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梟前傳 逃亡

    前傳

    咸陽,秦宮,在厚重鉛雲地籠罩下,越發陰鬱深沉,威嚴肅穆一如往昔。一名內侍手提長袍下擺,由外急行而來,片刻間穿過重重宮門,直到大殿外方停下腳步,跪地高呼:「啟奏陛下!前日抓獲的反賊在審訊中咬斷了自己舌頭,無法再開口。司獄官自知失職,已自刎謝罪!」

    大殿之內,始皇帝雙目半開半闔,冷硬的臉上始終木無表情。分列左右的文武大臣面面相覷,鴉雀無聲,紛紛將目光投向了丞相李斯。滿朝文武,唯有丞相李斯可猜透陛下的心思。

    感受到群臣殷切的目光,李斯越眾而出,小聲問:「陛下,如今那幾個反賊已無法再開口,如何處置?還請陛下示下。」始皇帝雙目微啟,目光落在殿外陰霾的天宇。半晌,方聽他淡淡地吐出一個字:「坑!」

    群臣面色俱變,卻無人敢開口勸諫。李斯沒有感到意外,拱手拜道:「陛下英明!不過僅坑殺這幾人,只怕會驚動他們的同黨,更不易找到他們同黨的蹤跡。依微臣愚見,不如將前日誹謗陛下的方士和儒生一併坑殺,這樣天下人才猜不到陛下的真正意圖。」

    始皇帝木然望著風雨欲來的陰霾天空,蕭然道:「然!」

    李斯拱手退出殿外,對跪地候旨的內侍高聲道:「陛下有令,將反賊與誹謗陛下的方士、儒生一併坑殺!」

    「遵旨!」內侍如飛而去,片刻後宮牆外隱約傳來無數哭號哀告,夾雜在天邊隱隱雷聲之中,顯得越發淒厲哀絕。天空中突然閃過一道銀蛇,照得天地一片煞白,跟著一聲霹靂從天而降,恍惚是上蒼的震怒。始皇帝眉梢微跳,突然抬起了左手。李斯急忙上前候旨,只聽始皇帝木然道:「問!」

    「遵旨!」李斯心領神會,快步退出大殿,匆匆出得宮門。早有侍從牽過坐騎,李斯翻身上馬,在禁衛軍護衛下,縱馬疾馳而去。

    一行人來到刑場,就見四百多名方士、儒生哭聲震天,掙扎著想從一人多深的巨坑中爬出,但手腳被縛,只能像蛆蟲一般在坑中扭動。四周兵卒不斷將土填入,泥土已到眾人胸腹,眾人的哭號越發淒厲絕望。

    李斯縱馬來到坑邊,就見幾個麻衣漢子渾身血污、遍體鱗傷,夾雜在四百多名方士、儒生中間,顯得十分扎眼。幾個人神情如常,對即將發生的慘劇似乎安之若泰,與那些或痛哭流涕或高聲叫罵的儒生和方士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李斯暗自佩服,對那幾個麻衣漢子緩聲道:「陛下最後再給你們一次機會,只要說出……或者寫出那東西的下落或線索,陛下可饒你們不死!」

    幾個漢子咧嘴而笑,露出口中血肉模糊的斷舌。李斯見他們不再理會自己,只得對周圍的兵卒遺憾地揮了揮手,眾兵卒便繼續往坑中填土。眾儒生絕望而嚎,哭號叫罵聲不絕於耳,令人不忍卒聞。隨著填土的漸漸升高,哭號叫罵聲越來越弱,也越來越淒厲,不過夾雜在眾儒生中間的那幾個漢子始終平靜安詳,直到泥土將他們徹底掩蓋埋沒。

    李斯心中暗自生出一絲寒意,不怕死的漢子他也見得多了,但在這種情況下依舊視死如歸的漢子,他卻還是第一次見到,難怪始皇帝會將他們視為最危險的敵人,有這樣的對手,無論是誰只怕都要寢食難安。

    大坑已徹底填平,不過新填的泥土還在微微蠕動,那淒厲的哭號似乎依舊在眾人耳邊裊裊縈繞。

    李斯搖頭歎了口氣,不敢再呆在這坑殺了四百多人的現場,急忙掉轉馬頭回宮覆命。少時他來到大殿,對靜候回音的始皇帝稟報道:「陛下,他們沒人開口,已與誹謗陛下的方士和儒生一起被坑殺。」

    始皇帝微不可察地冷哼了一聲。李斯察言觀色,拱手小聲問:「如今線索已斷,不知又該如何追查那東西的下落?還請陛下示下。」

    滿天的烏雲終於化作豆大的雨點淋漓而下,在疾風驟雨聲中,大殿內顯得越發寂靜幽暗。始皇帝木然半晌,最後輕輕吐出一個字:「焚!」

    李斯面色微變,拱手忙問:「陛下是要焚盡天下一切有字之書?」見始皇帝沒有否認,李斯急道,「陛下萬萬不可,若天下無書,陛下的法令如何遠達邊塞和蠻荒?臣有一策,既可阻止那東西流落民間,又可保證陛下的法令遠達四海八荒。」「講!」始皇帝終於從漫天風雨中收回目光,森然望向面色惶恐的李斯,他不習慣自己的命令被人所阻,就算是為掃平六國立下過汗馬功勞的大秦丞相也不例外。

    感受到始皇帝目光中的寒意,李斯額上冷汗涔涔而下,急忙拱手拜道:「陛下可頒布一條法令,設新字體代替舊有的各國文字,令天下書同文、字同音。收所有書典入宮,民間除醫、筮、卦書可用新文字保留,其餘百家典籍、各種雜學皆在焚燬之列。廢除一切私學,百姓欲習字讀書,只能向官府中人學習。如此一來,既可使百姓忠於朝廷,又可防止那東西重見天日,動搖我大秦根基。」

