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擇 89

    選擇

    天色漸亮,帳外傳來鳥兒清脆的晨曲。一夜未眠的任天翔放開因盤膝打坐而麻木的雙腿,來到帳外,發現一個消瘦的背影迎著霞光立在晨風中,露水濡濕了他的青衫,使他的背影少了幾分飄逸,多了些瘦弱和落拓。

    任天翔來到他身旁,隨著他的目光望去,見遠方朝陽正徐徐升起,漸漸驅散了清晨的薄霧,給天地帶來了勃勃的生機。就聽他低聲讚道:日出東山,是一日裡最輝煌的時候,只可惜這樣的景象普通人根本不曾留意。

    任天翔點點頭:這樣的景像我是生平第一次見到,看到它我才發覺自己的渺小和天地的恢宏,在日月山川面前,人力是多麼的微不足道。

    二人默默望著朝陽緩緩從山巒之後緩緩升起,將天地染成了富麗堂皇的金色,直到它徹底躍上山巒之巔,任天翔才回頭問:一夜沒睡?

    司馬瑜沒有回頭,只淡淡回道:你不也一樣。

    ~:-~任天翔張了張嘴,卻又欲言又止。司馬瑜心中雖已猜到答案,但還是抱著最後一絲希望低聲問:你想好了?

    ~:-~任天翔點點頭,遙望遠方忙碌的兵卒,喟然輕歎道:謝謝你告訴我身世,讓我知道自己是司馬世家弟子,是你分別二十多年的兄弟司馬亮。我很高興有你這樣一位聰明絕頂的哥哥,任何一個人都會為有你這樣一個聰明絕頂的哥哥而感到驕傲。

    ~:-~任天翔停了下來,像是在斟酌心中的話,他指向那輪已升上天空的太陽,輕歎道:但是人力終有窮盡,無論是多強大的人,也無法違反不可抗拒的天道。誰也無法阻止太陽從東方升起,也無法改變歷史的走向。人終究是人,任何逆天的舉動,在天意面前都將變得十分可笑,甚至是可悲。

    ~小~轉頭望向司馬瑜,任天翔突然以異樣的聲音輕聲道:收手吧,大哥,一個高明的棋手不必堅持走到最後一步,就該看到最後的結局,這是一個棋手起碼的自尊和操守。

    ~說~司馬瑜淡淡問:你認為我敗定了?

    ~網~任天翔頷首道:從你鼓動安祿山叛亂那一刻,就已經敗定了。你看不到是因為你忽視了最大的天意。

    司馬瑜望向任天翔,有些意外地問:最大的天意,願聞其詳。

    任天翔沉聲道:你只看到玄宗皇帝迷戀美色,奸相弄權誤國,朝廷上下奢靡腐敗,便以為有機可乘,卻沒有看到百姓倉稟充實,人人安居樂業,還沒有到民不聊生、不得不揭竿而起的地步。所以任何破壞和平、挑起戰爭的行為,都是違背民意的逆天之舉。民意即天意,任何一個逆天而行者,最終都將以失敗收場。

    略頓了頓,任天翔繼續道:你勉強發動戰爭,就算一時佔領了長安又如何?民心不在你這邊,你一切努力最終都是徒勞。這也正式安史叛軍在軍力最鼎盛的時候,也無法消滅大唐的原因,何況現在安祿山、史思明兩大梟雄已死,憑史朝義那點微末道行,有何本事指揮那些桀驁不馴的范陽悍將?又有什麼機會與大唐爭奪天下?你若再執迷不悟,繼續與李泌、郭子儀、李光弼等名臣良將糾纏下去,為史朝義陪葬事小,恐怕還會落得個沒有棋品,讓天下人恥笑的地步。

    司馬瑜對任天翔描述的前景並沒有一絲失落,卻目光炯炯地盯著任天翔道:你說得不錯,我這一局已經敗了,再沒有挽回的餘地。但是大唐王朝也沒有贏,它給後來者留下了無數的機會和漏洞。見任天翔有些不解,司馬瑜第一次露出意氣風發的神態,抬手往虛空一劃:大唐為了平定叛亂,不得不依仗各地節度使,任由他們擴軍訓練。為了籠絡他們,甚至將各地軍政、稅賦大權也交給了他們,使他們成為割據一方的獨立軍事集團。隨著地位的提高,他們的私心和權欲會膨脹,他們最終會成為大唐的掘墓人。

