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 雷峰赤焰

    曲靈風一把捉了黃藥師手腕,道:「師父些須小心,那惡僧結交廣泛,如今寺內不乏好手。」

    馮蘅一聽,卻是害怕黃藥師吃虧,道:「大哥還是明早再去,這時城門也怕是關了。」

    黃藥師冷哼一聲:「我確是沉不住氣,現在非去不可!」囑咐幾句,一人徑朝臨安官道走去,走出幾步,回頭見馮蘅癡癡望著自己,顯然有些擔心,楚楚可憐。

    馮蘅見他回頭,亦喜亦憂,強做一笑,道:「大哥快去快回,免得妹子擔心。」

    那城門卻是關了,城牆高聳,頗為陰森。黃藥師攀緣入內,直奔雷峰寺而來。

    走到西湖邊上,遙遙望見一個臃腫的黑影快步踏上湖邊一艘小船,那人將肩上重物卸在船頭,一蕩小舟,那船駛向湖心。黃藥師隱身觀望,卻是不明就理,天色黑暗,水汽蒸籠,實在看不大清楚,耳畔又聽「噗通」一聲水響,那擺船之人似乎將什麼東西丟擲湖中,旋即擺船靠岸,四下張望一陣,朝雷峰寺跑去。

    黃藥師見這人形跡鬼鬼祟祟,又和雷峰寺有干係,心下憎惡之心大熾,躡足潛蹤跟在那壯漢身後。那漢子卻不警覺,實是個平庸之輩。那日間黃藥師在雷峰寺拽僧蹴鞠,對寺內廳堂路徑極為熟稔,見那黑衣大漢腳步沉重,逕直入後面慧才禪房。

    那禪房依舊燈火跳耀,此時更深人靜,那慧才和尚卻沒有入睡。黃藥師藏身窗外,傾聽室內動靜。

    但聽室內一聲驚「哦」,遂有人問道:「事情辦得怎麼樣了?」黃藥師心念一動,那說話的聲音隱約便是慧才。

    那黑漢子闖進禪房,施施然叫道:「大師放心,我已將那狗官沉到西湖底下了。那廝很是沉重,我又將他捆系重物免得上浮,累殺我了。」

    黃藥師心頭一凜,適才一幕原來那慧才和這黑漢子適才合夥殺人拋屍,那所謂的狗官說不准便是忠臣節烈,真不知小小一個寺廟住持怎敢妄殺朝廷命官?

    慧才嘿嘿一笑,道:「這我便放心了,你先去吧。」

    那漢子卻沒立刻就走,在屋內踱著步子,腳步聲悶響,轉而大聲道:「我替大師做事,大師如何謝我呢?」

    那漢子見慧才不回答,又問:「大師從那狗官身上得了一件價值連城的寶貝,卻不重重賞我麼?」

    黃藥師暗道:「慧才殺人原來是見寶起意。這慧才人面獸心,那漢子訛他錢財卻是不智,弄不好引火燒身。」

    慧才這才哈哈一笑,道:「今日我有貴客在此,請小兄弟明日再來吧。」

    黃藥師不由一驚,怎的屋內還有客人?適才那客人一句話沒有,卻是奇怪。

    「這位趙大師整日價住在雷峰寺,算不得貴客,我與大師並不常相往來,才是稀客。」那漢子不肯走開,辯解道,「這裡坩堝竄煙,不知二位大師在此鍛燒什麼呢?」

    慧才沉吟不答,哼哈幾聲方始道:「這是老衲不傳之秘,還請小兄弟暫避一時。」

    那漢子見慧才客氣,越發變本加厲,不依不饒,口中道:「怕是煉金術吧,既是獨得之秘,為何讓這位趙大師開眼?我看大師把這手點石成金的功夫也傳授我吧!」

    此時,又一個人開口道:「便是煉金術,你待怎的?你何等樣人也來要挾慧才法師?」頓了一頓,怒道:「大師,休跟這小廝蠻纏!」口音卻非江南人物,那聲音黃藥師聽著耳熟得很。