    始皇帝木然片刻,最後微微頷首道:「然!」「臣遵旨!」李斯拱手一拜,回頭對文武百官道:「傳旨天下,六國史冊,百家典籍,各種雜學除了上交朝廷留存,其餘皆在焚燬之列。除了各郡縣官吏,百姓若私自藏書,以謀反罪斬立決,九族並誅,全保連坐!」

    「遵旨!」百官齊應。一條前所未有的焚書法令,很快就通行全國。

    「報——」大殿外突然傳來內侍氣喘吁吁的高呼,「尚毅將軍回來覆命,在宮外等候陛下召見!」

    一直榮辱不驚的始皇帝眼中第一次閃過一絲喜色,高聲道:「宣!」

    「宣尚毅將軍上殿!」隨著內侍將始皇帝口諭一重重傳達到宮門之外,一個渾身甲冑、精明幹練的將領大步進來,越過重重宮門,在大殿外解下兵刃交給侍衛後,從容不迫地來到大殿中央,對始皇帝俯身一拜,並從貼身處小心翼翼拿出一物,像捧著最貴重的貢品般高舉過頭。一名內侍連忙上前接過,同樣小心翼翼地捧到始皇帝面前。

    始皇帝眼中閃過莫明期待,雙手接過那片不起眼的東西,頓時有些疑惑,不由將目光轉向跪在台階下的心腹愛將。感受到始皇帝冷厲的目光,尚毅連忙匍匐拜道:「啟奏陛下,那件東西已經被反賊裂成了幾塊,微臣無能,只拿回這其中一塊。」

    始皇帝眼中的希冀變成了慍怒,盯著匍匐不敢抬頭的愛將默然半晌,突然抬手用力一揮。幾個如狼似虎的侍衛立刻衝上前,將渾身顫抖的尚毅架起就走。尚毅不禁掙扎大叫:「微臣誓為陛下找齊所有碎片,求陛下再給微臣一個機會!求陛下再給微臣一次機會啊……」

    淒厲的呼聲越遠漸渺,最後消失在重重宮門之外,群臣盡皆噤若寒蟬。始皇帝目光從群臣面上一一掃過,最後落在一名冷靜從容的將領身上,對方立刻越眾而出,拱手拜道:「微臣願為陛下找到那件東西。」

    始皇帝微微頷首,抬手一揮,內侍立刻長聲高呼:「退朝——」

    群臣盡皆舒了口氣,紛紛拱手拜退。待群臣離去後,始皇帝這才好奇地望向手中的東西,也就是尚毅方才獻上的東西。那是一塊不規則的玉質殘片,僅有小孩半個巴掌大小,正反兩面都刻有花紋。那玉的質地十分普通,兩面的花紋雕工也有些粗陋,實在不像是一件稀罕物。不過始皇帝的目光中,卻有一絲畏懼與渴望交織的神色……

    逃亡

    嘩!一盆涼水如醍醐灌頂,將宿醉未醒的任天翔激得渾身一顫,猛然坐起。抹抹滿臉水珠,他望望頭頂上方,茫然問:「咋回事?下雨了?」

    一旁有人撲哧失笑,卻又趕緊剎住。在大唐天寶盛世之年,在長安最有名的長樂坊宜春院的貴賓樓上,讓客人淋雨無疑是天大的笑話。不過此刻卻無人敢笑,寬敞華美的大廳中雖然還有七八個黑衣漢子,卻盡皆肅穆而立,就連方纔那失笑的女子,也低頭噤聲,不敢再動。

    任天翔晃晃依舊有些發蒙的腦袋,恍惚記起那女子叫小蘭,是宜春院剛下海的新人。若在往日,他免不了要調戲兩句,不過此刻顯然不是時候。在他周圍,七八個漢子都在用鄙夷的眼神盯著他,尤其他面前那個鬚髮花白的矍鑠老者,眼裡那強壓的怒火,猶如即將爆發的火山。

    「姜伯,你怎麼也在這裡?」任天翔臉上的尷尬一閃而沒,他已看到老者手中尚未放下的水盆,總算明白睡夢中的那場暴雨是從何而來。

    「我姜振山也想問你同樣的問題!」老者的怒火終於爆發,扔掉水盆上前一步,幾乎貼著任天翔的臉在吼,「昨天是什麼日子?你居然跑到宜春院鬼混!跪下,老夫現在就要替堂主教訓你!」

    任天翔抹抹臉上被噴的唾沫星子,若無其事道:「昨天?哦,我想起來了,是義安堂老大任重遠的頭七。那又如何?你該不是要以此為借口,將我這個少堂主痛扁一頓吧?」

    「啪!」姜振山本已揚起的手重重摑在了自己臉上。雖然面前這少年是自己看著長大,可畢竟是堂主的親生兒子。姜振山追隨任重遠二十多年,早已視之為天人,不敢有絲毫冒犯,這種感情如今也多少轉移到他的兒子身上。面對任天翔的質問,姜振山只得將怒火發洩到自己身上,含淚捶胸頓足:「堂主一世英雄,怎麼會有你這麼個混賬兒子?」