    任天翔心神微震,他曾在李泌口中聽過類似預測,這世上最聰明的兩個人對大唐節度使有著驚人一致的看法。只不過李泌是想著如何限制節度使的權力膨脹,以彌補戰亂造成的弊端,司馬瑜則是在盤算如何利用它。

    司馬瑜已殷切的目光望著任天翔,肅然道:我已經做了我能做的一切,接下來的事應該由你來完成。以你現在所擁有的名望和實力,加上我的暗中協助,未嘗不能與李唐王朝一爭天下。司馬世家數百年來的希望,也許正是要落到你的身上。

    如果是在過去,任天翔一定會為這樣一種前景激發出雄心壯志,但是在經歷了戰亂,尤其是像睢陽那樣慘烈的戰禍之後,他早已對戰爭生出了深深的倦意,甚至是一種發自內心深處的厭惡和恐懼。面對司馬瑜滿含希翼的目光,他輕輕歎道:恐怕我要令你失望了。

    司馬瑜沉聲問:你不相信我的話?不相信自己應該姓司馬?

    任天翔搖了搖頭:我相信你說的每一個字,我也沒有懷疑你對我這個弟弟的真誠和關愛。但就算是這樣,我也不想、不忍、不敢為了一己之私,讓千百萬人為我流血送命,令天下百姓因為我的原因而流離失所,甚至為親人和朋友帶來滅頂之災。

    司馬瑜的臉色陰了下來:你不怕現在為你的朋友帶來滅頂之災?

    任天翔坦然望向司馬瑜,不以為意地淡淡道:你是我的哥哥,我不忍心騙你,哪怕是要問說實話而送命。我的朋友都是墨者,從他們選擇做一個墨者那天起,就已經做好了為墨者的使命而送命的準備。如果我們一定要為自己的選擇送命,我只有一個請求,就是跟他們死在一起。

    司馬瑜嘴角的肌肉在微微抽搐,極度的失望和傷心,讓一向冷定如冰的他,也難以控制心中的感情。他不敢再看任天翔一眼,只望著天際那變幻莫測的雲彩幽幽歎道:爺爺實在不該將你送到義安堂,墨家的邪說不知有什麼蠱惑人心的力量,竟然令你中毒如此之深。

    任天翔沒有直接回答,只是指天、指地,然後以拳擊胸,以異常平靜的口吻道:墨者的追求其實非常簡單,就是要做這天地間的良心。

    望著臉上煥發著一種異樣神采的任天翔,司馬瑜第一次感到深深的震撼。看到任天翔眼中那種坦然的微光,司馬瑜知道自己已經失去了這個弟弟,司馬世家也徹底失去了這個孩子。他的眼眶微紅,怕任天翔看出他心中的軟弱,他趕緊別開頭,啞著嗓子淡淡問:你……還有什麼未了的心願?

    任天翔遲疑道:能不能告訴我,我的親生父母是什麼樣的人?他們在哪裡?

    司馬瑜輕輕歎道:他們過世得早,是為司馬世家的夢想而犧牲。你是他們的血脈傳承,如果他們知道你竟然背叛了司馬世家,九泉之下恐怕都不會原諒你。

    任天翔澀然一笑:他們從小就將我送走,在我心中只是一個模糊的概念。我的母親是司馬蓉,我的父親是仁重遠,即使我不是他們的親生兒子,他們在我心中的地位,依然要比只生我而沒有養我的親生父母重要。既然他們是因司馬世家的妄想而早死,我真不希望你也步他們的後塵。

    司馬瑜輕輕哼了一聲,淡淡問:你還有什麼話?

    任天翔望向天邊,眼中閃過一絲愧疚和難過,默然良久方澀聲道:如果你再見到小薇,請轉告她,就說我這輩子對不起她,希望下輩子可以補償,讓她今生忘了我吧。

    司馬瑜默默點了點頭,緩緩轉身往回走,任天翔見他背影從未有過的疲憊,心中突然有種莫名的心痛和同情,忍不住低聲道:大哥,沒有我的幫助,又失去了史思明這個靠山,你一切努力都將是徒勞。收手吧,難道你一定要走到最後一步,讓天下人恥笑?

