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新婚佳節露奇功

    杭州西湖湖心矗立著一根沖天巨柱,繞著湖邊與蘇堤卻是四十八外都各立一根較小的石柱,每根柱子都有一根手指粗的絲繩連著湖心那支鶴立水中央的巨木頂上。

    這是大江南北二十四家鏢局合送終南醫仙狄夢放嫁徒的一堂焰火,特別從京中請了名家黃火炎到杭城來準備的,若非他的巧思,湖水深而沙細,光是湖心巨木便樹立不起來,這人玩火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便他的名字「黃火炎」也取得滾熟燙手,立樹銀花焰火之技,天下無出其右者。

    今天是白、吳二府的喜事,白家在江南財雄一方,又是餘杭世族,上人早故,小主人白俊卿今天娶親,那自然是一城轟動,可是江湖豪客們,不遠千里之遙去請人紀年籌劃,送這一堂焰火,那完全是因為醫仙的面子了。

    江湖上人物從小鍛煉筋骨,等閒不生病筋強體健活到期頤大年,可不是什麼難事,然而若求到醫仙,生的病,受的傷,卻十有九個非他的靈丹妙藥,神術奇技不能活,四十年結恩天下,今天嫁徒,風聲傳了出去,四方震動,送來的添妝,不知有多少,卻以這一堂焰火名貴。

    只要等一會兒新娘子慈心仙子吳安潔,一點著了它,從此昭告天下,白家的千萬家當,就由大江南北二十四家鏢局聯名作保,再也無虞剽掠劫索,有錢不算數,要保得住太太平平的不讓強匪惡寇生凱覦之心,才算是腳色。

    羨慕男家的,是家中有女待字閏中的母親們為主,她們說:「這才叫做結得好親家呢,嫁過去便當家作主,一點翁婆姑嫂的氣都沒有,夫婿又年紀青青的中了秀才,真是人是人才,錢是錢財,唉!……」

    語意中未盡的顯然是為她們的女兒抱屈。

    羨慕女家的卻都是少年子弟,尤以江湖豪客的門下為甚,那麼多人前去求親,醫仙千挑萬選,將徒兒耽誤到二十七歲,不嫁便罷了,現在卻嫁了,使他們心中都忿而不平,他們說:「妻美婢艷不必說;便是憑醫仙的德望,也是一生一世在江湖上受用不盡,為什麼偏嫁給這個酸秀才呢?」

    言下頗有非我莫屬之概。

    江湖人物粗豪,有話便衝口而出,讀書的人固然輕武練家子也輕文,白然覺得慈心仙子吳安潔嫁得實在不值,新婚三天無大小,可以依著性子鬧房,只得在這上面,等會兒想法子出氣。

    炮竹之聲,劈劈拍拍響了起來,這是親迎的轎子已經到了男家,大家都蜂湧過去相看。明知紅巾蓋臉,鳳冠霞帔,一點都看不見,腳就是不聽指揮,要走過去相看,人面雖然看不見,看起來好像格外有意思。

    心中雖隱隱約約的有一些妒念,看了新郎白俊卿的俊秀疏朗,也為之心折。新娘子走在氍毹紅氈上,雖然是緩步而行,然而頭上鳳冠。連插的珠花兒也紋絲不動,想鬧房時惡作劇的,就在這個上面添了主意。

    贊禮的人,聲宏氣壯,雖然是贊禮名手,新夫婦依他的聲音行禮如儀,一直到送入洞房,揭去紅巾,新娘子嬌容如花,腳小如錐,由得圍觀的婦女如何會挑剔,也都講不出一句挑眼兒的話來,只挑起心底由羨生妒的一點妒念。

    見他人美滿,念自身零落,由羨生妒,這也是人之常情。

    西湖的山水秀麗,名聞天下,遊人常至之處,有西湖八景之稱,那是「柳浪聞鶯」、「平湖秋月」、「三潭印月」、「雷峰夕照」、「花港觀魚」、「蘇堤春曉」、「曲院荷風」、「雙峰插雲」,白家在「柳浪聞鶯」的附近,後園濱湖,廣大開闊,佈置佳妙,可以收一湖山水。

    白家的「沁園」,雖是私家的庭園,也是蜚聲餘杭的勝處。兩三百桌流水席,都開在這裡其中靠假山的一桌,坐了一個豹子頭大環眼的英悍少年,同席之人只從送他人席的接待之人口中知悉他姓梅,他入席之後與人不交一語,低頭悶飲,席上的少年偶而對新娘子有一言二語的輕薄之詞,他便怒目而視少年人誰也不是省事的,然而他雖然無禮,目中的精芒與陰冷,卻叫人懍然住口。

    這時漸漸已入二更了,賓客們也酒醋耳熱,天早已黑了下來。

    可是從湖面上望出去,環湖邊上影綽綽的人山人海,都是擠滿了來看這堂焰火的人群,經過一年的渲染,杭州人空城而出要來看這場熱鬧,滿城都一片暗沉沉的,無一絲燈火,湖上的畫舫樓船,也都將燈光掩去。

    白家的童僕們也開始此往彼來的,逐次將燈火熄去,賓客們知是要放焰火,都聚集到湖邊預先佈置的著台上去了。

    待到燈火全熄,只留下陪房丫環小雲小倩二人手中所舉的兩束火把,火光能熊照在臉上,越顯得嬌艷欲滴,新夫婦受賀客的催促緩步而來,等走到火光所及之處,暗沉沉的四野,倏然爆發出來一陣歡呼,歡呼聲從湖上湖邊送出去,直至山野。

    杭州城有名聞天下的古剎如靈隱,靜慈、三天竺、虎跑等,向來是佛家聖地,這掌焰火雖然是送來賀新婚夫婦的,也有為一方祈福禳炎的意思,所以久候之餘,見他們新夫婦前來,歡呼聲響徹雲霄。

    兩人走近了,見小雲小倩一臉無可奈何的神色,抬眼望去,只見原來設在湖邊岸上的藥引子,不知被誰人設法按在距岸上一丈五六遠近的湖中水面上去了。

    慈心仙子吳安潔,看了心中為難,這堂焰火是二十四家鏢局局主們送的,都是自己的叔伯長輩,其勢非由自己親點是不成敬意的,若用輕身功夫縱出去,想到新娘子穿了八幅羅裙在湖上施展登萍渡水的輕功,實在令人難堪。若是改用長竹竿綁了香火去點,對新娘子的身份也極不相宜,那付狼狽樣兒,火把下千千萬萬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傳出去便是千千萬萬個笑話。

    安潔心中微微忖思,四周的人也凝神屏息注視,或者是一個天大的笑話,或者是奇絕天下的絕技,完全在新娘子的靈心巧思如何運用了。

    只見慈心仙子吳安潔,眼看小雲小倩舉在面前的火把,靈機一動,微微躬身,雙掌合於胸前,緩緩推出,小雲小倩的火把已合在一起,火把上的火焰應掌而起,分出一股火焰,平平的飛出去,八尺而止,又退了回來。

    武家的招式變化,雖然各有巧妙不同,有時難於辨別高下,內力卻是一招即知,絲毫假借不得,在慈心仙子的年齡,掌風內力有如此成就,已經極為不易,四野都傳出一陣低微的讚歎惋惜之聲。

    慈心仙子經此一試卻己增了信心,屏心靜慮,氣納丹田,合掌運勁將一團火焰再送出去,這時湖上雖有微風,那片火焰卻凝然不動,直直向前移去,到一丈二三時,去勢方緩了,吳安潔心中一歎,知道自己的修為,力止以此,促狹的人大概也算準了這是自己這年齡內力修為的極限。

    心知便是再運一掌,將火焰擊飛,可是熱力四散,也一定點不燃前面的藥引子,心中雖然黯然歎息,自己的夫婿是文士,不能在這緊要關頭助自己一臂之力,也只得緩緩收了內力。

    忽然奇跡也似的,那團火焰仍然凝而不動,不由心中狂喜,知道定有高人暗助,緊急之時,無暇察看原委,運內力再補一掌揮去,火焰筆直飛出,跟著「滋滋」一聲,暗紅色的火花微冒,可見藥引子已經點燃了。

    但見一個流星,尾端帶起一條色黃的芒尾,電也似疾,沿絲繩而上,直往湖心的沖天巨柱頂端飛去,園中賀客與四野來看焰火的群眾,隨之發出如雷的掌聲,震天的歡呼聲,再沒有一點私心,這是人對創造奇跡的英雄,沒有保留的稱讚。

    高逾十丈的湖心巨柱頂端隨之開始放出紅綠色的焰火,同時四十八個流星分四十八路,沿絲繩而下,較方才上溯,尤為迅捷,直向湖邊四十八根柱子的頂端飛去,在湖心巨柱的焰火漸沖漸高時,湖邊也開始放出紅綠的焰火,不久滿湖遍灑的全是上衝焰火如傘似菌的散下來的花雨,這時湖平如鏡,在湖上是焰火向上衝,花雨向下灑,映了天上的焰火,湖下也是焰火,似直向地心衝去,滿湖的花雨卻又似從湖水深處向上灑來,直似欲衝破水面一般。

    焰火漸漸泛為異彩,七色彩霞依次而變,天上湖下都被映照得綺麗而變幻莫測。

    慈心仙子吳安潔這才定下心來,搜索方才暗助自己渡過難關的恩人,記得方才自己身邊除了小雲小倩,就只有自己新婚夫婿白俊卿了,小雲小倩的武功是自己教的,功力絕不可能比自己還高,俊卿人雖然俊秀疏朗,臨風玉立,可是一雙大眼睛,迷迷濛朦的絕不像內力修為有成的精芒電射。再說他從小六陰脈相之中,暗藏絕脈,若不是自己師父終南醫仙狄夢放爐中一爐「小還丹」,只怕今天命也不保,要談內力,也絕不可能達到可以幫助自己的程度。

    六陰脈相之中暗藏絕脈,固然人自小便極端聰慧,可是若不得三清門中,至高無上的真傳,練成「玄門罡氣」,便是道家至寶「小還丹」,一爐也不過多延他十數年的性命而已。可是就算得了真傳,小小年紀也練不成天下武林中高手夢寐求之的「玄門罡氣」,慈心仙子雖然私心竊願是他來相助,卻也不會猜想到他身上去,只得將疑慮放在心中。

    湖上忽又傳出歡呼之聲,原來焰火放了一盞熱茶之久,樂壞了千萬觀眾,此刻已然完了,卻在湖心大木之頂上,四面吊下四盞徑丈的大燈來,燈內看得清清楚楚是一頭老鼠,燈是按走馬燈的方法做,繞柱緩緩轉動,同時一聲微震柱心一團火球衝出,直達百餘丈高下,散開來卻是十個大字:

    「金陵鏢局

    同賀

    威遠鏢局」

    這十個字在天空一閃即隱,就聽得湖邊四十八根大柱其中東西南北四方面的有四根柱子上站了四個人,齊聲道:「白氏家業,鼠年由金陵威遠鏢局合保啦!」

    這四人是兩家鏢局特選的喊鏢趟子的好手,又是四人從四面同時發聲,所以全湖都聽得清楚分明,喊完了都盤柱而下,隱入暗中,子鼠的走馬燈也繞住三匝飄飄蕩蕩掉落湖中。

    這是十二年生肖的走馬燈,依次從湖心巨柱上掛落的還有丑牛、寅虎、卯兔……等,每次等一團火球衝入天空現出兩家鏢局的名字的時候,都有兩家鏢局的趟子手分四面在湖邊柱上喊出他們鏢局輪到的生肖那年的鏢趟子來。

