,指點些修習訣要,便是給了少林天大的恩惠。從此後我兩家不親不仇,如同路人,縱使少林寺遭火焚,人受刀剮,也決不再去煩擾閣下。語不由衷,萬世永沉末劫!」

    這一席話滿含悲憤,直聽得木、蓋等人心底冰涼:「少林明教數世不睦,原想經此一戰,兩家和好,我等借眾僧之力,便可復教開基。哪成想布恩招怨,反使眾僧視我如仇了。」當下人人沮喪。

    週四心道:「我斷然返營,情面上總是虧了一層。方丈既出此言,何不應承下來?少林宗法皆在我心,料那拳法也不難悟。如此既償其願,又免了日後麻煩,那時我方能專心舉事。"回身道:「周某如從尊意,還望方丈不要食言。」天心神傷不語,閃在一旁,待其舉步。眾僧恨他無情,都憤憤地退了開去,冷眼相視。

    週四沖木逢秋等人道:「我去寺內,少時便回。你等在此相候便是。」幾人心事重重,俱不吭聲,只有應無變沒心沒肺,吵嚷著催週四早返。週四沖應無變笑了一笑,大步向山門走去。一干僧眾忍恨含羞,魚貫相隨。不大一會兒,都入寺去了。

    寺外幾人見教主身去影無,不約而同地歎了口氣,一時心中空空蕩蕩,又好似巨巒相壓

    眾僧入得寺院,天心命將傷殘的僧人聚在一處,著人好生醫治;又命將天覺、空行、天弘等人屍身抬到天王殿內,待來日做法超度。餘者無事,各自回禪房歇息。少時,身邊只剩下空字輩的老僧和天寶、天際二人。

    當下眾僧伴在週四身後,向羅漢堂走來。一老僧回頭之際,見慧靜站在遠處,向這面不住地張望,心道:「說到武功,寺中誰能及他?那『緊那羅拳』雖然艱深,卻未必難他得住。」連忙上前對天心說明。

    天心一日來悲喜相催,頭腦昏沉,聽後拍額自譴,心想:「智明縱使悟出高深道理,我等一班老朽也未必聽得明白。慧靜藝高心誠,或許能借智明之力,使此拳重見天日。」忙喚慧靜過來,隨在眾人身後。慧靜與一班老僧同列,受寵若驚,一顆心怦怦亂跳,興奮異常。

    眾人來到羅漢堂前,見幾位帶功師傅和眾年輕武僧早聚於此地,人人喜憂不定,露出期盼的神情。天心知眾僧心切,不好出言遣散,引週四緩步入殿,逕向內堂走來。眾老僧悄然跟隨,餘者未得方丈法旨,俱在殿外等候。

    羅漢堂原分為內外兩殿,外殿由朝南的正殿和東西偏殿組成,殿內平坦寬闊,乃眾武僧習拳之地;內殿則迴廊曲折,又分出金剛堂、大悲堂、韋陀堂、般若堂等十數個拳房,最裡面才是緊那羅堂。這些拳房內依次繪譜了少林派一套高深的拳法,尋常武僧限於資質,便想入韋陀堂研拳,也須窮一生之力。時至今日,真正配入緊那羅堂者,除神光一人外,合寺尚無其人。

    週四幼年並不曾入羅漢堂學藝,雖聽說有這些拳房,也不敢擅自入內。此刻登堂入室,由不得好奇心起,行到金剛堂時,便駐足向四壁觀瞧。眾僧見他止步,也都停了下來,默默相陪。

    這金剛堂雖不甚大,四壁上卻繪著「大金剛掌」的圖形,人物栩栩如生,十分傳神。週四看了一會兒,點頭道:「此拳雖嫌簡陋,但內附五形之力,式式餘味無窮,取意極高。那個慧心若能練到三四層火候,休說岳姓男子不能將他震飛,恐怕一招之間,此輩自己便要送了性命。我少林一套普普通通的拳法,已有如此堅實的根基,無愧享譽千年,獨稱至尊!」

    眾僧聽他話中透著親厚,俱是一喜:「此子久伴邪魔,雖然壞了性子,畢竟與我寺有香火之情。看來我少林真到危難之時,他也未必會袖手旁觀。」

    週四說罷,又向相鄰的大悲堂走來,立在拳房當中,細研「大悲手」的圖形。這「大悲手」乃前朝名僧普元所創,手法別出心裁,不尚常形,勁力也是似有而無,難以摸清虛實。一經施展開來,通體柔緩輕盈,如舞蹈相仿,若非眼光極高之人,斷難體會出拳法中所含的無限禪機。

    週四雖然聰明,一時也被難住,直過了半晌,方展眉道:「少林拳法以剛猛見長,此拳卻脫離宗法,自行其道。想是因此拳仿流水之形,大有舒筋活絡之效,凡人習練過後,一改剛健浮躁之氣,由此脫盡凡骨,方能漸習漸深。」說罷信手舞了幾式,雖是隨意而為,做來深合其法,不拘執,不生澀,彷彿畢生專修此拳,無日或輟。

    眾僧見了,盡皆稱羨不已,心想:「此拳道理模糊,非苦修不能識其大義。我等壯年之時,皆耗十餘寒暑,方窺其徑,此子只費一時之功,心得已在我等之上,委實思悟如神!方丈邀他入寺解疑,確有先見之明。」念及此處,對週四充滿信心,都盼他早入緊那羅堂,剖解大疑。

    週四舞了幾式,只覺氣血暢流,骨活筋舒,收拳笑道:「由剛轉柔,運柔成剛,乃習拳必經之路。此拳繪於『大金剛掌』之後,可謂次第分明。只是他拳中另有一份深意,空空渺渺,暗含玄機,非一時所能領悟。待一日周某閒暇,定要重來此地,了悟其極。」

    眾僧聽他有重返少林之意,各個歡喜無限。天心露出笑容道:「時辰不早,請閣下移步緊那羅堂,為我等指點迷津。」週四點了點頭,卻不依言而行,緩步走入「迦葉堂」中,負手端詳四壁。

    這一遭足足用了小半個時辰,週四方將一套「迦葉凝心指」的脈絡摸清,臉上不見喜色,反添了淡淡的愁雲。眾僧見他一聲不吭,都猜不透他想些什麼,隨著他又向「佛劫堂」走來。

    週四在「佛劫堂」內踱了良久,始終雙眉緊蹙,繼而低下頭來,十指輕動不止。揣摩了半天,收住心神道:「假使此拳能為眾僧所悟,天下已無抗手,大可不必去學『緊那羅拳』了!」說罷不再停留,大步走出拳房。

    眾人緩步前行,週四每到一處堂口,便入內細心觀摩,用時愈來愈長,看後卻不再褒貶一詞。待到「韋陀堂」時,竟呆呆地望著四壁,狀如木雕。

    慧靜從旁見了,心中納悶:「各堂拳法盡都一般,我從前見時,便覺平平淡淡,無甚新奇,今日觀之,更看出許多破綻,為何這位施主卻苦苦思索,不能釋懷?」轉念又想:「當年我研習『神運經』時,見書上寫著練功途徑:『乃由呼吸合閉以練其氣,由體之靈覺以敏其神,使體象合一,則虛而靈,靈而化,化而空,空而寂然不動,神感遂通,漸至非空非色,具象理而應萬象。』今日我與那黃臉施主戰罷,心中始終翻滾一念,只覺神光師祖也未說到盡處。思來拳法貴在自然,應是至虛至靈,至大至剛,渾然天理,一氣流行,如江河大水滔滔,綿綿不斷。內意外象,並不須萬化千變,只要把持靈根,擅用靈覺,培護靈神,則遇敵之時,靈明在心,通體輝耀,敵縱有鬼神之力,又能奈我何?」想到這裡,更覺天下拳法無一可用,不覺眼望週四,大露疑情。

    眾僧不知週四、慧靜各有所想,伴在一旁,人人心焦:「方丈邀他入寺,只盼他悟出『緊那羅拳』。他這般東窺西望,天明也到不得緊那羅堂。難道他起念不良,竟欲趁此機會,偷習本門武功?」一時均怕引狼入室,熱望成空。

    幾名老僧走到天心身旁,悄聲表露心跡。天心聽後,暗示幾人寬心勿躁,腹內也自狐疑。

    週四呆望多時,低著頭出了拳房,面上毫無表情。天心恐他又入別室耗時,含笑道:「敝寺拳種雖多,然皆區區末技,料難入閣下法眼。老衲等滿腔熱望,只在『緊那羅拳』上。」

    週四見說,已知眾僧不耐,歎了口氣道:「眾位大師既難久待,可與我先到般若堂去。據聞此堂中所載拳法甚為神妙,待我看後,再入緊那羅堂不遲。」天心微露焦情道:「般若掌雖有妙處,但與緊那羅拳相比,實難同日而語。閣下欲登高暇視,此緊那羅拳正是險陡無極的階梯,何必捨泰山而就土丘,使本末倒置?」週四欲待堅持,料眾僧也是不依,不禁冷笑道:「我一番苦心,眾位大師全然誤會。周某此來嵩山,原是錯了!」說罷拂袖向前,越過幾處拳房,直向緊那羅堂而來。

    實則他入寺之時,便決心悟透神拳,遂天心之願。但想到此拳多年來無人能識,必是法象飄渺,拳理廣奧,故此拿定主意,先從各堂逐次入手,將少林所有手法盡納於胸,如此方能遇事不惑,啟其秘藏。這番苦心原是有情,奈何眾僧思入歧途,反而冷了他一片熱腸。

    眾人來到緊那羅堂,只見堂口坐了四位老僧,個個蒼髯古貌,神情莊嚴。幾人見天心與眾僧來到,微露驚訝之情。一僧緩緩起身,問訊道:「方丈下顧,不知有何訓教?」天心笑道:「幾位師叔一向辛苦。貧僧此來,欲解室內久存之疑。」那老僧向眾人望了一望,合十道:「老衲等當年奉空問師兄之命,在此監守緊那羅堂,數十年來呆坐如朽,只盼我寺哺育英才,入室解疑。今聞方丈一語,甚慰衷腸,卻不知賢者何在?」

    天心笑指週四道:「此位施主才藝卓絕,於我寺有再造之德;蒙其不棄,欲詳解神拳,實乃少林之幸。」那老僧吃了一驚,打量週四片刻,面上忽現驕情,冷笑道:「當年空問師兄著我等看守此堂,曾親口立下規矩:凡欲入室鑽研緊那羅拳者,須先將我四人一併擊敗,否則無論何人,只許入內瀏覽一周,即刻便要退出。多年來寺內雖有許多人曾到此觀看,卻從無人流露出破解此拳之意。今日方丈既言『解』字,老衲師兄弟四人倒要向這位施主討教。」說話之間,地上三位老僧已站了起來,雙手合十,蓄勢以待。

    天心見狀,擺手道:「此乃本寺貴客,不必以常理約之。幾位師叔且請讓路。」先時那老僧皺眉道:「規矩乃前人所定,豈能妄加變通?這位施主若不能擊敗我等,入室也是枉然,不如及早轉身。」週四怫然不悅,大袖揚起,向那老僧胸口拂去。他有意賣弄適才所學拳法,看似信手為之,實則袖裡藏掌,乃是「大金剛掌」中一招極厲害的殺招。那老僧凝立不動,待他袖角及身,忽然翻臂前探,將他藏在袖內的手掌叼住,出手快捷無比,令人防不勝防。

    週四手掌被擒,心中詫愕,丹田聚力一抖,將對方手掌震脫。那老僧抓他不住,驀然欺上一步,運掌擊向週四小腹,一條臂膀好似草蛇相仿,節節蓄力,靈動異常。

    週四無暇閃身,左臂壓住來掌,右手使個虛招,出指彈向那老僧眉心。那老僧見他使出「迦葉凝心指」的招式,不驚反喜,霍然矮下身去,一記頭錘撞向週四胸口。這一招大違常理,卻是化中帶打的妙招,顯見此僧對「迦葉凝心指」極為精熟,不假思索,便能搶攻佔先。

    週四料不到對方有這等身手,急忙閃開身來,揮掌拍向那老僧背心。那老僧早料他有此一招,陡然前躥,從週四腋下穿過,右掌好似游雲驚龍,按在週四後背。這一變快得出奇。眾僧見了,無不瞠目:「幾位師兄數十年不離此堂,原來武功已到這般境地!早知如此,日間便該邀他等出寺抗敵,減些傷亡。」

    那老僧制住週四,剛要開口講話,突然間手臂大抖,變了臉色。其餘三僧見狀,搶步來救。一僧蒲開大手,抓向週四額頭;另一僧存了慈懷,一掌輕飄飄打來,只拍向週四肩頭;餘下一僧救人心切,閃到那老僧身後,雙掌齊出,抵在他「至陽」、「脊中」兩**上。這幾僧久在緊那羅堂,終日足不出戶,專在這套「緊那羅拳」上下功夫,雖然所悟甚少,卻也有了一二分心得。此即動起手來,拳法十分特別,看著是少林派的家數,細瞅卻匿魄藏形,極為詭異。

    週四見二僧作勢擊來,心頭一顫:「這是什麼武功?怎地如此亂人神志!」原來二僧出手之際,非但招式古怪新奇,且週身如罩紫霧,一雙眸子異光迸射,觸之恍失知覺,分明拳中隱含攝心之術,大有勾魂奪魄之威。週四意亂神迷,猛然向前跨上一步。身後二僧手掌似被吸住,不由自主地隨他前衝。前面二僧始料不及,雖然抓住週四肩頭、額頂,但力道中途便被化了,自不能傷他分毫。二僧一擊不成,本待抽身後退,不料手掌黏在對方身上,竟然撤脫不下,且渾身極不得勁,彷彿醉了一般。眾僧見此一幕,驚愕不已,連慧靜也是莫名其妙。

    便在這時,卻見週四閉上雙目,忽然深吸了一口氣,臉色頓時由白轉紅,如抹血漆。說也奇怪,那四位老僧竟也一同變了臉色,個個張大嘴巴,急喘不止。這五人連在一起,腳下並不稍動,奇的是週四每一吸氣,那四人必做出極大的反應,或屏息捂胸,或撫頸大喘,都露出極痛苦的表情。天際見狀,只恐幾位師叔遭殃,縱身上前,斜肩向週四擠靠。他救人心切,近身時用上「佛漢拳跌摔四式」中的「鐵佛擔山」,指望將週四功架撞散,幾位師叔便可趁機脫身。

    不想一撞之下,週四紋絲不動,自家反覺越進越深,越深越空,勁力全無著落,不由一驚:「這小魔頭不露形跡,便能引進落空,果然非比尋常!」待要抽身退開,心頭忽生異感,似乎全身骨肉已與對方融為一體,再也分之不開,一股奇異的氣流沖蕩百骸,千萬根毛孔頓時豁然大張。這一來氣血奔流較平素快了數倍,一顆心蓬勃跳動,直如擂鼓相仿。

    天際內功雖有根基,脈象也不曾如此雄強,但覺皮肉說不出的痛脹,兩額青筋暴起,如受重錘敲擊。當此境地,任他有天大膽量,也嚇得蛇鼠一般,張開口來,正欲高聲喊叫,心跳卻驟然衰緩,呼吸愈來愈弱,週身麻軟不堪。

    眾僧見天際口齒大張,卻發不出半點聲音,都驚得目瞪口呆。再看其餘四僧,也是出氣多,進氣少,猶如垂死之人。

    原來週四初見幾僧拳藝驚人,已知不能猝勝,於是潛運真息,以暗柔之力將幾僧手掌吸住。他內功已至巔峰,隨之意念放大,假想身周幾人已與自己融為一體,真氣向外衝溢,汩汩流入幾人體內。幾位老僧本欲相抗,無奈對方內力強猛無儔,一經入體,頓時包羅臟腑,滌蕩全身,不由幾人不束手就範。週四神技得售,忽爾氣沖心脈,激得一顆心狂跳不止,忽爾又廢意斂神,脈搏全無。他內功既深,脈象自是大異常人,心律這般忽疾忽徐,忽無忽有,做來同如遊戲,絲毫也不傷身。苦的是四位老僧,做了戲耍的傀儡,一顆心彷彿不再是自己的,說是心驚肉跳,也還輕了,端的是魄散魂飛,只剩軀殼。

    慧靜見眾僧盡都呆了,心中忽生勇氣,走上前來,出掌搭在週四背心。他一出手相助,週四立覺心口憋悶,如負泰山,忙聚力一抖,將慧靜手掌震開,急切間真息散了,險些站立不住。身旁幾人經他一抖,個個跌翻在地,除一老僧掙扎坐起,餘者都面露呆癡,癱仰難動。

    坐起那老僧喘了幾口粗氣,苦苦一笑道:「原來是魔教的大英雄到了。老衲愚鈍,竟不知方丈還有這等求賢之心。」天心臉上一紅,忙解釋道:「此位施主雖在明教,舊時卻是本寺弟子。師叔今日負於他手,也不算輸於外人。」那老僧搖頭道:「老衲等苦盼多年,到頭來與邪魔相會。方丈執掌少林,果然與眾不同。」

    天心任他譏諷,也不生氣,笑了一笑道:「幾位師叔既已落敗,可否容眾僧入內一觀?」那老僧無可奈何道:「魔教人物既已獲勝,自然無人相阻,其它僧眾技藝粗淺,卻不配登升入堂。」眾僧聞言,盡皆垂頭自慚。天心手指慧靜道:「此子乃後輩佼佼,可否一同入內?」

    那老僧適才得慧靜相助,知他武功不在週四之下,欣然點頭道:「我少林又出了這等人物,委實令人歡喜,但願神佛保佑,此子得悟正法眼藏。」說話之時,地上幾僧已站起身來,眼望慧靜,都露出期盼之意。週四看透幾人心思,在一旁只是冷笑。

    天心本想與週四一同入內,但料幾位老僧必不肯依,於是沖週四笑道:「閣下請與慧靜同入,貧僧等在此恭候。」說罷閃在一旁。週四向眾僧看了一眼,昂然入室。四位老僧擁著慧靜,跟在其後。