    一個蹲在角落的中年文士緩緩站起身來,方纔他背對眾人蹲在角落,一點也不引人注意,不過一旦站起,就沒人會忽略他的存在,就連一直滿不在乎的任天翔,也不由自主地將目光轉向他,有些意外地招呼道:「季叔,你、你也來了?」文士拈著短鬚木無表情。他的年紀看起來比姜振山年輕至少二十歲,卻比姜振山老成穩重。就連最普通一句話,也像是經過深思熟慮才說出口:「出了這麼大的事,我不來行嗎?」

    任天翔注意到方才文士蹲著的角落裡,躺著個衣衫錦繡的男子,看不清年齡模樣。他使勁晃晃暈沉沉的頭,依稀記起昨晚與人拼酒,拼到最後酩酊大醉,那之後的一段記憶完全是空白。

    文士轉向那失笑的少女,示意她不用驚慌,然後問道:「昨晚究竟是怎麼回事?」「奴婢……奴婢也不知。」小蘭像只受驚的小兔,躲開文士的目光,戰戰兢兢地道,「昨晚任公子和江公子幾乎喝了一個通宵,丫環樂師熬不住先去睡了,就只有奴婢在陪兩位公子。後來奴婢下樓如廁,聽到兩位公子在樓上打了起來,然後就聽到有人從樓上摔了下來。」

    宜春院的龜公老顧也湊過來小聲補充:「當時已經是凌晨,我聽到小蘭的哭喊趕來一看,發現江公子已經斷氣。小人知道事關重大,一面派人給季爺送信,一面關閉大門不准任何人出入,以免走漏風聲。也幸虧江公子是摔在無人的後花園,所以這事就只有我和小蘭知道。」

    「你做得不錯。」姓季的文士拍了拍龜公的肩頭。老顧受寵若驚地連連點頭哈腰道:「那是應該那是應該,季爺實在太客氣了。」

    姓季的文士擺擺手,龜公與小蘭知趣地退了出去。文士轉向任天翔,緩緩問:「昨晚究竟怎麼回事?你真想不起來?」任天翔捶了捶頭,頹然道:「我只記得昨晚跟人拼酒,後來喝飄了,實在想不起發生了什麼事。」他望了望角落裡屍體,「我可沒殺人,你們得幫我解決這麻煩。」

    文士袖著手沒有說話,一旁的姜振山卻已忍不住將任天翔一把拉到屍體旁,揭開蓋在屍體臉上的衣衫喝道:「你先看看死的是誰!再教教我們如何解決這麻煩?」任天翔低頭一看,臉上微微變色:「是六公子!」

    姜振山一聲冷哼:「你總算沒有完全糊塗,七公子。」

    長安七公子,是對長安城七個紈褲子弟的戲稱,這七人個個出身顯赫,年少多金,是無數青樓女子最喜歡的貴客,也是不少無知少女的夢中情人。而任天翔正是其中最年少的「七公子」。

    在最初一刻的意外過後,任天翔臉上又泛起玩世不恭的淺笑:「昨晚我倆都喝飄了,誰從樓上摔下去都不奇怪,他的死跟我沒關係!」

    姜振山見任天翔一副的滿不在乎,氣得抓住他的衣襟喝問:「你知不知道江玉亭是誰?」「我當然知道。韓國夫人的獨生子,貴妃娘娘的親外侄,京兆尹楊國忠是他堂伯。」任天翔推開姜振山的手,曖昧一笑,「聽說聖上跟他娘也有一腿,這麼說來我豈不是死定了?」

    「虧你還笑得出來!」姜振山雙眼冒火,卻拿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堂主毫無辦法。那文士示意姜振山冷靜,而後對任天翔道:「少堂主,死的是韓國夫人的兒子,不管是不是被你失手推下樓,你都脫不了干係。如今堂主新逝,義安堂群龍無首,李相國又重病纏身,無暇過問政事,出了這麼大的事,恐怕義安堂也保不了你。」

    任天翔不以為意地笑道:「那就將我交給京兆尹楊國忠好了,他是六公子的堂伯,一定會秉公斷案,給我一個公道。」

    「季如風,你可不能將少堂主交給楊國忠啊!」姜震山急忙道,「就算江玉亭是少堂主失手推下樓,咱們也得保少堂主周全。堂主如今就留下這麼一個兒子,咱們無論如何不能讓他有任何閃失。」

    白衣文士季如風淡淡道:「咱們當然不能將少堂主交出去,不過如今楊家權勢熏天,而義安堂卻是群龍無首,要想徹底將此事壓下來,那是千難萬難。為今之計,少堂主恐怕只能暫時離開長安,避避風頭。」

    姜震山低頭想了想,一跺腳:「這恐怕也是唯一的辦法了。」

    「我哪兒也不去!」任天翔斷然拒絕。季如風淡淡道:「少堂主,如果你不走,義安堂勢必要竭盡全力來保你,定與楊家發生直接衝突。堂主新近去世,你忍心看著大家為了你一個人而流血拚命嗎?如果少堂主還當自己是義安堂一份子,就不要讓大家難做。」任天翔啞然,雖然他玩世不恭且不知天高地厚,卻也知道楊家的勢力,死的是皇上最寵愛的楊貴妃的親侄兒,就算義安堂竭盡全力,也未必能保全自己。

    季如風見任天翔低頭無語,便示意幾個黑衣漢子退出大門,然後對他道:「少堂主從小在繁華的長安城長大,窮鄉僻壤怕是呆不慣。幾個繁華城市中,東都洛陽離長安太近,不是好去處,揚州廣州又太遠,義安堂在那裡的影響力有限,不好照顧少堂主。益州也是繁華都市,離長安不遠不近,義安堂在那裡還有分舵,我看比較合適。」

