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七 相擁伊人

    東邪南帝又是一場劇鬥下來,夕陽映得華山絕頂上片片火紅。

    黃藥師回到阿蘅身邊,不住用袖管擦汗。馮蘅淡然道:「你打贏那皇帝了麼?」黃藥師嘿嘿一笑,心下顯然無比暢快,道:「沒有沒有,想不到那皇帝的武功這麼好,痛快痛快啊!咦?剛才他那招『青龍臥道』,我若以碧波掌的一招『燕子穿雲』豈不是勝了?不對不對,他接下來那招『斗柄指南』我卻無法拆解,嘿嘿,匪夷所思。」

    馮蘅見他自言自語,抬頭去看段皇爺,見他連乾了幾杯酒,對這邊叫道:「黃島主武功獨闢蹊徑,小弟佩服佩服啊!」二人惺惺相惜,對以前的些許過節再不掛懷。

    黃藥師卻全然聽不進去,看了看歐陽峰與洪七公仍舊酣鬥,朝段智興喊道:「來來來,我這有九花玉露丸,每人一枚,可以固本培元,恢復精力。段皇爺吃一粒,咱們再打過吧!」

    段智興高興地接過一粒吃了,頓覺五臟滾熱,精力暴長,桃花島的仙丹妙藥果然奏效。

    馮蘅拉黃藥師坐下,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問道:「已經七天了,黃大哥不要和他們打下去了!」

    黃藥師不顧馮蘅苦勸,固執道:「你幫不了我也就算了,不必多言。」

    阿蘅歎了口氣,感傷道:「大哥喝口水吧,然後再戰那皇帝。」說著遞去身邊水袋。

    黃藥師本就口渴,接過來仰脖子一陣狂飲,喝完把水袋交還馮蘅,耳聽王重陽笑道:「藥兄,這次我來和你走走。」聲若洪鐘。

    黃藥師心中一凜:「激鬥了七日,王重陽怎麼還有如此充沛的內力?」要想答話,猛覺倦意襲上心頭,再也支持不住,一頭栽在阿蘅懷裡,轉眼睡得極沉。

    阿蘅輕輕梳理著他的頭髮,淺淺地笑了……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黃藥師「騰」地站了起來,目光快速四下掃視,卻不見了王重陽、段智興、洪七公、歐陽峰等人。

    天色青濛濛的,也不知是傍晚還是黎明,黃藥師大聲叫道:「王重陽,你們哪裡去了?」卻見馮蘅和弟子曲靈風、陸乘風守侯自己身邊。原來曲、陸二弟子多日不見師父下山,於是找尋而來。黃藥師忙問馮蘅道:「王重陽他們呢?」

    馮蘅淡淡道:「他們已經下山去了,華山論劍已經結束多日。」

    「結束?那《九陰真經》呢?」黃藥師大聲呵斥。

    「王重陽終究技高一籌,真經自然歸全真教所有,老叫化他們輸得心服口服。」馮蘅見他發怒,既不害怕也不頂撞,口氣依舊平緩。

    黃藥師大叫道:「我怎麼不知道?為什麼我都不知道!」

    馮蘅輕輕說道:「因為你累了,你已經睡了兩天兩夜。還有,我在你喝的水裡下了爺爺留下的絕醉散。」

    黃藥師一聽,氣得暴跳如雷,吼道:「阿蘅,你怎麼這麼做?你誤我大事也!」

    馮蘅問道:「你奪得天下第一又算得了什麼?你黃藥師還是黃藥師,不會因為這些虛名改變什麼,是不是?」黃藥師連叫道:「你呀你,氣死我也。」馮蘅道:「黃大哥不怪小蘅是麼?」

    黃藥師暗忖:「華山論劍,乃是難得的機會,眼下居然錯過,牢牢什子真經得不到也還罷了,卻哪裡再去找洪七公他們再來給自己喂招,自己又如何五絕獨尊?」越想越氣悶,聞言怒道:「你別叫我黃大哥!」

    馮蘅一呆,淚水奪眶而出,低聲道:「好,阿蘅今後死活與黃大哥決不相干。」說著起身,整理衣服,收拾好手邊小包裹。

    黃藥師越想越氣,叫道:「要走便走,別在我面前收拾行囊。」

    馮蘅忍住哭聲,轉身奔來路下山。

    曲靈風、陸乘風見師父動了真怒,不敢相勸,想去追回馮蘅,卻又不敢,怔在原地,非常著急。轉眼過了小半個時辰,天色大亮,陸乘風探問道:「師父,我們下山吧,不知馮師叔過不過得去蒼龍嶺。」