    六人入得堂來,週四見堂內甚是寬闊,除西面壁上繪了些人物圖形,其餘三面皆空空無物,心道:「這緊那羅拳既是少林諸技之首,為何如此簡單?」目光移到西牆之下,只見地上放了一個破爛蒲團,不知何人所坐,竟將青磚地面坐出一個淺坑。

    一老僧見他生疑,手指蒲團道:「此處乃神光師叔靜修之地。他老人家費時五年,不能解悟此拳,終生引以為憾。離開本堂之時,曾留詩一首,道出修習此拳的正途,可惜其言太過隱晦,多年來竟無人明曉真義。」說罷舉手上指,只見西壁上果有四行詩句,寫道:「離開己身不是道,執著己身事更糟。凡息不停真息止,有意不如無意高。」字字入壁三分,顯是運指力刻寫其上。

    週四見了,暗暗心驚:「都道此僧法力無邊,原來果是神仙中人!」他一時難解詩中之義,問道:「這頭兩句如同偈語,不知作何解釋?」一老僧道:「當年空問師兄也曾探求這兩句的道理,神光師叔告之曰:『夫功夫下手,不可執於有為,有為都是後天,今之道門多流此弊,故世罕傳真;但亦不可著於無為,無為便落頑空,今之釋門多中此弊,故天下少佛子。』又云:『凡練一種功夫,須以舒適得力為基點,不舒適則不能得力;但若一味追求舒適,又不免執著肉身,墮入淵藪。所謂道無形,神無為,此舒適之感,也應是若真若幻,若有若無方好。』老衲當年年紀甚輕,只勉強記得這些,至於其中深義,到今日仍是不甚了了。」

    週四聽罷,想了一想道:「這番話雖有道理,卻未必是修習此拳的正途,如奉為金科玉律,反倒成了習拳的阻礙。」一老僧微露怒容道:「我神光師叔是何等人物,豈能在此留下誤導之詞?閣下勝了我等,難道便目空一切,連前人也不放在眼中?」週四笑道:「按說這緊那羅拳乃佛門正大武技,幾位大師久在此堂,必是終日揣摩,欲求其髓。何以適才相鬥,拳法中卻大有詭異之氣?這難道不是受了神光煽惑,跌入鬼蜮?」

    那老僧瞪目道:「緊那羅拳雖只一十二式,其中卻包含了十三種**,攝心之法不過其中之一。你未見全貌,休要胡言!」週四聞聽此言,頓收輕視之念,真心問道:「此拳如此神奇,其中必藏關竅。敢問那詩中第三句如何解釋?」幾位老僧恨他詆毀神光,有心讓他在此堂出醜,相顧冷笑,俱不應聲。

    慧靜恐週四惱怒,忙搭言道:「當年弟子習練『神運經』時,見書中寫道:『凡息者,口鼻出入之氣也;真息者,胎息上下,入於本竅之中。凡息不停,則真息不動;真息一動,呼吸便不賴口鼻而出,氣息從全身八萬四千根毛孔中出入,若有若無,勿忘勿助,漸至五蘊皆空,毛竅雲蒸霧起,則通體安怡,悠悠然如入極樂世界。此種呼吸,乃精神之真正呼吸,修成者萬象歸根,性命永安,有神鬼不測之妙用,可以通於神明。」

    週四靜靜聽來,心中暗想:「此理周老伯當年也曾對我說過,並言得此大境界者,非有真傳,難入其道,非有天德,難遇其機。我雖得二經正**門,奈何近年來殺戮太重,身心已失祥和之氣,若要求此無上功果,怕是心力難及了!」悵惘之餘,不禁歎道:「此說雖然不謬,終歸飄渺難及。成其道者,萬世能有幾人?」

    一老僧哂笑道:「古人云:『道不遠人,人之為道而遠人。』閣下不能達此境域,也不必藐視天下人。昔武當張全一、少林覺遠上人、洪蘊禪師及俗家馬士龍等人,俱曾臻此妙境。近世張松溪、黃百家、大正法師及神光師叔,亦貫通內外,達武學極峰。此輩所以能作斯道之干城,傳方外之絕學,並非僅憑潛修靈悟,更賴養心消惡,廣結天緣。閣下技藝雖高,然一身戾氣難消,所用之術皆流傳之謬種,半失廬山真面,縱令鬼懼神驚,亦必為後世唾罵遺棄,豈不重可慨乎?」

    週四怒道:「我以心脈之力降服爾等,乃用心經中皇皇正法。爾等誣為謬種,何其短見?」那老僧搖頭道:「據聞成化年間,魔教曾出了一位大魔頭,此人技高心狠,專以魔經中『大光明如意伏心法』害人。遭其毒手者,輕則心力衰竭,抱殘如朽;重則心脈俱斷,死狀難言。後此魔與本寺大正法師相遇,法師以其人之道還制其人之身,施展佛門『五龍天心**』,終將此魔擊斃。自此魔教中人畏天知威,再無人敢濫施此技。今日閣下所用之術,與昔日魔功相去甚遠,如不及早醒悟,必然重蹈覆轍,豈不追悔莫及?」

    週四怒火中燒,冷笑道:「幾位大師一心渡人,倒是佛家的本分,只可惜周某生就的惡性,怕是回不了頭了。」說罷不再與幾僧糾纏,邁步來到西壁之下。幾位老僧相顧搖頭,俱露惋惜之情。

    週四湊近觀瞧,見壁上果然只繪了十二式圖形,每一式中都畫著不同的人物。這些人神情各異,有的眉眼含愁,有的怒目切齒,有的喜笑顏開,有的異常猙獰,每一幅都畫得宛轉如生,極為入神。週四看罷,忽覺氣血上湧,心神蕩漾,不由一驚:「這壁畫好生古怪,怎似有魔力一般?」當下強收心猿,不露聲色。幾位老僧從旁**,不約而同地皺起眉頭。

    週四略穩心神,著意向第一式望去。只見這一式中所繪之人,右掌朝天,左掌合十放在胸前,左腿獨撐地面,右腳反盤在左腿膝彎,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容,目光柔和深邃,自然安詳。他不知這一式有何奧妙,依式做來,毫無新奇之處,不禁微蹙雙眉。

    一老僧笑道:「閣下這一式做得浮躁,並未體會出其中深意。此式乃萬法源頭,做時須與畫中之人面部神態相仿,方見其難。」

    週四經他點明,二番照著做來,眼望畫中人臉龐,極力模仿其神情。說也奇怪,那畫中人看似無甚異樣,但要與他神情逼肖,卻又十分不易。週四幾次模仿不成,忽地焦躁起來,渾身輕顫不止,面露猙獰。他不知自家心魔已起,還道此畫原本害人,不由瞪視牆壁,惡意洶洶。這一來兩下勢成對立,那畫中人頓時生出不可思議的法力,大有鎮妖伏魔之勢。週四幻自心生,忽覺畫中人雙目變得深不可測,似蒼穹,似莽原,無邊無際,萬類俱不能逃,不由大叫一聲,踉蹌後退,週身氣血翻騰。

    一老僧見他面紅耳赤,歎息道:「此畫中人一臉寧靜慈祥,乃真佛之相。凡夫俗子終日為欲所驅,俗念紛至沓來,哪還能剩下半點佛性?閣下欲心如火,更勝常人,若不及早收束心魔,後必自取滅亡。」週四憤氣填膺,不便發作,暗調散息,走到第二幅畫像下。

    這一式更為簡單,畫中之人右掌橫在胸前,左掌向後虛撩,衣袍鼓脹開來,臉上卻帶著一絲倦容。週四以第一式為據,細品第二式行拳路線,心道:「此式由靜生動,轉承自然,須難我不住。」待到一試,異狀始現:原來這兩式竟無論如何銜接不上。每每手臂稍動,真息便即岔亂,數股氣流衝入奇經之中,全身如油煎火烤,不能忍熬。他彷彿重回當年受虐之時,兩股力道在體內衝突開來,似乎又憶起了舊惡前仇。這一驚非同小可!週四霎時變了顏色,一動不動。

    忽聽慧靜悶哼一聲,緩緩坐倒,臉上一片蒼白,目瞪口呆。幾位老僧心往下沉,都圍攏過來,細問緣由。慧靜呆呆地坐了半晌,方顫聲道:「這拳法好生古怪!怎會把人內力都吸走了?」一老僧不解道:「你說什麼?」慧靜又向壁上看了幾眼,掩飾不住驚恐道:「弟子適才觀看畫像,只覺頭兩式頗為簡單,哪知撩掌換式之際,內力突然遁得無影無蹤,全身說不出的虛軟無力,直似將死前一般。」幾位老僧修習多年,從未有過這等體驗,聽後都僵在那裡,做不得聲。

    週四聽了慧靜所言,心中詫異:「這僧人所述之狀,與我恰恰相反,那是為了什麼?」他經逢險境,不敢倉促再試,尋思:「此拳恁地艱深,難怪神光也思悟不出。這和尚早年所留四句詩文,難道真是修習此拳的不二法門?」一時茫然無計,只得將那四句背在心中,苦思其義。好在慧靜與幾位老僧適才已大致詮釋了詩文,他本性聰明,一想即通,不久便思入深境,超出幾人所涉區囿。漸漸氣血平復,靈心萌動,外物盡拋腦後。

    幾位老僧見週四愣愣地出神,都甚洩氣。一老僧上前道:「卻才閣下略有小試,老衲已看出閣下心性失和,勢難與此佛門神技相通相感。倘若一味苦求,必有不虞之禍,不如暫且放下,靜待它日之緣。」週四苦思之際,恍如不聞,反向前又靠近了許多。幾位老僧無可奈何,只好把心思轉到慧靜身上。慧靜此時脫力之狀已消,凝神望著牆壁,茫然無措,心存畏懼。週四沉思良久,似有所悟,抬頭瀏覽十幾幅畫像,顯得異常興奮。看了一會兒,卻又不安起來,反覆數遭,疑團竟愈滾愈大,心中如何不惱:「這拳法越想下去,便越清澈見底,緣何清晰之像剛露,又立刻變得混濁難測?莫非我一番苦想,全都錯了?」他屢陷迷途,已知此拳包容廣大,神髓難求,轉念又想:「我雖不能剖取藏珠,但只要依式練上一趟,眾僧面前便不丟臉。想來這拳法自經問世,也不曾有人囫圇練個首尾,我若能倣傚其形,已然是冠古超今,前後無人。」想到這裡,遂放下悟道求真的念頭,專在每一式行拳手法上下功夫。

    無奈這緊那羅拳好似故意與人開玩笑,式式獨具妙理,無法銜接。週四手指輕動,欲將這十二式串聯施展,剛到第三式時,氣血便湧盪開來,胸悶耳鳴。他前時曾歷此狀,心中並不畏懼,暗行胎息之法,苦苦撐持。到得第七式時,一口熱血猛地衝上喉間,頓覺地轉天旋,眼前金星閃耀。

    幾位老僧不知他以意代拳,正暗自操演拳式,見他搖晃欲倒,都不明其故。一老僧本要上前攙扶,忽見週四目射異光,不由一呆:「這兩道光芒勝似利刃,分明是神拳中攝心之法!他一個下賤魔頭,如何這般輕巧便識法門?」其餘三僧眼慢,待覺察有異,週四目中已然雪融冰消,現出不盡的嫵媚嬌柔。

    幾位老僧雖是心如古井,看後也不由神魂飄蕩:「這魔頭小小年紀,邪根怎如此牢固難移?他這勾魂之術,竟似比佛家攝心之法更難抵禦,難道釋尊通天法力,也降不住十界魔妖?」實則幾人有所不知,這緊那羅拳所附攝心之法,專在第七式上顯能,週四強撐至此,已由不得他把握心神,旁邊幾人看著他媚態如妖,他自己反不知當下嘴臉。

    幾位老僧被他攪動胎根,都恨佛性不固,色相迷心。一老僧怒聲道:「閣下既受方丈之邀,理當信守承諾,虔心悟我正**門。為何捨本逐末,專在小處用心?」週四不明所以,加之氣亂心慌,故此並不與他爭辯。另一僧見他訥訥無語,火氣更添,點指週四道:「此拳有十三種**,區區攝心之術,不過敬陪其末。你無力領悟高深,倒也罷了,卻為何將攝心之術搞得如此不堪入目?你若是七尺男子,今日便抖擻精神,將此拳一式式演給我等來看,休要學那騷眉狐眼的浪婦,玷污我清淨佛門!」

    週四聽他無端出此惡語,怒火登燃,橫眉道:「我未入此堂,幾位大師便生敵意,及至入堂,又屢出惡聲,爭相羞辱。難道欺周某智短才低,果真不能悟此劣拳?」幾位老僧見他眉眼不善,只恐他凶性勃發,都退了開去,輕聲冷笑。

    慧靜見狀,忙走到週四面前道:「施主且息雷霆之怒,容小僧道些淺見。適才小僧趁施主沉思,曾又試著練了幾式,不想每到換式之時,內勁都如初次一樣,莫名其妙地消失。而後施主以意代拳,小僧留心觀看,又驚覺施主氣沖奇經,苦痛百端,始信此拳極天際地,非我等所能習練。小僧愚笨之徒,本不足與施主相提並論,但我二人內力相仿,行拳時原不該有不同情狀。由此看來,這拳法中必藏害人訣竅,因人而異,不盡相同。施主當世豪雄,身繫江湖安危,萬不可妄逞剛勇,自取戕生之道。」

    週四不聽則罷,一聽烈焰焚心,猛然躍出兩丈,抖袖出拳。他雖知這緊那羅拳有害身心,但此時騎虎難下,由不得他另覓良途,激憤之下,一口氣連做七式,心間如有萬把鋼刀亂攪,苦不堪言。

    須知此拳自經問世,除神光可勉強使到十招,還從無人能精熟一招半式,週四直追神光,全仗了體內兩股力道分合隨心,有不可思議的妙用。說到內力之深,週四雖難高過神光,但論到內力之奇,週四卻實有過之。當年神光演練此拳,極重呼吸,每一式緩緩行來,不敢越雷池半步;週四倏然間七招出手,端的技驚神鬼,神光也遜他三分!

    幾位老僧自週四舞袖掄拳,便覺身入汪洋,浮沉俱不由心,直唬得叫嚷起來,驚得天心等眾探頭張望,人人失色。

    週四捱過七招,只覺頭暈腦脹,外感皆失;手足彷彿歸了他人,竟不由自主地隨著壁上所繪狂舞不停。每使一招,便生一種奇感,心中忽喜忽悲,週身時松時緊;一念間如墜地獄,驀地裡又恍登極天。真個是佛祖心魔成一體,邪正難容非本身!

    原來這緊那羅拳本是以心見性,因性成佛的拳法,倘能了悟無常,解脫生死,則其中十三種**均有開悟無上聖智,激發正覺真能之功。但若素無佛性,偏要逞強為之,則數種**又可導人向惡,變本加厲。故當年創此拳者以「緊那羅」為名,取梵語「人非人」之意,即告戒後人成者為佛,入歧途者為魔,除此並無第三條路徑。週四每使一招,便有一種奇感,其實都是拳中**激發人體潛能所致。只是他善心消磨,惡意彌固,諸般**現形之際,自是面目全非,與原旨背道而馳。

    週四不知已陷迷途,一口氣撐過十招,待要將餘下兩式使完,熱血猛地衝出口來,直濺在一丈開外。他血躥主經,氣力陡衰,兩腳軟軟綿綿,幾乎站立不住。再看堂內,只剩下慧靜一人,正目瞪口呆地望著牆壁,一件僧衣片片飄落,上身盡赤。

    週四抬頭上望,只見西壁創痕纍纍,十幾幅畫像已蕩然無存,心頭大震:「難道我適才行拳,竟將這壁畫毀了?」驚駭之餘,猛見四壁盡顯創痕,有幾處更凹陷成洞,深可容拳,不禁暗想:「這拳法施展出來,竟能增我幾倍功力,恨我無福,偏偏寶山空回!」念及此處,熱血忽在體內沖盪開來,手足驟添大力,顫抖不止。

    他不知一習此拳,週身氣血便有改變,但覺體內愈來愈脹,好似洪水將要決堤,當即縱身前撲,揮掌向慧靜擊來。

    慧靜毫無防備,這一掌險些閃讓不開,連忙退後兩步,收斂心神。他此日因戰感悟,已得拳法真髓,稍穩靈神,靈覺頓生,向前邁上一步,從容待敵。週四一擊不成,雙掌飽蓄大力,連環拍按。他初時出手,尚留了幾分餘地,只想借慧靜之身,化解體內波瀾,驀然想到慧靜相助四僧,險令自家出醜,及後四壁成粉,他卻安然無恙,心中頓生恨意,掌心虛涵斂勁,暗自用上全力。

    慧靜不識其心,連接四掌,並不後退。週四這幾掌勢疾力猛,好似巨靈神憤怒,揮掌劈碎山根;慧靜凝神拆解,暗中反擊,哪懼他撼天獅子下雲端。二人四條臂膀縱橫,兩顆雄心跳動,各窺對方破綻,不放半點閒情,直斗在十餘招上,兀自糾纏難分。眾僧在殿外看得呆了,都知猛虎相爭,非人力所能解勸,各個搓手頓足,急亂無策。

    週四數掌無功,隱覺對方回彈之力大得驚人,一浪浪漫捲過來,如春水方生,無有端涯。他知對方佛家內功略勝於己,一時急怒攻心,右掌向前虛晃,左掌又欲害人。慧靜手臂翻轉,剛剛架住其掌,突然間骨肉巨痛,如被刀割,兩股怪力自手臂躥入,直奔心間逼來。這兩股力道衝入心脈,彷彿覓得歸宿,忽爾分開,忽爾聚攏,諸般裂心苦狀,實非筆墨可描。

    慧靜蹈臨死域,心驚無比:「難怪各派上千人眾,一般地俯首屈膝,原來這位施主果是妖魔一類!」想到那黃臉男子也受不得他魔掌摧殘,一顆心恰似拋入蛇窟,面上一片慘白。

    週四爭回臉面,怒氣稍斂,暗中調理散息,緩步走出堂來。眾僧雖不知他為何與慧靜動手,但他演練「緊那羅拳」時,大伙都看得一清二楚,說到威力之強,又豈止勝過那頭陀百倍?少林僧朝思暮想,便盼有一日天降賢能,開啟大疑。今日週四將此拳無窮威力盡現於世,許多老僧驚駭之餘,都禁不住眼窩潮濕,喜泣此生不枉。雖然壁上畫像盡毀,但正法已在人心,原不愁得於先覺,日後賜授有緣。

