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間 85-86

    離間

    任天翔二人沒有在帳外等待多久,就有小校將二人領到中軍大帳。任天翔將任俠留在帳外,獨自進賬去見史朝義。就見史朝義居中而坐,正神情複雜地審視這安秀貞那面玉珮,聽到小校通報,他頭也不抬地問:「這玉珮……怎麼會在你手上?」

    任天翔笑道:「故人相見,殿下也不先行問候,卻只是關心這面玉珮,看來它的主人對殿下真的是很重要。」

    聽任天翔說得奇怪,史朝義終於從玉珮上挪開目光,待看清任天翔模樣,他臉色徒然一變,不由握住了腰間劍柄,厲聲喝道:「是你!」

    任天翔從容一拜:「天翔拜見故人,殿下別來無恙?」

    史朝義眼中寒光閃爍,冷冷喝道:「你膽子倒是不小,居然敢來見我,不知道自己有幾顆腦袋?」

    任天翔嘻嘻一笑:「在下的腦袋只有一顆,不過殿下的腦袋好像也沒有多餘。」

    史朝義聽任天翔話裡有話,忙示意左右退下,這才問道:「不知公子所為何來?這面玉珮又是什麼意思?」

    任天翔收起笑容,沉聲道:「我是受人之托來求殿下,救這面玉珮的主人於水火。」

    史朝義微微頷首問道:「是公主殿下要你來的?」

    任天翔點頭道:「不錯,她還要我轉告殿下,她寧肯死,也決不會嫁給史朝清。」

    史朝義眼中徒然閃過一絲隱痛,卻咬著牙沒有開口,他的反應沒有逃過任天翔的眼睛,立刻將蓬山派被滅栽贓到史朝清頭上,低聲道:「蓬山派被滅,外人多揣測是聖上所為,其實乃是史朝清追求安小姐不得,於是挑唆聖上對蓬山派下手,好藉機將安小姐擄入他的府邸。不過安小姐誓死不從,所以讓在下帶著這面玉珮來見殿下。」

    史朝義收起玉珮,冷冷問:「小姐不是跟那個白面軍師在一起麼?怎不去求他?」

    任天翔歎道:「司馬瑜出賣了她哥哥,此事天下皆知,她恨不能殺那負心人為兄報仇,豈會再跟他在一起?」

    司馬瑜出賣安慶緒投靠史思明之事,史朝義也有所耳聞,他微微頷首道:「這事跟你有什麼關係?為什麼你要攙和?聽說公子現在是李唐王朝的大紅人,怎麼會跑到我大燕國來送死?」

    「哎,別提了!」任天翔忿忿道,「那個昏君聽任李輔國、魚朝恩等死太監弄權,不僅將勞苦功高的郭子儀撤職不用,還冷落了無數忠臣良將,令人實在是心灰意懶。我本就是一白丁布衣,蒙郭令公看顧在他帳下2謀了個幕僚的差事,如今郭令公都賦閒在家,我還不早些另謀出路?」說到這任天翔不好意思笑道,「不怕殿下見笑,當年安小姐在長安之時,曾讓我神魂顛倒,我輾轉去到范陽,原本只是想再見她一面,卻沒想到史朝清竟將她軟禁。在下基於義憤,冒險見了她一面。她讓我將這面玉珮轉交殿下,只說殿下見了這面玉珮,自然知道該怎麼做。」

    當年安秀貞在長安之時,受安祿山指使與任天翔有過短暫交往,這事史朝義也有過耳聞。所以他對任天翔的作為開始有些理解,冷冷道:「所以你想借我之手,幫你搶回安小姐?」

    任天翔哈哈一笑:「我雖然對安小姐心懷愛慕,但也知道她乃大燕國公主,薩滿教聖女,豈是常人可以消受?我就算有這心,她現在也還在你兄弟手裡,作為朋友,我只想救她脫困,還從未有過更多的奢望。」

    看到史朝義眼中神色,任天翔就知道自己的說辭已撥動了他心中最脆弱的神經,為了讓他看到點希望,任天翔故意歎息道:「不過我暫時還不擔心安小姐的安危,她畢竟是大燕開國皇帝的女兒,薩滿教的聖女,深得范陽三鎮百姓的愛戴。史朝清雖然將之軟禁於府中,暫時卻還不敢對她無禮。不過時間一長卻就難說了,這也正是她托我來見殿下的主要原因。」

    史朝義呆呆地愣了半響,澀聲問:「我該怎麼做?」

    從史朝義的眼神,任天翔以看出他對安秀貞餘情未了,所以一時間亂了方寸。任天翔故作深沉地道:「安小姐乃先帝之女,又是地位尊崇的薩滿教聖女,恐怕唯有大燕國的太子才能與之相配。殿下若想從你兄弟手中奪回安小姐,恐怕得先做了太子才行。」

    史朝義勃然怒道:「父皇寵愛史朝清,欲廢漲立幼之心天下皆知,你這不是誠信消遣於我?」

    任天翔悠然笑道:「你爹雖然偏心你兄弟,但殿下也並非全無機會。」

    史朝義見任天翔說裡有話,知道他不僅聰明絕頂,身後更有一幫神秘莫測的江湖朋友,史朝義忙收起怠慢之心,虛心求教道:「還請公子明示。」

    任天翔微微笑道:「你兄弟在立儲之爭上雖然佔了天時地利,但有一點卻不如你,那就是人和。」

    「人和?」史朝義一愣,一時沒有明白過來。就聽任天翔解釋道:「準確說就是軍功,你兄弟從未上過戰場,在軍中的威信遠不及殿下,這就是人和。只要殿下不斷擴大自己的優勢,立下人人敬服的軍功,你父皇就算再偏愛你兄弟,也不敢不顧軍心立你兄弟為太子。」

    史朝義眼中漸漸泛起異樣的神采,連連點頭道:「不錯,軍功是我唯一的資本。只要我為大燕國立下足夠大的功績,父皇也不得不立我為太子。不過現在沒有大的戰事,我到哪裡去立軍功?」