    屋內寧靜片刻,「轟」地一聲大響,便即傳出一聲慘叫,那黑漢子整個身子破窗飛出,跌在院內,抽搐掙扎幾下,便不動了。

    黃藥師一掃那屍首,正是那適才西湖拋屍的漢子,此人要挾慧才學那煉金術,卻是不成惹來殺身之禍。

    屋內慧才歎了口氣,道:「這廝不識好歹,師弟今日殺了他,卻正是替老衲出了口惡氣。」

    另一個人大聲道:「休去理會他。適才大師說這煉金之術,是將成色不足的金子,加上丹砂,再加藥物,一起入坩堝鍛燒。眼下這金子已經化了,還待怎的?」

    裡面叮噹輕響,想來是慧才轉動坩堝,聽他說道:「此時金砂皆無消耗,只是淡金變得深淺不一,繼續熔煉,直到金子黃色均勻而止。」

    黃藥師心中暗想,難怪達官要員常到雷峰寺玩耍,除了這老僧會謅幾句歌功頌德的歪詩,還會用道家煉丹方術惑人。

    屋裡傳來一陣呵呵笑聲,慧才問道:「韓太師吃了我的『菩提養生丹』效果怎樣?」

    另一個人接口道:「好得很吶,太師自己吃了不算,還進獻給當今聖上,聖上叫太師再進奉兩盒呢。」

    慧才笑道:「那太師豈不是又得求師弟您麼?」

    那僧人接口道:「……所以才又來麻煩師兄幫忙啊!」說完,二人同時大笑。

    慧才又道:「今日裡,貧僧偶得一件寶貝,正想進奉韓太師。」

    僧人笑道:「我看還是供奉聖上吧!皇上都是我孫子一輩,慧才大師與我趙宗印合作,這天下還有我們辦不成的事麼?」

    黃藥師一聽「趙宗印」三字,心頭一凜,原來是他,難怪聽說話這般耳熟。數年前宋軍伐金,臨安舉行英雄大會,推舉盟主統帥義軍策應。王重陽雖勝,朝廷卻宣詔任命少林武僧趙宗印為宣撫司參議官兼節制軍馬。結果北伐大敗,王重陽、洪七均遭失利,鐵掌幫主上官劍南不久殞命,三大幫派元氣大傷。趙宗印便一直留在臨安廝混。想不到今日裡,這趙宗印與慧才巴結權貴、狼狽為奸、草菅人命。這二人此時不殺,卻待何時?想到這裡,黃藥師卻是隱忍不住,乾咳了一聲,向屋內示警。

    「我得到的這幅『佛』字是懷素真跡,皇上看了一定什麼煩惱都沒有了……」那慧才正自滔滔不絕,忽聽外面有人聲,驚悚道,「是誰?」

    「桃花島主黃藥師。」青影一閃,黃藥師飄然入室,臉色卻無表情,等那慧才如何應對。

    慧才乍見黃藥師頗為驚懼,心下有鬼,終究是心神不寧,臉上似笑非笑,戰戰兢兢引見道:「這位黃島主是老衲的救命恩人,這位趙大師是少林寺的武僧趙宗印。」

    趙宗印斜乜了一眼黃藥師,見是舊日相識,素有過節,把嘴一撇並不搭話。

    黃藥師知他驕橫慣了,胸中惱惡之氣大起。

    黃藥師冷冷地對慧才道:「你還知我是你的救命恩人,當初雷峰寺你許我三件事,你辦得怎樣了?」

    慧才渾身一震,囁嚅道:「老衲性命蒙島主相救,對島主所言三事,夙夜思之,時時不敢忘。黃島主與寺內眾僧遊戲蹴鞠,這個卻是辦到了;其二,收柯辟邪、柯鎮惡為弟子,老衲也做到了;這第三撫養獵戶遺孤梅若華一事,少女梅若華現已寄養鄉下,不在雷峰寺中。」

    黃藥師哈哈一笑,喝道:「好個不要臉的賊禿!你沒有好生撫養孤女,那曲靈風來質尋幾句,你派人屠戮全家,想不道佛祖腳下竟有這等黑心厚顏之輩!某當日有言語:大師打死梅若華的父親,就請將這女孩養大成人,稍有閃失,黃某隨時會回來取你性命!今日大師還有何話講?」