    天心大喜過望,迎上前握住週四手臂,顫聲道:「閣下嘔心瀝血,終成大功,從此少林得救,老衲等死亦瞑目了。」週四聽到「嘔心瀝血」四字,大感羞惱,輕輕掙出手來,低頭不語。

    天心觀其不樂,只道斯人務虛,欲聞眾僧恭頌之詞,忙賠笑道:「閣下成此大功,可謂震古鑠今,驚耀天下。老衲等有幸目睹英風,實乃不期之福。適才我幾位師叔口沒遮攔,輕貶鸞鳳,確屬不當之語。如有冒犯之處,老衲願代為賠罪。」

    那四位老僧聽了這話,已明方丈之意,連忙走上前來,躬身致歉。一老僧滿臉虔敬道:「閣下能悟出神拳,足見心中原有真佛之性。貧僧愧怍前言,切望閣下勿以小惡為意,動金玉之口,吐秘奧之實,開啟下愚,澤被少林,使我千年古剎,永為人間福祉,則我等死亦無憾了。」這番話道出大伙心願,眾僧皆頷首動容,目光切切地望向週四。

    週四難堪其情,猛然推開眾人,向外堂走去。眾僧一時沒回過神來,盡都愣了,只有天寶追上前去,攔住週四道:「閣下未將心得講明,如何急著便走?」週四強掩窘態,回身指向慧靜道:「貴寺既有此僧,足以自保,大可不必苦求高深。」說話之間,眾僧已圍了上來。

    天際最是沉不住氣,一把扯住週四前襟,怒喝道:「你悟出至法,便想一走了之麼?難怪你將壁畫毀了,原來是要挾技自逞。今日眾僧都在,如何能放你走!」眾僧眼見週四失信,人人急怒攻心,明知週四藝高心毒,也不甘放他遠遁。

    緊那羅堂四位老僧將週四團團圍住,一老僧森聲道:「我緊那羅堂歷為本寺禁地,今日容閣下入室,已是先例所無。閣下若無言而去,我少林豈不是開門揖盜,眾僧顏面何存?」天際怒喝道:「師叔休要與他囉唆,我少林受各派圍攻,已死了許多僧人,索性再與這魔頭拚個死活,來日一同做法超度,也強似受這般欺辱!」眾僧憤氣自激,本來方寸已亂,聽到天際這番言詞,哪個不想拚命?各自擺開架勢,便要廝鬥。

    天際見狀,連忙鬆脫週四,閃在一旁,想到此役凶多吉少,或許無人能活著走出堂去,不由暗生悔意。眾僧之中,只有緊那羅堂四位老僧目射異光,站在最前,人人都盼週四速逞新學,以飽眼福,縱使死於緊那羅拳之下,也不枉苦守寒堂數十年。

    忽聽天心啞聲道:「各位住手!此事過在貧僧,是貧僧老眼昏花,這些年來看錯了人,怪不得他人昧心取巧。智明,你快些走吧,從此後少林再不敢與你談恩論舊,只望你能自珍自重,不致遺笑天下。」言罷淒聲而笑,傷心至極。眾僧見方丈如此悲苦,饒是修行多年,也忍不住放開惡口,詬罵不絕。

    週四垂頭飲恥,久不作聲,直至眾僧羞詞已盡,方抬起頭來道:「方丈莫要悲傷,眾位也休得放肆。周某既受重托,它年必將此技完璧相還。如不踐言,此生與宵小者同,來世不得人身!」眾僧聽了這話,盡皆愕然。

    須知出家人最信果報,終日養心贖惡,便求跳出六道輪迴,不受凡世無常之苦;週四這話若是在別處說了,也不打緊,但吐自佛門淨地,卻無疑是最重的毒誓。眾僧心下凜然,一時均口宣佛號,反躬自責。

    週四說罷,大步向外走去。眾人雖有不甘,爭奈到此地步,也不便相攔,只好由他去了。

    週四出了羅漢堂,只見烏雲滿天,星月不現,四周黑漆漆難覓一人。原來羅漢堂眾弟子久等週四不出,只道解謎無望,一個時辰之前,已相繼散了。

    他略辨方向,逕奔西面走來,回想適才那場羞辱,猶自耳面發燒。轉念又想:「眾僧雖是難纏,總算就此拋開,木先生他們癡心一片,卻是難以放手。我若就此返營,他等必然堅意勸留,我當以何詞說之,方不致冷了大伙熱腸?」一時悶上心間,放緩腳步,低頭思量。

    恰在此時,迎面忽有微風襲來,一物無聲無息,直刺咽喉。週四大驚,以他這等目力,竟然利器及身,方才驚覺,那自是前所未有之事。來人輕功之高,出手之快,委實難以形容。週四閃身稍慢,一劍早中肩頭,長劍鋒利無比,入肉兩寸餘深,登時熱血迸流。來人一劍未取其命,冷哼一聲,一劍又至。

    週四看得真切,頭上頓時走了三魂,腳底疏失了七魄,心中暗叫:「這一劍我想了千遍萬遍,可此時手中無劍,仍是架隔不住。原來是他到了,今番我命休矣!」心膽稍怯,頭上道冠又被削落,髮髻披散下來,遮住雙目。來人見狀,喜上眉梢,略一蓄勢,又欲出劍。週四面前漆黑,駭怖已極,雙掌運足氣力,疾拍向前。來人劍出半尺,猛覺迎面氣流有異,急忙向後躍開。但聽砰地一響,氣浪沖卷而至,竟將他衣袖震裂。這人吃了一驚,似乎不願在少林久留,腳尖一點,人已在三丈之外,跟著向寺外縱去。

    週四見此人展動身形,當真迅如電火,矯若流雲,自知追趕不上,心中大急:「今日走了此人,我命遲早不保。此時木先生他們都在寺外,不借目下除之,哪得再覓良機?」飛身追來,一面疾奔,一面縱聲長嘯。靜夜之中,嘯聲格外響亮。寺內眾僧驟聞異聲,或從室內奔出,或自榻上驚起,四下望時,早不見了二人身影。

    週四與那人奔出寺來,眼見對方越奔越快,心急如焚。正沮喪時,忽見暗處躥出幾條黑影,眨眼間圍住那人,動起手來。

    週四見木逢秋等人趕到,心中大喜,提氣疾縱,欲助幾人。尚未奔到近前,猛聽一人大叫一聲,砰然倒地,跟著又有一人口中噴血,蹲下身去。他聽出是蕭問道和葉凌煙的聲音,如刀割心,縱聲喝道:「兀那賊子!休要傷我親人!」言猶未落,只聽鏘地一響,蓋天行長劍墜地,捂胸向後躍開。木逢秋恐蓋天行有失,急忙護在他身前,長劍在那人身周飛舞,劍劍玄妙無方,卻始終沾不上其身。

    那人與木逢秋鬥了幾劍,甚是吃驚,突然劍法一變,刷刷刷連出幾劍,將木逢秋逼退兩步,旋即飄身遠竄,隱沒於黑暗之中。木逢秋被這幾劍驚得呆了,橫劍護胸,竟忘了追趕。

    週四奔到近前,眼見蕭葉等人個個帶傷,哪還有心追敵?忙俯下身來,細察傷情。蕭葉二人均被點了**道,蕭問道傷得較重,口中仍吐血不止,葉凌煙哼哼嘰嘰,倒是無甚大事。那面蓋天行中了一劍,鮮血染紅前襟,虧得他及時後躍,方不致送了性命,但其後面色慘白,看來傷勢也是不輕。週四心下慘然,出手為蕭葉二人解開**道,剛要起身時,只見應無變從一棵樹後蹦了出來,手拿一根細長的銅管,跳著腳罵道:「他奶奶的,這東西跑得真快!我本想躲在樹後,偷偷賞他一枚毒針,誰想一眨眼的工夫,怎地連影也看不到了?」說話間跑到週四面前,眼見教主肩頭血流不止,驚叫道:「教主,是誰傷了您老人家?這……這還了得!」邊說邊從肩袋內取出膏藥,欲為週四止血療傷。

    週四忍痛一笑,道:「你先為蕭先生和天行止血,我這裡並不打緊。」應無變那裡肯依,搶著為週四包紮好傷口,這才起身替蓋蕭二人治傷。

    週四經他療治,痛狀稍減,起身看時,卻見木逢秋持劍立在一旁,兀自呆呆地出神。他心中起疑,走上前問道:「適才先生與那人交手,可看清他面目?」木逢秋失魂落魄地望著手中長劍,並不吭聲。

    週四大感失望,轉回身欲看幾人傷情。忽聽木逢秋低聲道:「一劍之中,但見清風不見劍,萬變之中,只見劍光不見人。劍法能使到這等地步,委實令人欽佩無已。木某今見泰山,始知數年所修,高不及丘嶺。」

    週四問道:「先生可看出他劍法是哪一路?」木逢秋長歎一聲道:「除了武當劍法,世間哪還有如此妙術?此人賊心不死,我教後患無窮了!」週四聳眉道:「先生知道此人是誰?」木逢秋點頭道:「我雖未看清他面目,但他所使確是武當劍法無疑。武當劍最講輕靈飄忽,圓轉隨意,用劍手法與各派迥然不同。木某當年曾與一武當道士交手,百餘招上輸了給他,斯後每念其事,心中常自不平。今日又與此人相遇,方知他當初取勝原無半點僥倖。唉,幾十年不見,斯人已成鯤鵬,木某簷角之雀,實是望塵莫及了。」說到這裡,又轉身問蓋天行道:「卻才相鬥,天行可留心那人以哪只手使劍?」蓋天行回想適才幾劍之爭,一顆心仍是狂跳不止,忽然似明白了什麼,瞪大雙目道:「這廝是以左手使劍。難……難道是他!」

    木逢秋緩緩點頭,露出一絲懼意道:「由此看來,這人必是武當松竹無疑。當年周教主廢了他幾根指頭,令他使不得上乘劍法,原以為他凶心可滅,哪成想此人痛定思痛,技藝反登頂崖。這些年**夜懸心,便怕他重現江湖,誰料他人老心雄,仍這般爭強好勝。難怪思南、象川之流也趕來助陣,原來幕後竟有這天大的主使。」

    週四聽得此言,久存之疑層層消散,一幕幕往事浮上心頭,到此都有了答案;想到諸多事端盡由此人挑起,其勢洶洶難擋,心情頗感沉重。蓋天行為松竹所傷,又羞又怒,恨聲道:「此賊指使各派來攻少林,事敗又欲行刺教主,可見其心狠毒,久有吞併江湖之志。我等若不及早除之,後果不堪設想。此事教主須早做決斷,不可稍有遲疑。」

    木逢秋深以為然,望定週四道:「天行所言極是。此賊一擊不成,必不甘心。我等一旦落單,均非其敵,不如就此趕奔武當。他若在時,我等圍而誅之,如其不在,則將其觀內道士盡數擊斃。此賊惱怒,不久必來尋我,那時相機而行,殺他不難。」他本是淡泊的心性,平生不以殺戮為能,此刻籌謀毒策實因形勢所迫,不得不縱惡圖存。蓋天行摀住傷口,喘了口粗氣道:「此賊擊傷我等,定是洋洋得意,料我等不敢追襲。我等出其不意,勝算極大。教主切莫猶豫。」

    正說間,蕭葉等人也聚攏過來,葉凌煙知是松竹行兇,破口大罵起來,嚷著要去武當,將群道剁成肉泥。應無變從旁起哄,不住地煽風點火。蕭問道卻雙眉緊鎖,流露出憂懼之情。

    週四心中暗想:「我若立刻返營,松竹遲早要來取命,況且我走之後,木先生他們沒了依托,也難保不出意外。不若星夜趕奔武當,合力除了松竹,那時隱患盡消,不但明教中人可保平安,少林僧亦能安心度日,如此方不負兩下托重之情。」主意一定,精神振奮,說道:「大伙說得有理,松竹不除,眾無寧日。我等這便起身,往武當除奸。」幾人見他答應得如此痛快,都感意外。蕭問道擔心道:「松竹既敢唆使各派圍攻少林,其後又公然向我教挑釁,可見身邊黨羽必多。我等貿然趕去,倘被其爪牙所困,豈不是自投羅網?」

    葉凌煙挽起袖子,雙手叉腰道:「老蕭忒也小心!你想他網羅的魚鱉蝦蟹,會有什麼好貨色?日間那紅衣人和幾十個穿黑孝衫的朋友,我看便是他手下的蝦兵蟹將,到頭來老木只用一把破劍胡亂刺了幾下,便嚇得這伙東西屁滾尿流。我要是松竹,回去後一刀一個,都結果了,也省得到處現世,還得管飯發餉。」幾人聽了,都露出笑意,只有木蕭二人沉思不語。

    週四走到木逢秋面前,笑道:「先生首倡除奸,為何又生疑惑?」木逢秋沉吟道:「問道所慮,其實不無道理。但依屬下愚見,真正可慮者,卻是松竹本人。」

    週四收了笑容道:「此話怎講?」木逢秋歎了口氣道:「此人武功之高,委實超乎想像。適才他若非有所顧忌,凌煙、問道恐怕均難活命。屬下與他拆了數劍,初時尚能招架,隨後他連出幾劍,端的是神鬼莫測,詭異之極。更奇的是這幾劍所附內勁竟是本教心經中的高深勁法,說到內力之醇,只怕教主您也要遜他三分。當時若不是教主疾縱而來,這廝心神微分,屬下萬難躲過他最後的一劍。非是屬下自隳鬥志,即或我等齊上,勝之也甚勉強,如這廝另有詭譎之術,或有死黨從旁相助,則我等危矣。適才屬下考慮不周,多有輕率言語。教主既然決心已定,屬下不能不盡心剖白,以備不測。」週四聽後,猶豫不決。

    葉凌煙惟恐教主變了主意,高聲嚷道:「老木休要長他人志氣!那松竹就算有兩下子,又能嚇唬誰?日間那黃臉漢子多大的本事,還不是敗在我和教主手下。松竹又不是神仙,一旦動起手來,老葉我故技重施,憋足了勁在他頭上亂飛,直搞得他頭暈眼花。那時教主輕輕一掌,準保送他歸西,剩下的儘是無名鼠輩,只老蓋一人也能打發了他們。」

    應無變拍手讚道:「葉長老這一招最是高明!日間你在那黃臉漢子頭上飛來飛去,把小弟眼也看得花了,只想像長老這樣智勇雙全的人物,現如今可是越來越少了。長老既有意再建奇功,我看松竹那小子早晚得死在你手上。倘若長老一時不能得手,還有小弟在暗處為你補針。我二人齊心合力,還有誰整他不死。區區小事,倒用不著教主親自動手了。」

    葉凌煙聽此吹捧,大為受用,故作謙遜道:「此事雖不用教主費心,但還需老木、老蓋幫些小忙。他兩個劍法馬馬虎虎,到時我纏住松竹,便宜都留給他們,好歹一人一劍,替我結果了那廝,大伙都有一份功勞。」木蓋二人聽他胡吹大氣,相顧莞爾,也不將牛皮捅破。

    週四暗想:「日前思南落敗,多虧慧靜死拼,凌煙奪人之功,當真滑稽可笑。但他所言之事,倒也可行,我幾人明裡暗裡都做手腳,松竹便有天大本領,也是防不勝防。」想到這裡,重生信心,說道:「此事已定,各位不必遊移,趁松竹才走不久,我等這便趕奔武當。」

    葉凌煙大樂,整束衣袍,便要起身。他本是招災惹禍的魁苗,生就天不怕地不怕的蠻性,此刻便是去斗如來佛祖,一般地無所畏懼。

    應無變雖膽小如鼠,卻是哪裡熱鬧便去哪裡的貨色,眼見葉凌煙要走,急忙拽住他衣袖道:「長老腿腳利落,可千萬別把小弟丟下。這場熱鬧千載難逢,小弟若是錯過了,下半輩子抓心撓肝,那可沒法活了。」葉凌煙笑道:「你小子在道上好生服侍大爺,保你看場開心大戲。若有一處做得不妥貼,大爺我一腳將你踢到陰溝裡去,讓你太監娶媳婦,歡喜變成遭罪,幹他娘的著急一場。」

    應無變不知真假,忙賠了笑為他拍撣衣塵。二人氣味相投,都不知天高幾許,嘻笑著率先動身。木蕭二人雖覺不妥,但教主已做決定,不好再進言語,一顆心七上八下,不知高低。

    週四與蓋天行走在最後,悄聲問道:「劍傷可礙事麼?」蓋天行搖了搖頭,面含隱憂道:「我等此去,宜暗中取事,非到萬不得已,切不可驚動旁人。倘事不成,須早思退路,不然恐遭不測。」週四點頭應承,悄悄握住他手,將一股柔和的勁力傳了過去。蓋天行全身溫暖,心中一陣火熱:「我數次衝撞教主,慢視尊卑,他不但不怪,且著意關懷。此番涉險入鄂,凶吉難卜,我便拼了性命,也要保教主不損尊身。」

    週四猜透他心意,目中也露深情,轉念之間,又想起一事,不由鬆了蓋天行,追上木逢秋道:「先生日間驚走眾黑衣人時,可留意那妙清遁身何處?」木逢秋茫然道:「哪個妙清?」週四道:「便是最初要挾方丈,後又與那紅衣人站在一起的年邁僧人。」

    木逢秋想了起來,搖頭道:「其時屬下只顧退敵,全未留意此僧。後來滿場拜伏,屬下四處觀尋,並不曾見他寄身人群。想是忙亂之時,被人挾走了。」週四恨道:「這妙清四處點火,最是可惡!此次被他走脫,日後定要構害少林。」木逢秋道:「此僧被少林弟子拿住後心,傷得著實不輕。以他那等武功,即或僥倖不死,餘生也與病叟無異。教主不必過分憂慮。」週四緊蹙雙眉道:「我心中隱有預感,這妙清日後定要害死少林頂梁的人物。果若如此,我罪不輕。」

