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顯法術鐵丁釘巨樹 賣風情纖手送生梨

    話說孫癩子存心要打聽鄧法官如何被妖精害了的情形,喜得瀏陽人都很關心鄧法官的事。就是平常的一舉一動,一言一笑,只要是鄧法官的,瀏陽人多歡喜傳說。無論老弱婦孺,隨便在甚麼地方遇見了鄧法官,多是笑嘻嘻的要鄧法官使點法術玩玩。鄧法官生性歡喜炫耀本領,有人要求他使法,他完全拒絕的時候極少。常有少年婦女在路上行走,忽然褲帶做幾截斷了,褲子掉了下來,赤條條的沒一些兒遮掩,被路人看得羞的哭起來。及至拾起褲腰來找褲帶時,卻又是好好地並不曾斷。遇了這種時候,不用疑惑,不用打聽,人人都知道必是鄧法官在附近,有人要求他使法。有時少年婦女在路上走著,忽然覺得要小解,急漲得片刻都不能忍耐,每每的來不及解褲子蹲下去,真是若決江河,沛然莫之能御,直弄得下半身透濕,寸步難移,不待說是窘狀畢露。在這時候,必有一大堆人在附近山頂上,或高阜之外拍手大笑。雖人人知道是鄧法官的無聊舉動,然被作弄的人,只有哭泣,連罵也不敢罵一句,因為罵了他更有的是苦吃。

    鄧法官其所以專喜輕薄少年婦女,卻有個緣故。據傳說他在醴陵曾收了一個徒弟,將符本給徒弟帶回家中練習。那徒弟是有老婆的。學法術的人,有許多禁忌,而最要緊是不能與老婆同房。年少的老婆不甘寂寞,勸說丈夫又不肯聽,氣忿不過,乘丈夫不在家中的時候,將鄧法官的符本,塞在馬桶裡面。丈夫回家不見了符本,詰問老婆,老婆也不隱瞞。把個丈夫氣得要死,夫妻打了一架。丈夫跑到鄧法官家,將情形告知師傅。鄧法官這一氣也非同小可,忿然說道:「這種不顧廉恥的賤婦,留在世上有何用處。不如殺死了的乾淨,」當即發出飛劍,去殺那老婆。想不到那老婆身上正在經期之中,飛劍到她身邊的時候,湊巧坐在馬桶上,將月經帶握在手中,飛劍是通靈的東西,受不得污穢,不敢近前去刺那老婆,只在老婆左右前後飛繞。那老婆低頭坐在馬桶上,忽見眼前一亮,抬頭看時,只見一條丈來長的青蛇在空中圍著自己旋轉,心裡明白不是自己丈夫使的法術,便是鄧法官使的法術。也不害怕,順手提起月經帶,對準青蛇摜去。那青蛇即時落地,變成了一柄三尺來長的劍。那老婆還恐怕他有變化,起身塗了些經血在上面。

    後來鄧法官為污了這把劍,足費了二年多苦工夫,才將這劍修練還原,賭氣不在醴陵住了。那徒弟就是王大門神,也賭氣不要老婆了,情願跟著師傅學法。鄧法官便因此不歡喜少年婦女。常說:少年婦女只知道淫慾,為要遂自己的淫慾,無論如何傷天害理的事都做得出,有時連性命都可以不顧,廉恥是不待說不放心上。這類少婦,盡可不必重視她,盡可任意輕薄她,鄧法官的這般存心,所以在瀏陽專一歡喜尋少年婦女開心。有些生性淫蕩的少年婦女,不知鄧法官存心輕薄他們,見鄧法官和他們談風話,以為他是一個喜嫖的人,倒找著鄧法官親近,要求鄧法官玩把戲給他們看。

    鄧法官的把戲,本是隨時隨地都喜玩給人看的。合抱不變的大樹,鄧法官只須用一口寸來長的鐵釘,插迸樹身裡面,次日看這樹,就枝枯葉落的死了。瀏陽四鄉的大樹,是這般被鄧法官釘死了的,已不計其數了。只南鄉社壇旁邊有一枝古梨樹,老干撐天,己多年不結梨子了。這樹的年代雖不可考,然至少非有數百年,不能長得這般高大,這般蒼古。鄧法官在夏天裡,每日坐在這樹下歇涼,不曾用鐵釘將這樹釘死。這日,也是他的劫數到了。不知因甚麼事走社壇前經過,見梨樹下已有幾個鄉里人就地坐著閒談。細看那幾個,都是素來會面認識的。那幾個人見是鄧法官來了,齊立起身來笑道:「好幾日不見鄧法官的把戲了,難得今日在這裡遇著,我們正在談論,沒有會尋開心的人在一塊兒玩耍,就是人多也覺得寂寞。有你鄧法官來了,我們便不愁不開心了,請一同坐下來歇歇,玩幾套把戲給我們瞧瞧,」