    慧才眼珠急轉,他萬沒想到黃藥師會突然回來找自己算帳,心緒大亂,彷徨無計。

    那趙宗印大咧咧道:「慧才師兄,當今陛下還得管我叫爺爺,你怕這書生干鳥?」

    黃藥師眉頭一皺,斷喝道:「那個狗皇帝趙擴便如當年劉阿斗,你還腆臉提他?像你這種敗類活在世上也是無益,只能禍害好人!」

    趙宗印暴喝一聲,道:「你討打!」抓起牆邊立著的一條鎦金禪杖,劈頭蓋臉打向黃藥師。

    黃藥師凜然不懼,閃身一避,從腰間抽出玉簫,以簫代劍,以氣御簫,刺向趙宗印左腋。

    兩年前在大理,段智興一時惱惡,用大理刀削斷黃藥師的「落英」寶劍。黃藥師心氣極高,此後竟不再用劍,一路「落英劍法」全部轉入玉簫之中。那玉簫質地終究脆軟,拚鬥起來全憑內力禦敵。

    數年前臨安英雄大會上,黃藥師與趙宗印曾經交過手,那時黃藥師對武學不過初學乍練,其時趙宗印便已不是對手,忽忽數年過去,黃藥師的武功精進,原非昔日所能比。二人身影乍分乍合,罡風呼嘯,疾逾鷹隼。

    黃藥師手中玉簫勁力兇猛,風聲勁急,嗚嗚鳴響不絕,趙宗印卻是個渾人,絲毫不畏懼,猛揮禪杖便去隔擋,使的正是少林絕學「瘋魔杖法」。

    黃藥師見那杖頭來勢勁力大,相隔怕要吃虧,手腕一抖,轉刺他手腕。那禪杖尾部在趙宗印胸前騰挪餘地甚小,卻未掄起勁力來,黃藥師窺準機會,將簫一豎,直擊禪杖根部,這一擊匯黃藥師平生得意之所學「彈指神通」和「落英劍法」精髓,震古爍今,那鎦金禪杖脫手而飛,擊碎瓦宇,橫空天外。

    黃藥師飛起一腳,正中趙宗印胸口,趙宗印倒在禪床一邊,捂著胸口大喘粗氣,十分痛楚。

    趙宗印心中大驚,眼前這書生功夫遠勝當初,自己在他手下實走不過三招,一時間臉皮漲得紫紅,汗流如雨,心裡是又恨又懼。

    「好一套『玉簫劍法』!」老僧慧才見少林武僧趙宗印根本不是對手,自己所學武功又遠遜於他,不敢上前接戰,只是低聲下氣,企望黃藥師寬恩不咎。

    黃藥師見二人都不敢來挑戰,心下鄙夷,也不再邀鬥,恨恨道:「適才你們為何舉手便擊斃那黑衣漢子?」

    慧才一摸圓頭,低聲道:「不瞞島主,幾日前一個姓宋的官員來到我雷峰寺,自言從汴梁南逃歸宋,想在臨安謀個官職,贈我懷素的字帖請我幫忙。我見他拳拳愛國之心,卻無公職可盡,十分可憐,便收留在寺中照顧周到,饋贈金銀。本想通過這位趙大師將他向朝廷舉薦,誰知這個人居然是金國派來的奸細,因此巧計鴆殺了他。剛才那位孫兄弟將他屍身投入西湖,回來卻要挾我授他煉金術,趙師弟一怒之下失手把他打殺了。」

    黃藥師反詰道:「怎的朝廷進除官員也來求你?」

    慧才顳颥道:「老衲喜歡吟詩做畫,又能煉就養生丹藥,因而結交名望貴族甚多。」

    黃藥師冷笑道:「韓侂胄這種奸賊也配稱名望?」

    「不獨韓太師,岳武穆子岳震、孫岳軻等人也和老衲交好。岳家每每送禮,常到雷峰寺索要仙藥、詩畫。這位趙師弟智比諸葛,又是當今聖上的長輩,是而進除官員時候,聖上、太師肯聽我等諍諫。」