    「我不去益州。」任天翔顯然對季如風主宰一切的作風有些不滿。

    「那你想去哪裡?」季如風皺眉。任天翔有些茫然,從未離開過長安的他,對其他城市都十分陌生。對他來說,無論揚州還是益州,都如天涯海角一般遙遠,他實在不知該如何選擇自己的逃亡之地。

    「開市嘍——」窗外隱約傳來更夫的吆喝,沉睡了一夜的長安城開始活泛起來。離宜春院只有一街之隔的東市,也漸漸響起了小販的吆喝叫賣聲,以及各種方言夷語的討價還價聲。經歷了開元和天寶初年的高速發展,當時長安已成為世界第一的繁華都市,來自世界各地的各色商人,在長安城東西兩市,交換著能給他們帶來無盡財富的絲綢、瓷器、茶葉、香料、氈毯等貨物。長安人豪言,天下貨物都能在東西兩市買到,以至於「東西」一詞,竟成為任意貨物的代稱。

    現在,任天翔卻不得不離開從小長大的繁華都市長安逃難,此刻他才發現,自己除了長安和洛陽,竟再想不起一個熟悉點的地名。

    一陣悅耳的駝鈴聲吸引了他的目光,他從窗口望出去,就見一支駝隊正沿著長街緩緩去往東市,駝背上那些薄紗遮面的金髮胡姬,充滿了異國的神秘。任天翔從那些胡姬的打扮認出了她們的來歷,那是來自西域龜茲的舞姬!她們的身影漸漸幻化成一個模糊矇矓的女孩,雪膚、金髮、長辮,大大的眼睛深邃湛藍,猶如大海一般幽深神秘。

    逃亡

    可兒!任天翔很吃驚自己立刻就想起了她的小名。他的思緒似穿越時空,回到了塵封已久的童年。那個精靈般的小女孩正扭動著纖瘦的腰肢,翩翩起舞。隨著她舞姿的翩躚,無數彩蝶從四面八方翩翩而來,就像臣民蜂擁在它們的公主周圍。後來他才知道,那叫龜茲樂舞。

    潛藏已久的記憶在突然間復甦,他憶起了童年時那唯一的玩伴,以及她那帶著異族腔調的悅耳唐語;記起了那個燈火通明的夜晚,一大幫蒙面人闖入了宜春院,將可兒連夜帶走。他不顧臥病在榻的母親阻攔,拚命追了出去。可兒掙脫那些人的手,含著淚回頭對他說:「我要回龜茲,你要到龜茲來找我。」「我長大後,一定去龜茲找你!咱們拉鉤!」兩個孩子在一大幫蒙面漢子的環視之下,鄭重其事地拉鉤立誓。眾漢子盡皆莞爾,但沒有一個人催促。

    那一年,任天翔六歲;那一年,他的母親因病去世,那一年,他成了任重遠的兒子。

    「想好沒有?要去哪裡?」季如風的聲音在身旁響起,令任天翔的思緒回到現實。他不再猶豫,輕輕吐出了一個神秘而陌生的地名:「龜茲。」「什麼?」季如風十分詫異,以為自己聽錯了。

    「不錯,就龜茲!」任天翔轉望季如風,玩世不恭的臉上第一次流露出從未有過的堅定,「除了龜茲,我哪兒也不去。」

    季如風皺起眉頭,耐心解釋道:「龜茲遠在西域,離長安有數千里之遙,那裡蠻夷混雜,民風彪悍,盜匪橫行。雖然朝廷在龜茲設有安西都護府,卻也無力懾服各方蠻夷勢力,因此時有叛亂和戰爭。再說此去龜茲千山萬水,途中要經過無數人跡罕至的草原荒漠,其間時有盜匪馬賊出沒,實在不是個好去處。況且,義安堂在龜茲連個落腳點都沒有,恐怕無力照顧少堂主。」

    「你不用說了,就龜茲。」任天翔望向季如風,目光於平靜中蘊有不可動搖的堅決,令季如風想到死去的任重遠,也令他第一次在任天翔的身上,看到了與堂主相似的東西,那就是說一不二的決斷。

    季如風無奈歎了口氣:「好吧,龜茲!我已令人去請長安鏢局的金總鏢頭,由他護送你去龜茲。」他頓了頓,解釋道,「本來義安堂該派人一路伺候少堂主,不過義安堂還要在長安呆下去,沒法跑路,所以只好盡量撇清干係,希望你能理解。」

    任天翔哈哈一笑:「是啊,我這個少堂主對義安堂沒一點貢獻,卻總是給你們惹麻煩,早點跟我撇清關係那是應該。」季如風沒有理會任天翔的挖苦,提高聲音對門外喝問:「去請金總鏢頭的兄弟回來沒有?」

    「金總鏢頭已在樓下等候多時了。」「快讓他上來。」

    隨著腳步聲響,長安鏢局總鏢頭金耀揚推門而入,那是個豹頭環眼的中年漢子,身材高壯,紫醬色的國字臉膛兒上,刻滿了江湖歲月的風霜。季如風迎上兩步,拱手拜道:「金總鏢頭,我們少堂主遇到點麻煩,希望總鏢頭看在季某薄面上,定要幫忙。」「季先生千萬別這麼說。」金耀揚急忙還拜,「義安堂對長安鏢局有恩,季先生這樣說實在太見外了。」他看看一旁的任天翔,低聲問,「不知金某有什麼地方可以效勞?」

    「我知道長安鏢局的鏢旗走遍天下,不知今日有沒有去龜茲的商隊?」季如風低聲道,「我希望能順道帶上我們少堂主,還希望由金總鏢頭親自護送。」「任公子要去龜茲?」金耀揚十分意外,「這是為何?」