    鄧法官笑道:「我玩把戲給你們瞧,你們是開心,只是這們熱的天氣,我不坐著乘涼,卻來玩把戲給你們看,不是自討苦吃嗎?」邊說,邊一同坐下來。眾人問道:「我們聽說瀏陽又來了一個法術高強的人,叫甚麼孫癩子,有一天曾和你鬥法,將你的頭顱扣住不放,害得你出了滿頭的汗,還虧了看的人替你求情,孫癩子才放你走了。這話傳遍了滿城,是不是果有這們一回事?」鄧法官搖頭道:「孫癩子和我開玩笑的事是有的,不過他的本領有限,我並不怕他。那日的事,滿城的人都知道是我差神鷹將頭顱奪回的,誰也沒替我求情。」眾人道:「你既不怕他,他找你開玩笑,把你的頭顱扣住,你為甚麼不去報復他,使他知道你的厲害呢?」鄧法官道:「他與我無緣,我去找他幹甚麼?」眾人聽了,知道是掩飾的話,也就不再追問下去了。

    其中有一個年老些兒的人,忽向鄧法官說道:「昨日我那鄰居張婆婆的兒子張一病了,原是要請我迸城去接你來畫符的,那知道還來不及動身,張一便兩腳一伸死了。」鄧法官問道:「是發了急痧症麼?死得這麼快。」這人道:「要說是急痧症,卻又和平常的急痧症不同。平常的急痧症,多是肚裡痛,或吐或瀉,或是一倒地就人事不知,遍身發黑。張一的病不是這樣,張婆婆說是被狐狸精纏死了。究竟不知是也不是?」鄧法官笑道:「狐狸精纏人,那裡有一纏就死的道理。張婆婆何以見得是狐狸精呢?」這人道:「近一個月以來,張一本來身體瘦弱得不像個人樣子。我雖是和他鄰居,因平日來往不密,也沒人留神他是病了。直到昨日,忽見張婆婆慌急得甚麼似的跑過我這邊來。說道:「不得了,我兒子病得要死了,要請許大叔替我去城裡將鄧法官接來。」我問她兒子忽然得了甚麼病,這們厲害?他說:他昨日起床就如癡如呆的不說話,飯也沒吃多少,剛才陡然倒地,口吐白沫,也不知是甚麼症候,看神氣只怕是……

    張婆婆說到這裡,即湊近我的耳朵,說道:「只怕是有妖精作祟,非請許大叔去城裡將鄧法官接來,旁人不容易治好。」我聽了覺得奇怪,當即跟張婆婆到他家裡看張一時,果然還倒在地下。要說不省人事,口裡又「嘰哩咕嚕」的說個不了。口旁流出許多白沫,兩腳直挺挺的不動,兩手忽伸忽縮,好像要推開甚麼東西的樣子。我看了,也疑心不是害病。因見張婆婆只有這一個兒子了,若張一有個三長四短,眼見得張婆婆非出外討飯不能過活。天氣雖熱,也只得幫他向城裡跑一趟,想把你請去瞧瞧,誰知等我回家穿好了草鞋要走,還沒走出大門,已聽得張婆婆一聲兒一聲肉的號陶大哭起來了。我嚇了一跳,再跑去看時,張一竟自嚥了氣了。天氣又熱,張婆婆又沒錢辦喪事。幸虧張婆婆有留著他自己用的一口棺材,地方上人恐怕張一的屍臭了,害得地方鬧瘟疫,就拿張婆婆的棺材把張一睡了,馬馬虎虎的抬到山裡埋葬。張一死後,張婆婆才敢說出來。

    原來張一在一個月以前,每夜睡了,就像有人和他在一床說話的樣子。張婆婆聽了,問過幾次。張一隻回說是說夢話,並沒有和他說話的人。張婆婆每夜聽得,越聽越親切。前幾日又問張一,並對張一說:你近來的臉色很是難看,身上也瘦得不成樣子,你若再隱瞞不說出真情來,豈不是害了自己。張一知道瞞不過,才說:有個姓黎的姑娘,就住在這個社壇不遠,年紀十六八歲,生得美麗非常,在一月以前,因那日天氣熱的厲害,張一打從城裡回家,因喝了幾杯酒,走到社壇,天色已黃昏時候了,酒湧上來,覺得身子疲乏,就坐在這一棵梨樹下歇息歇息,剛待合上兩眼打一回盹,忽覺有人在肩上輕輕拍了一下,驚醒看時,乃是一個姑娘。這姑娘就是姓黎的,問張一為甚麼坐在這裡打盹?張一見了女人、素來是歡喜偷偷摸摸的,大約當時見了這姓黎的姑娘,就幹了不顧廉恥的事,並且還約了每夜到張家相會。張婆婆心裡疑惑是狐狸精,口裡卻因張一吩咐了,說黎姑娘是不曾許配人家的姑娘,每夜來張家的事,不能使外人知道,遂不敢向人說。直到昨日張一快死了,還不敢大聲說妖精作祟的話。那妖精說住在社壇旁邊,我想我們不是時常在這樹底下乘涼嗎,有誰見過甚麼妖精呢,據你看,張一究竟是不是妖精害死的?」