    黃藥師乍聽「蒼龍嶺」三個字,渾身大震,上山之時,自己背負馮蘅越過蒼龍嶺,如今馮蘅一人離去,下山路尤其難走,教她如何下得了山?稍一失足,難免性命之虞,大叫一聲「不好」,向下山路飛奔。

    馮蘅已走半個時辰,任憑黃藥師腳力多快,怎能在片刻之間追上,黃藥師轉瞬之間來到蒼龍嶺上,唯見四周白雲裊裊,鳥鳴深澗,清風吹拂,蒼龍嶺上並無人影。

    黃藥師心下大駭,莫非馮蘅已經墮崖喪命?即便不是自盡也不免有失足之虞,心裡越想越怕,使足力氣大喊道:「阿蘅,阿蘅,你在哪裡?」任憑他怎麼喊叫,只有山谷鳴響,回聲應和。

    曲靈風、陸乘風趕來,不見馮蘅,不住搖頭歎息,勸道:「或許重陽真人在華山玩賞,送師叔過了蒼龍嶺,也未可知。」

    黃藥師搖頭垂淚道:「即便馮蘅平安過了蒼龍嶺也怕命不久長,數年前他被馮前輩打傷,至今難以傷癒,我不在身邊照應,只怕她挨不過三年五載。」

    曲靈風當時在島上親歷,急切道:「師父,自古華山一條路,我們向下山路追去,或許路上就能相遇。」黃藥師對自己適才所作所為好生後悔,哭道:「阿蘅,你對我實心實意,你若當真這般死了,大哥真是對你不起。阿蘅,你在哪裡?」說著一馬當先跑過蒼龍嶺,衝下山去。曲靈風、陸乘風武功遠遜師父,遙遙地追趕不上。

    三人一陣狂奔,路上卻始終不見馮蘅蹤影,黃藥師心中愈覺不妙:馮蘅走路未必這般快捷,十有八九葬身華山谷底了!

    黃藥師又在谷地找尋一番,卻不見馮蘅屍身,那華山廣大,谷地道路難行,三人一直找到天黑也沒找到半點蹤跡。正自焦躁無計,曲靈風、陸乘風勸說道:「終南山離此不遠,我們重陽真人那裡問問吧。」

    黃藥師無奈,帶著二徒先奔華陰縣投宿。黃藥師問遍華陰縣所有客棧,俱是無人見過馮蘅。

    次日一早,黃藥師帶著弟子急急趕往終南山。那華山距終南山不過二百多里,騎快馬半日可達,這三人腳力好,不及日中也就到了重陽觀前。

    黃藥師心情忐忑,去叩觀門,難道馮蘅會在終南山出現?黃藥師見開門的是王處一,開口便叫道:「你見過阿蘅沒有?」

    王處一一愣,道:「前日華山一別,再未遇到。」

    黃藥師要見王重陽,王處一卻說師父和段皇爺一起游黃河去了。

    黃藥師師徒三人大失所望,離開重陽宮,繼續找尋馮蘅下落,一路向臨安而來。那馮蘅便似消失一般,半點消息也沒有。

    秋去冬來,黃藥師返回臨安時候,天空已經飄起清雪來。

    臨安城內依然沒有馮蘅消息,師徒三人於是泛舟返回桃花島,只盼阿蘅已先行回家。

    一踏上桃花島,諸弟子迎將出來,黃藥師問陳玄風道:「阿蘅可有回來?」

    陳玄風道:「沒有啊,她不是和師父在一起的麼?」身旁的梅超風一拉他袖袍,努了努嘴,臉上忽地一陣紅暈。陳玄風會意,道:「師父,弟子和若華,有一事相求。」

    黃藥師心頭煩燥,怒道:「什麼大不了的事?改日再說,今天別來煩我!」說著拂袖入內。

    這日黃藥師喝了幾口悶酒,便自睡了。陳玄風等見師父神色不善已極,更不敢問他華山之行。次日天亮,陳玄風和梅超風又來求見,卻見房中空空,這位喜怒無常的師父早已離島而去了。

    原來黃藥師曾聽馮蘅說父母都在金國,當即不等天亮,便駕舟而出,準備一路北上到金國尋訪,登岸後走到臨安西湖邊上,滿眼桃花盛開,香氣撲鼻。桃花依舊,人面全非!