    「這事兒事關重大,季某不敢隱瞞。」季如風說著將金耀揚帶到房間角落,低聲將事情緣由草草說了一遍。金耀揚雖然十分驚詫,卻毫不猶豫地道:「昨日正好有鏢師護送一支商隊去龜茲,咱們若立刻出發,天黑前肯定能趕上。季先生放心,義安堂對長安鏢局有大恩,金某拼著得罪楊家,也要護得少堂主周全。」

    「總鏢頭真義士也!」季如風一聲讚歎,拍了拍手,立刻有黑衣漢子推門而入,將一包銀兩捧到金耀揚面前。季如風對金耀揚拱手道:「這點銀兩就算是義安堂的鏢銀,望總鏢頭笑納。」金耀揚也不客氣,接過銀錠道:「我以長安鏢局的金字招牌為擔保,將任公子平安送到龜茲。」

    季如風點點頭,從送錢的漢子手中接過一個錦囊,遞給任天翔道:「少堂主,這裡有一袋金豆,省著點花也夠用上三年五載。到了龜茲記得寫封信報個平安,待風頭過去後,我會派人去接少堂主。」

    任天翔接過錦囊掂了掂,笑道:「季叔真是客氣,這幾十兩金豆子差不多值一千貫錢了,足夠尋常人家用上幾輩子。不過與任重遠打下的義安堂基業比起來,可就實在微不足道。能用這點錢將我打發走,季叔真不愧是人稱神機妙算的季如風。」

    季如風淡淡道:「少堂主,義安堂是當年十八個兄弟拎著腦袋打下的基業,不是任何個人的財產。我追隨堂主開幫立堂的時候,十八個兄弟就只剩下七人,如今堂主英年早逝,當年的老兄弟就只剩六人。雖然我個人支持你繼承堂主之位,可你的為人卻實在是讓其他兄弟寒心。如今你又惹出這麼大的麻煩,不得不離開長安,你不去益州不去揚州,卻偏偏要去西域,倉猝之間你讓我哪裡去找那麼多現金?」

    任天翔哈哈一笑:「如此說來,是我錯怪了季叔,小侄給季叔陪不是了。」說著彎腰一拜,臉上卻滿是戲謔和調侃。

    「季某愧不敢當。」季如風沒有理會任天翔的嘲諷,轉向金耀揚道:「總鏢頭盡快帶公子上路吧,這事咱們瞞不了多久。」

    金耀揚對季如風拱拱手,然後向任天翔抬手示意:「任公子,請!」

    任天翔突然想起了前朝那些兒皇帝,雖然貴為皇子皇孫,卻被一代女皇武則天任意羞辱宰割,毫無尊嚴可言。自己雖是義安堂的少堂主,卻早已經沒有半點少堂主的尊嚴,就算被別人扶上堂主之位,地位與歷史上那些兒皇帝也不會有兩樣,與其如此,倒不如爽爽快快地離開。這樣一想,他便灑脫地對金耀揚抬手示意:「總鏢頭先請。」

    隨著金耀揚下得樓來,任天翔看到了迎上來的老鴇。他將那婦人拉到一旁,小聲問:「趙姨,我想向你打聽個人。」

    「誰?」老鴇忙問。「就是我六歲離開宜春院那年,那個叫可兒的小女孩。」任天翔道,「她好像是龜茲人。」

    老鴇皺眉沉吟片刻,恍然點頭:「好像是有這麼個人。當年龜茲王叛亂被朝廷平定,有不少叛臣家眷獻俘到長安,男的處死女的賣身為奴。我看那孩子可憐買了下來,誰知沒多久就被強人劫了去,她要還活著,也該跟你一般大了吧。你問這個做什麼?」

    任天翔沒有回答,他不想告訴別人那些蒙面人其實並不是強人,而是來自龜茲的武士。看他們對可兒的恭敬態度,應該不會傷害可兒,這越發堅定了任天翔去龜茲的決心。他沒忘兒時的諾言,如今他已十八歲,是履行諾言的時候了。

    任天翔歎道:「趙姨,這些年得宜春院諸位姐姐愛護,一直心存感激。如今我就要離開長安,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就請諸位姐姐大宴三日,聊表謝意。」說完也不等老鴇道謝,就將裝著金豆的錦囊塞入她手中,瀟灑地負手而去。他剛出門,就聽身後傳來老鴇驚天動地的歡叫,幾乎三條街外都能聽到。

    跟在他身後的金耀揚急忙追上兩步,驚訝地瞪著任天翔,結結巴巴地問:「你……你將所有金豆子都賞給了老鴇?」「是宴請宜春院的諸位姐姐。」任天翔腳步不停地出了宜春院。

    金耀揚看不出這之間有何區別,只在心中暗自感慨:紈褲就是紈褲,幾十兩金子隨隨便便就賞給了娼妓。照這樣糟賤,多大的基業都要敗得乾乾淨淨,難怪季如風要將這紈褲公子送走了。

    任天翔知道他的舉動給別人帶來的驚詫,不過他並不想解釋。見金耀揚沒有跟上來,他回頭笑道:「總鏢頭,我現在身無分文,這一路就只有吃你的喝你的了,你不會不管我的死活吧?」

    看到金耀揚冷著臉沒有說話,任天翔哈哈大笑,感到從未有過的暢快。他知道金耀揚名義是護送自己去龜茲的鏢師,其實是押送自己流亡西域的差役,能一路上吃喝押送自己的差役,讓任天翔心中充滿了惡作劇的快感。「總鏢頭,咱們上路吧!」他笑著催促起來。