    任天翔笑道:「這個殿下倒是不必擔心,你父皇已安定後方,現正準備揮師南下,一舉蕩平天下。殿下可速上書請為先鋒,不愁沒有建功立業的機會,不過殿下需要一個人的輔佐,才能如虎添翼。」

    「誰?」史朝義忙問。

    「我!」任天翔指著自己,坦然道,「我能助殿下一步登天成為太子,甚至做到大燕國、乃至全天下的皇帝。」

    史朝義對任天翔的事跡有所耳聞,尤其他身後還有一批忠勇之士,在睢陽保衛戰和百家論道大會上的所作所為,已被世人傳得神乎其神。若能得義門之助,確實能如虎添翼。不過史朝義心中還有疑慮,皺眉問道:「你不是一向為李唐做事麼?怎麼會反過來幫我?」

    任天翔一聲長歎:「連功勞天下無雙的郭令公,現在都已經被聖上收去兵權,我在大唐能有什麼前途?難道你讓我去討好李輔國、魚朝恩之流?何況我幫殿下,實際上就是在幫安小姐。如果殿下在我的幫助下做了太子,我只求殿下一件事。」

    史朝義忙問:「什麼事?」

    任天翔先是猶豫了片刻,最後終於開口道:「我想請殿下給我一個機會,我要跟你公平競爭,看看安小姐最終會選擇誰?」

    任天翔的條件打消了史朝義最後的疑慮,他嘴邊露出一絲會心的微笑,微微頷首道:「沒問題,如果安小姐最終選擇了你,我一定成全!公子若是不信咱們可擊掌為約。」

    任天翔也不客氣,上前與史朝義擊掌盟誓。史朝義將他當成幕僚藏在軍中,並依他的建議上表請為先鋒。本來史思明麾下戰將無數,未必能輪到史朝義做先鋒,不過安秀貞依照任天翔的指點,鼓動史朝清說服其母辛皇后,讓史思明任命史朝義為先鋒,以便在他戰敗失利之時,好趁機剝奪他的兵權,徹底斷了他做太子的念頭。

    史思明哪知兩個兒子間的勾心鬥角,見史朝義主動請戰,心中甚是高興,在辛皇后的鼓動下,他不顧司馬瑜的勸阻認命史朝義為先鋒,揮師南下,與李唐再爭天下。

    在史朝義率軍出發之前,任天翔的密函已由義門弟子送到了李泌手中,李泌立刻依照密函,說服肅宗放棄陳留、鄭州、汝州、滑州等地,以避其鋒芒。肅宗雖然寵信宦官,但在軍國大事上還是比較相信李泌,依言准奏。所以史朝義的前鋒一路攻城掠地、勢如破竹,兵鋒很快就直指洛陽。

    肅宗任命李光弼頂替郭子儀為天下兵馬副元帥和溯方節度使,去洛陽主持守戰工作。李光弼連夜趕到洛陽,見唐軍兵微將寡,而洛陽又無險可守,他沒有像當年高仙芝和封常清那樣退守潼關,而是率軍趕到河陽,像釘子一樣紮在叛軍的後方,使之不敢放手進攻潼關和陝郡,僅此一點就證明,李光弼的戰略眼光遠在高仙芝和封常清之上。

    史朝義率前鋒拿下洛陽之後,卻不敢繼續西進,因為繼續進攻潼關或陝郡,河陽的唐軍將成為自己身後的芒刺。他無奈在洛陽停了下來,待史思明率大軍趕到後,這才將自己的顧慮和盤托出。

    史思明也是久經戰陣的一代梟雄,一眼就看出河陽的重要性。他立刻親自率軍進攻河陽,欲先拔李光弼這根芒刺,徹底解除後顧之憂後,再攻陝郡和潼關,打開通往長安的道路。

    不過河陽在李光弼主持下,早已固若金湯,史思明率軍連攻數月,卻依然只能望城興歎。正速手無策之際,卻聽司馬瑜道:「河陽雖小,卻因有李光弼而堅不可摧,強攻不是辦法,陛下應想法將其逼出河陽方是上策。」

    史思明正在氣惱,聞言不禁怒道:「李光弼心機深沉又用兵如神,誰能將他引出城與朕2決戰?」

    司馬瑜悠然笑道:「有一個人的話,就是李光弼也不得不聽。」

    史思明奇道:「誰?」

    司馬瑜詭秘地笑道:「肅宗皇帝。」

    史思明漸漸有所醒悟,忙對司馬瑜一拜:「軍師若有妙計,請速教朕。」

    司馬瑜微微笑道:「當年哥舒翰被玄宗逼出潼關,結果兵敗被俘;今日咱們可舊計重施,讓肅宗逼李光弼出城與我軍決戰,聖上便可輕取河陽。」

    史思明沉吟道:「河陽如此重要,肅宗怎會輕易上當。」

    司馬瑜笑道:「所以聖上須示敵以弱,同時派人去長安散佈流言,雙管齊下,時間一長就不怕肅宗不上當了。」

    史思明也是「冰雪聰明」之輩,一點就透,連連頷首道:「就依軍師所奏,就請軍師親自施計,朕會配合軍師的行動。」

    司馬瑜連忙答應,當天夜裡,一隻信鴿從河陽前線飛越千上萬水,落到長安一座老宅的花園內。燕書欣然捉住信鴿,取下信鴿腿上的密函,立刻飛奔到後院,口裡不停地高呼:「老爺,公子……公子終於有信了!」

    老宅經歷戰亂,已不復先前的典雅,不過後院的棋室依舊保持著過去的雅致。室內白衣老者與青衫秀士正相對而坐,面前棋枰散亂,對弈已進入尾聲。聽到燕書的大呼小叫,老者從棋枰上抬起頭來,不悅道:「何事喧嘩?」