    黃藥師一聽,又氣又笑,想到岳鄂王子嗣也未能免俗,悲從中來,咬牙怒道:「那官員明明是忠臣孝子,你反污為金國奸細;明明是你們見寶起意,卻說巧計鴆敵;明明清修之地,卻是藏污納穢。昔日你虎身拔箭打殺獵戶其罪一,虐待孤女梅若華其罪二,殺曲靈風全家其罪三,今日鴆殺歸宋忠臣毀屍滅跡其罪四,欺世盜名、沆瀣作祟、禍國殃民其罪五。今日我不殺了爾等,枉為人哉!」說著,一步步逼向老和尚慧才。

    慧才見他目光不善,面露殺機,心下大怯,道:「黃島主,饒了我吧,我的丹藥對朝廷還是大有用處的!」

    黃藥師哈哈大笑道:「朝廷那些吃你丹藥的狗官,還是早死早好!」

    慧才聽言,忙道:「那我把獨得之秘,點石成金之術傳了與你,求你放我一次!」

    黃藥師又是大笑,那笑聲卻是極度悲憤,叫道:「你當我黃藥師是何等樣人!」

    慧才見他緊逼,一下子癱坐地上,喃喃道:「不是老衲不分黑白善惡,世風如此,非我一人之罪!黃島主不入俗流,又有何好處?」

    「你莫多言,你這種人,我撞見了卻是不能放過!」黃藥師劍眉一豎,狠瞪他一眼,叫道:「你速速自決吧,免得多受苦楚!」

    慧才大駭,磕頭似篩糠,嚎叫道:「救命啊!饒命!」

    黃藥師道:「趙宗印武功已廢,你快快自行了斷了吧!」

    趙宗印一聽,暗自運了運氣,丹田一口真氣卻是無論如何也提不上來,功力早被黃藥師化去,委頓地上,神情恍惚。

    慧才這般叫喊,寺內眾人多被驚擾,紛紛執杖轉入慧才禪房。柯辟邪、柯鎮惡兄弟連同可久、惠勤、惠思、仲珠、思聰、辨才、清順等等大小和尚一見黃藥師傲然獨立,青衫無風自搖,神威凜凜,心下大怯,發一聲喊,四散而去。

    黃藥師見他眾叛親離,狂笑三聲,欺近老僧慧才,一掌朝他鹵門拍落!

    那慧才神色慘然,喃喃道:「世風如此,老衲身不由己……」腦袋忽然一歪,就此斃命。

    黃藥師仍不解恨,一把撕開慧才百納衣,曲爪在他胸口撕下一大塊皮來,口中罵道:「狼子野心,枉披人皮。」

    趙宗印見他手中拿捏著一塊血淋淋的皮肉,心驚肉跳。

    黃藥師剛殺掉慧才,心中暗叫一聲不好,那曲靈風幼女被這慧才派人掠去,如今不知死活,眼見慧才已死,無從詢問,瞥見趙宗印在一旁不住發抖,只得將希望著落在他身上,扭頭問道:「曲靈風的小女兒被那慧才掠來,藏在何處?」

    趙宗印懵然不懂,搖頭不知。

    黃藥師焦急,忙到寺廟內轉了一圈,卻尋不見曲靈風幼女曲瑩在何處,寺內大小僧人都逃得不知去向。待黃藥師轉回禪房,趙宗印依舊呆呆坐在當地,黃藥師叫道:「你跟我去見曲靈風,再慢慢細問究竟。」

    說著點了趙宗印的啞穴,喝令趙宗印換上適才被他擊斃的黑衣漢子的俗衣,推他出寺,忽然瞥見案幾上鋪張一張斗大的「佛」字,便是適才慧才所說的懷素真跡,價值連城,想那官員身帶寶物,因此被這惡僧害了性命。黃藥師將字畫抓在手裡揉了揉,向慧才和尚一擲,那幅字飄飄悠悠落下蓋在他的屍身上……

    眼看天色放亮,黃藥師打翻燭台,放火燒了雷峰寺。黃藥師遙遙地望著那火駁駁匝匝燒紅了半邊天,人聲呼號,救火已是不及,此時心中方始感到一絲痛快,拽著趙宗印,趁亂出了臨安城。

《東邪大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