    木逢秋心道:「教主看似無情,其實心中時時懸念眾僧。天幸他良慈未泯,不枉我等垂暮之年奔波。」當下又勸了幾句,總算把週四這個念頭說淡了。

    幾人乘夜趕路,行得匆忙,約走了兩個更次,天光已亮。週四恐幾人傷後體虛,遂停下腳步,尋了一片小樹林憩息。木逢秋取出乾糧,分與大伙吃了。蕭蓋二人倚在一棵樹下養神,葉凌煙和應無變則湊在一處說笑。

    週四見蕭蓋二人氣色尚可,放下心來,微合雙目,運氣調傷。他在緊那羅堂口噴鮮血,不過熱血竄了經絡,肩頭這處劍傷,卻是甚重,雖僅皮肉受損,牽累得手臂不舉。捱了半個時辰,肩窩處血脈通了,微微活動,覺得不甚礙事,懸心始落。

    正在這時,木逢秋走了過來,俯下身道:「此去武當,宜速不宜遲,教主尚須加快行程。」週四點頭道:「再讓他們歇上一會兒,日間行得快些便是。」木逢秋不便催促,坐下身來道:「教主昨夜入寺,可為眾僧解了疑難?」週四歎了口氣道:「少林神技深奧得很,我苦思不得,反觸惱眾僧,丟了臉面。」木逢秋見教主滿臉沮喪,哦了一聲,不再多言。

    週四呆坐一會兒,忽然問道:「有一事請教先生:本教『大光明如意伏心法』究竟是怎樣的武功?」木逢秋愣了一愣道:「據聞此技乃我教護教之寶,位列心經二十餘種妙術之首。後周教主執掌神教,不知為了什麼,竟將它從經文中抹去,同時又將另外十幾種高明手段一併刪除。他老人家一生英睿,獨此事令兄弟們著實不解。時至今日,怕是無人能曉諸技之原貌了。」

    週四若有所思道:「周老伯生具傲骨,當年雄視四海,自不肯以小技害人。我早聽說心經中有許多高深法門,只恨福淺不能得見。若此時有心經在手,又何懼松竹為患?」木逢秋道:「聽說『大光明如意伏心法』乃以心攝心,以意奪意之術,非內力登峰造極,毅志堅如磐石者,不能得其真義。周教主當年輕易棄之,怕也是因力所難及,一時毀寶洩憤吧?屬下有生之年,也想見識一下此技之妙,可惜空有癡念,不能遂願。」

    週四微微一笑,忽然伸出一指,抵在木逢秋掌心。木逢秋全身一顫,只覺心間似被人輕輕擊了一下,雖不甚痛,卻是說不出的恐懼。再看週四時,只見他目中射出兩道異光,與之相觸,頓感魂蕩神移,不能自持。當下忙掌心發力,將對方手指彈開,額上已冒出冷汗。

    週四收回指來,心道:「木先生技高心沉,比羅漢堂四位老僧又強了許多。我以此術勝他,殊非易事。」

    木逢秋大驚,變了臉色道:「這……這難道便是『大光明如意伏心法』麼?」週四笑道:「此乃我私下揣摩出的小技,與『大光明如意伏心法』想有異曲同工之妙。我昨夜入寺觀拳,粗悟奪魂攝魄之理,適才揉入其中,果然大增威力。我一路思來,便覺此術乃開啟『緊那羅拳』的秘鑰,但願所料不錯,終稱我心。那時誅殺松竹,當非難事。」

    木逢秋穩了穩神道:「屬下素聞『緊那羅拳』之名,但松竹劍法通神,單憑此拳,怕還勝他不得。」週四似有成竹在胸,笑問道:「先生說他使劍之時,用的是本教心經中的內勁,這可是實情?」木逢秋點頭道:「此事千真萬確,屬下因而憂煩。」週四咬牙冷笑,面露猙獰道:「如此最好,早晚教他死於我手!」木逢秋聞此狂言,一顆心哪得安穩?低下頭獨自焦躁,不知如何勸諫才好。

    正無話時,蕭蓋等人走了過來,催著上路。周木二人見狀,遂放下話頭,起身趕路。

    此番行得甚急,飢渴時,便在沿途買些食物,腳下一刻不停。一路無話,次日午時,已到豫鄂交界之地。

    幾人走了一日一夜,都感疲倦,找了處避風的所在歇息半晌,隨後打點精神,奔均縣而來。待到紅日偏西,武當山已隱約可眺。但見八百里武當,群峰屹立,山巒清秀,端的是好去處。有詩為證:「青松鬱鬱修煉府,翠柏森森隱道仙。傲視五嶽獨稱玄,紫霄聲名震九天。」

    幾人趕到山腳下,週四不識路徑,問道:「此山廣闊連綿,不知松竹棲身何處?」木逢秋道:「武當道士俱在紫霄宮居住,教主且隨我來。」當由木逢秋引路,一行人迤邐上山。

    行到半山腰時,週四放眼觀瞧,只見峰巒特起,八面嵯峨;四周古松盤如鶴蓋,左近老樹掛滿籐蘿;遠聽瀑布飛流,近聞山鳥聲哀,腳下路徑有多條,不知通向哪府?此非道祖修行地,定是人間極樂天。他臨此佳境,忘了凶險在前,一時觀之不足。

    木逢秋見他貪戀景色,回身道:「教主看此處景致,與嵩山相比如何?」週四道:「武當雄偉不及泰山,秀美遜於嵩山,獨這份清幽氣象,卻是兩岳所不及。張三豐於此傳道布真,眼光倒也不俗。」

    木逢秋笑道:「教主不知,這武當山另有許多好處。其上自然成景,有三十六巖,二十四澗,十一洞,十石,九泉等處。此外人工修鑿,又有八宮,二觀,三十六庵堂,七十二崖廟。其中遇真宮,紫霄宮,復真觀俱是佈局巧妙,華麗精美之所,論規模超過五嶽,端的疏密相宜,莊嚴綺麗。此前武當又名玄岳,確是名實相符。」說話之間,已到玄岳門前。

    木逢秋遙指前方道:「那裡便是玉虛宮,由玉虛宮入谷,向上行不多時,便到紫霄宮。」幾人見說,色態皆變,縱目望向谷內,忽覺美景全消,妖氛瀰漫:哪裡是神仙寄形所,分明惡魔藏身窟!蕭問道一路忐忑不安,上山後更惟恐有變,忙拉住週四道:「前面是松竹巢**,不可輕入虎口。且待天黑之際,悄悄摸上山去,見機行事,以免有失。」

    週四沉吟片刻,決然道:「松竹倘有準備,晝夜俱會埋伏;如其不備,目下正是意惰之時。一味瞻前顧後,哪得把握良機?」木蓋二人心道:「教主決疑果斷,頗具大將之風。此次我等來得甚快,松竹未必能料,正該及早下手為是。」當即各吐言詞,贊同教主之意。

    葉凌煙見蕭問道憂情不減,打趣道:「老蕭,你從前可不是怕事的人,今日為何婆婆媽媽,這般不招人喜愛?當年我和老木陪周教主來武當山,各派雖有數百名好手,還不是眼睜睜看著周教主把那小道士廢了。今日教主大駕親臨,又多了老蓋助戰,聲勢非上次可比。松竹這些年就算有點長進,一樣逃不了這場好打。到時你看我怎麼整治他。」

    蕭問道不以為然道:「當年他年紀甚輕,拳劍都不及周教主,故此敗亦難免。而今他技臻巔頂,腹蘊深謀,早已不是當初輕狂放肆的小道。那夜我被擊傷,全不見他如何出手,只覺心間一緊,熱血便出,其時既無銳風襲來,亦無掌影晃動,當真莫名其妙,百倍心驚。說到出手之快,當世恐無人及得上松溪派思南公,然思南一應手法,尚有細微痕跡可尋。這松竹卻是動若鬼影,行似鬼魅,萬般捉摸不透。一路上我回想傷時情景,愈來愈感模糊,似乎那一擊並非血肉之軀所發,不然縱使快逾閃電,也會在人眼中留下些影光。」幾人聽了這話,俱生同感,一時相顧無語。

    蓋天行心道:「教主心念闖營,此番同來武當,正可借松竹之事,拖住其身。倘中途退縮,他必含羞遠走,那時悔之何及?」說道:「教主決心已定,閒言休再出口,大伙上山時多多留意,勿被群道發覺便是。」說罷拽開大步,向前便走。幾人見狀,只得相從。

    蕭問道既知規勸無用,索性趕上蓋天行,與他走在最前。葉應二人此時反倒怕了,葉凌煙忽前忽後,東張西望;應無變則躲在教主身後,心弦緊繃。

    一夥人深恐中伏,處處留意,不久到在玉虛宮前。但見此處殿宇房舍竟達千餘間,多數都已殘損不全。轉過幾處碑亭,穿越數重宮門,迎面瞧去,卻見一座石殿懸於絕壁。這石殿背依危崖,下臨深淵,週遭群峰聳峙。幾人走入殿廊,舉目四望,頓生樓閣飛空之感,原本惴惴惶惶,這會兒更膽吊心懸。

    過了石殿,行入山谷,一路轉徑登坡,越走越高。說也奇怪,路上不見有道士出現,連牧人、樵夫也覓不到半個。

    幾人心裡著慌,不知群道有何詭計,緩下腳步,四處搜尋。木逢秋手指前方道:「再向前去,便是紫霄宮。往與不往,教主務必斟酌。」週四不悅道:「斬虎鬚入大**,屠龍必向深淵。此愚夫亦明之理,先生不必多囑。」拂袖前行,凜然不懼。

    少時行到近處,但見紫霄宮高聳雲崖,被青紗薄霧籠罩,遠望如虛似幻,境象空朦。幾人心跳加劇,躡足登崖,每走一步,便多一分恐慌,都不知將有何事發生。好歹摸到崖上,因是心慌,人人出身冷汗,崖頂陰風一吹,淒寒透骨。應無變膽小體弱,早已渾身麻木,顫作一團;餘者雖不失鬥志,面上亦紅白不定,真息難守。

    週四略穩心神,向四下望去,只見崖上特出一座大殿,好不巍峨宏闊。此殿後面,又有一座小殿,幾十間房宇屋舍依傍四周,一看便知是群道歇息之所。他側耳傾聽,四外久無聲息,心中轉疑:「難道松竹早有防備,黨羽俱伏左右?」木蓋等人也驚疑不定,不敢造次前行。

    立等良久,週遭仍靜得出奇。週四焦躁起來,邁步向大殿走去。近處看時,果然一座好殿!殿前丹墀崇台,砌築白石雕欄,左右各有一池,泉水繞石階向下流淌。移目殿內,只見正中立著昊天上帝的塑像,兩旁群神侍立,狀態威嚴。

    週四意守全身要害,緩步走入殿中。不期殿內空空蕩蕩,並無人跡。木蓋等人跟了進來,眼見四壁蕭然,心中愈發沒底,各自抽劍在手,護於教主身側。

    忽聽葉凌煙叫道:「哎呀,那神像後藏了一人!」幾人吃這一驚,毛髮皆豎。蕭蓋二人率先跳將過去,只見西首神像後臥伏一人,身著道裝,面目難辨。蓋天行恐有詭計,長劍逼住那人後心,低聲喝道:「潑道休使手段,今日是你死期!」劍尖前送,輕輕刺入那人肌膚。

    那人直似不覺,動也不動。蓋天行大怒,手起一劍,斬下那人右臂,左腳起處,那人面孔朝天,跌在丈外。蕭問道縱身上前,見此人雙目緊閉,早已氣絕多時,除右臂血流不止,全身不見傷處,心中大疑。

    週四湊近觀看,失聲道:「怎會是他?」蓋天行聳眉道:「這賊道教主認得?」週四失神站了一會兒,輕聲道:「此人乃武當金衣子,論劍法人品都是一流。我早年曾與他有一面之緣,未想剛烈男子,如今魂歸冥府。」

    木逢秋走到近前,俯身看了看屍體,眉毛陡然一跳,站起身道:「此道全身無傷,惟喉間一點猩紅,顯見是被劍氣所殺。看來松竹已經回來了,卻不知他為何下此毒手?」

    週四眼望屍體道:「這道人性情極為暴躁,與松竹似乎早就不和。松竹此時殺之,必是料定我等會來,事先設下了毒謀,這道人不甘被他驅使,因而遇害。」幾人聽他說得有理,更感?惶,左右張望,六神不安。

    週四心道:「松竹既有埋伏,若要走時,怕已不能,索性放開膽來,見了道士便殺,教他人人失驚,都沒主意。松竹顧念同門安危,只要方寸稍亂,便是大伙的福氣,好歹豁出命來,也要結果了他。」肚裡想了一回,凶心大起,說道:「大伙隨我左右,千萬不要分開,一會兒但見有人,只管殺了,不必問他是誰。」說罷飛身出殿,略轉一轉,便向後面屋舍縱來。

    蕭蓋二人見教主奮勇,都不惜身,幾大步衝在前面,做了凶神第一。葉凌煙也欲獻勤,被週四揪住衣領,低聲叱道:「凌煙休要莽撞,今日非比往時!」手上使了巧勁,葉凌煙連退數步,爭不得功勞。應無變見了這等陣勢,一顆心直跳得擂鼓相似,若非教主護身於前,木長老仗劍於後,縱令吞下豹膽熊心,到此也挪不得步。

    幾人旋風般來到屋舍前,蓋天行閃身向西,起腳踹開一間屋門,探身看時,裡面空空無人。蕭問道加了小心,推開另一間屋門,向裡睃看。只見屋內木床竹凳,擺得整齊,單單少了慕仙向道的高士。二人又去幾間房裡看了,仍不見半個活物,心下大是狐疑。葉凌煙要顯勇氣,一溜煙跑過去,挨屋搜了一回,跟著回轉來,扯開喉嚨罵道:「這群驢牛射的妖道!哪他娘的有半點血性?想是聽說教主要來,一股腦都躲到陰溝裡去了,害大伙白擔心了一場。原來松竹只是個泥捏的小娘,看著讓人骨軟,想要尋他敗火時,偏又沒個下手處!」

    應無變向四外瞅了半天,驚魂歸竅,搶著接過話頭道:「這廝是不識人敬重。大伙老遠跑來,原想會他一會,他既是武當派門長,好歹也該等在這裡,撐一撐門面,他卻沒羞沒臊地躲了,想給他個教訓,也不能夠。依著我的性格,不如放把鳥火,燒了這紫霄宮,讓兔崽子們沒巢沒**,個個捂脖抱肩地受凍。從此武當派改叫捂脖派,江湖上的朋友知道了,各添一場歡喜。」幾人經他一說,都笑了起來。

    週四卻擺手道:「你二人休要高聲!松竹並未離開此山。」葉凌煙跳過來道:「教主如何知道?」週四也不理他,沖另外幾人道:「此崖石多草密,極易隱藏。大伙聚在一起搜尋,若無人時,再籌下山之策。」幾人不解其意,都是一愣。

    週四言說至此,忽現懊惱之情,眼望崖下道:「都怪我性子急,事先謀劃不妥。你想松竹是個精細的人,哪會任由我等來去?此時崖下必伏了許多好手,靜待我等入彀。」幾人聞言,都吃一驚:「不是教主提醒,我等猶在夢中!原來松竹空出巢**,是要將大伙困在崖上。」驚了一回,急了一回,只覺冷汗遍體,腹內卻無良謀。

    週四見幾人變顏變色,反倒沉住了氣,若無其事地坐了下來,露出笑意。木蓋等人見狀,自覺失態,穩了穩神,留意四周動靜。應無變是個沒定性的人,聽說掉在老虎嘴裡,嚇得扯住週四衣袖,不住聲地問道:「那……那可如何是好?如……如何是好?」

    週四笑吟吟地道:「適才你說要燒紫霄宮,我看這主意不錯。一會兒你和凌煙四處看看,若崖上果無人時,便由你來放這場大火。群道見時,必然來救,兩下俱在明處,便不愁下不了武當山。」應無變聽了,連忙擺手道:「使不得!教主不知,這放火可大有學問,鬧得不好,不是耍處。適才屬下興頭上說了幾句壯懷的話,哪值得就當真了?你想道士們都在崖下,如果看到自家牛棚被毀,還不得急紅了眼?咱六人雖個個手段不低,可惡虎也怕群牛,保不準要吃大虧。不如派一人下崖,與道士們好好談談,大家都退一步,從此做個朋友。如此既穩妥又體面,日後就算傳了出去,大家也只能說教主識得分寸,曲伸自如,是好男子!」

    週四哈哈大笑道:「聞君一語,茅塞頓開。你既有這等見識,快下崖與群道談過,我等在此專望。」應無變聽了這話,心裡叫起撞天屈來,雙手亂搖道:「這……這卻使不得。屬……下只能出些主意,真要做時,人人強我百倍。」

    週四變了面皮,冷笑道:「你若肯去時,也算敢想敢為,既不能去,便休說這等沒智量的話!我自幼不曾讀書,道理盡都模糊,但有一事,看得最是分明:凡遇逆境,求全則亡,拚死則生,一念最須把持。縱令血肉橫飛,初心不悔,教我屈膝事仇,除非旭日西升。松竹設此圈套,不過有七分勝算,卻不知壯士一怒,遍地流血,於我尚有三分轉機。今日大伙拋開生死,各逞威風,把這錦繡山林,變做腥穢血海,是我本心。」這番話豪氣逼人,胸襟盡顯。木蓋等人聽了,比似烈酒澆心,對教主平添一份愛敬。蓋天行昂然道:「教主欲燒宮殿,此計大妙!屬下這便放起火來,引群道現形。」說著便要動手。週四止住他道:「我疑心崖上兀自有人,且尋個仔細,再點火不遲。」話音未落,忽聽東面房上有人笑道:「放火燒宮,那也不必,松竹怕了幾位,並不曾在崖下設伏。」說猶未了,週四已飛身躥上房頂。那人見來得快,翻觔斗跳下房來,轉身撿條小徑,飛也似地下崖。