    燕書喘著氣來到老者面前,喜道:「是公子帶走的信鴿,它終於飛回來了,還帶著公子的密函!」

    老者接過信看了看,遞給對面的青衫秀士,淡然問道:「你怎麼看?」

    青衫秀士看完信,眼中閃過一絲喜色,道:「機會難得,主公應全力配合公子的行動。」

    老者木然片刻,輕歎道:「此事難度不小,咱們有必要動用最重要那枚棋子麼?」

    青衫秀士正色道:「絕對有必要!如果公子能助史思明擊敗李光弼,勝負天平將再次傾向大燕,大唐剛未定下來的局面將再次動盪,公子將更有機會借勢而起。」

    老者沉吟良久,終於微微點了點頭:「好吧!咱們也該用到他了。明天你帶我的信物去見他,讓他照我信中所囑行事。」

    青衫秀士忙道:「主上放心,這事就交由弟子去辦。」

    第二天一早,青衫秀士來到皇城邊一座富麗堂皇的宅院前,兩個把門的家丁立刻呵斥道:「什麼人?也不看看這是哪裡?竟敢在這裡停步?」

    青衫秀士笑嘻嘻地迎上前,從容道:「在下修冥陽,與貴府的主人有舊,還煩兩位上差通報一聲。」

    一個家丁冷眼打量著修冥陽,冷笑道:「想跟我家主人攀交情的多了去,要是誰都給通報,那我家主人還不煩死?我們這差事也不用幹了。」

    修冥陽理解地笑道:「兩位儘管去通報,若你家主人怪罪下來,在下一力承擔。」說著他已將一錠紋銀塞入一個家丁手中,並將自己的拜帖也遞了過去。

    兩個家丁面色稍霽,看在銀子的份上,二人不再刁難,叮囑道:「在這兒等著,我家主人見不見你,咱們可不敢保證。」

    一個家丁拿著拜帖進去,另一個則倨傲地盤問起青衫秀士的身份底細,那青衫秀士每問必答,但那家丁聽了半天,依然沒明白對方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他還想仔細再問,卻見先前那家丁氣喘吁吁地出來,對修冥陽道:「我家主人有請!」

    修冥陽隨著那家丁來到內堂,神情怔忡的魚朝恩立刻屏退左右,然後起身對修冥陽一拜:「弟子魚朝恩,拜見先生!」

    修冥陽嘴邊露出一絲神秘的微笑,還拜道:「魚公公現在是皇上身邊的紅人,卻還不忘自己的出身,實在難得。」

    魚朝恩正色道:「若非主上當年的收留看顧,哪有我魚朝恩的今天。主上對我恩同再造,朝恩片刻不敢有忘。」說到這他微微一頓,壓低聲音道,「主上有何差遣,先生請儘管吩咐。」

    修冥陽示意魚朝恩附耳過來,然後對他低聲敘說起來,魚朝恩臉上時而驚詫,時而釋然,最後慨然點頭道:「請先生回復主上,小人知道該怎麼做了,請主上放心。」

    修冥陽滿意地笑道:「外面交給我們,宮裡就有勞公公了,只要辦成這事,公公就可以見到自己的家人了。」

    魚朝恩眼中閃過一絲隱痛,又想起了二十多年前那個終身難忘的日子,那年家鄉爆發瘟疫,父母相繼病故,弟弟妹妹也先後染病眼看就要追隨父母而去,身為長子的魚朝恩卻束手無策。家裡早已一貧如洗,在沒有可以變賣的東西,魚朝恩只好將自己插上草標,希望賣身為奴以葬父母,並為弟弟妹妹尋醫看病,但是一個尚未成年的孩子能值幾個錢?何況還可能染有瘟疫。就在他感到絕望的時候,他遇到了一個貴人,那是一個俊雅清貴的老者,不僅花高價買下了魚朝恩,還以精湛的醫術救活了他一家大小。於是魚朝恩拜老者為師,成了一名年幼的千門弟子,沒多久他又被淨身送入宮,成了一名小太監。並依照老者的叮囑斬斷了與過去的一切聯繫,安心在宮中侍奉太子,這一做就是二十多年。

    現在,他終於收到師父的親筆書信,當年師父費盡心機將他送入宮,今天終於要用到他了。他心中既有幾分興奮,也有幾分惶恐,不過卻沒有拒絕的餘地,因為他的家人都在師父手裡,他記得當年師父就曾經說過,他能救活他們,也能毫不猶豫地殺掉他們。魚朝恩對這一點深信不疑。

    「請先生回復主上,小人一定竭盡所能為主上效勞。」魚朝恩再次保證。

    長安城漸漸有流言在坊間傳播,說史思明的兵將以范陽三鎮番人為主,長年征戰在外,早已歸鄉心切,不僅戰鬥力銳減,且不少兵卒已偷逃回家,早已是不堪一擊。李光弼不思進取固守河陽,實在讓人摸不著頭腦。

    這流言通過魚朝恩之口最終傳到開來肅宗耳中,剛開始肅宗還不大相信,但流言漸漸有了變化,說李光弼手握重兵,不思一舉擊潰早已疲憊不堪的叛軍,卻與叛軍相持日久,定是另有私心。這流言讓肅宗開始心緒不寧,李光弼是功勞僅次於郭子儀的名將,無論在軍中還是在民間,聲望之隆已不亞於郭子儀當年,如果他真有異心,這江山社稷便危如累卵,但如果無端猜疑前方主將,無疑又會讓前方將士寒心。

    魚朝恩看出了肅宗的顧慮,便自告奮勇道:「奴才願替聖上去河陽監軍,督促李光弼出戰,盡快收復東都,解除叛軍對長安的威脅。」

    肅宗剛開始還有些猶豫,但架不住外面的流言越傳越離譜,而魚朝恩又兩天三頭在身邊進讒,李輔國、張皇后等也幫著說項,他最終以一種折中的口吻對魚朝恩道:「朕就任命你桅宣慰觀察使,替朕到前線看看。若叛軍真如傳言所說早已不堪一擊,便督促李光弼立刻出戰,盡早收復東都。不過你不得干涉李光弼用兵,更不得指揮調度軍隊。」

    魚朝恩連忙答應,再次以宣慰使身份來到軍中,所有參加過鄴城會戰的將領心頭立刻罩上了一層陰雲,在他主持的第一次軍事會議上,所有將領均默不作聲,場面一度有些尷尬。魚朝恩見狀,便點名道:「李將軍,你是全軍統帥,不知對早日收復東都的聖諭有何看法?」