    金耀揚吹了聲口哨,兩名候在門外的隨從連忙將馬牽了過來,他先將一匹馬交給任天翔,然後翻身跨上另外一匹,將一包銀錠交給一名隨從道:「小山,你回去稟報夫人,就說我接了趟急鏢要馬上上路,大概一兩個月後才能回來。路上有小義照顧,讓她不用擔心。」

    小山答應而去後,金耀揚帶著另一名隨從金義,立刻打馬就走,誰知任天翔沒有跟來,卻拔馬走上了另一條岔路。金耀揚連忙喝道:「少堂主這是要去哪裡?」「我還要回家一趟。」任天翔頭也不回打馬就走。

    金耀揚連忙追上任天翔,解釋道:「任公子,你是在逃亡,多耽誤一刻就多一分危險。」任天翔冷笑道:「就算是充軍邊關的人犯,臨行前也要跟家人道個別吧?我難道連犯人都不如?」說完揚鞭疾馳,全然不顧金耀揚的阻攔。金耀揚氣得滿臉鐵青,卻發作不得,只得打馬追了上去。他開始有些後悔接下這趟麻煩的急鏢了。

    策馬馳騁在筆直寬暢的街頭,任天翔仔細打量起街道兩旁的建築,第一次發覺這些熟悉的建築是那樣親切,現在突然間要離開,他心中竟有些酸楚和不捨。他最後在一座古樸巍峨的府邸前勒馬停了下來,門楣上的牌匾已有些斑駁,不過上面那兩個大字依舊遒勁如初。

    ——任府!這就是任天翔的家,也是義安堂大龍頭任重遠的府邸,它曾經是長安城地下王國的權力中樞,在義安堂幫眾的心目中,甚至不亞於九五之尊的皇家宮城。

    不過現在任重遠已死,曾經人來人往、煙火鼎盛的靈堂也早已散去,巍峨的府邸如今就只剩下一個空殼,透著無盡的空曠、頹廢和破敗。任天翔翻身下馬,看了看無人打掃的門廊,默默推門進去。老門房任伯顫巍巍迎出來,驚喜交加地問候:「少堂主總算回來了?我……我這就讓廚下給你準備早點!你等著,我這就去廚房!」

    任天翔不置可否地唔了一聲,回頭對金耀揚示意:「總鏢頭請留步,我跟家人道個別,這就出來。」金耀揚只得在二門外停步,叮囑道:「公子快去快回,咱們還要趕路呢。」

    任天翔點點頭,丟下金耀揚徑直去往後院。後院平日就很清淨,如今更是空寂無聲。任天翔循著小道轉過一座假山,就見池塘邊一棵百年生的月桂樹下,一個背影單薄的小女孩,正望著滿池的蓮葉發愣。小女孩身著素白孝服,遠遠望去,就像朵一塵不染的白蓮花。

    看到女孩的背影,任天翔臉上泛起了一絲暖意,慢慢來到她的身後,促狹地想嚇她一跳,誰知女孩已聽到腳步聲,猛然回頭一掌,結結實實地擊在任天翔胸膛,將他打得一個踉蹌,跟著一腿踢出,直奔任天翔面門,待看清是誰,頓時驚喜萬分:「三哥,你……你總算是回來了!」小女孩的腳尖離任天翔的面門已不足一寸,不過總算在最後關頭停住。

    任天翔撥開她的腳尖,教訓道:「女孩子練什麼武!想嚇你一回都不行。」小女孩不好意思地吐吐舌頭,跟著關心地問:「這兩天你到哪兒去了?」小女孩只有十二、三歲,像含苞的花蕾惹人憐愛。

    任天翔有些愧疚地避開她的目光,含糊道:「大人的事小孩子別管。家裡……還好吧?」「你也比我大不了幾歲,裝什麼大人?」小女孩撅起小嘴,一臉的不甘,「他們所有人都在罵你,說你是個不孝之子。三哥,你怎麼不回來為爹爹守靈送終?」任天翔悵然望向虛空,神情黯然,半晌方輕聲道:「你還小,有些事你不懂。」「我下個月就滿十三歲了!」小女孩心有不甘地仰起頭,用早熟的口吻質疑道,「現在爹爹走了,就剩下咱們兄妹相依為命,你還有什麼事不能對我說?」

    任天翔苦澀一笑,拍了拍這同父異母妹妹可愛的小臉:「是啊,小琪都十三歲了,該學著自己照顧自己了。」小女孩冰雪聰明,立刻從任天翔語氣中聽出了什麼,忙問:「你……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任天翔無奈道:「我遇到點麻煩,要離開長安一段時間。」「我跟你一起走!」小女孩躍躍欲試,竟似把離開長安當成一件開心的事情。

    任天翔心中閃過一絲衝動,差點就答應下來,但轉而一想,自己是去逃亡,怎麼照顧妹妹?他搖搖頭:「別傻了,我是不得不離開長安,你跟著我是受罪。雖然爹不在了,可你還有母親和舅舅,尤其是你舅舅碧眼金雕蕭傲,我這一走他多半就能順順當當地坐上義安堂老大的位置。有他罩著你,你還是長安城沒人敢惹的小魔星。」小女孩不屑地撇撇嘴:「我才不要他照顧,他要不是我媽的堂兄,我都懶得理他。」

    二人正說話間,就聽遠處傳來一個女人咋咋呼呼的呼喚:「琪琪!琪琪!」「我媽來了,不跟你說了!」小女孩知道母親看到任天翔就不會有好臉色,轉身要走,卻又突然想起一事,忙從貼身處摸出一物,塞入任天翔手中,「這是爹過世前讓我交給你的東西,爹讓我無論如何要親手交到你手中,並且誰都不要告訴,所以連我媽都不知道。」