    全湖圍觀的群眾無不為之震動,富家大族請鏢局派人護院那是常事,可是這二十四家鏢局合保一家的家業安的,那當真是駭人聽聞了。

    直至又肥雙胖的亥豬走馬燈也飄下湖中,這一回吊上落上的卻是七級浮屠,浮屠是梵語,乃是佛家紀念功果的建築,其實就是寶塔。

    四盞七級浮屠,這卻是按照天燈的法子做的,熱力蘊於內,冷氣流於外,頃刻之間,藥信將束縛都燒斷了,便見七級浮屠,受了燈內的熱力上衝,都向天上飄去。跟著一聲宏亮爆音,四十九根柱心中,各自衝入天空一團焰火,半空中方才散開,除了湖心巨柱上衝的那焰火最大最巨散開是「百年好合」四個大紅字之外,四邊四十八處上衝的也是「吉祥如意」、「鳳凰于飛」、「白頭偕老」……等各種樣吉利祝福的大字,又大又亮,而且歷久不熄。

    湖邊的大柱並且又跟隨著從柱中噴出彩霞漫天蓋地的七彩焰火來,群眾們抬頭看天空,低頭看湖邊焰火時卻見湖心巨木尖頂上已站了一個人,這巨柱與湖邊不同,四面空蕩蕩的都是水,無法從柱旁盤柱而上那必然是頂先藏在柱中,倏然鑽出站上去的。

    半空中有歷久不熄的各式燈火與湖邊的七彩霞輝又經水平如鏡的湖水映照,天心湖心都一般的光亮,真是燭天照地,那人雖然站在湖心巨木尖頂,四圍火光也照得他鬚眉畢現。

    只見他鐵塔也似的站在那裡,虯髯繞頰,神態威猛之極,他環身行禮,團團一揖,雖然只得一人,說話的聲音卻比方才四個趟子手的聲音還要宏亮,說道:「在下是金陵鏢局的總鏢頭雙鞭呼延烈,現在代表大江南北二十四家鏢局局主來獻這一堂焰火,實在不成敬意。」

    說至此處微微一頓,續道:「江湖上的高親貴友對白氏家業都請看在局主們的面上,高看一眼,局主們日後知道了,一定都有一番心意。」

    說完後只聽湖邊一陣叫好。

    其聲方畢,白堤上一個聲音,自一老者口中送了出來,語音不高,可是清晰分明,遠遠而言,卻如在耳邊閒談相似,聲音直送到耳邊來,可見內力精練,尤在那總鏢頭之上,說道:「狄夢放敬請上覆各局主,盛情拜領,改日專程就去各人府上拜謝厚賜。」

    語畢又是一陣歡呼。

    雙鞭呼延烈,講話時,大家都在猜測他是如何上去的,他講完了,都在等著看如何下來,四下都是潮水,那高高的巨柱有十餘丈高下,栽入水中自殺可以,只是若做了落湯雞實是大失總鏢頭的身份。

    湖邊的人代他掛慮,他自己卻不以意,望著白提向醫仙狄夢放行禮,回過身來又向著新夫婦舉手握拳,完了之後,一轉身,一抬腳,人卻像分火流星似的,向蘇堤上的一根柱子,沿著那根手指粗細的絲繩瀉去,一隻腳踩在繩上,以金雞獨立之姿,迅若電閃一般,向蘇堤方向疾滑,滑至中途,距水已至五丈之內,一葉小舟,雙槳翻飛,疾駛而來,又鞭呼延烈在繩上滴溜溜一個觔斗,往下射去,穩穩的落在小舟之上,那小舟上微微一沉,去勢不減,霎眼間便從橋下穿出去,隱入暗中不見了,西湖四邊的群眾這才認真叫起好來。

    這時焰火都熄了,賽魯班果然不負他的盛名,滿城仕女每一人都看得心滿意足,天空只有七級浮屠,還有一點黃光,在遙遠天邊幌動,好似天上的星星。

    白俊卿與吳安潔也在小雲小倩的伴同下,賀客們的祝賀聲裡,退回洞房之中。

    賀客們因天已午夜,婦女孩子們都趕回家,紛紛散去,武林子弟又為慈心仙子吳安潔方才驚人的內力所懾伏,如此深夜,也無意再鬧,新夫婦在房中不久便清淨了。

    安潔雖是俠女,在新房之內,卻被羞意蓋過了英風,好不靦腆可憐,熊熊的龍鳳花燭,將兩人的雙雙儷影,映在茜紗窗上,便天上的那彎新月看了,也嘻開了大嘴在為他們兩人的幸福而歡笑。

    那假山邊陰影下,靜靜立了一人,正是方才席上悶飲不語的梅姓大環眼的英悍少年,他站在那裡好似始終不曾移動過,看著窗上儷影,陰冷的目光,好像要噴出火來,半天始漸漸轉過身去,起步腳下便如有千斤之重一般,一步一步的走出了白家庭園,口中低語呢喃,聲音裡有幽恨,有羨慕,有妒忌。

    新婚的日子,總是過得迷迷糊糊的,俊卿、安潔也是一樣,也不知如何第一天已經過去了,也不知如何第二天又過去了。

    這是第三天,這天有兩樣大事要做,第一件是做飯,叫做:

    「三日人廚下,

    洗水作羹湯。」

    小戶人家,為人新婦的,便從這一天開始要為一家的家事操勞了。白家是世族,事情自有婢僕其勞,然而「民以食為天」,吃飯是人生大事,所以「入廚」也是大典,慈心仙子吳安潔,雖是俠女,也未能免俗,幾千年的文化,在這些地方,便自有其威力。

    金盆打了水,手指沾一沾,這是洗手。用錦帕擦乾,丫環送過新鍋鏟來,高高舉起,輕輕放下,這是執鏟掌杓。再在金盆沾水擦手,新婦在夫家按照奶奶所規定的一條條一款款就算已經意思到了。

    中午吃飯,俊卿舉碗齊眉,說道:「謝謝安姊厚賜。」

    安潔不由羞笑,答道:「你嘗嘗愚姊做的飯菜,滋味還好嗎?」

    雖然只是意思到了,兩人吃飯夾菜,心底都自有一番溫馨,奶奶經雖然囉嗦,也有他的好處,無論如何,這餐飯名義上總是妻子為夫君做的第一餐,自然而然要為新夫婦添一些甜密與情趣。

    三朝回門,是這天的第二件大事。

    慈心仙子吳安潔原是吳中名畫師吳一塵之女,十歲時喪母父親哀痛逾恆,病倒床上,恰巧兒時舊友終南醫仙狄夢放也回鄉掃墓,醫仙醫好了他的病,卻醫不好他的心,一塵將小女兒吳安潔拜在醫仙門下學藝習醫,竟在蘇州元妙觀出家修道去了。

    吳一塵出家,道號仍然取了一塵,這一回嫁女,若親自出面,出家人嫁女,那是成了笑話,所以雖然從吳中趕來,仍然托了醫仙出面。

    安潔坐在妝台前面梳妝,心裡已經想著在梅林小築的家,青銅寶鏡裡面,蕩漾出來的,有時是老父的影子,有時是師父的影子。

    父親出家十七年了,他送自己上轎,老淚縱橫的樣子,可實實在在不像個出家人的樣子。

    師父行俠江湖近四十年,淡泊自甘,鯁介自持,別人送得來酬恩的銀錢物品,黑道人物送的,他一定接過來叫他自己送回原主,白道人物送的,他接過來一定托本人去施捨寒衣熱粥,他以醫行俠四十年,爐中金丹存命,手上金針渡世,重傷絕毒不知救過多少人,從來不破例收禮的,別人送來給自己做添妝的,他可是破例全收下來了。

    安潔坐鏡前,覺得自己新婚三天,從來不曾像現在般這想過家過。

    她用牙梳,梳著長髮,梳得長長的頭髮,又黑又亮,又柔軟,然後挽成髻用玉釵插上。

    俊卿在一邊調脂弄粉,這時遞了過來。

    安潔將宮粉抹勻,再點了胭脂,卻又拿手巾來擦去,又重勻宮粉,再點胭脂。

    俊卿見她又有想拿手巾去擦的意思,不由笑道:「從來脂粉污顏色。肌膚已然潤白,抹粉不會更白,雙頰已然暈紅,再點胭脂也不會更紅。」

    俊卿坐在安潔的身後,看見安潔在鏡裡白了他一眼,竟態消魂,更加得意了,笑道:「脂粉都只幫不是美人的忙,如果是美人嘛,徒然污了天然的顏色。安姊,你說我的話可對?」

    安潔從鏡前回身,笑對俊卿道:「照你的說法,我真是天仙化人了?」

    俊卿有點得意,又有點癡情的道:「自然是如此。安姊本來就心腸慈悲,貌若天仙,所以稱做慈心仙子。」

    安潔笑著取笑他道:「胭脂宮粉可都是你要我抹的,依你的說法,我到底是美人呢?還是不美的人呢?」

    俊卿只是呆呆而笑。

    安潔笑道:「你說,你說呀。」

    俊卿看看賴不過去,笑著辯道:「安姊自然是第一美人,不待問而知。」

    安潔卻不肯放鬆,接著問道:「那你為什麼飯前飯後,都逼了我濃妝艷抹的打扮?」

    俊卿笑道:「我私下許了心願,要替安姊作這些調脂弄粉的事情,便只得委曲安姊了。」

    安潔微微有點感動,說道:「你許了心願,我怎麼不知道?」

    俊卿憨憨的笑道:「十一年前,小弟七歲受安姊奔馬蹄下求命之恩,私下便立了這個心願,安姊自然不知。」

    安潔聽他小小年紀卻出這些怪主意,笑道:「你怎麼想起這個念頭的?」

    俊卿有點不好意思,笑道:「安姊救了我,又診出六陰鬼脈之中,暗藏絕脈,常常留小弟住在梅林小築,請狄老師替我診治。」

    稍停續道:「早上起身安姊總是將臉洗了便去院中練劍,有次我問安姊道:『大姐姐,你為何從來不擦粉呀?』我還記得安姊將脂粉拿在手上輕輕顛了顛,說是:『唉,這些東西調弄起來怪煩的,不用也罷。』

    小弟聽了這句話,便立下心願,將來要替安姊做這件事情。」

    俊卿緩緩而談,他將童稚往事記得清清楚楚,使人不得不相信他,語語出自真誠。

    兩人雙手相執,雙眼凝視默默無言中,有一片柔情與密意。直至小雲小倩前來相請,方始攜手而出。經後園上了湖邊畫舫,緩緩往裡西湖的梅林小築劃去。

    梅林小築在裡西湖的寶石山下,一片梅林之中,暗香浮動,疏影橫斜,極為幽靜。畫舫距岸還有丈餘遠,慈民仙子吳安潔卻已將三天在夫家所受的拘束,送與了湖上的清風,飄身上岸,直往門口鵠候的老父與師父飛去。