    鄧法官聽了,冷笑道:「黎姑娘竟敢是這般作祟害人,我真不曾想到。可惜許大爺昨日不到城裡接我,」這姓許的答道:「我還沒走出大門,張一便已嚥了氣,還接你來做甚麼呢?」鄧法官道:「在斷氣一個時辰以內,我還有法可設。這雖是張一該死,但是,妖精也實在太可惡了。」眾人聽了,都問道:「到底是一隻甚麼妖精?是狐狸精麼?」鄧法官生氣的樣子答道:「那是什麼狐狸精,老實說給你們聽吧。」說時,伸手向老梨樹一指道:「就是這棵梨樹,年久成了妖精,大約張一那次坐在這下面打盹的時候,因喝醉了酒,心裡有些胡恩亂想,所以妖精能乘虛來吸取他的元陽。」眾人都吃了一驚,一個個抬頭望著梨樹出神。姓許的「哎呀」了一聲,說道。」這卻怎麼了,這梨樹正在大路旁邊,來來往往的,在這下面歇息的,每日不知有多少,誰知道坐在這裡,心裡便不能胡思亂想,將來不是還要害死好多人嗎?」

    鄧法官道:「這事我不知道便罷。既知道了,豈能袖手旁觀。我到瀏陽,已不知道釘死了若干樹木,只這梨樹我沒下手。就因為他生長在大路旁邊,枝葉茂盛,可以留給過路的人乘涼避雨。於今他公然敢出來興妖作怪,我怎肯饒他?」旋說,旋從懷中探出一口寸多長的鐵釘來,口中唸唸有詞。彎腰拾了一個鵝孵石,將鐵釘釘入樹身。回頭向眾人說道。」你們瞧看罷:到明天這時分,便教他枝枯葉落,永遠不再生芽。」姓許的向樹身端詳了一會兒道。」依我看像這們大的梨樹,就用刀斧劈去半邊,只要在土裡的根沒有傷損,也不至於枝枯葉落。這一點兒長的鐵釘,僅釘在他的粗皮上,不見得能教他死。」鄧法官笑道:「你不信,明天來瞧著便了。」眾人接著又談論了一會,才各自散回家去。

    次日,鄧法官也覺放心不下,知道這梨樹不比尋常,恐怕真個一鐵釘釘不死,給地方人看了笑話,親自走到社壇來探看。只見昨天在場的幾個人都已來了,齊起身迎著鄧法官道:「你看,這樹的枝葉,果已枯落得不少了,大概是因這樹的年數太深遠,生氣比尋常的樹足些,所以一日工夫,不能教他完全枯落。」鄧法官抬頭細看那蔭庇數畝的枝葉,己有一大半枯黃了,心裡也認眾人所道的不錯,連忙點頭道:「是生氣太足,枝葉太多的緣故,任憑他的命根有多們長,也挨不到明天這時分,不愁他不死個乾淨。」於是大家又坐下來談話。

    正談得高興,忽有一個年約三十來歲的婦人,肩挑一擔蔑籮,緩緩的從城裡這條路上來,那婦人身上衣服雖是破舊,倒洗濯得很清潔,一望就使人知道是個農家勤奮的婦人。肩上擔子,似乎有些份量,挑不起,走得很疲乏的神氣。走近社壇,便將擔子放下,離眾人遠遠的坐著休息,籮上面有蓋,看不出籮裡裝的是甚麼東西,眾人看這婦人的容貌,倒生得甚是齊整,眉梢眼角,更見風情。不由得幾個悄悄的議道:「這婦人沒有丈夫的嗎?怎麼一個女人,會挑著籮筐在外面走呢?」鄧法官低聲問姓許的道:「你們也都不認識這婦人是那裡的麼?」姓許的點頭道:「且待我去問問她,籮筐裡甚麼東西?挑到甚麼地方去?」