    收手?司馬瑜苦澀一笑,淡淡道:我從小就立志為復興家族的榮耀而奮鬥,為了這個夢想我從懂事開始,就接受了嚴苛的訓練和培養,一生不敢稍有鬆懈。這是傳自祖先的靈魂和烙印,已經根植於2我的血脈乃至生命中,除非我死,否則決不會放棄。

    望著神情冷峻的司馬瑜,任天翔開始有點理解司馬瑜的處境。他背負的是司馬世家歷代祖先的寄托和希望,他早已經是無路可退,明知道前途渺茫,也不得不以自己最大的努力,妄圖去逆轉天意。

    那就是關押義門奸細的大帳,司馬瑜指向前方一座守衛森嚴的營帳,平靜如常地淡淡道:史朝義已將史思明的死嫁禍於義門弟子,他要在最短的時間內將你們全部處決,以安各路叛軍之心。

    任天翔淡淡問:這也是你的決定吧?

    司馬瑜坦然點了點頭:不錯,為了幫他坐穩大燕國皇帝之位,必須以雷霆手段清除異己。我不僅讓他盡快殺掉刺殺先帝的義門奸細,還讓他派人回范陽,取他弟弟史朝清的性命。要想做非常之人,就必須行非常之事,這是每一個亂世梟雄不得不接受的命運。

    任天翔心知他說的是史朝義和史朝清,也是在說他和自己。看來他已下定決心,不再給自己阻撓的機會。兄弟情在帝王夢面前,終是微不足惜。

    司馬瑜親自將任天翔送到帳中,但見幾名倖存的義門墨士——杜剛、任俠、雷漫天、木之舟、楊清風、小川流雲等七人,均被鐐銬鎖在地上,他們看起來似乎沒吃什麼苦頭,不過卻已被司馬瑜以家傳的金針刺穴之術閉住了經脈,無法提起丹田之氣,因此已與常人無異。

    在司馬瑜示意下,幾名守衛的兵卒,將任天翔也戴上枷鎖鐐銬,與義門眾人押在一起。司馬瑜目光從眾人臉上徐徐掃過,就見眾人眼中沒有一絲畏懼。他的目光最後落在小川流雲臉上,輕輕歎道:小川君,你並非唐人,因適逢其會才無奈捲入這場跟你完全不相干的戰亂。我一直視你為友,只要你說聲從今往後,跟義門再無瓜葛,我可以放了你。

    小川淡淡笑道:我很高興能做司馬公子的朋友,不過朋友之情怎比得上天下之義?再說我現在已經是義門弟子,終我一生都不會背叛義門。

    司馬瑜有些失望地搖搖頭,望向一旁的褚剛,然後對看守的兵卒微一頷首:放開他。

    兵卒解開褚剛身上的枷鎖,褚剛慢慢站起身來,就聽司馬瑜淡淡道"你是使命已經完成,可以不必再做義門弟子了。

    褚剛點點頭,對司馬瑜拜了下去。眾人十分意外,脾氣火爆的雷漫天失聲喝道:老褚你在做什麼?難道是我看錯了你?竟然向這小子屈膝投降?

    褚剛沒有理會雷漫天,只對司馬瑜沉聲道:弟子褚剛,拜見少主。

    司馬瑜以主子對奴才的口吻淡淡道:這些年,你辛苦了,起來吧。

    褚剛緩緩站起身來,神情肅穆地對義門眾人團團一拜,沉聲道:在下並非義門叛徒,而是千門弟子。數年前受主上指派,以江湖流浪漢的身份潛伏於任公子身邊,是肩負著秘密的使命。今日使命完成,褚剛終於可以以真實身份面對眾位兄弟。

    眾人面面相覷,皆感到不可思議。只有任天翔瞬間恍然大悟,以前許多想不明白之處,剎那間都有了合理的解釋。難怪自己遇到褚氏兄弟之後,許多事都變得一帆風順,遇到危險也都能在褚氏兄弟幫助下一一化解,原以為是因為他們兩兄弟能幹,卻一直想不通這麼能幹的兩個人,怎麼會淪落到街頭賣藝的地步?原來他們兄弟是司馬世家安插到自己身邊的棋子,難怪司馬瑜對自己過去的行動幾乎瞭如指掌。

    不過任天翔很快又生出新的疑惑,如果褚剛是千門弟子,那這次打入史朝義身邊的行動,他為何沒有通知司馬瑜,要是司馬瑜知道一點消息,史思明豈會被兒子所殺?