    兩老面上都是一片歡容,接了他們夫婦入內,坐下來大家只聽慈心仙子一個人咭咭咯咯,如清溪、如流水般往下說去,三天的事情都鉅細靡遺,層次分明,說了個乾淨利落,可見她回家心中的興奮。

    醫仙等她住口,才問道:「那晚你用內力,以劈空掌將火焰速逼至湖面點火,有人暗助,你可曉得?」

    安潔點頭,醫仙又問道:「那人是誰,你可曉得了?」

    安潔搖頭,醫仙指了俊卿對安潔道:「你方才從湖中上岸,一路疾奔,手上始終牽了一人,便忘記了不成?」

    安潔大驚失色,「唉呀!」一聲,看了俊卿,好像不肯相信這種事情似的,可是又無法不信,皆因兩人一直素手相握,坐下來也不曾分手,被人帶了疾奔不難,若要使帶的人,若有若無,絲毫不覺,那的確非內家高手中辦不到的。

    俊卿臉紅紅的,跪了下去,道:「岳父,老師恕罪。」

    俊卿自小在醫仙處就醫,日久也跟著醫仙學些針灸診斷之術,仿照課文教師的稱呼,稱醫仙做狄老師。

    一塵揮手命起,道:「起來好說話,我們不來怪你。」

    俊卿逡巡起身,安潔望住他,問道:「那天晚上,果然是你助我的?」

    俊卿笑而不言,安潔也微笑低聲道:「謝謝你。」

    練武的人,最怕是走眼,醫仙微有嗔意,道:「你六陰脈相之中,暗藏絕脈,除非是『玄門罡氣』有成,否則練武等於自促壽命,我作主將安兒的終身許給你,這等重大之事,你為何不講?」

    醫仙仁心濟世,對人從來詞色漫和,這些話說出來,別人都知道他心中的怒意。

    俊卿這就又跪了下去道:「俊兒知罪。」

    醫仙問道:「你是獲了曠世的奇遇,練成了道家至上的,百世難得一見的玄門罡氣?」

    俊卿跪稟道:「是的,只是門徑初窺,功力不純。」

    醫仙又嗔道:「既然如此,你的絕症應已可治,為何不講,害我三年採藥,三年練丹,辛辛苦苦,整整六年,去練習那道家至寶小還丹?」

    俊卿只得叩首道:「俊兒知罪。」

    醫仙見俊卿俯伏在地,一塵父女卻都有不忍之色,不由歎了口氣道:「你起來吧。」

    俊卿起身道:「非是俊兒有意隱瞞,只因此事與俊兒父母的血海深仇有關,功夫沒有練成,受了拜師時的誓約所限,狄老師與安姊又不曾動問,所以只得放在胸中。」

    安潔握了他的手道:「你若不便講,就不要講,師父也不會怪你。」

    醫仙也道:「人子之心,天下是一樣的,若是為父母血海深仇之故我不怪你。」

    俊卿沉吟不語,安潔仍自輕輕握住他的手道:「你若覺得講出來好時,便講出來,讓我們也好為你的成就高興。」

    俊卿毅然點頭,道:「好,我便講出來,久久郁在心中,實在難過的很。」

    他似乎因事情久遠,頭緒紛芸,想了一想,方道:「武學修練到最高的境界,若不能將貪嗔利慾之念,去得乾淨,永遠不可能有什麼成就,而且極其容易導至走火入魔之危。所以武林絕學留存在釋道兩門。釋門的是『般若禪功』要從禪心空明,不著一念的修持中偶一得之,有成就的都是一代名僧,這些高僧除非發大願心渡化舉世無匹的大魔頭,江湖上是永遠不會輕易發現其蹤跡的。」

    一塵出家學道,醫仙與安潔又是武學高手,聽他講的都是釋道兩門修持至極峰之處的功夫,都凝神靜聽。

    俊卿續道:「道門的是『玄門罡氣』,玄門罡氣從陰陽真氣人手,可是陰陽真氣,若非內力凝練到如經天長缸,能衝破生死玄關,根本就是不能氣分兩儀,若言兩股真氣,一陰一陽,相因相生,在週身脈絡穴道流轉不休,就更加不易了。」

    俊卿講到這裡,語氣漸漸快了起來,續道:「各門各派的武功名稱雖異,然而能到修習陰慢真氣的境界已然不多,若陰陽真氣有成,再進而修習玄門罡氣,人生的生命有限,總有時不我予之歎。所以每次異物元丹,千年首烏,幻形靈芝等益氣廷命的天材地寶等出現,武林人物大家都是捨命而爭的。」

    「除此之外還有一對『天心雙飛環』,是『萬年溫玉』,精英秉兩間磁極而生成的,『萬鎮懾心火』勤修急練,走火人魔之慮,兩間磁極,天賦陰陽兩儀相吸相引中本性,人若帶了自然而然就可以從陰陽真氣人手,上乘的武學,便是『玄門罡氣』也易於成就了。」

    慈心仙子從臂在上取下一付顏若翡翠,略成心形,光華內蘊的釧兒,問俊卿道:「你說的可是此物?」

    俊卿頷首應是。

    這時一室之內果然溫涼自如,尤其醫仙武學極高,即刻便覺得體內真氣燥妄全除,順適恬淡較平時打坐入定尤甚,知道俊卿之言不虛,遂對安潔道:「你將釧兒先戴在臂上要俊兒說它的來歷不遲。」

    安潔將玉釧在臂在上戴好,未說先羞,低聲說道:「這是俊卿與……與玉兒涓吉成禮,定情之夕送我的。」

    俊卿也從懷中拿出一對徑寸明珠來,安潔遂道:

    「安潔也將爸爸給的避塵,師父給的辟毒兩顆大珠給了他。」

    俊卿與安潔這時迫於情勢,將兒女私情,講了出來,雖在師父之前,也自有羞意。

    一塵與醫仙,看他們小夫妻倆這些互贈信物表記的行為,自然有些好笑,可是想到自己的青春已去,再也做不出這些可愛傻事來,心中也不免感歎老之將至。

    醫仙問俊卿道:「你便因此寶練了玄門罡氣?」

    俊卿道:「是的。俊兒父母游宦在外幾乎一直由祖母扶養的,三歲那年,父母在濟南知府任上遭了橫死,兇手怒終追緝未得,祖父只得親自前去,將靈柩搬運了回來,一年之後,一日晚間,俊兒坐在爺爺懷裡,看他算帳,忽從窗上飛進一人,告訴爺爺說,俊兒父母是無意中救他一命,所以遭人殺了洩忿的,他雖身懷重傷,仍設法探聽主使之人,一年來,首腦卻怒終搜索未得,怕敵手到家中來肆虐,所以只得趕來杭州設法在暗中翼護報恩。」

    「第二天俊兒便拜了師,師父給了我那付『天心雙飛環』,囑我戴在身上,說可以益氣駐顏。此事家中只有爺爺和俊兒兩個人知道,師父安置在地下爺爺放陣年老帳的暗室,直至俊兒大婚之前離去,十幾年來,師父行止坐臥均在其中。」

    「俊兒籍『天心雙飛環』之助,十五歲上陰陽真氣,漸有小成,開始修習『玄門罡氣』,那時俊兒雖然有狄老師的靈藥和陰陽真氣相輔,可是『小還丹』尚在灶中,成否難知,六陰脈相之中暗藏的絕脈,因人已成年,漸漸發作起來,所以進境極緩。」

    「師父當年來我家以前所受的暗傷極重,在暗室中一坐十餘年,方才將它用內力練化,罡氣也重新凝練,就乘俊兒入定練氣之時,將兩手按在俊兒命門穴上,將他全身內力精血都輸入了俊兒體內,俊兒醒來時師父已精血乾枯,躺死地下,只得依他之囑,將『飛心雙飛環』鎮在丹田與氣海穴上,又點了他的巨門穴,在昏迷之中,存他三個月的性命,幸得天祐,狄老師丹爐功成,『小還丹』一連用了六六三十六粒,才救轉過來。」

    江湖之上,怨仇固然必報,恩義也是非報不可,俊卿父母既因救他而殞身,俊卿師父便非如此不可,斷設有眼看著白家絕祠的道理。

    可是俊卿是他弟子,身受這等恩情,心中自然極為難過,室中之人,聽了都沉默無言,半晌醫仙方道:「他氣血兩枯,光是小還丹也無濟於事。」

    俊卿道:「俊兒追隨狄老師日久,也略知醫道,再三相勸他前來就醫,可是師父說他一生剎殺怨仇結得太重,風聲一洩,滅門之禍,頃刻即至,他自負重傷,俊兒罡氣雖然初成,然而一招一式也不會,強敵一至,必然要吃大虧,堅持不允。祗得每天以老山人參相補,再運氣助師父行動費時三年,創傷漸漸平復,可是師父的功力是永遠不能復原如初了。」

    江湖上的絕頂高手,沒有幾個,再在其中推出十四、五年前突然消聲匿跡的人,醫仙雖不知確係何人,可是也不用再問,慈心仙子吳安潔卻毫不知情,所以問道:「你師父離去,可將名諱留下來了?」

    俊卿道:「沒有,師父只告訴我他早年自號『天殺星』,終於因結怨太甚,雖然武功高絕當世還是受了敵人的暗算,告誡我行事處世,務須寬厚,不可再踏他的覆轍。」

    醫仙聽了此話,心中愈加瞭然,問道:「你師父他什麼時候走的?」

    俊卿道:「大約兩個半月以前,他病體初初復元,叮囑了幾句要俊兒立身處世須寬厚謹慎的話,接著便說他一身恩怨擔誤了這十幾年,實在不能再廷,就連夜走了。」

    一塵出家人對這些事,根本不甚了了,坐在一旁,只是靜聽而已。

    終南醫仙狄夢放私心忖度,猜想此人大概必是天殺星秦天縱,然而自己走眼於前,若再大言不慚於後,豈不在安潔、俊卿晚輩前面失態,所以也只是沉思不言。

    芳心歡暢,滿懷高興的只有吳安潔了,她心中暗暗想道:「自己既然許心給俊卿了,那便不論他一生遭遇如何,自己都要與他終身廝守,可是他是這般虛懷若谷,身懷絕藝,實在使人衷心引以為榮。」

    快樂是能夠傳染的,俊卿與安潔素手相握,安潔掌心傳過來的暖意,使俊卿也胸懷漸暢,從十幾年在生死邊緣徘徊的憂愁的回憶裡掙扎而出,沉浸在似水柔情之中。

    醫仙見兩人臉上一片歡容,一塵在旁也喜喜歡歡的看著他們,在為他們高興。

    江湖上眼力失誤,也與輸招相當,雖然俊卿的破綻,是自己看出來的,也有不是意思的感覺,幸得他養氣功深,平生結恩重於結怨,與一塵是自小的知友,俊卿與安潔又是素常聽鍾愛的子弟,心中的不愜意,只得一笑而罷,暗想:「武學也畢竟是有時而窮的,『玄門罡氣』是武學絕頂的功夫,俊卿師徒都練成了,然而兩人的性命都是自己所救,自己又何必為此而不悅?」