    任天翔一看,是一塊形狀不規則的玉質殘片,比常見的玉珮稍小些,玉的質地十分普通,正反兩面都有粗陋的紋飾。他翻來覆去看了半晌,實在不明白是什麼東西,便塞還給妹妹道:「還是你留著吧,我不想要他任何東西。」「三哥,這是爹留給你的唯一遺物。」小女孩急道。

    任天翔遲疑了片刻,只得收起那塊殘片。小女孩舒了口氣:「爹爹說這東西是義安堂代代相傳的聖物,你要仔細收好。媽又在叫我,我先走了。」小女孩說著轉身便走,卻又依依不捨地回頭叮囑,「三哥快去快回,記得給我帶好玩的東西回來啊。」

    望著小女孩遠去的背影,任天翔心中有些悵然。這世上如今就只剩下這麼一個親人,卻還要天各一方,這令他倍感孤單。將那塊殘片翻來覆去又看了半晌,任天翔想不通如此粗陋的東西,怎麼會是義安堂代代相傳的聖物,再說義安堂是任重遠與十八個兄弟打下的基業,往上數也不過才一代而已,哪裡又有什麼代代相傳?難道這其中另有深意?

    茫然搖搖頭,任天翔將殘片貼身收好,帶著滿腹疑慮悄悄離開了後花園,與等得心急如焚的金耀揚會合,匆匆出門而去。

    見任天翔出門後縱馬往南而行,金耀揚急忙道:「少堂主,去西域應該走延平門!」任天翔頭也不回道:「咱們走安化門,然後再繞道向西。」延平門在西,安化門在南,從安化門繞道向西,要多出半日行程。

    金耀揚看看天色,急忙追上任天翔,耐著性子勸道:「少堂主,沒有特別的原因就不要再耽誤了。」「我當然有特別的原因!」任天翔沉聲道。他的目光中帶有一種不容辯駁的決斷,金耀揚也不敢再反對,只得無奈搖頭,懷著滿肚子怨氣隨任天翔向南走安化門。

    安化門以南是一望無際的曠野,在曠野之中有一片古柏森森的樹林,密密麻麻佈滿了墳塋,原來這裡是一片墓地。任天翔蕭然立在一座孤零零的墳塋前,神情黯然。在幾丈外,金耀揚坐在馬鞍上耐著性子在等候,緊握的雙手暴露了他心中的焦急。

    娘,我要出一趟遠門,恐怕要很久以後才能回來看你了。任天翔輕輕抹去墓碑上的塵土,露出了石碑上「名妓蘇婉容之墓」幾個篆刻大字。他的眼中閃過一絲隱痛,在心中默默道:害你的那個人壯年暴斃,你泉下有知不知是高興還是難過?也許,一死泯恩仇的說法有幾分道理,現在我發覺自己已經不那麼恨他了。

    任天翔悵然望向長安城方向,似乎又看到了那個在宜春院長大的懵懂孩童。那一年他剛滿六歲,以為世界就是宜春院,女人都是妓女,男人都是嫖客。直到有一天,病入膏肓的母親將他叫到床前,將一塊玉珮交給了他,他才知道自己還有個父親,義安堂老大任重遠!

    那是一個江湖上司空見慣的悲劇:情竇初開的大家閨秀,愛上了揚名江湖的黑道梟雄,在一次孽情之後留下了禍種,成為家族的恥辱。為了逃過浸豬籠的命運,她不得不離家出走,輾轉千里來到情人所在的長安,才發覺自己只是那個梟雄眾多情人中的一個,傷心失望之下由愛生恨,發誓永不再見那個負心漢。一個懷有身孕的女人在長安肯定無法生存,是宜春院的老鴇發現她的潛質收留了她,讓她順利地生下了兒子。為了將兒子養大成人,她無奈墮入風塵,成為名動一時的花中之魁。可歎天妒紅顏,在兒子六歲那年她染上了癆疾,臨終前無奈告訴了兒子身世。畢竟與兒子的未來相比,仇恨已經不是那麼重要了。

    任天翔就是在這樣一種情況下找到了生身之父,認祖歸宗成了任家公子。義安堂的眼線遍及大江南北,很容易就查清了任天翔的身世來歷,但這依舊無法阻止人們對他身世的揣測,從他進義安堂那天起,「野種」的稱謂就一直如影子般伴隨著他。隨著年齡的增長,他漸漸明白了這個稱謂的恥辱,不過他並不恨母親,他知道是父親的薄倖寡情害了母親一生,他繼承了母親對父親的仇恨,甚至不再叫任重遠一聲爹。

    從任天翔懂事開始,就處處與父親作對。父親教他縱橫天下的刀法,他卻偏偏要學劍;任重遠給他請來最好的劍術大師,他卻故意裝傻,一個劍式學上幾年依舊使得洋相百出,氣走了十幾個師傅還沒學會一招。任重遠見他不是學武的料,只好讓他學文,希望他能考個功名光宗耀祖,誰知他平日熟讀萬卷書,卻連個秀才也沒考上,成為全長安城的笑柄。長安城人人都知道,名滿天下的義安堂堂主任重遠有個笨蛋兒子,文不得武不得,吃喝嫖賭卻是樣樣精通,是長安城有名的紈褲公子。