    任天翔正百思不得其解,雷漫天已破口大罵起來:呸!誰他媽是你兄弟?你這個兩面三刀的陰險傢伙,居然在我們身邊潛伏了這麼久,竟把咱們都給騙了!

    用間本就是千門所長,這有什麼值得雷兄憤怒?司馬瑜一聲嗤笑,然後轉向褚剛,淡淡問:只是我不明白,為何你送出的情報有價值的越來越少?像這次針對史氏父子的行動,為何我竟沒有收到你任何一點消息?

    褚剛對司馬瑜再次拜倒,沉聲道:少主再上,弟子受命潛伏於任公子身邊,原本是恪盡職守,為千門盡忠盡責。但弟子在瞭解義門和任公子所作所為,尤其是在經歷了睢陽的噩夢之後,弟子的心態已經發生了根本的變化。已經死了太多的人,流了太多的血,戰亂不能再繼續下去了,所以弟子決定要幫義門、幫大唐早一天結束戰亂。弟子雖然是混入義門的千門奸細,但現在我卻寧肯做一個普通的墨者。我與這些義門兄弟出生入死多年,也不願在這個時候離開他們而獨活,請恕弟子背叛了千門,就讓弟子依舊以墨者的身份以死謝罪吧。

    帳中徹底靜了下來,眾人皆望向司馬瑜,就見司馬瑜神情從未有過的沮喪。連千門弟子都受到義門的感召而背叛,怎不讓他感到失落和絕望。

    褚剛轉向任天翔拜倒,愧然道:不知鉅子能否接受一個曾經心懷叵測的奸細?他當初加入義門根本就別有用心,但是現在,去卻是真心要做一個真正的墨者。

    任天翔心中終於釋然,難怪睢陽保衛戰、百家論道大會,以及現在這次行動中,司馬瑜沒有再收到褚剛任何有用的情報,原來他已經從精神上背叛了他的出身。任天翔欣慰地點點頭:你已經用行動證明了自己,完全無愧於一個墨者的身份。

    得到任天翔的認可,褚剛欣然一笑,回頭對司馬瑜一拜:弟子褚剛,從今往後與千門再無瓜葛,請少主轉復主上,就說弟子辜負了主上信任和重托,唯有與義門兄弟共求一死,以贖背叛之罪。

    司馬瑜不解又氣憤地打量著褚剛,厲聲質問:你與琴、棋、書、畫等人,原本是賤如野草的孤兒,是我爺爺將你們收留養大,傳你們各種技藝和武功,這世上有什麼能大過養育之恩?義門給了你什麼?讓你不惜背叛悉心栽培你的舊主,甚至不惜陪他們送命2?

    褚剛想了想,正色道:尊嚴,義門給了我從未有過的尊嚴。主上雖然養育我,但是我在他眼裡永遠都是個奴才,在司馬家我身份卑賤,唯有在義門中,我才找到了從未有過的自信和尊嚴。說著他緩緩望向任天翔和義門眾人:在義門中沒有主人和奴才,只有朋友和兄弟。少主問義門給了我什麼,我現在可以告訴你,是平等和尊重。這種平等和尊重對出身高貴的少主來說或許不算什麼,但是對一個出身卑賤,從小就被主人呼來喚去的家奴來說,卻是重於泰山,所以它值得我以性命相報。

    褚剛說著示意兵卒重新給自己戴上鐐銬,然後回到義門眾人中間,對司馬瑜淡淡道:司馬家那個卑賤的家奴早已經死了,現在我是義門弟子,並願為這個身份付出生命的代價。

    司馬瑜滿臉鐵青,盯著褚剛愣了半晌,最終冷哼道:好!我成全你!

    望著司馬瑜悻悻而去的背影,雷漫天抬手搧了自己一個嘴巴,對褚剛道:好兄弟,老雷沒看錯你,方才哥哥罵錯了,現在自搧嘴巴給兄弟賠罪!

    眾人哄然大笑,方纔的誤會轉眼煙消雲散。杜剛想起一事,忙問任天翔:昨日司馬瑜將你單獨關押,對你說了些什麼?