    這時夕陽西下,映了湖水,有一扶餘暉從窗欞裡照進來,在每個人的身上添了一些金黃的顏色。

    一塵見女兒女婿如此依戀,自然心懷大暢,說道:「你們且先去安置一下,就在梅林小築多住幾天,醫仙要回張南,我也要回蘇州,會短離長,趁此一會,大家多聚幾天再分手。」

    他是為小夫妻開路,讓他們可以早早去婚前遊憩之地,重溫兒時美夢。

    安潔用手撫摸她閨房帳前的銀鉤,妝台的銅鏡,三日之別,有一絲奇異的震顫,溯手指而上,使心底有一絲甜甜的溫暖,回身去看俊卿,見他站在一邊似有迷茫之感,說道:「我一生最快樂的日子是從這裡開始的,師父已經答應我,像這個樣子,永遠為我保存下來。」

    俊卿笑道:「我有好些年沒有來了,可是卻有方才頃刻剛剛還來過的感覺,真是奇怪得很。」

    安潔微羞深情的說道:「那是你小時我答應你的,一幾一桌,都是原來的樣子,若將燈火熄去,你閉了眼睛走,也不會絆跌。」

    俊卿小時常來就醫,晚了便宿在外間,小孩子晚上若睡不著,眼前飄來蕩去的全是妖魔靈怪,偷偷摸進來向他的「大姐姐」,求救,被移動過的几凳,絆得一足摔得皮破血流,哇哇大哭,哭到天亮,大姐姐只得陪不是,說以後不再移動桌几,免得小弟弟再跌跤。

    這是當年答應過他的諾言。

    俊卿知道安潔當年不加移動,先是對她自己守信,後是對自己的深情。想到小時侯常哭泣,耍無賴,有些不好意思,可是歡樂童年又有身邊的素心人為伴,每當回憶,都心也甜甜,情也牽牽,甜密得很。

    遂對安潔道:「安姊,當年小弟修習陰陽真氣,只知是吐納靜坐的法子,不知是學武,後來知道了,又與安姊訂了親,來梅林小築,安姊遠遠看見船過來,人便先躲起來,我求准了師父屢次想告訴安姊,總是無從開口。小弟可沒有一點心思,要將這等重大之事瞞著安姊。」

    安潔笑道:「新婚這三天又迷迷糊糊,忙忙碌碌,忘了說可是嗎?」

    俊卿點頭,安潔笑道:「你練成這等絕藝,又去了自小的痼疾,我知道了只是為你高興。」

    稍停續道:「你祖父三年前臨危遺人來求親,我點頭之後,師父便作主允了,可是跟著便將上面留下藥材再練一爐『小還丹』給你,這一回終南去看掌門人,也有順便為你採藥的意思,他說了幾句,你不介意吧?」

    俊卿見安潔時時為自己設想,深深感動,這時兩人都坐在床邊,他將安潔纖纖素手握了放在鼻尖輕嗅,脂粉餘香,極其撩人,半晌方道:「師父和我的性命都是狄老師『小還丹』救的,我很高興狄老師說我,把我當作他自家的子弟。」

    話是平平淡淡,然而感激之情,深蘊其中,安潔聽了在不知不覺中溜了句口頭禪出來,道:「唉!這才乖。」

    俊卿「嘩!」聲大叫,一個跟斗翻上去,碰到帳頂卻輕飄飄降下來,似若片羽鵝毛,安潔趕緊用手去將他接下來,將他的頭輕輕枕在自己的腿上,說道:「咦!剛說你乖,你怎麼就發起瘋來?」

    俊卿哈哈笑個不停,直是搖手,笑停了言道:「等我算算清楚才說。」

    言時拿右手去搬左手的手指,口中念道:「一、二、三、四、五……」

    手指只有五個,從大姆指搬到這第五個小指可沒得搬了,安潔將手伸在他面前,笑道:「來,我助你一臂之力。」

    俊卿將她的大姆指也搬下來道:「六。整整六年了,安姊不會講我乖過。」

    見安潔不答,稍停方確確實實,說道:「自從小弟十二歲那年規規矩矩的穿了長袍馬卦,給安姊來拜年,安姊就不肯說我乖了。」

    俊卿自小不曾得過母愛,祖母又因痛子媳之喪,不久去世。只有比他長了九歲的安潔自他小時,便似長姊而照顧弱弟,俊卿所獲的一點女性的溫柔慈愛,全是慈心仙子吳安潔給他的,所以一點一滴都記得清清楚楚的。

    俊卿頭枕安潔腿上,臉是面天的,安潔玉頸微俯望著他,笑道:「你很抱怨嗎?」

    見俊卿不答,笑道:「你十二歲那年已經長得比我還高,又穿得那般如臨大禮似的,我一句『你好乖!』已經到舌尖上,還是吞了回去,從那以後就叫不出了。」

    俊卿想想十二、三歲學做小大人的怪樣子,果然極其滑稽可笑。「嗤嗤」笑出聲來道:「小雲小倩的門牙那時也掉了,可是因為笑我笑掉的大門牙麼?」

    安潔笑道:「那倒不是,小雲小倩那時正在九歲換牙的時候,門牙本來就很稀鬆,穿了師父的長袍,學你踱方步兒,袍長人短,腳腳都踩在前襟上,不當心多踩一腳,自己的腳就用勁將長衫前襟硬啃下去,人也向前撲在地下,跌上兩來回,門牙就掉了三個。」

    俊卿聽了安潔的話,兩人都嘻笑不已,安潔做結論,笑著道:「大門牙雖都是因為學你走路碰掉的,可不是笑掉的。」

    兩人都哈哈大笑,把新婚以來的拘束,忘得一絲不剩。

    笑聲未畢,只見門窗兒晃動,有個人影子一閃又退了回去。兩人此時笑鬧無忌,給別人看了這樣子可不好意思,趕緊坐起身來。

    安潔低聲笑道:「是誰,你可看清楚了?」

    俊卿也笑道:「看是沒有看見,不過一定是小雲,若是小倩一定一直走進來,頂多大家一齊臉紅,不會再退出去。」

    果然院中小雲的聲音道:「小姐姑爺,晚飯已經好啦,老爺叫我前來相請。」

    說完逕自去了,兩人相視一笑,安潔替俊卿整理衣衫,俊卿也伸手相攙安潔,蓮步輕移處,腳下如履輕雲,緩緩往前庭走去。

    父母、師徒、夫妻,一起也只有四人,圍桌而坐,醫仙自然是會在上首,小雲在一邊侍應斟酒。

    醫仙舉杯,小雲上來揭去碗蓋,滿碗亂跺亂跳的都是剪去頭尾的大蝦,這是西子湖上的名菜——「嗆蝦」,杭州人叫做「滿台飛」。

    是醫仙最喜歡的下酒菜,興箸相邀,口中對小夫妻道:「這一回想在梅林小築再多留幾天,只是想替安兒理一理舊學和終南絕藝,現在既有俊兒在旁切磋,自然無需了。」

    安潔聽了有點怯怯的問道:「師父不是生俊卿的氣吧?」

    醫仙臉上充滿了慈和,指了自己和一塵道:「你可記得你父親和師父做過一件叫你傷心的事嗎?」

    安潔細細想去,兩老實在從無一事不互護自己的,眼圈兒不由酸酸的紅起來,微微搖頭道:「沒有。」

    醫仙道:「俊兒的痼疾全然好了,又練成了武林高手們夢寐求之的『玄門罡氣』,你心裡高興嗎?」

    安潔不語,只是點頭。

    醫仙道:「那便是了。剛才我只是自己自負的眼力生氣。」

    他的意思是說慈心仙子既然高興。他們兩老也是高興的,不會為她高興的事反而不樂。

    一塵低沉的說道:「夢放大哥,我,還有安兒的媽,從小一起從你外公啟蒙唸書,自少至長,始終是親如兄弟姊姊的,你媽臨去只是痛悔不該隨俗請了纏足的高手替你纏足,害你痛得差點把眼睛哭瞎了,叮囑我,又遺書給夢放大哥,要我們好好待你,讓你這一生一世都高高興興,不再流眼淚傷心。她知道,我們都會盡心歇力做到這一點。」

    安潔紅紅的眼圈,化出兩串珍珠,滾滾的都落入俊卿手中的鮫綃。

    醫仙道:「不要翻老帳啦,我還有話叮囑他們呢。」

    安潔拿過俊卿遞給她的鮫綃擦眼睛,醫仙道:「我本來想趕去終南的,可是聽雙鞭呼延烈臨行講掌門師侄已經帶了門下北下,既然門中有事,那便早去一天好一天。」

    俊卿問道:「狄老師,可會是因為俊兒師父的緣故麼?」

    醫仙心想:「若是天殺星秦天縱出世,是與不是實在難講得很,然而若講是的,一則是猜測之詞,二則又使小夫妻心中為難。」

    沉吟半晌,只得道:「詳情我也不悉,不過你師父一身恩仇雖重,也不可能將整個江湖都驚動了,這一回你我大喜,來的都是少年子弟,老一輩的都是禮到人不到,按我與他們的交情,江湖上若無大變,可不應該如此。」

    安潔像是下了決心似的,道:「我們先把爸爸送回蘇州,然後一起北上去看掌門人。」

    兩老都笑了,醫仙道:「你們才新婚,我正要叮囑你們在家韜光養晦呢。」

    俊卿卻接口道:「不妨事,俊兒還不曾出過杭州城呢,跟隨狄老師和安姊也增長一點江湖閱歷,若然無事沿途遊山玩水,也可以開開眼界。」

    他們夫妻越是講得稀鬆平常,醫仙越不願他們輕入江湖了,拿眼看一塵,一塵知是要他阻止的意思,遂道:「夢放大哥先去,若要你們前去,請鏢行帶信回來也很方便,蘇州近太湖,遊山玩水,都是最好的地方,安兒也可以帶俊兒一起去看看吳家祖瑩,祭奠你的亡母,過兩天一起隨我回蘇州吧。」

    兩小只得笑著應了。

    醫仙這才放下心來,笑道:「好啦,明天我就起程啦,大家說些高興的事吧,俊兒除了『玄門罡氣』之外,可還有什麼絕學也演給大家看看。」

    俊卿聽了不由臉紅,笑道:「狄老師,俊兒實在不是學武,『玄門罡氣』是練來保命的,師父說他的招式絕毒極狠,還是不學的好,一招一式都沒傳給我。」

    說時苦思焦慮想拿兩招出來應景,可是自己師父認真是一招都沒傳,實是無法可想。忽然靈機一動,記得師父臨行告訴自己:「你罡氣功夫成了,意念所至,自然可以克敵,我的招式絕毒極狠,還是不學的好。」

    難題來了,應敵之際可以蹈隙抵暇以意念克敵,不應敵之際,豈不根本無從出手麼,想到這裡忽然有一點聰明,倏然而來,這就高高興興笑道:「師父當真沒有傳過一招半式,他只叫我沒事的時候,仔細的看他給的『天心變雙環』其中雲騰霧湧有兩條墨綠色的飛龍,每次看他們都變樣子,始終看不清楚,十幾年看下來,睡夢裡有時都是他們的影子。」