    不會武功本來是江湖上最致命的弱點,卻偏偏保護了任天翔。每次江湖火並,都不會有人想到堂主這個殺雞都不敢的窩囊兒子。任重遠原本還有兩個兒子,均得乃父真傳,卻在義安堂與洪勝幫的火並中先後戰死。雖然義安堂最終將洪勝幫徹底趕出了長安,任重遠卻也無法再挽回兒子的生命。他只得將全部的父愛傾注到唯一的兒子身上,誰知這反而使任天翔變本加厲,在叛逆中越走越遠。

    任天翔就是在一次次將父親氣得暴跳如雷中,享受著為母親復仇的快感。如今任重遠意外去世,他感覺生活像失去了目標,心中一片茫然。

    「少堂主,咱們該上路了。」金耀揚看看天色,過來催促道,「再耽誤恐怕就走不了了。」任天翔聞言一聲嗤笑:「你也太小瞧義安堂了,就算死的是貴妃娘娘親侄兒,他們也有辦法瞞上十天半月,一般人就算敢得罪楊家,也不敢得罪義安堂。」

    話音剛落,就聽金義突然指著長安城方向高喊:「總鏢頭快看!」金耀揚凝目望去,就見天邊飛起漫天塵土,將城樓幾乎遮蔽,在朝陽下熠熠生輝的,是斧鉞鋒刃上閃著的零星寒光。「是龍騎軍!」金耀揚面色大變,龍騎軍是御林軍中的精銳,看來江玉亭的死已經上動天聽。

    任天翔眉頭緊皺,心中有如閃電照亮眼前的迷茫——沒想到逼自己離開長安還不夠,有人還恨不得將自己置之死地而後快。不然無法解釋龍騎軍一大早就得到消息發動追擊,並且準確地從安化門追來。只有義安堂的人才知道母親是葬在安化門郊外,也只有極少數人才會想到自己在離開長安前,定會趕來這裡拜別母親!

    雖然他從未將少堂主的身份放在心上,更沒有想過要去爭什麼堂主。但對方那種趕盡殺絕的狠毒,反而激起了他胸中的好勝之念。他在心中暗自發狠道:你要我死,我卻偏不如你所願!我不僅要好好活下去,還要重回長安,將你這卑鄙小人揪出來!

    「公子快走!」金耀揚說著已飛身上馬,焦急地催促道。任天翔看了看四周地形,微微搖了搖頭:「這裡一馬平川,百里之內一覽無遺,而龍騎軍全是大宛良馬,咱們逃不了。」他的鎮定和冷靜與他的年紀完全不相稱,這令金耀揚有些驚訝,忙問:「那你說怎麼辦?」

    任天翔略一沉吟,翻身上馬道:「先去官道,我要賭上一賭。」

    金耀揚有些莫名其妙,還想再問,卻見任天翔已經縱馬下了緩坡,他只得跟了上去。此時天色大亮,官道上有零星的農夫或挑著擔子,或推著獨輪車趕往長安,希望用蔬菜雞鴨換回急需的油鹽醬醋。就見任天翔攔住一位推獨輪車的漢子低聲交談了幾句,那漢子先是有些奇怪,卻還是將信將疑地脫下了身上的粗布褂子,見任天翔果然脫下絲綢錦袍,他連忙喜滋滋地與任天翔交換。二人換好衣衫,任天翔又將自己的坐騎交給那漢子,然後從地上抓了點塵土抹在臉上手上,這才對目瞪口呆的金耀揚道:「勞煩總鏢頭帶這位大哥往南走,百里後這匹馬就歸他了。」

    「那你呢?」金耀揚忙問。「我當然是去長安賣菜,」任天翔說著戴上那農夫的斗笠,推起獨輪車回頭對金耀揚笑道,「不過半路上我會轉道向西,如果總鏢頭擺脫了追兵,請盡快往西與我會合。說實話長這麼大我還從未離開過長安城一百里,沒人領路我肯定迷路。」

    金耀揚恍然大悟,不禁為任天翔的機變暗自讚歎。帶著個不相干的人往南引開追兵,就算被追上也有托詞。只要沒有真憑實據,就是龍騎軍也不能把他怎樣,畢竟干鏢局這行,結交的也有不少豪門權宦。想到這他一甩馬鞭抽在那農夫的馬臀上,那馬吃痛,立刻向南狂奔。

    「公子保重,我會盡快趕去與你會合。如果咱們走散,你可去蘭州城西的福來客棧等我,少則一兩天,多則三五天,金某必定趕到。」金耀揚說著一夾馬腹,與隨從金義一道,追著那大呼小叫的農夫縱馬而去。

    任天翔將隨身的寶劍塞入獨輪車下,推車往長安城而去。雖然他劍法沒學會一招半式,但寶劍卻從不離身。一柄寶劍至少要值十幾貫錢,是富家公子必備的時尚裝飾。

    低頭推著獨輪車一路向北,沒多久就迎上了狂奔而來的龍騎軍。就見馬如龍、人如虎,凜凜刀鋒襯得天色也暗淡下來。任天翔趕緊將車推到道旁閃避,只見一彪人馬從身邊飛馳而過,沒人多看他一眼。他剛要暗鬆口氣,突見走在最後的一名將校猛然勒馬,用槍柄在他頭頂一拍:「喂!看到有三人三騎過去嗎?」任天翔忙扶住斗笠往後一指:「沒錯!剛過去,領頭那人好凶,差點將我撞倒。」那將校一聽這話,立刻打馬追上大隊。一彪人馬揚起漫天塵土,向南疾馳而去。

    待龍騎軍出了視線之外,任天翔忙將獨輪車推到路旁草叢中藏好,這才轉道向西,望遙遠的西域大步而去。
《智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