    李光弼沉聲道:「叛軍在洛陽停步不前,並非因為戰力銳減,而是因我軍在河陽牽制,使其不敢繼續西進。叛軍長途奔襲,利在速戰,我軍只要堅守河陽,他遲早會因糧草枯竭而退兵。」

    魚朝恩質問道:「朝廷將大軍托夫將軍,難道就只是要將軍守住區區河陽一座小城?我聞溯方軍乃天下第一雄兵,當初在郭老令公指揮下幾乎只知進攻,從不知防守,難道現在變成了只懂防守,不知進攻的娘子軍?」

    郭子儀善攻,李光弼善守,這是軍中人所共知的事實,沒想打這也成了魚朝恩諷刺的理由。李光弼眼中閃過一絲惱怒,不過還是耐著性子解釋道:「當年哥舒將軍守潼關,正是由於朝廷三番五次下詔督戰,逼他出關與叛軍決戰,最終落得慘敗被俘的下場,前車之鑒,不可不察啊!」

    魚朝恩拍案怒道:「當年哥舒翰手下都是臨時招募的新兵,而叛軍剛剛起事,兵鋒強健,戰敗情有可原;如今將軍所率可是號稱天下第一溯方軍,而叛軍經歷多年戰事,精銳早已損失大半,早已不復當年之勇,難道將軍還沒有信心?」說道這他轉向帳下眾將,「難道溯方軍,就再沒有一個像郭子儀那樣膽色與勇氣具備的將領,為聖上一股破敵?」

    話音剛落,就見帳下一個鐵摩族打扮的將領長身而起,傲然道:「卑職願率本部人馬,為聖上收復東都!」

    魚朝恩大喜,忙問:「不知將軍是……」

    那將領拜道:「末將鐵摩族樸固懷恩。」

    魚朝恩聞言悚然動容。雖然他是第一次見到樸固懷恩,但卻早已在郭子儀的奏折中無數次見到過這個名字。那是溯方軍中公認的猛將,其勇猛之名與鄴城大戰中陣亡的李嗣業齊名。他也是郭子儀最為寵愛的部將,在溯方軍中的聲望和地位,也僅次於郭子儀。有他請戰,無疑會對李光弼產生極大的壓力。

    誰知魚朝恩還沒來得及開口,李光弼已冷冷喝道:「不行!」

    樸固懷恩沉聲道:「將軍不願冒險,末將不敢勉強,只求將軍允我以本部人馬與史思明決一死戰,無論勝敗俱與將軍無關。」

    李光弼冷冷道:「只要我還是全軍主帥,任何人就不得出戰,違令者斬!」

    樸固懷恩還想爭辯,李光弼已斷然揮手下令:「大家回去準備守城事宜,散會!」

    眾將紛紛告辭離去,令魚朝恩十分尷尬,雖然他是宣慰觀察使,與鄴城會戰時一樣,但這次肅宗皇帝沒有給他指揮調度軍隊的權力,這在聖上給李光弼的手諭中已經寫明,所以李光弼可以不賣他的賬。不過這也難不倒他,見樸固懷恩滿臉不甘地落在後面,他連忙追上兩步,低聲道:「將軍留步!」

    樸固懷恩停下腳步,拜道:「公公有何指教?」

    魚朝恩笑道:「早就聽說將軍威名,今日得見,果然是相貌堂堂,龍行虎步,不負溯方第一猛將的名望。」

    樸固懷恩忙道:「卑職粗鄙之人,當不起如此讚譽。」

    「當得起當得起,將軍不必過謙。」魚朝恩說著與他並肩來到帳外,看看四下無人,他這才壓低嗓子道,「只可惜溯方軍不再是郭令公當家,跟著李光弼只怕將軍再無用武之地。」

    這話挑動了樸固懷恩心中最敏感的那根神經。郭子儀被朝廷撤去溯方節度使後,無論按資歷還是按戰功,樸固懷恩都有資格接替郭子儀的位置,沒想到朝廷卻從河東調李光弼做了溯方節度使,生生撲滅了樸固懷恩的希望。李光弼雖然也是溯方軍出身,但在戰亂初期就已從溯方調到河北,早已經不算是溯方軍將領,溯方軍的戰功也跟他沒半點關係,他接替郭子儀統帥溯方軍,早就讓樸固懷恩有些不服,只是格於李光弼治軍極嚴又不講情面,他才隱忍不發,如今魚朝恩奉旨監軍,名義上是沒有實權的宣慰觀察使,但實際上卻是聖上的欽差,他的話在樸固懷恩眼中,自然是代表了聖上的意思。

    樸固懷恩知道聖上派魚朝恩監軍之意,便是要督促李光弼盡早擊敗叛軍,如今李光弼龜縮不出,猛將如樸固懷恩之輩,便成了英雄無用武之地。他暗忖道:如果能率本部人馬擊敗叛軍,便可一戰成名,趕走李光弼,奪回溯方軍指揮大權。不過要是萬一失手,聖上責怪下來,恐怕這罪責就不輕了。

    魚朝恩見樸固懷恩神情陰晴不定,猜到他心中的忐忑,不禁歎道:「只可惜郭令公年歲已高,若有他在,溯方軍豈會在叛軍面前畏縮不前?」

    樸固懷恩沉吟道:「末將願率本部人馬與叛軍決戰,只是沒有將令擅自動兵,朝廷責怪下來……」

    魚朝恩沉聲道:「只要將軍能體察上意,盡早擊敗叛軍收復東都,聖上嘉獎還來不及,豈會責怪?將軍若能一戰揚名,這溯方節度使一職,恐怕就跟那李光弼再沒任何關係。」

    樸固懷恩目光漸漸亮了起來,終於一咬牙道:「好!公公就等待末將的捷報吧、」

    望著樸固懷恩毅然離去的背影,魚朝恩眼中露出一絲得意的微笑,他知道樸固懷恩大軍一動,李光弼決不會袖手不管,他的固守戰略將無法再堅持,整個唐軍都將被樸固懷恩調動。

    當清晨第一縷陽光出現在地平線盡頭,兩萬溯方精銳在樸固懷恩率領下開關而出,氣勢洶洶直逼敵陣。樸固懷恩敢在魚朝恩支持下擅自動兵,除了立功心切,還因為他所率的兩萬兵馬,乃是溯方軍中戰鬥力最強的精銳,即使當年面對橫掃天下的范陽鐵騎,依然佔盡優勢。