    這些變化正是江湖上的以亡命相爭這雙飛環的主因,他請來好似小孩子看西洋鏡似的,醫仙不由暗歎:「這小子這般造化,他竟朦然不覺。」

    俊卿漸漸講得入了魔道一般:「我方才忽然想起在安姊閨房中翻的一個跟頭,若罡氣內蘊豈不是……豈不是可以……」

    安潔聽他講入了迷,把閨房嬉戲也講了出來,可有一點羞意,可是他方才輕若鵝毛片羽從帳頂緩緩飄落,若化入武家招術,豈不是可以以將奇招妙式一大半都帶入空中,名震天正氣崑崙派「九現雲龍」,再也不足為奇。

    俊卿這時兩目神光暴射,臉上神色如癡若醉,呆呆的仰面向天,十幾年來所看的兩條飛龍,突然間有了生命,在眼前翻騰變化,直欲破空飛去,不知不覺間將全副心神都附在眼前若隱若現,飛騰變化的兩條飛龍身上,隨著他們上下,起伏,翻滾,隱現無常。

    他現在忘形物外,全副精神沉浸其中,臉上神色,極是怪異可怖,小雲一直站在旁邊,雖然心中懍然,還好一點,小倩小小雲一歲,年才十四,從廚下端了一盤菜出來,見大家都有凝神看住俊卿,而俊卿又那般可怕,驚駭之下,下意識的手一鬆,嘴一張,「唉呀!」就要叫出口來。

    只見一個人影子飄過來,腰一低伸手接住了將要掉下地的那盤菜,抬身時,早已將菜放在桌上,舒掌將小倩的嘴摀住了,將小倩攬入懷中。

    她是安潔,時時刻刻都在關住著俊卿,俊卿這種人與天合的通天妙悟,練武的人,一輩子不見得能碰上一次,碰上了若因外物驚擾,又白白放過去,那當真是終身痛惜不可挽回的大恨,武學高手修習上遇了不可解的難題,閉關靜坐求悟,閉關十數載始終不悟也平常得很,所以安潔一見小倩有了異動,趕緊將她拉入懷內。

    大家都看住俊卿,半天半天,他兩目神光漸斂,漸漸闔了起來臉上神色也逐次平和,外面月影漸移,又是半晌,他方才睜目而視,眼中又充滿了迷茫,看住安潔,燈光下面映照得她如花嬌容,越添了顏色,滿臉欣慰歡快之色,懷中抱著小倩,眼睛呆呆瞪著俊卿,她小心靈中極為不解大家為何忽然之間對俊卿特別看重起來。

    俊卿的目光,移向醫仙,開口說道:「狄老師,俊兒……」

    醫仙搖手止他勿言,與眾人合力將桌子抬在一邊,這廳堂是雨天醫仙師徒練劍之處,尚為寬暢,俊卿足尖,微微用力,人便騰起空中,展手伸足,舒緩自如,順適自然的依著方才凝神默憶的飛龍幻影,雙手兩足如游龍四爪,騰躍搏擊,一式之出,有四招臨空而至,果然是奇絕天下無可言傳的絕藝,若無靈心妙悟,便一輩子也難得他一式的神髓,然而就是一式之得也足以稱雄天下,難怪天殺星當年不以言語,口指相授,只命他日常觀賞,以待奇緣妙悟,否則,縱然得其格局,也具威力,要與現在超然物外,放縱萬狀,毫不拘泥於陳法,隱隱有一代武學宗師風範,那就不可同日而語了。

    醫仙年齡已長,修練功深,定中功夫極好,只心中凜駭,神情也還鎮靜,暗暗想道,「這種曠絕古今的武林絕學,若無靈心妙悟,永遠不得,然而俊兒『玄門罡氣』已成,若非是這等超絕的功夫,其他的招式,實在不必再學,天殺星秦天縱不教,也實有遠見呢。」

    一塵雖然是不知武學的出家人,看了俊卿所演的絕學,神奇之處,連名負天下的武學高手終南醫仙,臉上都不禁其欽慕之情,也是胸懷大暢。

    小雲小倩真嬌憨,見這小時候專歡喜學做小大人和哥兒,突然之間,飛上天去玩了起來,他們兩人也略知武藝,心中的驚訝讚歎,早已衝破了世俗的禮法,竭聲叫好,鼓著掌兒,繞室奔跑著狂呼疾喊,勢如瘋狂一般。

    安潔先也跟著小雲小倩擊掌讚妙,跟著眼中莫名其妙流下淚來,拿著手中鮫綃去擦,然而歡喜的眼淚是擦不幹的,越擦越多,一串串的珍珠,直往下落。

    俊卿在空中盤旋其勢漸衰,正欲下降,見她如斯悲傷,不由大駭,降身而下,在她身前,握了安潔的雙手,驚道:「安姊,你怎麼啦?」

    安潔伏在俊卿胸前,嗚咽著道:「我沒事,只是心裡太高興了,你……你讓我哭一場就好了。」

    說完,果然放聲大哭起來。

    俊卿擁了她在懷中,輕撫她的香肩玉背,低聲勸慰。

    各人聽了她的哭聲,都很感觸,一塵在欣喜之中,亦為之撫然,說道:「你扶安兒回房中安歇去吧,我們也各自散了,明天好為夢放大哥送行。」

    慈心仙子吳安潔醒來,俊卿已不在身邊,紅紅的太陽照在窗子,照在地下,心中微有寂寞之感,慵懶得很。

    聽到屋外安靜,只遠遠前廳有搬動物件之聲,想是師父在整理臨行的衣物。

    想到師父有好些東西一向均是自己收藏的,別人無從著手,急急披著衫兒,起身下床。

    妝抬銅鏡裡看俊卿走進房來,遂一面急匆匆理著妝一面問道:「你為何點了我的睡穴,讓我這一枕好睡,睡得幾乎不想起床了。」

    俊卿笑道:「安姊別急,東西全準備好了,狄老師要半個時辰後吃完早飯才動身呢。」

    安潔這時已梳洗完了,回過身來,笑著向俊卿道:「你不要我趕出去,只是為吃飯吧?」

    俊卿伸手相握,笑道:「狄老師真的沒有什麼事了,連馬我都遣人回家中去預備好啦。」

    安潔卻道:「我自十歲拜師,一直隨了師父在各處行走,現在嫁了你,卻和師父送行。」

    俊卿柔聲相慰道:「不是和師父送行,是讓師父先行,我們隨後再跟去。」

    安潔輕聲低問道:「是嗎?」

    俊卿攙了她的平往外走,笑答道:「自然是啊,家中那些馬,就是為到北方去玩耍才養的。」

    白家數世單傳,在江南又財雄一方,俊卿自小身患絕症,雖然終於得救,然而自少生死常在一線之間飄搖祖父的憐惜,容縱是無以復加的,不論是請老師教他讀書,還是自己教他經商,都以好玩有趣為第一。

    安潔聽他講去玩耍,知道他出言認真,確是誠心要陪自己到北方去的意思,所以深深相信。

    大家在前廳吃了早點上船,在白家沁園上岸,只見僮僕們牽了十幾匹鞍轡齊全的良馬,聚在園中,醫仙笑道:「淘氣,淘氣,備這麼多馬起來作甚?」

    俊卿笑道:「俊兒一早讓小倩回來告訴他們備馬……」

    說時小倩從對面跑了過來,叫道:「姑爺,你看我把馬統統都備好啦。」

    她見大家都笑哈哈的望著她,疑惑不解,問道:「怎麼啦?」

    安潔笑道:「沒什麼,你作得很好。」

    醫仙選了匹菊花青,牽馬出門,說道:「別送啦,我有訊便托人帶到蘇州元妙觀一塵弟那裡。」

    醫仙走了,俊卿安潔夫婦將家事拼擋清楚,跟了一塵到蘇州,蘇州的山水秀麗,市面繁華也略如杭州,地濱太湖,三萬六千頃,煙水浩渺,新夫婦在家中原畏閒人前來煩瑣,這時已無此慮,帶了小雲小倩,買了一條大船,整日價鉤魚網、蝦,在太湖渡他們水上人家的生涯。

    安潔從醫仙習藝,藝成在江湖卻沒有旋展的機會,醫仙江湖人緣最好,哪一門哪一派沒有人受過他的救治,所以輪到要安潔動手的只是些濟世活人的事情,後來歸隱杭州,師徒二人丹爐功深,道家至寶「小還丹」,練成兩爐,俠名更是震動四方,然而所結都是善緣,被稱做慈心仙子,更加沒有機會動手。

    俊卿的絕藝出自妙悟,雖然構想奇絕,氣勢恢宏,然而天下的絕藝,或許可以在一天之內經明師傳習學會,或許是經自己天資妙悟而得其大要,卻絕沒有在一天之內就可以將絕藝練至爐火純青,集其大成的,必須經無數的琢磨,流血流汗,方才能去蕪存青,獲得成就。便是佛家禪宗第一祖達摩祖師,天縱睿智,也在嵩山少林,九年面壁苦修之後,方始將一生武學融會貫通,流傳下來,成了千餘年來,始終威人震天下的少林一派。

    安潔於俊卿泛舟入湖,水天深處,杳無人跡,俊卿飛天,安潔據船,各出奇技絕藝,攻隙抵暇,或以奇變,或以正合,真是移他山之石可以攻錯,兩人技藝都有一日千里之勢。終南玄門正宗的傳授,精於練氣之術,這也是安潔在新婚之夕敢於運內家真力,萬眾之前,一逞機鋒的原因,雖於俊卿的「玄俊罡氣」不可同日而語,然而內力悠長極其耐戰,兩人此時勁力內蘊,只在招式變化運用上鑽研,由清晨以至黃昏,雖不歇手,也無疲乏之虞,俊卿雖不是有意廢寢忘食習武,然而煙水蘆葦之中,只得水鴨游魚為伴只有這一件是船上四人都日常嬉戲玩之不厭的,這種心中一無掛礙無意之中的精勤修習,進境較常人數快速何止數倍。

    湖上三月,俊卿所獨創的絕藝,已經漸具規模,因其意取龍形,飛騰躍擊,招式多自上下擊,依易經「時乘六龍以御天」,自己取名做:「六龍御天」,氣勢恢宏,威力無倫。

    安潔因想他奇藝初創,只從兩條飛龍幻影之中,悟出變化,又非由數十年的拚鬥招式的經驗而來,「無心雙飛環」早是武林至寶,也不免招式中有疏漏之處,後以削竹為劍,取其變化輕靈而又不會傷人,用終南秘傳的「如雲劍術」與俊卿過招換掌,切磋所學。

    「如雲劍術」細緻綿密,善於因守為攻,伺隙反襲,務期在敵人偶露的破綻裡,出手一舉中的,用來磨勵新學,當真是天下佳絕妙藝。

    太湖三萬六千頃,古名震澤,湖面寬廣,漢泊縱橫,千百年來都是綠林的要寨之一,尤其這時明未清初,兵禍連年,百姓相將入湖為寇,湖裡聲勢更是大盛,幸得首領是安潔遠房族叔,慈心仙子又打起醫仙的名號,他們倒也不來相援。

    住在杭州西子湖邊的人,歡喜釣蝦,木竿前端插上細長的鐵鉤,套上蝦餌,放入水中隙罅中,蝦性極愚,見了蝦餌,兩雙大鉗,緊緊抱住,再也不放,慢慢拉上岸來,鉤上掛著的便是微微透明的大蝦,那種可愛蠻橫的樣子,真令人心弦為之顫動,俊卿做頑童的時候,也是好手,可是船在湖心無蝦可釣,只得釣魚,釣魚除了耐心,還有技巧,否則一釣不得,再釣不得,三釣還是不得的,所以釣來釣去,終於掉下湖中去抓魚。