    週四欲捉此人問個備細,飄身落地,隨後追來。木逢秋從後叫道:「教主休去,這廝要引虎離山!」週四哪肯停步?一面飛奔,一面高聲道:「大伙不要分開,我捉了他便回!」蓋天行見不是頭,縱身跟來。三人分了先後,疾風般衝下山崖。

    那人賺週四離了崖頂,使平生氣力,發足狂奔。週四一路緊追,爭奈鳥徑崎嶇,不易落腳,且那人輕功又高,加力趕了幾歇,仍追他不上。有幾次已然及身,不想那人藉著怪石陡坡,三轉兩轉,終又躲了開去。

    週四抓他不著,心頭無名火高三千丈,按耐不下,大喝道:「兀那漢子!東躲西藏,要引我哪裡去?」那人知他輕功了得,不敢回頭,喘息著道:「引你去見一人,閣下休要止步!」週四聽了這話,料定松竹藏身不遠,心中愈急。待要回返,又恐被他笑話,壞了名頭,一時騎虎難下,惟有前行。那人見他緊隨不捨,心中大喜,不落聲地誇他膽氣過人。

    二人初時奔跑,原是自上而下,似兩塊圓石滾坡;奔了一程,那人忽地打個轉折,又向崖上躥來。週四大疑,回頭尋蓋天行時,早不見了蹤影。原來蓋天行身上有傷,腿腳不及平時利落,被那人沒命價帶了幾圈,已是氣喘吁吁,難步後塵。

    週四摸不清對方意圖,倒不敢過於逼近,眼見那人踏石登階,越走越急,當下只在四五丈外緊跟。那人似乎並不想回到崖頂,東一折,西一轉,漸漸將週四引到一片怪石林邊。週四見此處地勢險惡,存了戒心,腳下不由得緩了。

    那人回頭看見,大笑道:「閣下威震少林,連松溪派思南公也攔你不住,難道竟怕了我不成?」週四性起,罵道:「潑賊恁地口刁!今日天邊也捉住你!」賭著口氣,衝入石林。那人邊跑邊笑道:「閣下息怒。小可有一事相告:思南公年老體衰,威風比不得當初,可門下有一獨苗弟子,端的十分了得。那弟子多年不曾露面,誰也不知他底細,閣下若見時,須多多留心。」週四愈聽愈惱,腳下似踩了風火輪,幾大步趕到那人身後。那人許是慌了,一時無路可逃,竟向不遠處一個石洞躥去。週四大喜,心道:「這廝該死!」大步趕將來,矮身入洞。

    二人入到洞中,因是窄小,都直不得身。週四面前漆黑,細辨足音,向前摸找。總道是洞有盡頭,定可成擒,誰料越走越深,那人並不落腳。漸漸地四壁寬闊起來,迎頭閃出光亮。

    週四悚然一驚,肚裡暗想:「莫非松竹等人藏在此處!」豎耳聽了一回,只有那人輕微的腳步聲,停停走走,意味不明。他到了這時,也怕了起來,尋思:「我此番任性追來,或許真的落入虎口,屍骨無回。」一步懶似一步,進退難決。

    忽聽那人在前面笑道:「聽說閣下在反營中已立大名,力克數營,全無懼色。今日獨闖虎**,又是你揚威之時,是英雄不要惜身!」週四雖非可激之人,聞言也自心動:「我若這時退縮,徒留笑柄與人,非但自損顏面,日後也難與松竹相見。」此念壯奮虎膽,登時提起了心氣,飛身追來,哪管他虎**龍潭,只要顯英雄本色。

    行不數丈,眼前亮堂起來。只見石壁上插了許多火把,大半雖已滅了,亮著的猶覺刺目。週四快步趕來,猛見前面分了岔路,近處看時,原來一條路只需幾步,便可出洞,另條路卻被一扇鐵門擋住。那人熟識路徑,已自出洞去了。

    週四心中納悶,立在鐵門前想:「這是何意?那廝不是小角色,如此虎頭蛇尾,好沒道理?」又想:「他說要引我去見一人,難道這人是在鐵門裡面?」凝神看去,只見這門封得嚴密,上面只露出碗口大一個孔**,全做通風之用;一把大銅鎖牢牢鎖定,鎖身甚是光亮,顯見常有人開。

    他耽擱了一陣,再要去追那人,料已不能,心想:「這廝費心將我引來,必有深意。我且入內看上一遭,總不成裡面鎖著妖魔?」上前攥住銅鎖,兩股力道傳上鎖身,那鎖登時崩斷。他取下鎖來,剛將鐵門拉開一半,一股霉爛的氣味便徑直衝入口鼻。進到門裡,只覺潮氣裹身,十分的難耐,幸喜前面尚有微光,略減些心悸。走出六七丈遠,迎面又有鐵門攔路。

    週四斷鎖開門,見此門比前一道更是堅固,上面一排排鐵刺好似槍林,不禁暗想:「這地方好不嚴密,似是怕什麼人闖出來。這人是何等猛獸?竟須群道如此仔細!」再向前來,又有三道鐵門阻攔,愈往裡去,寒意愈重。週四雖然功深,也有些抗不得這寒冷,只覺四體僵麻,懷如抱冰,心頭大是犯疑:「此地我尚且不能支撐,旁人豈能久呆?裡面就算有人,也必是殭屍一具。」猛然想到:「那廝誆我至此,難道要將我困在裡面?他若將鐵門反鎖了,我如何出得去!」

    這一驚非同小可,頓時毛骨悚然,嚇出一身冷汗。轉過身來,正欲拔腿走時,忽聽背後有人冷笑道:「小道士慌裡慌張,怕我吃了你不成?」聲音似從地底下發出,極為陰森可。週四大驚,急回身時,近處幾根長燭忽然熄滅。他暗叫不好,倏然貼向石壁,一時有眼如盲,心中大急。

    過了好一會兒,前面卻沒了動靜,那人似幽靈一般,竟自隱遁了。週四幼年曾居洞**,目力原本極佳,但此洞全然黑暗,與少林後山那個深窟又自不同。他雙眼雖已適應過來,仍是伸手難見五指,自不敢輕舉妄動。

    忽聽那人又陰惻惻地道:「小道士好沒膽量。你這般靠在那裡,要到何時是了?」聲音竟是從十幾丈外傳來,乍一聽又好似就在身旁。週四更感駭然,心想:「這人距我甚遠,如何能看清我舉動?必是他胡亂猜測,碰巧說中。」晃動身形,躥上對面石壁,手足扣住凸凹之處,全無半點聲響。

    孰料剛一動作,那人便大笑道:「小道士上躥下跳,想逗老子開心麼?你這輕功是哪個牛鼻子傳給你的?看著倒有些模樣。」週四聽了這話,始知他目力過人,跳落在地,心裡一陣發毛。那人看出他極為不安,冷笑道:「松竹這幾日碰上了什麼對頭,害得你這小道士也變顏變色?是少林派的禿驢們找上門來了麼?」不待週四答話,又嘿嘿一笑道:「賊禿們沒啥出息,怕是再練一百年,也不敢到這裡鬧事。那一定是單思南來了,或許還領著笪象川那個小白臉?松竹得罪了他們兩個,可頭疼的緊。」言罷未見週四回答,只道猜得不對,嘀咕道:「那是誰?難道是神光臨汾那一支弟子裡出了能人,竟找上了松竹的晦氣?」週四定了定神,不敢作聲。

    那人幾猜不中,焦躁起來,罵道:「日你奶奶!老子幾十年不曾走動,難道江湖上就變了模樣?連沒出身的也敢來武當山撒野!」這一罵開,竟然收之不住,東一句西一句沒了邊際,其間夾雜了許多市井俚語,週四聽過之後,總要愣上一愣,才能明白他言下猥劣之意。

    那人罵了半晌,忽似想起了什麼,雙手一拍道:「對了!一定是華山派出了像樣的弟子,劍法出神入化,要與松竹爭天下第一。華山劍法雖自慕天鳴手上壞了,但內涵深微,意象無窮,千變萬化,沒有極限。若是天才人物修習,不數年藝可登天,可惜落在慕天鳴、謝天洛之流手裡,白白糟蹋了玩意,便是苦練一千年,也只是二流角色,摸不著門徑。」

    週四站了一會兒,已不似前時緊張慌亂,聽他極贊華山劍法,冷笑道:「尊駕猜錯了,華山派再過兩千年,也出不了你說的天才人物。」那人聽了這話,半晌不語,繼而打個哈哈道:「小道士好不刁猾,原來松竹並未遇上對頭。那為何這幾天無人送飯?是想餓死老子麼!」週四心道:「這人見識不俗,想是武當派的耄宿,得罪了松竹,因而被囚。」正思間,又聽那人道:「你站在那裡做什麼?還不把飯送過來!.」

    週四不摸底細,故意怯聲道:「這裡如此黑暗,我……怕你會……」那人哼了一聲道:「松竹的弟子也不過如此。我身上纏著鐵索,面前還擋著這座鐵門,想奈何你也不能夠。你只管過來便是。」

    週四不知真假,定了定神,緩步向前走來,那人咦了一聲,似乎極為吃驚,問道:「你真是松竹的弟子?奇怪!小小年紀,腳下怎有這般火候?」言下頗有些心煩意亂。

    週四走出十餘丈遠,聽前面沒了聲息,遂收住腳步。那人沉默了許久,打個唉聲道:「看來松竹是想讓我死了。他命你來此,還有什麼話說?」週四此時離他極近,眼前仍是漆黑一片,當下不敢分心答話。

    那人見他不語,自顧自地道:「這些年你師傅養我不殺,其意我自知曉,只是他這人心高氣傲,不肯明說罷了。今日你來這裡,我才知他已不稀罕我這套掌法了。可他掌法既已高我甚多,本該親手將我殺了,才稱心願,卻為何派你前來?這可不是他的性格。」說到此處,突然醒悟過來,怒道:「難道他這等自負,竟派手下弟子來殺我麼?」一語說罷,放聲大笑,笑聲中卻滿是悲憤之意。週四暗想:「照他說來,松竹這些年不下毒手,乃是貪圖他一套掌法。此人是誰?竟連松竹也艷羨其技!」

    卻聽那人冷笑道:「松竹既派你來殺我,事先卻斷我飲食。這等小家子氣,還惦記著稱霸江湖,真讓人哭笑不得。也好!我倒要看看他教的弟子有何能為,配來取我性命。你把鐵門打開,咱兩個活動活動筋骨。」只聽嚓地一響,那人劃著火鐮,將身邊一根長燭點燃。燭光熒煌,一條長長的身影頓時投到週四腳下。

    週四心中一喜,只見前面數尺遠近,果然立一道鐵柵,柵內先窄後寬,裡面竟可容納數人,那人靠在最深的石壁上,正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臉上似笑非笑,神情詭異之極。

    週四凝神注視,見這人身材好不高大,頭髮亂蓬蓬遮住面目,身上穿了件破爛長袍,已辨不出本來顏色。猛一望去,活似茹毛飲血的野人,任誰都要嚇一跳。他多看幾眼,忽生出一種異樣來,只覺對方藏在發後的兩隻眼睛,竟是說不出的邪惡凶狠,一經被他盯住,心間直似有血刃相侵,全身每根毛孔都豎了起來。

    那人看了他一會兒,輕聲喚道:「你為何還不過來?是怕我手裡拿了殺人刀?還是怕我揣了歹念頭?」說話間臉上蕩漾出一絲笑容,聲音轉柔,撩人魂魄。

    週四心中一寬,不自覺地向前走來,隨即醒悟:「不好,這廝是在施法惑我。」當即把定心神,突然大喝道:「殺人刀也好,歹念頭也罷,總強似假充雌聲,攝害人心!」邊說邊潛運真息,一字字傳了過去,極具穿透之力。

    那人毫無防備,激凌凌打個冷戰,面色登時變了。過了好一會兒,這才復了常態,嘿嘿笑道:「小道士果然有些門道,你進來吧。」

    週四走到鐵柵前,眼見仍有銅鎖把封,當即蜷曲一指,向鎖身彈去,啪地一響,銅鎖斷裂,落在地上。那人見狀,大瞪雙目道:「這……這是什麼功夫?是松竹傳你的麼?」週四不吭聲,拉開鐵柵,走了進來。那人滿面驚疑,從上到下又打量週四一番,嘴唇動了幾動,欲言又止,低下頭不知打起了什麼主意。

    週四就近觀瞧,見這人體如高桿,形相清,鬚髯滿頰,甚有丰姿,只是一張臉白裡泛青,非是常人之色,暗淡燭光之下,隱約透出一絲鬼氣來。他猛獸在前,不敢大意,急向這人手足瞥去,不看猶可,一看魂膽飄揚:原來這人手腳並無鎖鏈牽纏,竟是自由之身!

    週四一驚之下,倏地躍開兩丈,左掌護身,右掌疾拍向前。那人見他神情慌亂,斜眼笑道:「小道士好生仔細,與你師傅倒沒差樣。他靠幾條鎖鏈雖鎖不住我,這鐵鞋卻端地厲害。牛鼻子會耍花樣,我算是服了他了。」從地上拾起幾條鐵鏈,向週四擲來。

    週四側身閃開,向他腳上望去,只見果然套著兩隻鐵鞋,鞋底與下面一塊巨大的鐵板熔在一起,原來早將這人牢牢釘住,心下登時寬解。

    那人見他戒心已消,忽露出不屑的神情道:「我本打算與你較量一下掌法,但看你適才那一掌的火候,倒也不用比了。你回去再練二十年,或許能殺了我,目下卻是不行。我這裡有一樣東西,你拿去交給松竹,他看了此物,定會親自前來。那時我與他做個了斷。」探手入懷,顫抖著掏出一物,背過身看了半天,又緊緊攥在手中。

    週四見他目中晶瑩,顯是對此物極難割捨,不由得好奇心起,走上前去,伸出手道:「何物如此珍惜?拿來我……」一個「看」字尚未出口,那人突然抓住他手臂,順勢向懷中猛帶。

    週四猝不及防,待要拿樁站定,忽覺對方力道收了。便這麼微一遲疑,那人手上立時生出古怪,一捋之間,看似渾不用力,週四卻定身不住,望前便栽。那人見週四失了重心,狂笑一聲,一口咬在他後頸上,彷彿餓狼撲住了羔羊,只顧撕扯皮肉。

    週四頭垂腰彎,什麼招術也施展不出,情急之下,兩股大力齊向頸部衝來。那人正欲吸血噬肉,猛然間大叫一聲,雙手摀住臉面。

    週四得此良機,一掌擊向他小腹,出手毫不留情。那人右手仍捂在臉上,左手虛晃之間,已搭上週四掌背,只用幾根指頭送勁,便將來掌帶在一旁。週四招術使得老了,被他輕輕一帶,竟有些站立不住。那人一有覺察,立時轉身,腰腿之力倏然傳上指頭,把週四斜著拋了起來。這一下舉重若輕,確是難乎其難。須知如此拋人,必得兩者功力相差懸殊,始能做到,那人行來毫不費力,一者欺週四下盤不穩,二者勁力極巧,確有神鬼莫測之功。

    週四惶然落地,頸後疼得鑽心,眼見那人滿臉鮮血,猙獰無比,心下又恨又驚。那人手捂口鼻,靜靜地站了半天,忽然吐出幾顆斷牙來,惡狠狠盯住週四道:「小畜生好不吝嗇!我腹內無食,便吃你一塊肉,喝你一口血,也不算委屈了你。你直這般尋死,須怪不得我不留全屍!一會兒先拿你充飢,待松竹來時,再與他見個高低。」

    週四怒極,飛身上前,一掌擊向其面。那人略閃一閃,來掌便即走空,跟著右手一穿,托在週四腋下。週四大力襲身,頓覺體欲飛空,一驚之下,急忙抓向那人手臂。哪知觸及其臂,五指居然使不上力,連握幾握,硬是握之不攏。那人隨手一劃,將週四騰空擊起,大笑道:」老子這條手臂,除單思南外,天下無人握得。憑你手上那點功夫,可還差得遠呢!」

    週四飛了起來,後背直撞上頂壁,這才想到:「看來我肩頭劍傷不輕,不然絕不會握不住他手臂。今日兩次著道兒,可被他看得輕了。」向斜滑了出去,立住身形。那人大為得意,看了看手掌道:「老子這盤根沖空**,練成後還不曾用過。今日借你身子一試,那是你的福氣。」

    週四莫名其妙地飛起,本自驚疑,忍不住問道:「什麼是盤根沖空?」那人笑道:」小道士沒個見識,連盤根沖空也未聽說過?這盤根沖空乃內家無上心法,久練之下,可使週身筋膜騰起,勁入骨髓。功深者氣貫三才,體可騰空,尤其大腿兩側到腳趾之筋膜盡呈上翻之勢。與人交手,對方觸身即飛,筋斷脈絕。你這小道士能抗此一擊,倒真是不易。」說到這裡,又頗有感觸地道:「這功夫原是難練的緊,我年輕時不得門徑,總覺無甚長進。可巧你師傅囚我於此,送了這雙鐵鞋給我穿,逼著我終日站立,不得不苦修樁功。這幾十年站了下來。竟把此門絕學練成了。可惜太晚了些,沒法與人較量,只用來嚇唬你這小道士,又有什麼樂趣?」

    週四心想:「他幾十年不躺不臥,這份苦功無人能及。此人雖然凶狠狡詐,毅志倒也堅強。」念及此處,傲氣陡生,正容道:「尊駕休要誇口,我倒要領教這盤根沖空的威力。」那人冷笑道:「小道士就口氣像你師父,本事可沒學多少。你若能接得下我十掌,便算你沒白在武當山學藝一回。」

    週四聞言,反而沉住了氣,一掌輕飄飄打來,如風吹流雲,行止難測。他適才兩次被那人佔了上風,皆因料敵不明,難以施展真實武功。這時心神凝定,掌上威力登現,一掌僅推出半尺,身周氣流已變。

    那人見狀,精神一振,不待週四掌到,右手忽然撩起,在身前劃了一圈。這一劃勁氣縱橫恣肆,威勢極是驚人。週四猛然入目,頓覺迎面風水相激,波瀾翻捲,彷彿有滔天怒浪當頭壓下,一時目眩神駭,手掌凝在中途。