    現在范陽精銳早已在多年戰爭中損耗殆盡,如今史思明手下的兵馬,已無法與安祿山當年相提並論,而且叛軍勞師遠征又長久不克,難免心生思鄉之念,有探子回報叛軍兵卒已有小半逃亡,也正因為有這些有利條件,樸固懷恩才敢率軍主動出擊。

    聽到樸固懷恩已率軍出城,李光弼氣得目瞪口呆,急忙令人將他追回,誰知樸固懷恩有魚朝恩撐腰,對李光弼的命令置若罔聞。而且他已率軍攻入叛軍營寨,果然不出所料,叛軍營寨大半已空,溯方軍如入無人之境,而叛軍早已望風披靡,狼狽而逃。

    戰鬥比想像中還要順利,樸固懷恩意氣風發,立刻率軍追擊,欲一鼓作氣收復洛陽,李光弼無奈,只得率軍隨後接應,誰知大軍不出百里,就見叛軍兵馬如潮水般四下合圍,如狼群般將數萬溯方軍團團包圍,哪裡還有半分疲態?就見敵陣中一青衫文士在高處揮旗指揮,叛軍猶如預先知道唐軍的調度和突圍方向,激戰一日,唐軍損失慘重,直到天黑後唐軍才借夜色掩護突圍而出。李光弼清點人馬,數萬溯方精銳幾乎損失殆盡,剩下的殘兵再無力守衛河陽,他只得率軍撤往潼關。消息傳到長安,朝廷上下一片惶恐,似乎又看到了當年長安淪陷的慘狀。

    就在滿朝文武惶惶不可終日之時,一封密函由義安堂堂主季如風親自送到了李泌手中。看到這封來自前線的密函,李泌心情輕鬆下來,不過他還是會有些不放心地問:「任公子近況可好?」

    季如風點點頭:「公子已取得史朝義信任,留在他身邊出任幕僚。史朝義能夠勢如破竹一直殺到洛陽,多虧了先生照公子計劃暗中調度,故意示敵以弱,讓史朝義以為這是公子用兵如神,因而對他言聽計從。現在史朝義將率先鋒進攻陝郡,是時候進行第二階段的計劃了。」

    李泌點點頭,從隱秘處拿出一紙密函,遞給季如風道:「這是聖上給陝郡守將衛伯玉的密函,憑它可指揮陝郡守軍。還請先生即刻動身去陝郡,依任公子之際行事。」

    季如風忙接過密詔,對李泌一拜:「季某這就去陝郡,一定不辱使命!」

    陝郡並非是通往潼關的必由之路,不過它處在潼關東北方,如果史思明要想放手進攻潼關,必須先拔除身後這個釘子。得知守衛陝郡的是名不經傳的衛伯玉,史思明便令史朝義為先鋒,先行帶兵取下陝郡,而他則率大軍緩緩向潼關進發,以便在決戰之前讓大軍作短暫的休整。

    「我表現的機會終於來了!」史朝義領得將令,不禁興致勃勃地對任天翔道:「陝郡的戰略地位僅次於潼關,若能拿下陝郡,進而一鼓作氣拿下潼關,我在軍中的地位便無可撼動,就是父皇也不能罔顧軍心廢長立幼了。」

    任天翔臉上卻殊無喜色,眼中甚至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怪異神情。史朝義不由問道:「咱們立功的機會就在眼前,你不為我高興?」

    「高興,當然高興。」任天翔強作笑顏,不過明顯是在敷衍。史朝義見狀不悅道:「你有事瞞著我?什麼事?」

    任天翔似乎不願提及,但架不住史朝義一再追問,他只得拿出一封信函,澀聲道:「范陽有信到,是安小姐的信。我不敢讓殿下知曉,是怕……」

    史朝義一把奪過信函,仔細一看果然是安秀貞親筆。他連忙展信細讀,臉上神情漸漸從欣喜轉為憤怒,最後氣得渾身發抖,切齒怒罵:「史朝清這混蛋!老子在前方浴血奮戰,他卻在後方強姦我的女人……」

    「是咱們的女人。」任天翔小聲提醒。

    「老子這就帶兵殺回范陽,閹了這個王八蛋!」史朝義說著拔劍而出,厲聲高呼:「來人,集結部隊,殺回范陽!」

    應聲而入的小校愣了一愣,以為自己聽錯了,小聲問:「殿下,你是說……殺回范陽?」

    史朝義一劍削去了他的耳朵,罵道:「你聾了嗎?還要老子再說一遍?」

    那小校不敢爭辯,捂著耳朵匆忙而去。史朝義還不解氣,提劍對帳中家什一通亂砍。任天翔待他怒氣稍平,這才按住他的劍柄道:「殿下息怒,你要闖大禍了。」

    見史朝義漸漸冷靜下來,任天翔這才提醒道:「殿下若敢率軍回范陽,只怕不出百里就會被聖上追上,到那時殿下如何解釋?」

    史朝義心知擅自撤軍就是動搖軍心,按軍令當斬,他方才不過是一時憤怒口不擇言,現在冷靜一想不禁一陣後怕,別說擅自撤軍,就是這樣的言語傳到父皇耳中,自己只怕都脫不了干係。他心中一寒,連忙對帳外高呼:「來人,快將方纔那道命令追回來!」

    可惜已經晚了,就見無數將士已在帳外**,眾人臉上均有種種疑惑和不解,不少將領更是竊竊私語,都不知殿下這道命令是何用意。方纔那傳令的小校更是在帳外高呼:「稟殿下,部隊已集結完備,請殿下下令。」

    史朝義避在帳中不敢露面,六神無主地望向任天翔道:「怎麼辦?」

    任天翔無奈歎了口氣,低聲道:「看來殿下得犧牲一個人了。」

    史朝義心中一動,眼中閃過一絲厲色,微微點了點頭。他心有不甘地望向范陽方向,恨恨道:「那安小姐怎麼辦?難道咱們就這樣罷手不成?」

    任天翔沉吟道:「殿下要想搶回安小姐,為今之計只有先拿下陝郡,攻下潼關,直搗長安。待立下這天大的功勞,殿下再開口向你父皇要安小姐,到那時憑殿下的功勞,就是你父皇也不得不答應。」