    見眾人都望著自己,任天翔道:司馬瑜要我率義門投降,我拒絕了。

    眾人明顯鬆了口氣,任俠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果然不愧是咱們的鉅子,沒有辜負我當初選你的那一支竹籤,我還怕……嘿嘿……

    你怕我受不住威逼利誘,給義門摸黑丟臉?任天翔笑問。

    任俠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愧然道:我不擔心公子在威脅面前屈服,什麼樣的威脅能與睢陽的殘酷相提並論?不過我怕司馬瑜以小薇來打動公子。如果說這世上還有誰能令公子放下一切,恐怕就只有小薇姑娘了。

    聽任俠提到小薇,任天翔心中一痛,怔怔地說不出話來。杜剛見狀忙踢了任俠一腳,罵道:還在叫小薇姑娘,那是你叫的嗎?小薇已經嫁給了公子,咱們早該改口叫弟妹了。

    見杜剛連使眼色,任俠突然醒悟,連忙道:對對對,是我糊塗,以後我得叫一聲嫂子,再不敢沒大沒小。

    見任俠急欲岔開話題,免得自己想起小薇而難過,任天翔不禁歎道:我跟小薇雖然在睢陽已結為夫妻,但那是在上無父母之命,下無媒妁之言的特殊情況下,我不能讓小薇就這麼糊里糊塗嫁給了我。我要稟明母親,重新跟小薇再舉行一次婚禮,到那時你再改口叫嫂子不遲。

    剛說到這,任天翔突然意識到自己恐怕已經沒有將來,與小薇重新舉行大禮的願望恐怕永遠不能實現,心中一痛。眾人見他神情悲慼,想要相勸,卻又不知從何開解。

    帳簾撩起,辛乙低頭鑽入帳中,這個曾經像狼一樣凶狠的契丹少年,經過幾年戰亂的磨礪,此刻已變得像沉穩冷定的虎一樣成熟。就見他眼眶紅紅地對鎖在地上的眾人掃了一眼,怨毒地對眾人道:我大哥死在你們手裡,有你們為他陪葬,我非常開心。我還怕軍師一時糊塗,再次放過你們,沒想到任公子還真有志氣,我以前還真是小看了你。

    辛乙說著一拍手,立刻有幾個負責飲食的兵卒送來酒菜,滿滿當當擺了一地。辛乙指著地上的酒菜陰陰笑道:吃吧,吃完這最後一頓,你們僵在三軍陣前梟首示眾。我將親自操刀,以告慰我大哥在天之靈。

    任天翔目光從眾人臉上一一掃過,但見眾人神情坦然,沒有任何一絲畏縮或恐懼,他的目光最後落到一個身材略小的墨士身上,有些抱歉地道"小川君,你本不是唐人,為了我們這些不相干的人捲入這場戰亂,並因之而送命,這實在是令人惋惜。

    小川流雲不以為意地笑道「公子言重了,我雖不是唐人,但已是個墨者,墨者的精神並不因國籍的不同而有異,作為一個墨者,能為自己的理想而死,那是死得其所,了無遺憾!」

    任天翔見小川這般灑脫,忍不住笑道:既然如此,咱們何不痛痛快快暢飲一頓,就算到了九泉之下,也要做一個維護陰間公平公正的墨鬼!

    對!咱們就算做鬼,也要做一個墨鬼!眾人掙扎著端起地上的酒罈,旁若無人地豪邁暢飲。辛乙見過了太多被處決的犯人,但像義門眾人這樣的還從未見過,他不禁疑惑地打量著眾人,希望從他們眼中找到一絲面對死亡之時的恐懼和畏縮,但是他最終失望了他不禁悻悻地啐了一口,恨恨罵道:原來義門中人,都他媽是些不可理喻的瘋子。

    見不得仇人臨死前還這般逍遙,辛乙悻悻退了出去,叮囑幾個兵卒道:「他們要喝酒吃肉儘管上,也算是些漢子,就讓他們做個飽死鬼吧」幾個兵卒連聲答應,將酒肉陸續送了進來,眾人不多一會便酒飽飯足,任天翔醉態可掬地端起酒碗,對伺候自己吃喝的兵卒道:「來來來,大家這輩子能夠認識,也算是有緣,我借花獻佛,敬幾位大哥一杯。」幾個兵卒見幾個人喝得痛快,早就有些眼饞,便爭先恐後與任天翔乾杯。任天翔一連干了數碗,漸漸感到酒意上頭,迷迷糊糊中突聽有個熟悉的聲音在耳邊斥道:「死到臨頭還有心喝酒,就不怕會喝死你?」