    那人氣勢上壓住了他,反似不甚滿意,搖頭道:」如此比掌,你一招也遞不到我身前來,那還比個什麼?不如我放下手來,待你近身,再較量如何?」週四大怒,飛身撲上,一掌當胸擊落。

    那人見來得凶,右掌輕揮,格向週四掌緣。兩掌相碰,那人咦了一聲,叫道:「這是心經上的內勁!松竹竟傳了給你?」言下大為吃驚。週四與他手掌相接,也是一呆:「此人所用分明是心經上的功勁,卻為何粗雜不純?」微一分神,身子又要騰起,忙引氣下行,穩穩定住。

    那人不能將他格飛,意所難料,大喝一聲,掌上忽露崢嶸,只兩掌間,便將週四罩定。週四裹在對方雄渾的掌力中,只覺身周掌影飄忽,彷彿有上百隻小雀圍攏不散,當下兩掌翻飛,護住緊要所在,真氣溢出體外,欲衝破網羅。那人覺出他內力之醇,似猶在自己之上,臉上露出又是驚愕,又是不解的神情,突然將掌法使開,向週四連攻了三掌。

    這三掌直出而側入,斜進而豎擊,氣力一發,萬稜伸出,端的舉動藏神,莫可當鋒。週四勉強接了兩掌,背上彷彿生出翅膀,再也站不穩牢,眼見第三掌呼嘯而來,急忙向那人臂上搭去,藉著他身上那股怪力,陡然飛了起來,落在幾丈之外。這一下乃是急中生智,雖然掙脫險境,掌法上卻輸得一塌糊塗。

    那人雖是勝了,面上反似罩了一層嚴霜,盯住週四道:「這心勁上的內功,你師父是幾時傳你的?」週四故意要驚他一驚,笑道:「我才練不到三年,師父他老人家常罵我腦筋不靈,趕不上眾位師兄。」

    那人心頭大震,圓睜怪眼道:「只練三年,便有這等造詣?」目瞪口呆地立了一會兒,猛然醒悟過來,笑罵道:「小娼婦養的狗弟子孩兒,恁般膽大!怎敢用這話唬你老子?以你目下身手,足可縱橫四海,說什麼趕不上你師兄,都是他娘的屁話!松竹花費十數年心血,調教出你這樣的好徒兒,原來真是要用你來殺我。嘿嘿,這廝是愈來愈異想天開了!」

    他前時雖隱約猜到了這一層,但心中原未深信,這時確信無疑,頓生害人之念,仰面笑了幾聲,又道:「你內功不錯,可惜身上有傷,掌法又與我差了一大截,想要殺我是不可能的了。我若是你,不如拍拍**就走,給自家留條活路。年輕人出一次丑,也不是什麼壞事。用不了十年,你便能超過你師傅,那時大好江湖盡歸你一人所有,豈不強似今日白白送命?」週四暗暗惱火,冷笑道:「依你說來,我今日是無法勝你了?我卻有些不信。」說話間昂首自傲,大有目空一切之勢。

    那人見他神氣豪橫,心中一凜:「此道年紀輕輕,便有這等氣焰,久後必會超過乃師。今日無論如何也要殺了他。」挑指讚道:「好!人有血氣,便有爭心。這一點你師徒二人都令我甚是欽佩。今日我二人用心較量,不分勝負,誰也不許離開此地。倘有違者,父盜母娼,子孫盡為官奴,門庭永世不改!」這番話前幾句一本正經,到最後卻不倫不類。

    週四心頭火起,欺身上前,揮掌向那人頭頂拍落。他一直被對方誤當做武當弟子,索性將錯就錯,仍用心經上的內勁摧敵。一掌發出,掌力強猛之極,表面卻波瀾不興,隱匿風神。那人見了,喝一聲彩,也向週四頂門擊來,手臂矯動如龍,丰采多姿。

    週四見他式簡意足,暗藏無窮之味,當下雖不變招,掌上那一股大力卻已收了,前臂似小舟激冰而行,憑虛御風,遠離塵囂,一種悠然之致立時見於掌端。這一變遺貌得神,取意清空,確是極見功力。

    那人一望之下,忽想起自家天馬行空,暢情適意的往昔,心下倍感淒涼,輕歎一聲,躲了開去。週四佔了先機,心中大喜,連環幾掌,都擊向對方要害。那人大怒,只出兩掌,便將週四壓在下風,掌勢騰挪開來,勁氣捲蕩不息,又把週四牢牢裹住。

    週四使出渾身解數,與那人鬥了幾掌,眼見對方出手如電,掌掌奇幻絕倫,不由得暗暗驚駭。那人一心要毀武當這朵奇葩,哪還容他走脫?當下催動掌力,忽爾綿柔纏裹,忽爾剛堅掠抖,每一招隨生隨化,渾元無隙。掌法使到妙處,神在手先,意不空回,起落收揚,猶如生龍活虎,谷應山搖。其間連施數種旁門勁法,悄然者細若涓塵;激揚者動如曳浪;兇猛者彷彿惡獸撲食,頭頂趾抓,橫衝直撞;巧怪者又似靈猿攀枝,展筋縮骨,跳蕩不定。當真浩氣放縱,壯而無敵。

    週四苦撐到七八招上,眼見對方每出一掌,事先都絕無半點徵兆,掌法之奇,運勁之妙,實是平生僅見,自知再鬥下去,必然中掌,趁那人舉掌來擊,陡然矮身前躥,繞到他背後。那人回不得身,腦後卻似長了眼睛,雙掌向後拍擊,掌法仍是神妙無方,但威力卻減了許多。週四得地利之便,這才有暇反攻,怎奈那人掌法實在太高,竭盡全力,也不過稍挽劣勢。

    他繞到對方身後,只想略做喘息,待覺心神稍定,又晃到那人身前。那人見他不肯佔這便宜,讚道:「小道士甚有骨氣!」掌法一變,勁氣縮骨而出,掌力愈收愈緊,再不放週四逃脫。二人這一回鬥到十餘招上,週四左支右絀,應法已窮,一時無可奈何,又閃到那人背後。

    那人兩次被他掙出身去,驚怒交集,一面反掌擊來,一面嘀咕道:「奇怪!老子這套掌法使開,從無人能脫出掌握。當年你師父若非以凌厲劍氣衝破網羅,也絕不會將我擒住。你這小道士怎會……」他眼見週四在自家如此渾然厚密的掌風之中,仍能趨退自如,始知對方內力之深,遠遠超乎想像,當即掌力愈催愈疾,一時間只見他衣袖飛舞,狀如彩蝶,身影卻漸漸模糊,難以看得真切。

    二人鬥了一陣,週四每逢不支,便飄到對方身後,頃刻間往返五次,週身大汗淋漓。須知那人掌法之高,實已到了登峰造極的境界,任何人想要從他手底掙脫,都幾乎絕不可能。週四每一次剛要移步,對方殺招立至,招招似疾風暴雨,驟密無歇。

    此等比拚,原耗心神,週四雖能僥倖脫身,但隨後又得返回險域。饒是他功深體壯,也漸感心力難支。

    那人見他幾次履險如夷,每一回都藉著自家所發勁力,意想不到地閃到背後,其間或從頭頂飛過,或自掌下滑走,身法之妙,膽量之大,均非常人所能,雖在懊惱之下,也不禁嘖嘖稱奇。

    週四鬥到這時,心中卻暗暗叫苦。他掌法一小半得自木逢秋傳授,大半乃是自悟,雖屬上乘武學,威力奇大,但究其玄奧深微,終未達到爐火純青之境,與那人出神入化的掌法相比,畢竟頗有不如。況且那人身子不動,他已撐不過二十招,真要脫出羈絆,結果更不言自喻。他屢現窘狀,忽生歹毒念頭,驀然晃到那人身前,右掌直出,拍向他胸膛。

    這一掌看似平淡,兩股大力卻悄然運聚掌端。他前時存了較藝之心,本不願施此辣手,這時急怒相催,再無顧忌,內勁使得足了,拍來時反而微風不起,毫無聲勢。那人見來掌輕若一羽,偏又不留餘地,心中大樂,不假思索地舉掌相迎。

    便在這時,丹田內突然有物一動,週身頓時極不得勁,待要撤回手掌,哪還來得及?只聽波的一聲,兩掌撞個正著。那人全身一震,嘴巴大大張開,就此一動不動。週四則目瞪口呆,連手掌也忘了收回。二人相向而立,都直楞楞瞅著對方,大氣不喘,似乎對方身上有不可思議的神通,平生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過了好一會兒,那人緩緩收回掌來,失魂落魄地道:「原來少林派的寶典也落在了你師父手裡。了不起,了不起!天下竟有人能將這兩股勁力揉在一起,確教人無話可說。」

    週四見他中掌後肢體並不分離,口中亦無血水噴出,已然吃驚不小。及聽他說話時語音平緩,竟似毫無損傷,更感駭然:「我自練成這門毒技,但教掌著人身,對方無不血肉橫飛,縱是單思南那樣的人物,也不免熱血在口,拳勇盡失。今日我使出全力,卻為何傷他不得?」猛然想到:「難道對方只要練過兩經中的內功,我掌上那般神奇威力便發揮不出麼?」

    他練就這門霸道無比的掌力後,從未遇到任何挫折,此刻出掌無功,方知斯術亦有局限。一時爭心盡去,拱手道:「尊駕掌法如神,在下十分欽佩。此番比試是我輸了。」他使出看家本領,亦未挽回敗局,已知無論如何難勝對方,是以當面認輸,不失豪傑氣度。

    那人被他神奇內功所驚,正自不知高低,聽他直承不敵,心中大喜,哈哈一笑道:「小道士總算不糊塗。你內力雖然了得,掌法卻還差些火候。我若無這鐵鞋束縛,你未必能在我手上走過十招。」週四點頭道:「尊駕掌法高明之至,令在下大開眼界。單以掌法論,我確是望塵莫及。」

    那人與他一番交手,已知這青年實是武林中百年難遇的人物,聽他出此譽美之詞,歡喜無限,仰天大笑道:「論及拳法,少林神光堪稱天下無敵;說到內功之醇厚奇譎,明教周教主亦可算不世出的奇才;另外指頭上的功夫,要數單思南獨佔鰲頭;劍法不用說了,自然是你師父第一;可提到掌法,老子卻睥睨眾儕,誰也不放在眼中。我這套『百鳥驚飛』掌法,當年若在江湖上報第二,沒人敢出來爭第一。斯後我苦研心經,又從中習得數套精妙掌法,加之練成了盤根沖空的活勁,威力自然更勝前時。目下縱使稱名第一,也當屬持平之論。」

    週四聽他自吹自擂,心中不悅,冷笑道:「尊駕掌法既高,又擅誇誇其談,我看倒可廣收門徒,終日抱膝高坐,授藝自炫,以求不世之名。」那人正在得意之時,聽後也不惱火,反歎了口氣道:「但凡天才,其技與生俱來,死後也一併帶走,無人能夠繼承。平庸之輩只配頂禮膜拜,一旦刻意模仿,不是不倫不類,便是面目全非,到頭來畫地為牢,反要罵賢者所傳不真。」

    週四聞聽此言,忽生異念,微笑道:「尊駕這套掌法雖然神妙,卻非高不可及。我倒想依法一試。」言罷雙掌飛動,依照那人出掌模樣,連著攻了數掌。一時間袖裾飄飛,勁氣漫卷,威勢十分驚人。

    那人信手拆格,將來掌一一化解,哂笑道:「此掌名為百鳥驚飛,其奧妙全在一個『驚』字。一旦出掌,招招激若雷霆,密如絲網,罡氣遍佈週身,毫無間隙。對方只一搭手,便似飛鳥驚弓,倉皇欲走,而四周早布下天羅地網,又哪能放他走脫?往往一驚之下,鬥志全失,不戰而敗。你起手便漏洞百出,給對方留下逃生之路,又能驚得了誰?你以為百鳥驚飛,真是要將鳥雀嚇走麼?」週四臉上一紅,默不作聲。

    那人眼珠轉了幾轉,忽露出笑容道:「你真的想學這套掌法?」週四見他目光有異,不知他又在打什麼主意,並不吭聲。那人嘿嘿一笑道:「小道士倒有心計。你奉師命來此殺我,若就這麼回去,原是無法向你師父交待。你是想從我這學上幾招,拿回去給你師父演示。他一見我這套掌法比武當派的綿拳高明百倍,自然不會怪你。也好!老子今日便成全了你,粗略指點些訣要,日後你掌法大成,可不要忘了這份恩情。」

    原來他害人之心未去,眼見週四認輸,只恐他就此出洞,故而欲借授藝之名,先將對方穩住,一有機會,便要猝下殺手。

    週四自投反營,所遇奸徒不少,於詭詐之道頗有領教,一聽此言,立識其心,表面卻假作不知,抱拳道:「尊駕有此美意,卻之不恭。在下敬聆教誨。」

    那人大喜,說道:「我先將前二十四式柔身活掌演給你看。你用心記下後,再來向我攻擊。」話音未落,身影突然朦朧,只一交睫,又變得異常清晰,原來已停下手來。

    週四這一回離他稍遠,看得分外仔細,眼見他舉手便歇,雖然快逾閃電,但其間確是使出了二十幾式掌法,每一式都從絕不可能的角度變招換勁,招招承轉無痕,形虛意渺。乍一收手,觀者眼前掌影未滅,腦海中卻是一片空白。

    週四看得呆了,寒意湧上心頭:「此掌一經使出,直教人生出莫名的恐懼,又豈止是一個『驚』字所能涵概?我欲學他手段,看來只是妄念。」那人不知他已然灰心,笑道:「這二十四式你已看到了,快些向我出招,我好指出不足。」週四騎虎難下,只得欺身上前,揮掌相擊。他悟性極高,雖在短短的一瞬,已記下了前面十幾掌的模樣,舉手間連攻四招,動作之快,包羅之廣,與那人如出一轍。

    那人見這幾掌頗得神髓,遽然一驚,正要尋機下手,週四卻突然向後退開,一臉沮喪。原來他使到第四招時,明知道應該右臂反撩,方能一氣連貫地轉到下一招上去,但這一撩角度極怪,乃是逆著生理方向轉臂。他關節處一陣酸痛,掌上立現拙笨之象,自知不行,只得後退。

    那人不明就裡,疑道:「你為何不接著出招?怕我招架不住麼!」言下大有怒意。週四垂下頭道:「這一招我承轉艱難,肩骨直欲斷裂,實難如尊駕那般自然而然,毫不牽強。」那人冷笑道:「虧你還練過易筋經,卻不懂鬆骨挪筋之法。須知四肢百骸皆兵,妙在人用,一處不到,一處是謎,故非週身徹底完活,難於技擊。那一招『反水不收』,看似絕不可能,但你撩臂之時,為何不將肩骨脫出骱內?這一變常人自然是要脫臼,但你練過易筋經後,臂上伸筋盡可隨意挪移,只須向上略縮半寸,便可使關節離骱不脫。這道理少林神光是知道的,可笑松竹寶典在手,偏偏悟不透關竅。」

    週四聽了這話,陡然之間,眼前出現了一個生平從所未見,連做夢也想不到的新天地。當下依法試來,果然順勢轉到第五招上,雖然略顯滯澀,但畢竟是頭一回如此巧妙的變招,心裡充滿了喜悅。

    其實這道理說來也甚簡單,只是常人未能脫胎換骨,自然連想也不敢去想,而少林僧習過易筋經後,武功已然極高,又斷不會挖空心思,在這等細小之處留意。故知者本已極少,能者更如鳳毛麟角,百年難得一見。

    那人看在眼中,驚在心頭,喝彩道:「好個易筋經!果能滌蕩形骸,更易筋骨。少林獨享盛名,確非幸致!你再來試試吧。」

    週四靜思片刻,陡然撲來,一口氣連攻十掌,好似下了一場密雨。那人見他出手突然快了數倍,不敢怠慢,舞動雙掌,用心爭強。週四初得妙法,一時難以得心應手,不免落在下風,但既明白了最關鍵的道理,百忙中已能與那人對攻數招,不似前時只守不攻,毫無還手之力。

    二人均是出手如電,倏忽間已過了二十多招。週四漸漸鬥得熟活,方知這法子原來尚有許多靈巧的變化,由肩至肘,由肘至膝,通體每一塊活骨盡可借伸筋之力任意松挪。他悟及精微,變招越來越快,頃刻間將那人所授二十餘掌使了兩遍,但覺全身猶如重塑,心中暢美難言。

    這一回直撐到五十餘招,週四方感不支,當即向後跳開,謹防有變。他前時脫身艱難無比,此刻說退便退,甚是從容,連自己也感奇怪。

    那人與週四相鬥之際,眼見他每出一掌,俱是自家熟稔之極的招術,而換招之快,竟不給自家留半點下手的餘地,心中羞怒不堪:「松竹從哪裡覓到這樣的好徒兒?悟性當真亙古罕有!這小道士已生戒意,我須隱忍一時,先穩住他再說。」想罷強抑凶心,笑了一笑道:「這柔身活掌你學得倒也不差,但卻不是我最得意的手段。我既說授你掌法,總得拿出體己的東西。現我將七十二式『萬壑爭流』演示一遍,你可看仔細了。」說話間演練開來,雖是緩緩施為,仍自快捷異常,眨眼工夫,便已使到盡頭。

    週四大瞪雙目,直看得熱血沸騰,只覺這七十二式似融匯了天下所有掌法的秘奧,變化之繁複多端,實非人力所能窮盡。他雖明白了鬆骨挪筋的法門,但其中有十餘式太過匪夷所思。饒是他聰明絕頂,亦難探其幽妙,便是如何銜接也茫然不知,只得向對方求教。

    那人急盼週四來鬥,手上比劃,口中解說,將他所提疑問盡數答解,更將行掌運勁的諸多訣竅也說了出來,自忖週四學得匆忙,縱有進境,也難與自家比肩,是以並不擔心。

    週四聽他口吐蓮花,每一句都含著極深奧的道理,一時喜不自勝。但那人只挑些最緊要的說了,中間許多鋪墊全然省略,他苦思冥想,仍覺有四五招大悖常理,不可思議,於是走到一旁坐下,閉目沉思。