    史朝義想了片刻,毅然道:「好!咱們即刻出發,連夜進攻陝郡!」

    大步來到帳外,史朝義對眾將高聲下令:「連夜向陝郡進發,務必在天亮前趕到城下。」

    眾將又是一愣,紛紛問:「殿下不是要率軍回范陽麼?這是怎麼回事?」

    史朝義喝道:「誰說我要率軍回范陽?」

    眾將盡皆望向方才傳令的小校,那小校剛包紮的傷口又深處絲絲血跡,見眾人都望著自己,他急忙對史朝義道:「方纔殿下要我傳令諸將集結部隊,回師範陽,卑職不敢有絲毫耽擱,立刻就將殿下的命令傳達下去。」

    史朝義面色一寒,喝道:「我要你集結部隊,直襲陝郡,誰要你傳令回師範陽?你誤傳將令,動搖軍心,我留這等廢物還有何用?」說到這他徒然一聲高喊,「來人,將這個動搖軍心的傢伙拖出去砍了!」

    那小校嚇得軟倒在地,急忙爭辯:「方纔殿下親口下令,小人一字不差向眾將傳達,殿下怎可翻臉不認?冤殺小人?」

    沒想到這小校如此愚蠢,臨死不知改口,史朝義就算有饒他之心,到現在也不得不殺了。見刀斧手還在等待,他不禁怒道:「還等什麼?莫非是想與他同罪?」

    刀斧手不敢再慢,連忙將那小校架了出去,沒多久那小校的腦袋就裝在托盤中遞到史朝義面前。史朝義擺手示意刀斧手退下,然後對眾將士高聲道:「誰再敢胡言亂語動搖軍心,這就是下場。」

    見眾將士不敢再有任何疑問,史朝義滿意地點點頭,拔劍向陝郡方向一指:「立刻向陝郡進發,務必在天亮前趕到城下,一鼓作氣拿下陝郡!」

    眾將齊聲應若,紛紛登上馬鞍,大軍如滾滾洪流,連夜向陝郡進發。就在史朝義率大軍直撲陝郡之時,陝郡守將衛伯玉已率軍提前在通往陝郡的必經之路上埋伏下來,不過他心中還是有些忐忑不安,看看天色將明,叛軍依然沒有露面,他不禁低聲問身旁的季如風道:「先生的情報是不是有誤?你怎知叛軍先鋒今晚一定會來?」

    季如風神情如老僧入定,雙目半開半合,懶懶道:「衛將軍儘管耐心等待,不必心急。」

    見老者對自己愛理不理的樣子,衛伯玉恨不得一巴掌搧在他臉上,但對方不僅有李泌的親筆書信,還有聖上的密詔,有權指揮調度陝郡所有兵馬,他只得將這想法壓在心底,悻悻地退到一旁,看著天上的星星發愣。

    突然,一個伏地監聽的小校低聲輕呼:「將軍快聽!」

    衛伯玉忙伏地細聽,立刻聽到了隱約的馬蹄聲,正以極快的速度向唐軍埋伏之地接近,從其馬蹄聲的密集程度來看,應是一支規模不小的騎兵部隊。衛伯玉大喜,忙對埋伏的將士下令:「箭上弦,刀出鞘,準備戰鬥!」

    藉著濛濛月色,就見一彪人馬猶如黑暗中移動的長蛇,漸漸進入了唐軍埋伏之地。衛伯玉待對方大半進入埋伏,立刻揮刀下令:「放箭!」

    林中突然想起密集的破空聲,猶如死神的呼嘯撲面而來,走在前方的數十名騎兵應聲落馬,後面的人馬卻還不知前方的變故,在黑暗中繼續前進,與負傷逃回的戰馬撞在了一起,隊伍一時亂作一團。

    史朝義雖然立功心切連夜冒進,但畢竟經歷戰陣經驗豐富,非尋常無能之輩可比。聽得兩側密林中傳出的密集破空聲,再藉著月光看清道路兩旁的地形,他立刻高呼:「有埋伏,快退!」

    不知黑暗中有多少敵人,史朝義不敢戀戰,忙帶兵退出數十里。見敵軍沒有追來,他這才立住陣腳清點人數,損失雖然不大,但這是他從鄴城出兵以來遭遇過的第一個敗仗,他不禁遙指陝郡方向,恨恨喝道:「明日一早拿下陝郡,我必殺衛伯玉報仇!」

    唐軍陣中,衛伯玉見叛軍果然中伏,不禁對季如風佩服得五體投地,不等戰鬥結束,便來到季如風面前,欣然道:「先生料敵如神,咱們果然打了一個漂亮的埋伏,現在將士們正準備乘勝追擊,以消滅更多叛軍。」

    「收兵!」季如風淡淡道,「回陝郡。」

    「收兵?為什麼要收兵?」衛伯玉有些奇怪,「叛軍不熟悉地形,且現在天色未明,正是咱們大顯身手的時候。」

    「立刻收兵,咱們在陝郡城下再設一個埋伏。」季如風沒做更多的解釋。衛伯玉呆了一呆,心中又生出搧他嘴巴的衝動,不過想起他手中的密詔,衛伯玉只得對隨從下令:「傳令下去,立刻收兵回城。」

    黎明時分,史朝義率數萬先鋒來到陝郡城下,誰知正要組織攻城,衛伯玉已率唐軍從身後殺到,打了他後軍一個措手不及。雖然人馬損失不大,但攻城器械卻大半被唐軍燒燬,史朝義攻下陝郡的願望徹底落空。

    不過史朝義並不氣餒,立刻令人伐木重造雲梯,忙活數日雲梯剛剛造好,卻被唐軍夜襲營寨,將所有新造的攻城器盡數燒燬。唐軍有如神助,總是能明察史朝義的每一步計劃,並預先進行破壞和打擊。史朝義自鄴城出兵以來,還從未遇到過如此難纏的對手,原本準備三天打下陝郡,誰知拖延半月卻還沒來得及正式攻城。這時史思明的大軍已抵達潼關城下,見史朝義還對陝郡速手無策,史思明只得親率一支精銳趕來增援。