    任天翔一怔,正待尋找說話之人,就見幾個兵卒陸續摔倒在地,只有一個人負責給大家倒酒的瘦弱小兵,依然鎮定的立在原地。任天翔正待細看,就見她已手腳利落的打開了眾人身上的鐐銬和枷鎖,然後指著地上昏迷不醒的幾個小兵對眾人喝道:「快剝下他們的衣服換上!」

    幾個人恍然大悟,急忙剝下幾個小兵的衣衫頭盔,然後換下各自的衣褲,戴上頭盔纓帽,眾人轉眼間就變成了不起眼的火頭兵,若不細看,還真不容易分辨。無需那小兵吩咐,眾人將自己的衣衫給那幾個昏倒的小兵換上,依舊用枷鎖鐐拷所在地上,並將他們的頭髮四散下來遮住臉,最後將喝剩的酒水潑到他們身上,打扮成徹底罪倒的模樣小兵見眾人收拾完才低聲吩咐道,鎮定點,跟我走。眾人跟在他身後,抬著酒杯碗盞來到帳外,帳外雖有兵員守衛,卻沒有多看一眼,領頭的只問了一句,裡面怎麼沒聲了?快喝死了,小兵嘟囔道,好幾十斤酒全喝完了。

    幾個人沒敢多耽誤,剛走出幾步突然聽到一聲冷俏的輕喝,等等。是辛乙的聲音,也是任天翔他們最不想聽到的聲音。眾人都僵在當場,雖然他們已經除掉了枷鎖,但昨日為了防止他們逃脫或反抗,司馬瑜已經用家族秘傳的金針刺穴閉住了他們穴道。十二個時辰內身上有幾處關鍵的靜脈不通,無法提起丹田之氣,辛乙一人也足夠將她們全部抓獲眾人正字忐忑,就聽辛乙再問,誰讓你們把酒菜撤走的?

    領頭的小兵忙道,犯人喝醉了,所以小人才……

    犯人喝醉了,難道你們也醉了?辛乙喝問,原來他是看到幾個人步履蹣跚,所以心生疑惑。就聽那小兵到,回大人,我這幾個兄弟連年征戰,身上有點傷,最近攻打山君舊傷復發了,讓大人見笑了。

    聽說是因為連年征戰受的傷,辛乙心中生出一絲同情,沒有多問,揮手讓眾人離去,待眾人走後,他心中始終有一份難以言表的疑惑,連忙反身鑽入關押犯人的帳篷,見眾人依舊被鎖在地上,七歪八倒爛醉如泥,稍稍鬆了口氣。正暗自笑自己多疑,卻突然發現任天翔模樣有變忙上前掀開她的頭髮,才發現任天翔早已被掉包來人,快追,犯人逃了。辛乙一聲高呼,追了出去。隨著他的喊聲,幾位高手應聲而至,緊隨他向任天翔逃離的方向追去。卻沒有發現他們的身影。辛乙一面令人飛報司馬瑜,一面讓人呢分散搜索,他知道以義門中人的狀態,決計跑不了多遠。

    誰知那小兵並沒有領眾人匆匆而逃,卻領著眾人藏身於馬廄。帶逃避開辛乙的追蹤以後,從馬廄中取出已準備好的幾套甲冑,眾人換下衣衫,搖身一變成了一隊巡邏的兵卒,趁著混亂的功夫,砸在搜查的隊伍中向外混去。那小兵對營中的情況極為熟悉,還隨身帶有不同的令牌,幾次遇到盤查都矇混過關,闖過道道關卡,從軍營中安然逃脫眾人來到院裡軍營的曠野,都不約而同的落在後面,故意讓任天翔於那小兵走在一起,任俠還不停對任天翔擠眉弄眼,示意他追上去。眼看那小兵越走越快,任天翔急忙拉著她的手,這次多虧你,要不然咱們全都……以前是我錯怪了你,現在想你鄭重道歉。