    那人大急,嚷道:「老子傳了你這多真知,你還想個什麼?快快上前來鬥,不明之處,咱們邊打邊說!」眼見週四並不起身,焦情難耐,一面罵不絕口,一面將掌法中極細微的變化說了出來。

    週四閉目傾聽,領會又深一層,幾處疑難經他一番詮釋,頓時迎刃而解。愈想下去,愈覺這七十二式掌法與心經大義暗合,而一旦衍生開來,又不僅是掌上這些變化,盡可易掌為拳,變拳為指,更可把掌上的招術移到腳上,直是千變萬化,沒有終極。

    他雖得周應揚傳授心經,明曉修習內功的精義,但未見真本,便不知其中實戰的法門。此番由那人詳加剖析,頓覺豁然開朗,站起身來,說道:「我還有一事未明,尊駕能否再吐珠玉,指破迷途?」

    那人見他兀自纏問不休,咆吼道:「小畜生恁地羅皂!你只記住臨敵之時,不論對方出掌多快,自家催勁多疾,都務必調理丹田,使之盈潤舒適。我這掌法全部秘奧盡在於此,只要自家丹田舒適得力,對方必不得勁,否則趁早逃跑,別他娘的與人糾纏。老子把什麼都告訴了你,你到底來不來斗!」這番話正是週四心中所求,料事之明,實堪稱奇。

    週四再無疑惑,邁步上前,運掌緩緩擊來。那人見來掌遲拙無威,皺眉道:「這是……」一言未了,週四突然逼到近前,兩掌似穿花浪蝶,起落撲飛,化成兩團迷影。那人措手不及,登時落在下風,驚怒之下,連施十餘記殺招,方才挽回劣勢。

    週四見狀,掌法陡然一變,七十二式『萬壑爭流』自手上奔瀉而出,招招大變模樣:原本是一套威力極強的掌法,這時卻不拘手足肩胯,一股腦地派上用場,忽爾掌裡加指,欲圖取巧;忽爾又拳中藏腿,暗做偷襲;明明是舉掌直擊,神嗔意怒,到中途偏要掌藏肘現,怪態迷心。種種意想不到的變化,盡都跳脫而出,當真神出鬼沒,首尾難辨。

    那人見自家這套掌法被他使得不倫不類,登時火冒三丈。無奈對方如此一變,威力居然奇大。他一時摸不著頭腦,頓感應接不暇,無形中取了三分守勢,不敢再似前時那般狂攻猛打,毫無顧忌。

    週四見這般鬥法大是對頭,索性放開膽來,專挑最險怪的變化拼湊成招,與那人正大掌法爭奇鬥艷。鬥到酣處,週四丹田內愈來愈是舒服,出手全不思索,一些平時看來毫無道理而又絕不可能的招術,這時只要放膽去想,手上便能輕而易舉地做出,明知道仍處下風,心中卻從容安靜,躁意皆消。再看對方來掌,已覺不出特別的迅疾,對方掌法中的那個『驚』字,至此已是蕩然無存。

    那人見他出手之快,於鬆骨挪筋之法領悟之多,全不在自己之下,心頭如罩寒霜。及見他變招不拘一格,但每一式都與自家所授真義契合,更似掉入冰窟,頭腦麻木:「原來我這套掌法變化之奇,竟有許多處連我茫然不知。此子教一知十,委實羞煞授者。」羞憤之下,驀然使出『百鳥驚飛』中最具威力的『彌天九式』,掌力鋪天蓋地般壓來,洞內頓時土屑飛騰。週四鬥到這時,非但懼意全無,且是興趣盎然,欲罷不能,對方攻來的招術越妙,靈感越是不斷地迸現。當下從容回擊,連著幾招,竟都閃出『彌天九式』的影子,現學現使,針鋒相對,半點也不退讓。

    那人怒火萬丈,大叫道:「我操你武當派八輩祖宗!老子若這套掌法也贏你不得,立時撞死在你腳下!」說話間,臉泛青光,活似厲鬼相仿。週四笑道:「尊駕不必動怒。你這套掌法雖是蓋世絕學,但我只須稍加變化,便能嚇你一跳。你可相信?」那人氣炸心肺,一面發掌不停,一面聲嘶力竭地吼道:「小畜生想嚇老子一跳,老子先把你打回娘胎裡去,嚇那生你的小娼婦一跳!」吐一字便發一掌,掌掌峻骨高風,口中卻污穢不堪。

    週四大怒,暗將兩股力道運上雙掌,大吼一聲,使出這套『彌天九式』來。他適才雖未同時使出兩經中的內勁,但隨意創新,妙招不斷,已然令那人大感頭疼。這時兩股力道齊施,忽爾左掌使出心經上的功勁,忽爾右拳又同時用上兩經中的大力,拳勁倏然易置,不可捉摸,頓時把這『彌天九式』使得迷離撲朔,神猜鬼疑。

    須知他兩股力道這般潛換,便是一套最普通的拳法,亦能憑空生奇,何況『彌天九式』本就繁複之極,如此一來,更不知增了幾倍的威力。那人摸不透對方拳掌中勁力的變化,只接了幾招,頭上已冒出汗來。眼見週四百骸成兵,縱情揮灑,後面更不知有多少奇招妙式將要出籠,心底霎時一片冰涼,暗悔不該授其至法,以致將自家逼上絕路。

    高手較藝,若不知對方力自何出,如何換勁,已是必敗無疑。他是武學的大行家,只一搭手,便知如此相鬥有敗無勝,能否撐過五十招,也是毫無把握,但若就此認輸,又實在太過羞人。故此苦苦支撐,只能眼看著自家掌法在對方手上大顯神威,卻是無可奈何。

    二人鬥了三十餘招,週四拳腳齊施,換勁越來越怪,連自己也分不清哪一拳用的是易筋經,哪一腳使的是心經,但覺兩經中的妙義潮水般湧出,瞬間所思所悟,竟比深山中數年苦求還多。到此一步,早已躍出對方所設樊籬,獨上高峰。

    那人每接一招,都似押寶一般,把性命當做賭注,自知再鬥下去,必會輸得狼狽不堪,心中暗叫:「難道我便這麼認輸了?難道我真要向武當弟子屈服!」突然之間,身周生出一個巨大的漩渦,疾速旋轉開來,勢頭十分兇猛。那人一驚之下,忽覺丹田內痛脹無比,週身極不得勁,且雙掌也酸軟麻木,力道全失。當此境地,胸中頓時充滿了從未有過的悲哀,眼見那漩渦愈轉愈疾,彷彿隨時都會炸裂,突然垂下手來,大叫道:「罷了!」猛地噴出一口鮮血,面上再無半點血色。

    週四一呆,忙停下手來,安慰道:「尊駕不必懊惱。在下雖是勝了,卻賴你指點關竅。以掌法論,我仍遠為不敵。」那人苦苦一笑,淒聲道:「你若非蹄子爪子一起用,是贏不了我的。」長歎了一聲,又閉上雙目道:「怪只怪莫某腿不能動,若是能動,你又哪配在我面前談什麼勝負?」週四聽了這話,心中一動:「難道會是他?」當即笑道:「這有何難?我且放你出來,咱二人再來比過。」他與此人鬥了多時,對其掌法雖已知之甚詳,卻不知對方一旦脫出身來,更會有何等驚人的手段,於是上得前去,伸一足踏住鐵鞋,兩股力道沉至腳底。一聲輕響之後,鐵鞋已然碎裂,跟著又將另一隻鐵鞋踩成四截。

    那人見束縛自家多年的物件竟被他輕易毀去,直驚得毛髮皆立,呼吸都幾乎停止了:「難道兩經中的力道合於一式,便能摧折萬物?」隨即想到:「果真如此,他入洞時便可殺了我,卻為何還要與我比試掌法?莫非他師徒二人早設下圈套,直待將我掌法盡數學了去,這才露出殺機?」一念及此,更覺週四此舉不懷好意,想到對方若無十分把握,斷不會放開自己,霎時冷汗遍體,呆呆地站在原地,竟不敢挪步。

    週四笑道:「尊駕幾十年不曾挪移,難道連怎樣邁步也忘了?」那人心慌意亂,死死盯住週四,不敢向前邁步。過了好半天,方才抬起左足,卻是向後邁去。哪知腳掌尚未踏實,身子突然彈了起來,筆直地撞向頂壁。

    原來他所練『盤根沖空』**已到了極高境界,前時有鐵鞋約束,還不覺得怎樣,這時成了自由之身,居然觸地便起,全然不由自主。那人頭顱重重地撞上洞壁,跟著疾落下來,未想著地後反力更大,又將他彈上半空,反覆幾次,方才定住身形。輕功到了這般地步,實教人哭笑不得。

    他幾十年來如扎深根,想要移動毫釐也難,此刻才脫羈絆,便有沖天之勢,心中哪得不樂?一時渾忘了週四在側,向左走出幾步,忽又向右跳出幾丈,手摸洞壁,聲音顫抖著道:「這是真的?這是真的?我真的可以走動了?」說罷似猶未相信,又連翻了幾個空心觔斗,突然大笑起來,手舞足蹈,如癡如狂。

    週四見他隨便縱躍,輕功已在自己之上,不知如此一來,能否再與他匹敵,向後退開兩步,說道:「尊駕大願已償,我二人再來比個高低。」那人聞言,狂情登斂,心中飛快地盤算:「此道邪技在身,我怕是一掌也接之不下,便已粉身碎骨了。看來只得耍賴,方能保住性命。」突然反手一掌,將身後的長燭震滅,跟著猱身撲來。二人前時雖鬥得凶狠,但因彼此留心,故而長燭忽明忽暗,並未被勁風吹滅,這時驟然漆黑一片,那人自是大佔便宜。

    週四眼前一黑,便知不妙,正要飄身後退,那人已繞到他背後,將他腰臂一起抱住。原來那人不知週四毒掌已害他不得,雖在黑暗之中,仍恐他施展邪技,是以死死箍住他雙臂,不敢放半點寬鬆。

    週四猝然被制,驚恐萬狀,右腿向後反勾,身子猛然下蹲。這一下誤打誤撞,正是「緊那羅拳」第一式,雖然兩手難動,只使出了小半招,威力已自非同小可。那人只覺對方身體突然間膨脹起來,一股大力潮水般撞在胸口,登時兩腳離地,倒飛了出去。砰地一聲,身子印上洞壁,掛畫兒一般,半天也不滑落。

    週四看不見對方落在何處,情知他目力極佳,一旦靠近身前,自家這條性命便要喪於此洞,當下雙拳揮動,不由自主地使出「緊那羅拳」。這拳法本就是當世最神奇的武技,他前時在少林雖不得要領,一經施展出來,威力已是十分駭人,這時既學得鬆骨挪筋的法門,又悟到了掌法中極高深的道理,用到拳法上來,自然如虎添翼。騰挪之間,招招順暢無阻,拳勁撞向四壁,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四周石塊不停下落,彷彿天崩地裂一般,整個山洞都在抖搖。

    那人落地之後,本想再次偷襲,不期對方一招使罷,突然大露狂態,跟著連出幾招,盡似巨象撞山,威猛無儔。他一生中從未見過這等激壯雄烈的拳法,若非親眼目睹,真不信一人之力,竟可傲然比天,當下慌忙出掌,與撲面而來的大力相抗。哪知方一相觸,全身骨骼便劈啪亂響,鬚髮也被震斷不少,實是招架不住。身當此時,再也顧不得臉面,急忙縮在角落,藏頭掩胸,緊抱雙肩。

    此刻週四目難視物,揮拳亂打,本無固定方向,但勁風所及,卻將那人衣袍震得片片飄飛,連腮頰也裂開了幾道血口。那人趴在地上,只覺對方每一拳都是打向自己,漸漸受力不過,雙膝竟陷入土中,身上也被石土覆蓋。一抬眼間,只見週四面上悲喜不定,時而怒目切齒,時而歡顏如醉,恍似中了魔障一般,直驚得三魂入地,七魄升天!

    二人一個藏身不迭,一個掄拳不止,直過了半晌,週四方覺察那人並未近身,不由得停下手來。這一收住拳勢,熱血立時湧了上來,雖未衝口而出,頭上卻是一暈,心想:「這拳法我雖勉強使得,可惜不明其理,氣血仍把持不住。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方能了悟其極?」黑暗之中,不敢多想,掃視四周道:「尊駕何在?為何不上前來斗?」他見對方不敢近身,已知他當不得『緊那羅拳』的神力,一時膽氣大壯,也不怕他偷襲。

    那人到了這時,早已鬥志全消,縮在一隅,顫聲道:「你……你絕……不會是松竹的弟子,你……你是少林派的高徒!」週四知他藏身所在,更加有底,向前邁出兩步道:「何以見得?」那人滿臉驚恐道:「我雖未見過少林鎮寺之寶,卻久聞『緊那羅拳』的大名。你適才所使若非此拳,又會是什麼?」週四笑道:「此是『緊那羅拳』不假,但我卻不是少林弟子。」

    那人懼意更濃,搖了搖頭道:「閣下既已獲勝,也不必欺耍莫某。這拳法少林神光也未必會用,你不是少林弟子,斷不能學得此技。」說話間死盯住週四,生怕他故技重施,來害己命。週四冷冷一笑,突然厲聲道:「你可是莫羈庸麼!」一聲好似奔雷,震得洞頂石塊又落下不少。那人一驚起身,目露殘光道:「閣下何必明知故問?」週四見他應了,微微一笑道:「你可知我是何人?」那人瞧他神情異樣,向後退開幾步,不敢答話。週四從懷中取出聖牌,舉在身前道:「你看這是何物?」那人只看一眼,便驚呼道:「這是神教的聖牌!怎會在你手裡?」週四面帶威嚴道:「當年周應揚臨終之時,將此物交到我手,囑我約束教眾,共復神教。你是明教教徒,既見此物,如何不拜明尊?」

    那人聽得此言,哪裡肯信?心想:「當年周教主死在少林時,這小畜生尚未出世,聖牌落在少林派手中,原是毫不稀奇。何以他竟用這話來騙我?難道要哄我去殺松竹?還是另有陰謀?」他既知週四不是武當弟子,思路已亂,急切間實難猜出對方有何圖謀。

    週四見他並不屈膝,臉一沉道:「那心經現在何處?」那人聽他問及此事,更是糊塗,心道:「這小畜生一身功力,有半數從心經中得來,若非松竹悉心傳授,哪能盡得真傳?但他手上明明拿著本教的聖牌,且還精通少林派的神拳,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愈想頭腦愈亂,全然忘了答話。

    週四心頭火起,怒聲道:「我問你心經現在何處,為何支吾不言!」那人本就莫名其妙,聞言也火了起來,大叫道:「你既然習過心經,怎會不知經書在松竹手裡?那經書幾十年前便被他搶了去,不然老子哪會關在這裡!」週四早料到心經落入松竹之手,聽他一說,再無懷疑,說道:「你且隨我出洞,外面尚有故人等候。」轉過身來,向外便走。那人聽說有人相候,愈發不知所措,心道:「這廝此番入洞,必有極大的陰謀。我若隨他出去,只怕凶多吉少。」他幾十年來做夢都想離開此地,這時真的放他出洞,反倒怯了,有心賴著不走,又怕週四蠻力相逼,萬般無奈,只得移步跟從。其實他如此心驚膽戰,倒也高估了週四。

    須知週四雖能使出少林這套威力無窮的拳法,但於拳理一無所知,臨敵時自不能靈活運用。可巧此番是在洞中,地方甚是窄小,無論他怎樣胡掄瞎打,拳風所及,那人都閃躲不開。真要是在寬敞之地與高手較量,對方固然近不到身前,但只要向後退開數丈,也就無甚大事。那人不知虛實,雖已脫下鐵鞋,卻徒然喪了鬥志,可算是十分的冤枉。

    二人向洞外走來,那人幾次想從背後下手,又怕一擊不成,自己反要遭殃。他當年縱橫南北,乃是殺人不眨眼的魔王,這會兒卻提心吊膽,似小童一般,乖乖地跟在週四身後。

    週四也不回頭,肚裡尋思:「前時那人將我引入山洞,看來倒是一番好意。卻不知此人是誰?」心裡惦記木蓋等人,此念一閃便過,加快腳步,走出洞來。

    二人離了洞**,那人四處張望,不見半個人影,心中起疑:「這廝說有人等候,為何卻不露面?難道另有圖謀?」想要逃遁,又恐真有埋伏,遭了暗算,一時猶猶豫豫,邊走邊思謀對策。

    週四順原路而回,不大一會兒,便到崖頂,眼見木蓋等人圍坐一圈,正心急火燎地四下張望,一顆心落了下來,含笑召喚。

    幾人聽到教主的聲音,連忙站起,個個露出喜色。及見教主身後跟了一人,蓬頭垢面,衣衫襤褸,又都吃了一驚。葉凌煙搶先跑了過來,拉住週四手臂道:「教主,你老人家可回來了,兄弟們都……」說到這裡,猛然看清那人模樣,不由驚呼一聲,向後蹦跳。

    木蓋二人疾奔過來,一望之下,臉上也變了顏色。蓋天行刷地拔出長劍,怒喝道:「莫瘋子!可還認得蓋某麼?」長劍一抖,直奔莫羈庸刺來。他素知對方掌法了得,不敢稍放閒情,連著幾劍,俱是凌厲之極的殺招。

    莫羈庸見了幾人,也感意外,眼見長劍閃出片片青光,將自家十幾處要害罩定,驀然發出一掌,拍向蓋天行腦門。這一掌後發先至,掌風才起,劍光已暗,居然佔了先機。蓋天行大驚,劍招施展開來,一劍快似一劍,劍上隱隱有風雷之聲。莫羈庸自離洞**,如巨獸出籠,早想驗證身手,當下縱意騰挪,發掌自試。只幾掌間,便將蓋天行壓在下風,卻不急於取勝。二人鬥不過十招,蓋天行長劍已露窒滯之相,莫羈庸出掌卻愈發靈動,每每就要打到對方身上,偏偏收回掌來,另換新招。