    史朝義見父皇親至,連忙帶隨從前去接駕,誰知剛一見面,便遭到父皇劈頭蓋臉一頓臭罵:「朕給你的是范陽最精銳的部隊,人數是陝郡守軍的數倍,那衛伯玉更是名不經傳,你卻連他一根毛都沒摸著,簡直是丟盡了咱們老史家的顏面。你數萬精銳被小小陝郡擋在城外,還有何面目見朕?」

    史朝義不敢爭辯,只得小聲囁嚅道:「孩兒再去攻城,不拿下陝郡誓不罷休!」

    史思明一聲冷哼,淡淡問:「聽說你曾有心率軍回范陽,欲與你兄弟爭那太子之位。你從鄴城打到洛陽,一路勢如破竹,幾乎如入無人之境,卻在這小小的是陝郡被一個名不經傳的衛伯玉擋住,說出去誰會相信?你這是故意給朕臉色看吧?好讓朕早點立你為太子。」

    史朝義沒想到自己一時激憤之言,竟傳到了父皇耳中,他不禁嚇出一聲冷汗,以為身邊有父皇的耳目,他不敢否認,只得小聲道:「孩兒是一時糊塗失言,並非真要帶兵回范陽。」

    史思明厲聲喝道:「大軍遠征,最忌動搖軍心。你身為皇子,竟揚言要帶兵回范陽,簡直就是要臨陣脫逃。按律當斬!何況你還作戰不力,在陝郡城下損兵折將,更是該罪加一等。」說道這史思明徒然提高了聲音,「來人,拉出去砍了!」

    眾將嚇了一跳,連忙為史朝義求情。史思明倒也不是真心要斬兒子,只是大軍遠離范陽多日,不少將士難免有思鄉之念,他要借兒子來警示眾將,同時也提醒兒子,不要居功而傲。

    見眾將紛紛為兒子求情,史思明也就順水推舟道:「看在大家的面上,朕暫且將你的腦袋寄放在脖子上,不過死罪雖免,活罪難逃,拉出去打八十軍棍,營門外示眾一日。」

    幾名兵卒應聲將史朝義拖了出去,看在他是皇子的面上,眾兵卒不敢真心用力,這八十軍棍打下來,倒也沒留下多大的內傷。不過史朝義卻是羞憤難當,身為皇子被打軍棍,還被示眾一日,這簡直就是奇恥大辱,這樣的皇子顯然已沒有資格再爭什麼太子了。

    挨到第二天示眾完畢,史思明又對一瘸一拐前來謝恩的兒子道:「看在你過去戰功的份兒上,朕許你戴罪立功。不過陝郡你不用管了,現在大軍缺一座囤糧的城池,朕命你率本部人馬立刻趕建,務必在一個月之內完工。」

    史朝義忙問:「不知需建多大一座城池?」

    史思明道:「方圓至少得有五里,才足夠囤糧和駐軍,若不能按時完工,朕將數罪並罰!」

    史朝義不敢不遵,拖著傷腿回到自己營寨,連夜令幕僚測算工期,沒多久幕僚將結果送到,史朝義一看,才知僅憑自己手下將士,要想按期完成這座城池,幾乎就不太可能,他不禁滿面愁容,急忙讓人去找任天翔前來商議,想借他的智慧找到解決之道。

    任天翔匆匆趕到,他仔細看完幕僚的測算結果,神情木然地沉吟半晌,才對史朝義道:「殿下難道沒有發覺,你父皇當眾責罰殿下,又交給你一個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其實並不是因為你打了敗仗麼?」

    史朝義澀聲問:「此話怎講?」

    任天翔面有難色道:「我不敢說,在下畢竟只是個外人,而殿下與你父皇乃是至親骨肉。」

    史朝義屏退左右,沉聲道:「我赦你無罪,你但說無妨。」

    任天翔猶豫片刻,這才低聲道:「殿下自鄴城出兵以來,一路勢如破竹,攻下無數城池,功勞之大軍中無人能及。你父皇卻從來沒有獎賞,殿下僅在鄴城略有折損,你父皇便當眾責罰示眾,其用意實在令人寒心啊。」

    見任天翔欲言又止,史朝義喝道:「你儘管說,不用有任何顧慮。」

    任天翔點點頭,緩緩道:「你父皇心中顯然已意屬你兄弟,任命你為先鋒其實就是在等你出錯,無論你立下多大的功勞,只要有一點小錯被他抓到,他便要藉機責罰羞辱,令你在軍中威信掃地,為他廢長立幼打下基礎。他現在故意給你一個難以按期完成的工程,便是要令你再次違反軍令,並以軍令再次處罰殿下,讓你在軍中再也抬不起頭來。殿下想以軍功做太子,我只怕你無論如何努力,也無法改變你父皇心中早已做下的決定。」

    史朝義呆在當場,他並不笨,被任天翔一語點透其父的用心,他不禁有種前途渺茫、孤立無助之感。他可以不做太子,但是想到心愛的女人也被史朝清強佔,他就心有不甘,滿腔憤懣。他在前方浴血奮戰,不僅冒著陣亡的危險,甚至還要提防父皇嚴苛的責罰。而史朝清在後方打打獵玩玩女人,就輕輕鬆鬆做了太子,這世界還有沒有天理?