    俊卿在湖心抓魚,感覺上與他小時在家中金魚池裡抓魚不大相同,人還沒近前,魚先跑了,他人在湖中翻滾,玩得極其酣暢,上船來只有他的安姊,替他擦水時讚他水性精良,小倩拿了魚竿,卻怨他不該將魚影子都嚇不見了,俊卿聽了只是笑,說道:「下午自有道理。」

    小雲拿了盤紅燒鯉魚來放在艙中桌上,道:「『刀』魚沒有,只有鯉魚。」

    小雲文文靜靜說了這一句,卻把小倩笑得腰酸,小倩嬌憨,遇見可笑的事,一定要笑完了才「嗤嗤」的住嘴。

    俊卿笑道:「吃完了飯,你們看,道理也有,刀魚鯉魚也有。」

    俊卿自不練氣,重在活絡血脈,以延壽命,實在無暇練真氣外發之方,待得罡氣初成,又須整日助他師傅運氣真氣有體內迅速急轉,都極其凝練,練氣練形已極有成就,可是運勁擊物之道其所知極少。

    兼且他師父盡輸全身氣血之後,罡氣初初小成那是威猛無比,易發難收的功夫,所以更加少於習練,這時忽然想到罡氣功夫在湖上施展,既可以練勁氣外擊之術,又可以揮掌擊魚,真是一興兩得。

    俊卿匆匆忙忙的吃飯,吃完了便在船弦打坐,寧心靜慮,氣聚丹田,小倩要去吵他,被安潔拉住,說:「他罡氣成了,施展普通的內家真氣,無需如此慎重,定中勁力內蘊,一觸即發,若是玄門罡氣,你就不免吃大虧了。」

    只見俊卿斜斜縱起,緩緩盤旋離船二丈,忽然雙掌齊推。「霹靂」一聲大震,有如炎夏雷擊一般,丈許方園的水面隨之直往下陷,俊卿的身子也因出力太巨,隨掌風下壓,隨之下陷,幾及水面。被四面向陷處急聚的湖水上衝水柱,捲入其內,上下升沉,激得四面狂濤洶湧,浪如山立。

    安潔見過醫仙練劈空掌,知道他的威力,見俊卿全力出掌,趕緊一躍縱至後梢,她雖然身材嬌小,兩腳如錐,然而當她運勁緊緊握住舵柄,由得那如山浪濤,壁立山湧,三丈長的大船東歪西倒,她始終穩穩站在那裡,安如磐石英鐘,紋絲不移,幸得如此,那船隨浪飄動,移了開去,不至沉沒。

    半天,方才風平浪靜,俊卿也躍上船來,說道:「安姊,沒事吧?」

    安潔環抱著小雲答道:「我沒事,你去看看小倩,好像摔著了。」

    小倩在前舵嘰嘰唔唔的道:「我頭上撞了一下,又自己咬了舌頭。」

    說著走了過來,額上一塊烏青泛紫,手捂了嘴,血從指縫中流出,可見咬得不輕。小倩向來哭笑無常,現在咬了舌頭,哭笑不得,只是須著臉頰往下流淚。

    俊卿從櫃中藥箱取出小還丹來,給了她一粒,告訴她道:「若忍得住痛,等一會兒我助你運氣再吃,否則現在吃了也不妨。」

    回過身去,看安潔仍在檢查小雲的傷勢,但知小雲傷勢甚重,心中好生過意不去。

    原來俊卿方才出掌小倩嬌憨無知,伏在船弦,擊掌叫好,所以只將舌頭咬了。小雲卻在後艙廚下,整理餐後碗碟,毫不知情,突生巨變,廚下的東西又多又雜,面前的鍋碗齊飛,背後的碗櫥也掉下打在背上,所以心脈受了震傷,外傷了有十幾處,有的是碰傷和碎瓷的割傷,雖然多,都還不甚重,人有胸腹之間的燙傷,是爐上的滾水燙的極重,安潔將她輕輕舉起,對俊卿道:「我去調藥你將她安置在前艙,將傷處衣服都撕了。」

    俊卿微微遲疑,小雲也微微呻吟,似有反對之意,安潔在她耳邊低語了幾句,只見小雲蒼白臉上,泛起一圈薄薄的紅暈,將眼晴輕輕瞌了起來。

    人受了燙傷和內傷,都是救治得越快越好,遲則生變,俊卿微微遲疑,隨即伸手,將小雲接過,往前艙走去。

    俊卿雖然也從醫仙習醫,辨穴治傷較俗手為高,可是若與安潔的一眼可以將勢看入腠裡,順其較重,依次施治,用藥也無過無不及恰到好處,自然不及,所以幫手治傷,總是應命而行。

    俊卿將小雲放在中艙榻上,先將她下廚圍在身前的圍裙解去,夏日衣單,再將兩件綢衫解去,便是猩紅的肚兜了,這時浸了滾水,緊緊貼在胸腹之間,俊卿想了想道:「小雲,我替你揭開兜兒,恐怕會很痛,你要痛了只管叫,好讓我知道輕重。」

    小雲只微微嗯了聲,俊卿先將系肚兜兒的帶子捏斷,從上往下,輕輕揭去,燙傷的皮膚極其敏感,小雲又羞又痛,咬牙強忍,渾身顫抖,眼角沁出淚珠,可是終於沒有叫出聲來,俊卿見她一大片紅腫之中,已有些地方泛起淺淺透明的水泡,心下極為痛惜,喉間哽咽難言。

    安潔拿藥回來,看見燙傷之處如此之大,較自己預料中為重,俯身仔細看過,對俊卿道:「你陰陽真氣可以運用自如吧?」

    安潔是嚇怕了,陰陽真氣是罡氣的入門築基的功夫,若不練至於精純已極,玄門罡氣,根本無從著手,可是若萬一再像剛剛玄門罡氣的一發不可收拾,豈非在要全船俱都震成粉碎麼。

    俊卿應是,有欲語無言之痛。

    安潔勸道:「你別難過,玄門罡氣如此威猛絕倫,實在出人意料之外。」

    安潔將手中一包藥粉,遞給俊卿道:「幸好還有一包冰魄散是專治毒燙傷的,不過傷處如此之大,又起了水泡,普通調水敷治是無濟於事了。你用純陽真氣把冰魂散化成煙,用純陰真氣將煙均勻送入燙處膚下,再看情形。」

    俊卿自水中上船,頭上猶自濕淋淋的,一運氣,熱氣直冒,手中的冰魄散,也化成寸許高的白煙,凝於兩掌之間,他將雙掌分開,兩掌上面平平均均各聚半寸許的冰魄散所化的煙霧。

    小雲只覺胸前痛處一涼,跟看千絲萬縷根曖曖的細刺,一齊刺入膚內,燙處最畏暖,暖了等於是火上加油一般,但俊卿的純陰真氣先已密佈膚上,所以藥氣送入,竟無絲毫痛楚,藥氣到處,醫仙靈藥,名不虛傳,頓時止痛消腫,小雲皺眉咬牙忍受的腫痛,消去大半,隨俊卿變掌移動,盞茶時間痛楚全消,小雲微微張眼偷覷,見俊卿將殘餘藥氣,仍自緩緩送入自己袒胸露腹的傷處,安潔手上拿了幾十根金針站在一旁,看著自己,心中羞得很,又將眼睛閉上。

    俊卿收掌,問安潔道:「安姊,她內傷呢?」

    安潔道:「不妨事,我用金地度穴,先替她護住心脈,你也助小倩把舌頭先止痛止血再說。」

    俊卿回頭見小倩坐在身後榻上,愁眉苦臉,一手拿了小還丹,一手仍捂了血水交流的小嘴,心中更增歉意,遂將小還丹拿過化入一杯水中,對小倩道:「你倆痛不痛?」

    小倩極想叫痛,可是見小雲那般勇敢,只得也微微搖頭,表示不痛。

    俊卿將她捂嘴的手輕輕拿開,道:「你將這杯水,喝下去,最後口含而不咽,直等舌上痛楚全消再往下吞落。」

    「小還丹」由數百種奇珍異藥製煉而成,稱為道家至寶,治傷是其餘事,主要功效在於益氣駐顏,增長內力,平常武林人物真是夢寐求之而不可得,小倩在醫仙家中,自然知其珍貴。

    俊卿待她靈藥入口,度其已至臟腑之間,握了她的雙手將陰陽真氣從小倩雙掌掌心送入體內,遍走全身四肢百骸,將小還丹的藥力一直送人腠裡,待臉上的青腫也漸消,紅光直透華蓋,方才順手點了小倩的睡穴,扶她在床上閉目睡去。

    回身去看小雲,見安潔手腳極快,這一會兒功夫,已將小雲身上地創傷,俱已整理完畢,正在收拾方才起下來的金針,她笑對俊卿道:「你累不累?」

    俊卿微微搖頭,安潔道:「小雲的心脈震傷。我先用金針,後用『小還丹』,已將傷勢止住,你用陰陽真氣助她行散藥力,可以好得快些,只是她心脈愛傷脆弱,你運氣需盡量從緩呢。」

    俊卿自他師父盡輸全身血氣後,曾日夕助他師父運氣治療三年,所以此事極為熟練,緩緩而行,一會便好了。

    小雲全身舒暢也自睡去。

    方才巨浪排空而至,打得全船俱濕,艙內更是凌亂不堪,兩人慢慢整理-切,俊卿忽然抬頭道:「陰陽真氣很好,玄門罡氣我再也不練了。」

    安潔聽了他的話,坐下來想了一想,方叫道:「俊卿。」

    俊卿煩惱的應道:「安姊,我從來也不想練武,只是鬧了有趣好玩,闖這窮禍,誰還高興再玩它。」

    俊卿雖然本性善良,但是富家子弟自小受了太多的嬌寵,做的都是他認為有趣好玩的事情,沒有趣又不好玩的事從來不做,安潔聽了想勸,半天方道:「小雲小倩會覺得今天受傷有點冤枉。」

    俊卿急道:「那怎麼辦?」

    安潔不由笑了,道:「她們是為你練罡氣功夫受傷的,你將來的玄門罡氣仍然如現在這般一發不可收拾,我也要為她們不平。」

    俊卿道:「安姊,你是要我再練玄門罡氣嗎?」

    安潔道:「初成的罡氣,譬如初出山的野馬一般,若加鍛煉,便成良駒。」

    俊卿現在正坐在艙底仰望著安潔,笑道:「安姊不是罵我野馬吧?」

    安潔也笑道:「我罵過你嗎?」

    俊卿也笑道:「沒有,不過每做了令安姊不高興的事,再來看狄老師和安姊就沒有冰糖蓮子吃了。」

    俊卿言畢便坐在艙底,調息起來,他雖一連替小雲小倩兩人運氣疏散藥力,但是內力雄渾,盞茶時間便漸漸恢復原狀。

    安潔看他睜眼,精芒電射,笑道:「現在便練嗎?」

    俊卿笑著頷首,振衣而起,就從開著的艙口,飄了出去,他輕飄飄的向前飄去,遇了身形下降,便輕劈一掌,又復上升,直到四五十丈間方才聳身而上,盤旋下擊,陡然間湖上又重新波翻浪湧又如蛟大戲水一般,霹靂之聲,響徹霄漢,船雖然停得很遠,仍然飄搖不定。