    說著,從容起身走過去,陪著笑臉問道:「請問大娘子,這蘿裡挑的甚麼東西?從城裡挑出來的麼?」婦人也不抬頭看姓許的,只隨口應道:「半擔宜昌梨子。」姓許的聽了是宜昌梨子,很高興的接著問道:「挑回家自己吃嗎?」婦人微微的歎了一聲道:「我若有錢能吃半擔梨子,也不自己挑著在路上走了。」姓許的道:「不是自己吃,是販來到鄉下發賣的麼?」婦人低頭應是,顯出很害羞的樣子。眾人中有一個二十多歲的後生看了,心裡不免衝動起來,也走過一手將籮蓋揭開,說道:「好宜昌的梨子,賣多少錢一斤?」婦人躊躇道:「不好論斤的賣。大的賣三文錢一個,小的五文錢兩個。」後生拈了兩個,在手中掂了掂輕重道:「大的兩文錢一個,肯賣麼?若是兩文錢一個能賣,我就做東。這裡共有八個人,十六文錢賣八個,大家解一解口渴。」婦人搖頭道:「兩文錢一個買我的小的,我都貼本。兩文錢一個,只能由我揀選最小的。」後生伸手在籮裡翻了幾翻道:「十分小的倒少。也罷,就由你親手揀選幾個看看。」後生一說做東的話,大家都歡喜得甚麼似的,登時圍住一擔籮筐,想吃不花錢的梨子。

    鄧法官素來不能看見生得標緻的婦人,一見了標緻的人,渾身骨頭骨節都和喝了酒的一樣,不得勁兒,定要逗著那婦人,說笑一陣風情話,才開心快意。不然,便得使用法術,害得那婦人當眾出醜,羞忿得無地自容。平時既習慣了這種行為,此時自然也改變不了。見婦人從籮裡拈出一個最小的梨子,遞給那後生。後生搖頭不接道:「這個太小了。你賣我兩文錢一個,像這們的小的,也值得兩文錢嗎?」婦人還不曾回答,法官已笑嘻嘻的說道:「由大娘子親手揀選的,你如何還說值不得?大娘子若肯親手送到我口邊,那怕就教我出十文錢一個,我也說值得。」後生笑道:「你不出錢,專說便宜話,有甚麼不值得。」鄧法官道:「你以為我不捨得花錢麼?這樣小東西,算得甚麼,你們大家儘管吃罷。三文一個也好,五文兩個也好,你們盡量吃便了。看共吃了多少?由我還錢就是。」姓許的笑道:「鄧法官說這話是要作數的,我們不講客氣。」

    鄧法官也不回答,伸手揀大梨取出來,每人兩個分送了。後生接了梨子,笑道。」我們不妨就是這樣吃,只是鄧法官說過了,大娘子若肯親手拿梨子送到他口邊,他出十文錢一個。大娘子就使一個送到他口邊罷,這有甚麼要緊。送到口邊,和送到手裡,有何分別,大娘子既辛辛苦苦的出門做這種小生意,只要伸一伸手,就多賺幾倍的錢,出錢的說值得,賺錢的難道反不值得嗎?」婦人含羞帶笑的望了鄧法官一眼道:「那有這們呆的人,我的手上又沒有蜜,送到口邊與送到手上,不是一樣嗎?為甚麼肯多出幾倍的錢?」鄧法官道。」我的話倒不是騙你的,我歡喜你親手送到口裡,覺得好吃多了,你真肯拿著給我吃,不用我自己動手,就要我吃一個算四人的價錢,我也情願。你不信,我先交錢,後吃梨子,還怕我說假話騙了你麼?」姓許的指著鄧法官,向婦人說道:「我能擔保他決不騙你,他是城裡有名鄧法官。你是個鄉下居住的人,不曾聞他的名。若是住在城裡的人,便是三歲小孩,提起了鄧法官三個字也知道。」婦人點了點頭,向鄧法官打量著,笑道:「你的手又沒害病,無端的教我拿著給你吃,這們多的人看了,不是難為情嗎?」鄧法官道:「有甚麼難為情,快拿給我吃罷!你看,他們每人吃一個,已將吃完了。「一面說,一面從腰裡掏出一把散錢來,約摸也有七八十文,安放在籮筐蓋上。婦人笑道:「何必認真先拿出這些錢來,你既定要吃我手上的,也好,我就拿給你吃罷。待我選一個頂好的出來。」在蘿筐裡翻來覆去的挑選了一會,果選了一個茶杯大的梨子,用自己的衣袖揩抹一陣,真個笑盈盈的送到法官口邊。不知鄧法官究竟吃了這梨子沒有?且待下回再說。

《張文祥刺馬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