    黃藥師獨自坐在花樹下神傷,好不淒涼,取出那管玉簫,按在唇邊,一遍一遍吹奏起《世外桃源曲》。夕陽斂起餘輝,天邊紅彤彤的,這一天便又要過去。

    黃藥師剛要起身離去,一雙纖手悄悄摀住了自己眼睛。他急忙扳開那人手指,回頭看去,伸手蒙自己眼目的赫然便是自己朝思暮想的馮蘅!桃樹下桃花粉面,春風裡落英紛飛……黃藥師不由得看得醉了,拉住馮蘅的手歡快地跳躍起來……手腳這一動,黃藥師立時驚醒,原來只是南柯一夢!

    黃藥師心頭鬱鬱,向北奔汴梁、大都,在金國境內苦尋半年之久,始終不見馮蘅的影子。這日來到黃河邊的一個小鎮,但見災民淤集,人心惶惶,原來黃河又再決口,沿河難民一路逃將下來。他心中更為鬱結,在枯黃饑民中信步而行,猛見前方一名女子牽驢緩行,依希便是阿蘅的身形,他這一喜非同小可,上前一把拉著女子的手臂,道:「妹子,終於找到你了!」

    那女子滿臉喜色地回過頭來,一見是他,隨即十分失望,淡然道:「黃島主,你好。」

    黃藥師也是一陣失落,原來這女子不是阿蘅,卻是女俠林朝英,道:「我……對不起,我認錯人了。」林朝英微笑搖頭,道:「沒什麼。」

    黃藥師又向打聽阿蘅的下落,林朝英也不知道。兩人相對無語,在道旁怏怏而別。

    黃藥師望著林朝英遠去的身影,忽地記起當日岳墳之前,她故意認輸,當時自己不解其故,此刻卻猛然醒悟:「人間百年,彈指即過,又有哪一樣東西比得上自己心愛的人兒?林朝英心傷王重陽只計勝敗,毫不顧她死活,已經萬念俱灰,什麼岳門三煞﹑三戰之約,甚或自己的性命,又算得了什麼?」又見四下災民遍地,餓嬰哀號,病老低吟,心道:「世間之事,原是苦多於樂,林朝英有林朝英的苦,我有我的苦,便是這些草芥小民,無知無憂,也要終日受著諸般折磨!」一時之間自悔自傷,不可歇止。

    正自躑躅前行,忽聽一人笑道:「藥兄別來無恙!何不上來共謀一醉?」黃藥師抬起頭來,見路旁酒樓上,一人探首窗外,正是歐陽鋒。

    上得樓來,歐陽鋒早已為他滿滿地斟了一杯,兩人碰杯而干。黃藥師搶過酒壺,對著壺嘴骨嘟嘟連喝幾大口,擊桌唱道:「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君應有語,渺萬里層雲,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哈哈,只影向誰去。」

    歐陽鋒笑吟吟地望著他,道:「藥兄何事諸多感慨,咦,馮家妹子呢?」

    黃藥師苦笑道:「我也正在找她,鋒兄一路東來,可曾有她的消息?」

    歐陽鋒鑒貌辨色,笑道:「區區一個女人,算得什麼?藥兄為其傷神,那可太也不值。」黃藥師橫了他一眼,只是喝酒。

    歐陽鋒又道:「藥兄左右無事,何不與小弟同去終南山走一遭?」黃藥師道:「去終南山幹什麼?」歐陽鋒道:「聽說王重陽那牛鼻子從大理一回來就不成了,咱哥兒倆俟他歸西,便上重陽宮,殺他個雞犬不留。一雪華山真經之恨!」

    黃藥師白眼一翻,道:「你當我黃某人是什麼?這種屑小之事,別說出來污我的耳。」歐陽鋒笑道:「如此我便單獨前去,量那全真七子也奈何不了我。」黃藥師冷哼一聲。忽聽有人叫道:「藥兄你在嗎?我聽見你的聲音了!」一人一邊哈哈笑著一邊走上樓來,卻是洪七公。

    那北丐見東邪西毒居然同在,也是一愕,見兩人桌上菜餚豐富,指著窗外道:「看看那些災民正活在水深火熱之中,你們就吃不下這些了。」

    歐陽鋒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這些人我歐陽鋒管不了,也不想管。」洪七公來到黃藥師面前,問道:「馮家姑娘呢?」黃藥師道:「小弟正要向七兄打聽。」

    洪七公笑道:「這就是了,上個月我領幫中兄弟在蘭考附近賑災,見過一個女子,樣子還真像馮姑娘,我只道是認錯了人,後來遇見你徒弟陸乘風,說你外出尋找她,已有半年沒回家了,他們幾個等得心焦,也跟著出來了,我這才……咦,藥兄!」