    不久,小雲被搖醒了,安潔知道施救及時,小還丹又確有奇效,已無大礙,遂扶了她一起坐在艙口,看俊卿時時被上衝水柱捲入湖中,可是久便騰身而起,揮掌下擊,掌風勁氣排空霹靂之聲漸漸小了,同時水柱卻越衝越高。

    小雲不懂,指著湖中水柱問安潔道:「小姐,這是為何?」

    安潔臉上滿是為自己夫婿的得意之色,笑道:「他罡氣凝練,直穿入湖,不再與湖面的清風鬧氣,自然聲音小了。」

    兩人再看,俊卿出掌越來越緩,聲音不響,然而沉鬱猶若夏日悶雷,除了船身的震動較前為甚,便水柱也漸次降低,小雲問道:「小姐,姑爺不是真氣耗竭了吧?」

    安潔也不明其意,道:「再看一會子再說。」

    俊卿初時臨空出掌,反震之力極強,空自打得霹靂連天,卻沒有一掌打得稱心如意,忽然想到,罡氣內運,練氣練形,可以凝練如虹,隨意所至,外發之時,何嘗不可如此,既然要打湖水,何必與湖上清風鬥狠,試了兩掌雖然較好,只是出掌剛猛,反震之力仍然極強。

    俊卿師父,一招一式未教,拳經要義,是常說的,這反震之力,正予敵人可乘之機,實乃兵家大害。

    他雖然已經寒暑不侵,這一陣子全力擊水,只覺混身燥熱難當,爽性隨上衝水柱,在水上載沉載浮,嬉其水來,心中暗暗尋思:「師父常說的至柔可以克剛,莫非自己持著罡氣威猛與湖水拚命錯了不成,那便視湖水若無,用至柔空明之法將罡氣送入湖心深處試試。」

    俊卿想到就做,拍水騰身,「玄門罡氣」乃是至剛至大的功夫,他用一片空明輕飄飄的將他送出,忽然之間,剛力外吐,極沉悶鬱結的一聲大震之後,湖水不動,湖面直起千萬朵漣漪,在湖面電旋疾轉,深似全湖的湖水,都受了些掌的震動一般,俊卿心懷氣血之暢,從所未有,半天的積鬱為一吐,仰天一聲長嘯,若九天龍吟鳳噦,順著這一聲長嘯,人也往船上飛去。

    這時天早已黑了下來,但只聽月下暗空之中,傳來一聲極其粗獷的哈哈笑聲,跟著四周燈火齊明掌聲歡呼如潮水湧至,中有一艘三桅大船,百漿齊飛,直向俊卿的座船衝來。

    俊卿是少爺脾氣,陡然發覺,練藝卻被別人當把戲看了,便欲出艙理論,安潔一把拉住,道:「江湖上的事,一言不合,馬上便會動手,我先去見他,調息勻了真氣,換了衣衫再出來。」

    其實別人偷覷雖然不該,然而如今天這般在別人勢力範圍之內,如此狂妄囂張,鬧得天翻地覆,也有不是之處,安潔隨醫仙久了,行事處世自然而然往息事寧人的方面做去,所以攔阻俊卿出艙爭吵。

    她站船首面上,佇立靜候,對面那船瞬息即至,船首也站了一人,猶如鐵塔一般,遠遠的便道:「哈哈,對面是安潔侄女嗎,我是你七叔吳一飛。」

    吳一飛與一塵是族內遠房的堂兄弟小時義憤殺人,入湖為寇,後來做了太湖盜首,族中怕受連累,已然在族譜上除了名,他也不以為意,仍自逍遙自在渡他的打劫生涯,他的船來得快,倏然間百漿齊揚向後一揮,停得也快。

    安潔聽得是他,只得深深施下禮去,道:「聽得道途傳信,七叔北上太行,所以沒有前去拜望。」

    吳一飛哈哈笑道:「大家都有為你抱屈呢,劍術那般高,卻嫁了文士,不想……」

    他心中似乎極為高興,說著又哈哈笑了起來道:「不想侄女婿,大智若愚,光是這一手劈空掌便已是當世第一流的身手,全湖兄弟數千人沒有一人不佩服得五體投地呢?我這一回北上太行,很遇了幾個自驕自大的匹夫,就沒有一人及得上他。」他萬萬料不到俊卿是在練玄天罡氣的。

    安潔怕他尋究俊卿的師承,道:「七叔北上太行,據說是贊襄一件大事,為何忽然又回太湖了?」

    吳一飛是天生粗豪,雖然平平淡淡說話,卻也聲震四野:「我不是已經告訴你了嗎?」

    安潔笑道:「七叔是與那些自驕自大的匹夫吵了一場,所以就自回太湖了,可是麼?」

    吳一飛道:「照哇!」

    說著忽然想起來了,道:「咦,你女婿呢?」

    安潔雖已新婚三月,被她這位極其粗豪的族叔當眾一問,仍不由微微臉紅道:「他換了衣服,就出來拜見。」

    俊卿原不是歡喜爭鬧的人,只是練掌運勁太過,有點心浮氣燥,稍一打坐,他內力精湛,頃刻便心平氣和,又聽雙方各以戚誼敘禮,換了衣衫,便即出艙相見。

    安潔為俊卿介見,俊卿施下禮去。

    吳一飛對這位侄女婿,規規矩矩替他行禮,這絕世的高手當著這全湖的手下,實在是極大的體面,「哈哈」不絕的笑聲,從三萬六千根毫毛與嘴巴裡一起笑出來道:「請起,請起,咱們不拘俗禮吧。」

    他一邊說,一邊在懷中掏摸,忽然轉身向他身後的從人道:「呔,我從泰山帶回來的書信呢?」

    書信在他懷中,張口喝問別人,一付自自在在的樣子,生似在別人懷中似的。

    被喝問的從人卻甚為習慣,並無一人辯駁於他,眾人各自尋想,中間一位壯漢,神色極其為精悍,答道:「方纔總舵主在講北上沿途的消息,忽聽得湖上大震隱隱傳來,是甩大氅疾行上船的,莫非是放在大氅裡了。」

    吳一飛今天回湖,就遇上俊卿安潔夫婦,心中快慰得很,開口笑道:「哈哈,軍師講是,那一定是了。」

    安潔上前問道:「七叔,可是師父托你帶回來給侄女的信麼?」

    吳一飛回頭,道:「怎麼不是,你們過船隨我去拿吧,我叫人替你們把船也駛去泊在寨內,在我那兒也玩幾天。」

    安潔看俊卿,俊卿卻在想道:「自己什麼都見過了,就是綠林山寨還不曾見過,此去豈非可以乘機一開眼界。」心中如此想,臉上自有一種躍躍欲試的神色,安潔與他夫妻情深,心意可以相通,察顏知意,遂道:「七叔相邀,自然樂於相從,只是……」

    吳一飛接口大聲道:「只是什麼?」

    安潔見他如此魯莽性急,連聽一句話也不耐仔細聽完,與自己小時見他一模一樣,並不曾因年紀長了,便有所發改變,笑道:「好多年沒見,七叔的急性豪情依然一絲未變。」

    吳一飛大叫道:「哇呀呀!既然知道我性急,為何還將一句話分作幾段才講出來。」

    他此語既出,俊卿安潔固然不禁莞爾,連他手下從人也俱都失聲而笑。

    安潔笑道:「只是侍兒小雲小倩身上不適,吃了藥,不能見風,七叔吩咐一聲,過來駛船的人,不進中艙才好。」

    吳一飛嚷道:「他們自然知道啊,便是動搶,中艙婦女寢處也是不許去的地方。」

    轉身向全湖的嘍囉大聲吼道:「你們知道麼?」

    湖上數千人齊喊一聲:「知道!」

    聲音之響,湯漾開去,也可與俊卿練堂時的霹靂媲美,吳一飛回身看了俊卿夫婦道:「如何?」

    俊卿安潔相視一笑,輕縱過吳一飛的大船。

    天早已黑了下來,大船上卻燈火通明,一如白晝,吳一飛與俊卿夫婦走進艙中,艙房雖然寬大,卻樸實得很,坐下來談天,吳一飛道:「醫仙去了泰山,你們這般好身手,為何不前去相助,終南派有你們,聲勢可以大壯呵!」

    吳一飛雖然粗豪,然而既然做一湖之首,也自有他的長處,他遠遠見俊卿練掌,極不似終南的家數,但是俊卿不講,他便不問,只從戚誼相敘。

    安潔心想:「今天俊卿發憤練掌,自己又看得忘形,不曾注意到傍晚歸帆的漁舟卻是寨中船隻,俊卿的師門是無論如何不能告訴人的,俊卿的功夫在那裡,又不能隨意瞎謅,他能不問最好,若問則只好避而不答了。」

    吳一飛既然只問些家常閒話,安潔便答道:「師父是因我們年輕識淺,容易替他招災惹事,現在武林精英又大半聚於泰山、太行之間,我們去了尋事生非易起門戶之爭,又豪無益處,所以講好了,等要我們去的時候再寫信叫我們前去。」

    吳一飛卻笑道:「憑你們二人的身手,便惹事也無礙。」

    他打劫慣了,做事全憑一股狠氣,與醫仙的想法完全不同。

    安潔也不與他辨論,笑道:「師父只是聽說掌門人北上,才趕去的,根本不知為了何事,我們跟去又有何益?」

    吳一飛詫道:「你們還不知其故麼?」

    俊卿安潔齊都搖首,意示不知。

    吳一飛哈哈大笑,笑完了道:「我這一趟,奔波萬里,費時半載,只得了這麼一個消息,這消息可珍貴得很吧?」

    兩人雖心知醫仙書信必然會提起,可是這疑問存在心中已經三個月了,早一點知道,自然更好,所以都應道:「七叔的消息,珍貴得很!」

    吳一飛不笑了,誠誠懇懇的道:「值不值一顆小還丹?」

    「小還丹」是道家至寶,生死人而肉白骨,俊卿師父因此活命,小雲傷勢如此之重,一顆下去,也傷勢立止,中見它們珍貴罕異,醫仙丹成,因為是給俊卿續命的,所以創造了煉丹時前去護法的至友各人分了數顆,江湖上根本一無流傳,這種靈丹妙藥,練武的人,多存一顆在身上,性命便多一重保障,所以是不能隨便開口要的,吳一飛把它當作交易來作,俊卿夫婦願送,自然會拿出來,若不願,有回絕的餘地,也不會傷感情。他為人粗豪,然而既為綠林魁首,江湖上的過節是極清楚的,不能讓小輩為難。

    俊卿若痼疾未去,全靠靈丹續命,那是一顆也無法分潤給別人,現在罡氣初成,全身的氣血大暢,無須於此,所以「小還丹」除了他師父用了三十六顆,小雲小倩各一顆之外,身上卻存得很多,安潔聞言不語,懷中取出玉瓶,傾出一顆「小還丹」遞給吳一飛。