    那小兵一把甩開任天翔的手,壓陣嗓子道,公子別自作多情,我可不是涎著臉要救你,我只是報答杜大哥他們的救命之恩,跟你沒半點關係「我知道我知道。」任天翔連忙陪笑道,「你冒險潛入軍營,原來只是為了救杜大哥他們,俺最多算是你順手牽出來的那支羊。雖然你無心救我,不過我依然要好好感謝你,從今往後我可就跟定了你,你打我也罷罵我也罷,我都決不再離開你,就算你有天想殺了我吃肉,我也決不外逃。」

    那小兵原本板著面孔,聽到這話終於忍不住狠狠掐了任天翔一把,罵道:「油嘴滑舌的東西,誰稀罕你一身臭肉?」

    任天翔「哎喲」一聲痛叫,就勢將那小兵攬入懷中,那小兵連忙掙脫任天翔的懷抱,紅著臉望向義門眾士。杜剛等人見狀連忙忍著笑將頭轉開,故意指向一旁道:「那邊風景好像不錯,咱們過去看看。」

    眾人心領神會,都隨杜剛走開幾步,將任天翔與那小兵留在了原地。任天翔促狹地笑道:「現在沒人了,可以讓我摸摸你是瘦了還是胖了吧?」

    那小兵略作推拒,終於還是任由他摟在懷中,卻又不甘地在他肩頭上狠狠咬了一口,罵道:「你以後再敢冤枉我,就永遠都別再想見到我!」

    「不敢了!不敢了!」任天翔連忙討饒,「以後俺娘子的話永遠正確,就算錯了俺也必須堅決聽從,決不許有半點推諉和借口。」

    「誰是你娘子了?」那小兵臉色一下紅了起來。雖然她以金針刺穴之法改變過容貌,但在任天翔看來,依然是那樣美麗動人,不由癡了。這小兵原來是小薇假扮,雖然與原來的容貌有些差別,卻還是被任天翔認了出來。

    「我知道我知道。」任天翔連忙陪笑道,「你冒險潛入軍營,原來只是為了救杜大哥他們,俺最多算是你順手牽出來的那支羊。雖然你無心救我,不過我依然要好好感謝你,從今往後我可就跟定了你,你打我也罷罵我也罷,我都決不再離開你,就算你有天想殺了我吃肉,我也決不外逃。」

    那小兵原本板著面孔,聽到這話終於忍不住狠狠掐了任天翔一把,罵道:「油嘴滑舌的東西,誰稀罕你一身臭肉?」

    任天翔「哎喲」一聲痛叫,就勢將那小兵攬入懷中,那小兵連忙掙脫任天翔的懷抱,紅著臉望向義門眾士。杜剛等人見狀連忙忍著笑將頭轉開,故意指向一旁道:「那邊風景好像不錯,咱們過去看看。」

    二人冰釋前嫌,久別重逢的喜悅不必細表。任天翔問起小薇不告而別後的去向,才知她因被兄長利用,最終給唐軍造成了難以挽回的損失,所以暗下決心,一定要反過來幫任天翔和唐軍一回,以求心安。她改變容貌潛入叛軍之中,卻又不忍破壞兄長大計,所以一直隱忍未動,直到任天翔和義門眾人被抓,才終於有了機會。

    她仿製了幾塊通行軍營的令符和腰牌,然後混入伙夫之中,最終以蒙智梟汗智梟藥迷倒看守的兵卒,在緊要關頭救了眾人一回。

    聽她說得輕描淡寫,任天翔卻聽得驚心動魄。他不禁心痛地握住她的小手,低聲道:「以後不可再這樣冒險,萬一要是被人認了出來,恐怕……」

    二人正在竊竊私語,突見任俠急沖沖地過來,打斷二人道:「有人追來了!咱們還是快些走吧!」任天翔順著任俠所知望去,就見軍營方向有塵土瀰漫,顯然有騎兵在調動。他心知眾人雖然僥倖逃出敵營,但司馬瑜肯定很快就能查到眾人去向,一旦發動騎兵追擊,眾人只怕跑不了多遠。他略一沉吟,向陝郡方向一指:「向季叔發信號,要他派兵來援。」任天翔和季如風有約定,只要激反了史朝義,令叛軍內部發生內訌,即燃起篝火向他發信,讓陝郡的守軍反守為攻,趁叛軍內亂之際打它個措手不及。不過任俠卻有些猶豫道:「要是咱們燃起篝火,不也暴露了我們的位置,給叛軍指明了方向?現在大夥兒經脈尚未通暢,一旦被叛軍追上,恐怕無力保護公子。」