    蓋天行驚怒無比,眼見對方一掌拍奔胸口,突然大吼一聲,長劍似驚龍出海,直刺其腹。哪知對方前臂一折,手掌忽從意想不到的角度翻轉回來,托在他肘尖。這一下巧妙之極。蓋天行只覺一股怪力向上托擎,腳底頓時沒了根基,直被彈出兩丈多遠,長劍再也拿捏不住,脫手飛向半空。旁觀幾人見了,盡皆失驚,連週四也大失常態,心想:「此人脫下鐵鞋,果然勝我一籌!我若無『緊那羅拳』護身,只怕已死在洞中了。」

    莫羈庸見他神情有異,忽地想到:「莫非他一雙毒掌本就害我不得?否則黑暗之中,他為何只用少林拳保命,卻不使出這門毒技?」一念及此,大放寬懷,不禁狂笑起來。

    木逢秋飛身上前,冷笑道:「幾十年不見,原來莫兄做了松竹的座上客。」說話間手掌已按在他後背『靈台』、『至陽』兩**上。莫羈庸渾不在意,哼了一聲道:「老木,你也要與我做對麼?」言猶未落,木逢秋手掌忽被彈起,餘力傳上其身,腳下立似踩了繃簧一般,便要拔地而起。木逢秋大驚,急忙飄身後退,心道:「我與這廝當年各擅勝場,如何今日相差懸殊?」

    莫羈庸大是得意,嘿嘿笑道:「過了這麼多年,你二人武功都沒半點長進,難怪我聖教中興無望。」他久困洞**,並不知神功已成,待與二人交手過後,方知技藝突飛猛進,早已在同儕之上,心下自添歡喜。木蓋二人羞憤不已,一時卻無話可說。

    葉凌煙氣往上撞,尖聲叫道:「莫瘋子!你他娘的在松竹那裡學了點本事,便想嚇唬咱哥們兒麼?當年你殺了宋時晨宋大哥,又盜走了本教的寶典,今日大伙都在,這筆賬該算算了吧!」莫羈庸大怒,厲聲道:」小丑!這裡哪有你說話的份?快滾到一邊去!」葉凌煙見他凶相可怖,向後退了幾步,嘴裡仍是罵罵咧咧,不依不饒。莫羈庸恨他口刁,大步上前,便要行兇。蕭問道攔住去路,沉聲道:「莫羈庸!今日教主在此,你不要太放肆了!」

    莫羈庸瞥了週四一眼,冷笑道:「當年周教主死時,這娃娃還沒爬出娘胎。你們幾個東西胡亂選他做教主,便想挾制我麼?」木逢秋見他言詞無禮,抽劍在手,森然道:「莫兄竟敢對明尊不敬,看來是有叛教之心了?我教對叛徒從不留情,你是自裁呢?還是大伙幫你了斷?」近處幾人聞聽此言,盡露殺機,立時將莫羈庸圍住。莫羈庸自見幾人之後,心裡已然有底。

    他雖對週四有所忌憚,卻知一旦相鬥,自家縱使不敵,也能脫身自去,故而毫無畏懼,仰面笑道:「你們幾個東西一直對我心懷惡意,今日又抬出這假教主來要挾我。嘿嘿,他便真是明尊,又能如何?當年若非冷教主嫌棄我是壯家子弟,這教主之位未必會落在周應揚手裡。你們素日與周教主合謀,尚且整我不倒,今日請個娃娃做幫手,又能嚇得了誰?」幾人聽他出此大逆不道之言,目中都射出凶光。木逢秋劍尖一顫,便要動手。

    忽聽週四冷冷地道:「陳年舊事,何必耿耿於懷?此時松竹正在崖下等候,我等自相毆鬥,豈不被人恥笑?」幾人見說,立時清醒過來,雖然怒氣難消,也知此刻非是火拚之時,都向後退開。

    週四走到莫羈庸面前,面無表情道:「莫先生被松竹囚禁多年,此恨不可謂不深。現松竹就在崖下,先生可敢下得崖去,尋他雪恥?」木蓋等人聽了,懼露怒容,心想:「教主不記舊惡,也就罷了,如何屈尊降貴,求這廝相幫?此舉雖是從權,卻分明將我等看得輕了。」

    莫羈庸聽說松竹就在崖下,眉毛頓時豎了起來,轉念一想,又恐其中有詐,冷笑道:「這紫霄宮是什麼地方?能容你們隨便來去?定是爾等打聽到松竹不在武當,這才敢摸上崖來,欲盜回那部經書。可巧碰上老子,便想順手殺了,這時眼見不行,又想誆老子下崖。嘿嘿,你們在崖下伏了什麼好手?是柳心雲和司馬欲飛麼?總不成是我那小雨兄弟吧?」他與明教長老歸雨亭乃是八拜之交的兄弟,料他不會與自己作對,但想到柳心雲和司馬欲飛都是極厲害的角色,不禁暗生驚怖。

    葉凌煙叫道:「姓莫的,你別胡說八道,不識抬舉!教主他老人家大人大量,這是給你一個立功贖罪的機會。你以為沒有了你,大伙便殺不得松竹麼?」莫羈庸看了週四一眼,撇撇嘴道:「他是什麼教主?分明是少林派的子弟。諒來周教主死前,定是飽受折磨,不得已吐露了心經的真義。眾僧既得至法,又得聖牌,數十年苦研深鑽,終於調教出這麼個好徒兒。但又貪心不足,非要得到經書的真本,故此便以聖牌相要挾,答應以經換牌,兩下各得其所。你們幾個東西早想獨得聖牌,以圖自逞,這才巴巴地跑到紫霄宮來行竊。我猜得可是不錯吧?」他腦筋極快,左思右想,覺得只有這個解釋才合情理。幾人聽他句句妄悖,直氣得渾身發顫。葉凌煙大笑道:「莫瘋子,當年周教主可沒少誇你聰明,原來你他娘的是個大草包!」

    週四也覺氣惱,冷笑道:「莫先生不敢去會松竹,也只是技藝不精,膽氣未足,又何苦說這些沒來由的話,引大伙發笑?」說罷一拂袍袖,轉身向崖下走去。莫羈庸受激不過,上前抓住週四手臂,惡聲道:「你是說我懼怕松竹?」週四冷笑不答。莫羈庸怒不可遏,突然躍到崖邊,縱聲喝道:「松竹何在?莫羈庸感蒙深恩,正欲報在今日。快快出來相見!」他當初盜得心經,修習尚不到兩年,便被松竹覓跡擒上武當,這些年來雖每日切齒,欲噬仇獠,但自知技藝遠遜,也只能潛伏爪牙,埋恨深窟。此番跳出牢籠,便覺察武功大進,復仇之心哪還壓制得住?一聲既出,大有雷霆萬鈞之勢,直震得遠峰迴響,草木浮搖。木蓋等人聽了,人人氣亂心慌。週四卻喜上眉梢,再不懼松竹狡謀。

    應無變於眾人說話之際,本來遠遠地躲在崖邊,想要避開這場是非,孰料莫羈庸一聲吼罷,猛地將他提了起來,厲聲道:「不人不鬼的東西!你說我怕松竹麼?」應無變嚇得發昏,雙手亂搖道:「當……當然……不怕!松……竹……算什麼東西?長老……你……放個響屁,也……能……能把紫霄宮崩塌半邊。這小子要……要能在長老手上走過三招,兄弟我立時咬舌自盡。」

    莫羈庸笑出聲來,罵道:「你這麼個玩意,還死皮賴臉地活在世上,也真給聖教丟臉。你這便自盡吧!」說著將應無變摜在地上。應無變見他怒氣已消,忙滿臉堆歡道:」多年不見,長老還是這麼威風凜凜。當年神教散了架子,小弟我便想去尋長老,為你端茶倒水,盡點孝心。可惜到了兒也沒這福氣,直至今日,才得重見慈顏。」

    莫羈庸笑道:「我聽道士們說聖廟已被燒了,這火是你放的吧?」應無變連忙擺手道:「長老這可冤枉了小弟,那火是……是歸長老放的。」莫羈庸眼一瞪道:「你敢誣諂我小雨兄弟,不想活了麼?」應無變自知走嘴,忙不迭地打躬作揖,口稱不敢。莫羈庸哼了一聲道:「待我見了小雨兄弟,再來與你對質。你可仔細了!」說罷不再理睬眾人,大步下崖。木蓋等人雖恨他跋扈難制,但知有他同行,松竹已不足懼,心中倒也踏實不少。

    眾人走下石崖,眼看行到崖底,卻不見有人現身,心頭各起疑團。莫羈庸高聲喝道:「松竹小友!明教全伙在此,這便亮個相吧!」聲音遠遠送出,在山間迴盪開來,數十里內俱可聽聞。過了半天,四下卻一片寂靜。

    眾人均想:「難道松竹怯了,並未在崖下設伏?」立等多時,空谷死寂,只好順來路下山。一路轉折不定,直到在玄岳門前,仍不見有人攔路。

    週四與大伙走了一程,估計再有半個時辰,便能出山,心道:「此番徒勞無功,卻耽擱了許多時日,闖王那裡不好交待。我若不趁此時與眾人分手,出山之後,可更加走不脫了。」有心告辭,又恐松竹就在前面,幾人難保萬全。又走出十餘里路,這才收住腳步,說道:」前面山嶺盡禿,想來松竹不會再有圖謀。週四另有要事在身,這便與諸公別過。」說罷向幾人深深抱拳,便要離去。幾人盡都愣了,好半天無人做聲。

    週四心亦難捨,目蘊深情道:」松竹詭詐無比,且武功高強,黨羽眾多,誠不可與之爭鋒。各位先生日後行走江湖,切不可憤氣自激,與其爭朝夕之短長。一應諸事,容我緩緩圖之。周某不才,它日必當興旺我教,以報眾位擁戴之情。」說到這裡,又望向莫羈庸道:「莫先生前雖有過,後當善護教中手足,端心自贖。周某言不多囑,這便告辭了。」說罷向北面一條小路走去。

    木蓋等人如夢初醒,慌忙追上前來,將週四圍住。葉凌煙死死握住週四手臂,急聲道:「教主,你真的要走?」週四緩緩點頭。葉凌煙仍是不信,抱住週四道:「教主,兄弟們若讓你留下,你不會不答應吧?」週四避開幾人目光,說道:「我意已決,各位不要相阻。」

    葉凌煙見他一臉的決然之情,心中大急,撲通跪倒在地,抱住他雙腿道:「教主,屬下當年在昆明城萬馬軍中,亦不曾離開你老人家半步。你為何棄屬下如敝屣,絲毫也不珍惜?難道兄弟們對你還不夠真心麼?」說著哭了起來,聲噎喉堵,只是磕頭。應無變見此情狀,也跪在週四面前,扯住他衣襟道:「教主,你老人家可千萬別走,屬下此後再不敢胡說八道,畏死貪生了。只要你老人家肯留在兄弟們身邊,屬下這便去斗松竹,就是死了,也絕不後退半步。」說罷嚎啕大哭,對週四竟是十分的依戀。週四見二人狀如孤子,心中一酸,咬牙不語。

    蕭問道急痛難忍,顫抖著跪下身來,聲淚俱下道:「屬下又遇教主,立誓追隨左右,不死不休。今教主捨我而去,屬下惟有先行自盡,方可表耿耿之心。」他外表平易溫恭,其實剛烈之性較蓋天行猶有過之,當即手掌一翻,便欲輕生。

    週四托住其掌,微露怒容道:「先生如此相逼,周某日後不敢再與各位相見了。」蓋天行聽這話說得重了,忙上前道:「教主縱有大志,也不必定在反營立足。如此眷戀高李等人,直似綵鳳隨鴉,空負了金實玉質。」週四冷然道:「天行責我所投非人,為何前時又在反營棲身?」蓋天行濃眉一挑道:「小秦王乃我親侄兒。當初我與無變四處飄泊,碰巧與他相遇,一時受邀不過,方才答應到他營中做客。及後在滎陽得遇教主,立時與他告辭。難道教主疑我有作亂之心,欲集烏合之眾,成就大事麼?」週四語塞,心中煩亂已極。

    莫羈庸冷眼旁觀,見眾人苦留週四,個個意切情真,方知這青年確是一代明尊。他雖覺這新教主來歷蹊蹺,但自家侮慢尊長,其罪非輕,哈哈一笑道:「幾位說松竹就在崖下,原來這話都是騙人。莫某沒工夫與你們廝混,可要先行一步了。」大袖飄飄,向南掠去,頃刻間走得無影無蹤。幾人心思全在週四身上,雖見他一溜煙走了,卻也無心相攔。

    木逢秋早知週四去志已定,但意中仍存幻念,只盼他回心轉意,中興願成,上前一躬到地,淒聲道:「教主欲返闖營,屬下不敢相攔。只是我等一班老朽雖已半身入土,心裡卻揣著一生的癡願,非要不知量力,奔波於草澤。每日裡勞形苦神,不敢怨苦,連日來入死出生,何曾惜身?雖自愧老大無成,然駑馬十駕,功在不捨,此心實堪憐恕。教主縱使心堅如鐵,也當垂念愚腸,伴老雀再飛數程。待屬下等都閉上眼睛,那時再不會有人煩擾教主,教主盡可振翅高飛,四海翱翔。去留之間,教主量情而決,屬下肝腸若碎,不知所云。」說罷拉蓋天行拜伏於地,更不多言。這番話情淒意苦,直說得眾人悲從中來,相顧飲泣。

    週四眼窩潮濕,心腸卻是不軟,說道:「大家不要難過,日後若有危難,盡可到闖營找我。週四非忘恩負義之徒,但有所求,絕不推辭。」說罷團身一揖,狠心繞過幾人,快步向北而去。走出十幾丈遠,忽聽幾人在背後呼喚。

    週四回過頭來,只見幾人淚流滿面,正衝自己深深遙拜,一時心如刀攪,熱淚奪眶而出,展動身形,灑淚疾奔。幾人見他終歸去了,無不放聲大哭,傷心欲絕。

    週四悲情繞懷,不可斷絕,發足奔了一程,只覺氣躁心浮,頭腦昏沉。靜立許久,方才略有好轉,舉目望時,四周怪石嶙峋,曲徑迷婉,無意間已入歧途。他辨明方向,正要返回原路,突然之間,迎面幾塊巨石後轉出一人。但見這人羽衣星冠,美髯豐頰,背插青鋒,湛然若神。剛一露面,便**一股俊偉之氣,大有絕世獨立,不可向邇之勢。

    週四一怔之間,已猜出來人是誰,不由得魂飛膽裂。驀地裡寒光一閃,長劍已到身前。那人拔劍飄來,看似不緊不慢,卻又翩若驚鴻,捷逾閃電。週四生死關頭,知所學諸技均難與抗,惟『緊那羅拳』方能保命,當下正要出拳,忽然臂上一麻,長劍已刺上其身。來人一劍中的,再不停歇,連出數劍,將週四手足封住。

    週四空有一身本領,怎奈身周似有數十把長劍刺來,竟迫得他手不能抬,足不能起,連一招也施展不出。有幾劍明明已然躲過,誰料肩、肘、腕、膝同時作痛,偏又莫名其妙地被對方刺中。雖然傷得甚輕,但這等詭異絕倫的劍法,實非血肉之軀可敵。饒是他膽大如斗,也驚得目歪眉斜。

    那人刺了數劍,未能傷敵要害,更是吃驚,劍招幻變開來,詭狀殊形,愈發靈動莫測。週四見他身如鬼魅,劍劍虛渺無痕,不可名狀,心中大感絕望。眼見長劍刺奔胸口,突然仰倒在地,起腳踹向他左膝。

    那人心神微分,劍尖垂了下來,仍刺向週四心口,目光卻落在腳下。週四得此良機,右手前抓,猛地握住劍身。只聽一聲脆響,長劍已斷成數截,只剩下寸許長連著劍柄,尚握在對方手中。那人這口劍乃是采首山鐵精心打製,非但鋒利無比,且是堅韌異常,渾不料被週四肉掌一抓,便成碎片,雖然暴伸手臂,刺在週四胸間,但劍鋒已鈍,自是難以致命。他前時在少林被週四震破袍袖,已知這魔頭掌力有異,是以一上來便封住對方手腳,不給他出掌之機。哪成想週四行險折劍,出人意料。他雖佔在上風,卻怕此魔猝施邪技,自家防範不及。二人一個仰面難起,一個俯身不動,過了半晌,那人仍握住劍柄,死死抵在週四胸口,不敢貿然後躍。

    週四身當此時,自知大限已到,汗水涔涔而下,只恐對方斷劍無鋒,刺入心口,卻不致死,直弄得自家半死不活,多受苦痛。

    便在這時,忽聽那人開口道:「我聽說足下在賊中已立大名,何不離開江湖,與天下英雄逐鹿中原,成其大事?」週四一怔,隨即想道:「原來這廝是怕我高聲喊叫,把木蓋等人引來。他一直藏在暗處,諒已知道莫羈庸出了牢籠。這幾人若一同趕到,他自是遠為不敵。」

    卻聽那人又道:「足下如肯把江湖讓與貧道,貧道不數年便可統一各派,與普天下習武之人立言正法,減免殺戮。此不世之功因足下而成,久後必海內喧沸,齊頌遜讓之德。」

    週四命操人手,豪情盡失,盯住那人道:「若要如此,須得依我一事。」那人露出喜色道:「貧道願聞其詳。」週四心下愴然,垂頭道:「閣下若能保少林明教一命不失,周某從此絕跡江湖,再不理會各派之爭。」

    那人大喜,目中精光迸射,凝視週四道:「貧道早知足下是豪情慷慨的真男子,必不失信於人,以致貽笑天下。今日我二人都立誓言,日後若有違背,一身受萬刃所誅,死後血肉成泥,化骨揚灰。」說罷丟下斷劍,向後退開。

    週四站起身來,眼見那人衣袂飄飄,丰神俊逸,而自家四體血流,狼狽不堪,一時心如死灰,再也無顏與他爭競,長歎一聲,黯然離去。

    此一去重返大澤,直教萬里山河,支離破碎;祖宗田園,盡歸胡種。所過處,官民難全骨肉;興起時,蒼生泣血椎心。好男子,平生不做善事;偉丈夫,身後猶積罵名。有分教:脫離江湖又入海,血雨腥風才開頭。

《以待天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