    看到史朝義臉上陰晴不定,時而頹喪、時而憤懣,任天翔就知道時機已經成熟,他輕輕歎了口氣,淡淡道:「我對誰做大燕國太子並不怎麼關心,不過我不能眼看著安小姐落在史朝清手中而不顧,我想殿下也跟我有同樣的心思。要想救安小姐也不是沒有辦法,就不知殿下有多大的決心?」

    史朝義忙抓住任天翔的手道:「什麼辦法?快講!」

    任天翔眼中閃過一絲冷厲,輕聲道:「破釜沉舟,奮力一搏!」

    見史朝義一臉迷茫,任天翔湊到他耳邊,低聲道:「你父皇心中早已屬意你兄弟,無論你做多大的努力都沒有用。要想做太子救出安小姐,唯有發動兵變,將你父皇軟禁,逼他冊立你為太子,爾後派人帶著你父皇的手諭回范陽,殺辛皇后和史朝清救出安小姐,然後傚法李世民,逼你父皇退位為太上皇,殿下自己做大燕國皇帝。」

    史朝義面色大變,失聲道:「你、你要我以下犯上,發動兵變?」

    任天翔點點頭:「唯有如此,才可救出安小姐,殿下也才又機會登上大燕國皇帝的寶座。」

    史朝義連連搖頭:「不行!我決不能以下犯上,違背父子綱常。」

    任天翔淡淡道:「俗話說父慈子孝,若父不愛子,便是違背綱常在先。聖上對殿下如何,相比殿下自己也心知肚明,不用我這外人多嘴。你若擔心勢單力薄難以成事,那就是低估了自己在軍中的威信。」

    任天翔說著輕輕拍了拍掌,就見帳簾掀動,兩個年輕的將領已魚貫而入。史朝義大驚失色,沒想到帳外竟有人偷聽,仔細一看竟是自己最信任的兩個心腹驍將,身材魁梧高大的是蔡文景,白面秀氣的是駱悅,二人皆是從范陽就追隨史朝義起事的心腹,一直被史朝義視同真正的兄弟。

    二人拜倒在史朝義面前,決然道:「殿下目前的處境,咱們心知肚明,只要殿下一句話,咱們兄弟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史朝義張口結舌,望向任天翔道:「你們、你們這是什麼意思?」

    任天翔攤開手道:「不關我的事,他們是殿下出生入死的兄弟,無論誰對殿下不利,他們都決不會袖手旁觀。殿下在軍中並不孤獨,只要登高一呼,有無數將士願為殿下賣命。」

    史朝義沉吟良久,澀聲道:「看在過去的交情上,今日之事我不追究,但往後誰若再提一個字,便同此案。」說著他拔劍而出,一劍將書案劈成了兩段。

    蔡文景與駱悅相顧駭然,沒想到史朝義會如此反應,二人不敢再勸,只得將目光轉向任天翔。就見任天翔神色如常,拿起書案上那張由幕僚測算的工期計劃,淡淡問:「今日之事咱們不會再提,不過這個工程殿下作何打算?」

    史朝義沉聲道:「明日一早我親自帶人加緊建造,哪怕不眠不休也要按期完工。我把這當成是父皇對我的考驗,我要讓父皇看到我的能力和意志,我要用自己的努力令父皇回心轉意。」

    雖然史朝義說的堅決,但任天翔已從他貌似剛毅的眼神中,看到了內心深處的無奈和不自信。不過他沒有再勸,只點頭道:「無論殿下作何決定,咱們都會堅決擁護,但願聖上能看到殿下的赤膽忠心,最終改變主意。」

    第二天一早,史朝義親自督工,率所部兵將沒日沒夜地加緊建城,數萬兵卒見史朝義竟身先士卒親自勞作,不禁十分感動,眾將士齊心協力玩命勞作,竟在一個月期限內,建起了一座方圓五里有餘的囤糧城堡,創造了一個小小的奇跡。

    見工程基本完工,史朝義下令所有並將原地休整。眾人正沉浸在成功的喜悅中,就見史思明率隨從親自前來驗收。見兒子率部卒按期建成了這座囤糧之城,他也不禁有些意外,圍著城牆縱馬一周,他對滿面得色的兒子並沒有半句褒獎,卻指著城門質問:「為什麼還沒有裝上大門?」

    史朝義忙解釋道:「兒臣見將士們辛苦,所以讓他們先休息,城門片刻就可裝好,也不急在這一時。」

    史思明勃然怒道:「工程尚未完工,你便率將士先休息。你體恤部下,卻將朕的軍令視同虛設?」

    史朝義原本以為父親會誇獎自己幾句,沒想到卻被兜頭潑了一瓢涼水,不禁目瞪口呆僵在當場。他終於明白自己無論做什麼,父皇都會挑刺,因為父皇就是要削弱自己在軍中的威信,以便為廢長立幼創造條件。

    史思明不再理會滿臉失落的兒子,卻令隨從將城門裝起來,這等於就是說史朝義最終沒能按期完工,自然也就沒有任何功勞可言。待隨從將城門全部裝好,他才對跪地請罪的兒子冷哼道:「待朕攻下陝郡,回頭再跟你算這筆帳!」

    望著史思明憤然遠去的背影,史朝義渾身從心底一直涼到髮梢。沒等他從這打擊中恢復過來,就見蔡文景和駱悅雙雙前來辭行,二人對史朝義含淚拜道:「咱們兄弟追隨殿下多年,就是刀架在脖子上都不會皺下眉頭。但是現在咱們實在是心灰意懶,望殿下看在咱們過去的交情上,放咱們兄弟離開。」

    史朝義一驚,失聲問:「你、你們竟要捨我而去,你們要去哪裡?」

    二人對望一眼,駱悅沉聲道:「咱們視殿下如兄弟,不忍有半點隱瞞。咱們要去投唐軍,殿下若要治我倆叛國投敵之罪,咱們也只好認了。」

    史朝義還沒來得及作答,就見任天翔也來到自己面前,一看對方的臉色,史朝義就猜到他的用意,不禁問道:「你也要走?」

    任天翔黯然歎道:「天下無不散的宴席,天翔與殿下就在這裡分手吧。在下原本以為殿下可以救安姑娘,所以不惜千里來投,沒想到……我將回范陽見安姑娘最後一面,讓她安心嫁給史朝清,早點對殿下死心吧。」

    明知三人是約好了向自己施壓,史朝義也無可奈何。這三人都是他最為信賴和倚重的心腹,若他們都走了,他將更加孤立無助,再無可用之人。眼看三人先後轉身而去,史朝義終於低聲道:「等等!我還有要事依仗三位兄弟,望三位留下來幫我!」

    聽到這話,任天翔嘴邊露出一絲得意的微笑,李泌當初定下的計謀,終於看到了實現的曙光,史思明的末日快到了。
《智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