    吳一飛起身恭敬接過藏好,道:「你嬸娘隨我在湖中吃苦,受了湖風與水氣,兩腿多年癱瘓,醫仙說過的非此不治,謝謝你們的厚賜。」

    兩人謙虛,連稱:「這是晚輩理應孝敬的,何必言謝。」

    吳一飛這一回更加高興,笑道:「我告訴你們這一回江湖大變的起因吧。」

    「大約半年前,太行山主梅若望遺了他的兒子梅子豪四處傳綠林箭,說他的手下在長白山發現了萬年參王,可是因為有秉天地間奇淫至穢之氣的惡蛟盤踞,所以無法到手,風聲外洩引起了各門各派的覬覦之心,囑我們綠林人物齊心合力去採回來,免得白白便宜了白道人物,我想,在太湖也是過的打家劫舍的生活,到太行去一趟,也不過只是這些事情,所以便去了一趟。」

    俊卿問道:「事情是真是假?」

    吳一飛道:「事情自然是真的只是若沒有嚴重大雪,陰極陽生,那純陽至寶的萬年參王位置難以勘定,但是僥倖出土,靈效也必定大減,所以綠林聚在太行,白道聚在泰山,雙方自邀請好手前去,卻互相臨視,不會入山採掘。」

    「我在太行山住了三、四個月,每天聽這些事情,聽膩了,又與幾個最狂妄的匹夫吵了一架,所以我收拾收拾,一氣之下,就回了太湖。」

    安潔問道:「等到冬天大雪封山溝之後,七叔還會去麼?」

    吳一飛道:「小還丹又有了,參王與我無用,還去做什麼?」

    俊卿安潔都笑了,道:「七叔這次回湖是專為小還丹了,吵架還在其次。」

    吳一飛因為老伴的腿疾可愈,心境極好,笑道:「自然,我就怕手下無知,看在我與醫仙認識的份上,不找你們要買路錢財,所以快馬加鞭趕回太湖的。」

    安潔也笑道:「我知七叔的意思了。」

    吳一飛問道:「甚麼意思?」

    安潔笑了半天方道:「七叔是想在太行山聚議搶參王,是打劫,回太湖搶侄女兒的小還丹,也是打劫。所以想了個兩邊打劫的主意趕回來了,可是麼?」

    吳一飛笑著大叫道:「哇!豈有此理,我是回程路過泰山,見了醫仙才知你們在太湖的,否則,嘿嘿!買路錢財,不能現在才要啊!」

    三人齊都大笑,船身一頓,嘍卒了艙門,船已泊岸,吳一飛邀了二人與他一齊上岸,似已有人先至通報總舵主湖上認了親回來,一咱路上燈籠火把將他們送入聚義大廳。

    廳中筵席已然擺好,從人知是家宴,除侍應之人外俱已散去,吳一飛從大氅中拿出書信,交給安潔,安潔將信打開,與俊卿同觀,信上寫著:

    「字示俊兒安兒:江湖殺劫之起,都緣長白山參王蛟丹之故,冬至一陽生,採參必在斯時也,物少而人多,各派門下涵養較差,已時起紛爭,汝等緩來為佳,冬至前一月趕至泰山集賢山莊,終南有人留守,探詢可知一切。吾甚安好,可釋永念,汝夫婦切磋武藝之餘,應勿忘我醫者濟世之言也。」

    潦潦草草百數十個字,想似急就之章,下面畫著醫仙的花押,信中除了叮囑二人不可忘卻醫事之外,只是不可晚於冬至前一月前去幫手,並無別話。

    兩人看完,安吉將信收起,笑對吳一飛道:「師父叫我們不可忘了醫事呢,七叔信得過,七嬸的癱瘓,明天我來看吧。」

    吳一飛起立連盡三巨觥,謝道:「侄女的醫術我是信得過的,我進去告訴你七嬸一聲,讓她高興。」

    吳一飛轉身入內,稍頃手上捧了把古色斑斕的寶劍出來,他壓了劍上暗簧,將劍抽出,隨了一聲龍吟一分為二,原來是合股的鴛鴦寶劍,顏若一泓秋水,森森劍氣,寒芒電閃般伸縮不已,廳中毫如白晝的燈火,即刻便被壓制得黯然無光,俊卿與安潔都情不自禁讚聲:「好劍!」

    吳一飛將劍遞給俊卿夫婦道:「終南以劍名於世,這『抱殘』『守缺』鴛鴦寶劍由你們夫婦二人同用,雙劍合璧,天下無敵手。」

    俊卿與安潔俱都推卻道:「厚賜太重,實在不敢當。」

    吳一飛強將寶劍交給二人道:「你們先將劍接去,聽我的,若仍覺不可收留,再還我也不妨。」

    二人只得接過,由俊卿將劍合起,還入鞘中。

    吳一飛道:「第一:這是你們七嬸的傳家之寶,一向掛在內宅辟邪的,除我之外,絕無第二人知曉得武林名劍;第二我用刀不用劍,此劍與我無用,第三……」

    他一直粗了喉嚨大講,此時聲音卻低沉了下來,道:「你們可放心,好人家我不動,貪官污吏,土豪劣紳的東西,我是不放過的,但都是手下兄弟隨著我拿性命去拼得來,我絕不會把搶得的東西捨了手下兄弟去給別人。」

    俊卿夫婦只得深深謝了,安潔將劍取過,解開絲條,將劍替俊卿佩在腰上,她細心體貼做這件事情,緩緩將結結好,退後數步,讚道:「你佩了劍,儒雅之中,平添不少威武。」

    武士掛刀,文人佩劍,乃是風行的習尚,俊卿依言,擺了個戲台上武生亮相的架子,果然極其威堂皇。

    安潔抿嘴而笑,吳一飛秉性粗豪,看了他們小夫婦不知不覺間流露的深深情意,不由縱聲狂笑,連屋瓦也為之震動。

    席上三人心境都欣喜得很,飲宴完畢,吳一飛要兩人在內宅歇宿,俊卿安潔卻辭道:「侍兒小雲小倩病在船上,還要回去看望。」

    吳一飛也不堅留,遂囑人掌了燈,送他們夫婦回船。

    俊卿見山寨中明椿暗卡,戒備森嚴,較兵營中,尤為嚴密,但是遠處湖上巡遊的船舶,也不時燈號閃爍,與寨中連絡,遂對身邊掌燈的嘍卒讚賞:「你們湖面寨中,軍容如此之盛,難怪能在太湖稱雄數十載,威風始終不墮。」

    嘍卒卻道:「那是不得不如此的,一人兩人的疏忽,往往便是湖中兄弟百數十人的性命。」

    俊卿內家功力深厚,目光自然銳利,四下雖然暗沉的毫無聲息,他也看得清清楚楚。

    俊卿夫婦到了自己的船上,小雲迎了出來,嘍卒辭別自去。

    安潔道:「你內外傷都不輕,雖有靈藥,也需多多休息,為何如此夜深,還不安歇?」

    小雲提到傷勢,便說不出來有一點羞愧,俊卿也有不好意思之感,安潔催她去安歇,她微紅著臉,羞意盎然,默然而退。

    安潔低聲對俊卿道:「你看小雲好麼?」

    俊卿一邊解著腰中佩劍,口中應道:「好!只是安姊,我一把劍也不會用,你卻將雙劍一齊佩在我身上,纍纍墜墜,豈不是要我好看?」

    安潔笑道:「你自創的六龍御天,雙手兩足猶如游龍四爪,各自出招,可沒有限定雙手不准拿劍吧?」

    俊卿想了想也笑道:「只是如此一來,安姊自己可沒得寶劍玩了。」

    安潔替他整理卸下來的衣衫,微微笑道:「我既然嫁了你,只希望能做一個好妻子,寶劍不玩,玩剪刀,廚刀也是一樣。」

    俊卿聽安潔語出自深情,上前握了安潔兩手,道:「安姊本來就是天下第一的好妻子呀!」

    安潔低眉合眼的笑道:「夫妻是百年廝守的,你現在便讚我,當心我將來變了母老虎,你想收回也來不及了。」

    俊卿得意快慰之極笑道:「安姊想學做母老虎嗎,先讓我看看像不像?」

    他低頭仔細審視,安潔卻驀然沉聲:「嘩唔!」學虎低吼,她身材嬌小玲瓏,聲音又嬌滴滴的,她不學虎吼還好,學了越加不像得厲害。

    俊卿笑彎了腰,道:「安姊學的可是貓叫嗎,為何這般嬌呀?」

    安潔抽手揮拳,一拳打在俊卿身上,真是高高舉起,輕輕放下,這輕輕一拳,直打得俊卿全身二百零五根骨節,每一根都鬆軟舒暢。

    俊卿挨了這一拳,心也癢癢的,笑道:「我學虎吼給安妹聽吧。」

    他自小嬌縱好玩,這頑童們最歡喜的口技之學,虎吼狼嗥,雞嗚狗吠,極其出色當行,此時罡氣成了,內力充沛雄渾。

    「嘩唔!」發為虎吼,聲音送出去,在湖上激盪生風,山寨中疑為真虎出柙,更是忽哨連聲,燈號明滅不停。

    俊卿吼完了,伸舌頭笑著對安潔道:「他們如此大驚小怪,看來我方才開始修習的玄門罡氣,在太湖多半無法可練。」

    安潔指著寶劍,對俊卿道:「你收了人家的診金,卻想走,只怕病家不依呢。」

    俊卿笑道:「那怎麼辦?」

    安潔想了想,道:「小雲小倩尚未大好,我替七嬸治癱疾也要幾天,明天我去看病,會對七叔說,要他找水性精良之人,陪你在湖中練習水性,等你在湖水裡玩暢了,包你有更好的地方可以給你練玄門罡氣。」

    俊卿好奇心起,笑道:「先告訴我是什麼地方。」

    安潔搖頭意示不肯,俊卿更加堅持了,道:「告訴我。」

    安潔再搖頭,俊卿與安潔這時已執手坐在床沿,俊卿將頭一直伸到安潔的懷中,道:「告訴我!」

    安潔看他這傭賴樣兒,被他逗笑了,手指輕點著他的額角,道:「虧你還是杭州人呢,將錢塘潮水也忘了不成?」

    俊卿張嘴,「嘩」聲又要大叫,被安潔玉手在他嘴上一掌按了回去,兩人都「嘻嘻」笑成一團。

    錢塘江是喇叭口,江口極為寬廣,江水洶湧下灌,遇了子夜潮生,海水奔騰上溯,上下衝激,聚在江口海寧,長江大河汪洋巨海,是世間最具無究威力的壯觀,兩者聚在一起,將水流激得壁立十初,漫天蓋地,勢挾萬鈞,碧浪千重,直往兩岸海塘衝去,是名聞天下震鑠古今的異景奇觀。

    這海塘就是錢塘江兩岸自唐宋以來修築了防潮水內侵的提防,若俊卿在塘下練功,安潔在塘上呼應,雖然潮水洶湧,也不會有甚麼危險,何況潮水來時若萬馬奔騰,閒人又聽不見俊卿練功時勁氣劈空的聲音,潮水與湖水相比,一動一靜,若以練功時的有趣好玩而言,那就更加不能相提並論,所以俊卿聽了歡喜若狂。

《冰劍寒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