    任天翔在心中略作權衡,沉吟道:「咱們若不盡快通知季叔反攻,恐怕遲早也會被叛軍發現蹤跡,與其束手就擒,不如放手一搏。」見任天翔心意已決,任俠立刻與眾人找來枯枝柴禾,在高處點燃,然後蓋上浮土製造出濃煙。但見濃密的白煙沖天而起,相信在陝郡城頭的守軍也必定能看到。

    眾人做完這一切,立刻撤離現場,往陝郡方向奪路而逃。走出不到數里,就聽身後馬蹄聲急,追兵已旋風般追來。領頭的正是辛乙,與之同來的還有大般、淨風等摩門高手。辛乙是要為兄長辛丑報仇,摩門高手則是因大教長身負重傷命垂一線,而將義門眾人視為不共戴天之敵,欲除之而後快。

    眼看就要被追上,就聽陝郡方向馬蹄聲急,一小隊快騎已經迎了上來。領頭的正是義安堂新一任堂主季如風,與他同來的還有以肖敬天為首的儒門劍士,就見肖敬天縱馬直奔到任天翔面前,以公事公辦的口吻道:「是門主令肖某率門人暗中接應公子,若非有門主之令,肖某倒是很樂意看著公子被人獵殺當場。」

    肖敬天口中的門主便是李泌,任天翔沒想到自己不想與儒門共事,最終卻受了儒門眾劍士的恩惠。他知道李泌令儒門劍士接應自己,除了是因為對這次行動的重視,也是想彌合義門與儒門之間的矛盾和裂痕。

    李泌卻不知道,義門與儒門之間的衝突,不是個人恩怨或門派利益,而是價值觀的衝突,根本就不可調和。儒門劍士雖然對任天翔心有不滿,但對李泌之令倒是不折不扣地執行。就見幾名劍士迎上辛乙和摩門眾高手,為義門眾人擋住了追兵。有他們出手,辛乙等人再難衝破他們的阻攔,而此刻陝郡城門洞開,大隊人馬已在衛伯玉率領下開關而出。他們已收到任天翔發出的信號,知道叛軍內部生變,因此主力盡出,要給叛軍致命一擊。

    辛乙見討不到便宜,只得率眾人鎩羽而回,唐軍在衛伯玉率領下一路追殺,直襲叛軍大營。史思明被殺的消息已在軍中傳遍,面對氣勢洶洶的唐軍主力,叛軍無心迎戰,紛紛奪路而逃,陝郡之圍終於得解,叛軍也無力再威脅潼關和長安了。

    任天翔與季如風並肩而立,遙望叛軍的旗幟紛紛後退,二人都十分欣慰。任天翔側目打量著對方,但見這個義門智者兩鬢已有些斑白,可見義安堂堂主的職責並不輕鬆。而他也在打量著任天翔,神情有些激動地喃喃道:「公子終於成熟了,沒有辜負老堂主的希望。老堂主在天有靈,一定會為你這樣一個兒子感到驕傲。」

    任天翔神情有些尷尬,訥訥道:「季叔,有件事我覺得應該告訴你。」

    「什麼事?」季如風忙問。

    任天翔猶豫了片刻,才低聲道:「其實……我並不是任重遠的兒子……」

    季如風似乎並沒有感到意外,只淡淡笑道:「我知道。」

    「你知道?」任天翔吃了一驚,失聲問,「你怎麼會知道?」

    下期預告:任天翔毅然選擇了義門,肩負起平亂的重任。司馬瑜亦堅持自己的選擇,即使前路為絕境,也絕不妥協。

    龍初:任天翔這個壞銀,居然這麼傷司馬瑜的心,嚶嚶,抹淚(小編是司馬瑜的飯……)。

    下一期任天翔與小薇團聚後,帶著她去尋找生母,後回到京城,長安也掀開了腥風血雨,有政變有豪情。跌宕的劇情看得小編時悲時喜(任天翔好帥!嗚嗚,我們家司馬瑜……)
《智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