    原來黃藥師不等他說完,已旋風般衝下樓去。洪七公攤手道:「黃河缺堤,蘭考早成了一片汪洋了,早晚還有一次大潮,他這不是去送死麼?」

    黃藥師出得小鎮,展開輕功,向蘭考城方向急奔,心中只是道:「阿蘅,阿蘅,你別走,黃大哥這就來了!」蘭考在黃河下游,離此不過數十里之遙,黃藥師奔了大半日,但見遠處河水濁浪洶湧,平原低地,盡成澤國,木板水缸在水上飄動互擊,魚鰻翻處,隱見人畜浮屍。高地上數千人聚集,個個愁眉不展,哀號遍野。

    他找了災民一問,才知道此處便是蘭考,連忙到處打聽阿蘅的消息,逐個追問:「你見過一個穿黃衣的小姑娘沒有?大大的眼睛,十分聰明可愛?」那些人已在生死邊緣,如何還會留意一個小姑娘,如何有閒心幫他找人,個個都皺著眉頭,推說不知。他問得口乾舌燥,到得後來,只是問:「你見過我的阿蘅沒有?你見過我的阿蘅沒有?」眾人只道是個瘋子,爭相躲避。

    黃藥師漫無目的的越走越遠,來到一塊高地處,凝望腳下滾滾怒潮,成群浮屍,心中不禁一陣怵懼:「莫非阿蘅在水災中遇難了?莫非這些浮屍中有一具,便是我的阿蘅?她不會武功,身子又一直不好,孤身在外遇上大災,這,這……」越想越是害怕。

    「轟隆!」一個巨雷響過,豆大的雨點傾盤落下,剎那間口鼻之間,儘是雨水,他抹了一把臉,赫然看見河中一具浮屍飄過,身材纖細,烏髮披肩,依稀便是阿蘅的模樣。

    黃藥師大慟,沿著河流,一路向下游追去,口中叫道:「阿蘅,阿蘅!是你麼?真的是你麼?」奈何河水湍急,迅速向前,那具女屍在河中翻騰浮沉,饒是桃花島主有通天徹地之能,也追之不上。眼見屍身遠去,他再也支持不住,跪倒在地,任得雨點打在身上,心中傷痛,禁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驀地裡後方傳來悶雷也似的響動,卻是洪水大潮,如千軍萬馬地湧來,他喃喃道:「阿蘅,我這就來陪你!」反向潮水迎去。

    只聽身後一人喝道:「黃老邪,快回來,你瘋了麼?」他微一回頭,見遠處高地上兩人並肩而立,正是洪七公和歐陽鋒,洪七公臉上惶急,又喝道:「快回來!不要命了麼?」他這句話運足了內力,雖是雷雨交加,潮湧哀哭,仍不能將之壓下。

    此時水已浸到黃藥師的膝頭,黃藥師從容而立,大叫道:「你們別管我,阿蘅死了,我也不要活了!哈哈,哈哈!」洪七公喝道:「誰說阿蘅死了,你親眼看見了麼?」

    「轟隆!」又是一個巨雷打過,「你親眼看見了麼?」「誰說阿蘅死了?」這兩話在黃藥師耳中,卻比雷聲更加驚心,只震得他渾身顫抖:「是啊,萬一那具浮屍不是阿蘅,萬一阿蘅沒有死……我須愛惜有用之身,速速離開此地。」忽地長嘯一聲,四下張望,見左方有一處高丘,連忙涉水沖去。

    甫躍上丘頂,決堤的河水洶湧襲到,四周皆成了怒海汪洋,洪七公和歐陽鋒適才立足的高地,也被河水淹蓋。

    黃藥師心中一動,「霍」地轉身,赫見一個裊婷的女子從高丘的另一邊吃力地爬上來,見了黃藥師,「啊」地一聲叫。這女子渾身被雨淋得濕透,一頭烏黑的秀髮粘在肩頸,正冷得發抖,然而一雙明亮的大眼睛,卻儘是又驚又喜的神色。

    一時間黃藥師和她愕然相對,幾疑身在夢中,好半晌黃藥師才道:「阿……阿蘅!」兩人驀然相擁,久久不分,頂上是轟然暴雷,腳下是怒嘯狂潮,然而這片窄小的孤島,對兩人來說卻無疑是一個天堂。就算瞬間之後,洪水便要把他們淹沒,天雷便要把他們劈碎,但起碼在這一刻,他們終於相擁在一起了!

《東邪大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