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秘窟風波

    魚更初躍以後,九奶奶秘窟香巢內,洞房邃室,兀自靜靜地寂無人聲,惟獨-字走廊通到東首的抱廈內。左邊一間富麗堂皇的屋子,珠燈掩映,畫燭通明,而且時有笑語之聲,從茜紗窗內,透曳出來。

    這間屋內,中間紫檀雕花的圓桌面上,擺著一桌精緻的酒席。楊展居中上座,打撈得珠光寶氣的三姑娘,含羞帶笑地坐在右面相陪,左側坐著談笑風生的香巢主人一-九奶奶。兩個垂髫俊婢,執壺侍立。繡簾外面,幾個伺應使女,不斷地送進珍饈佳看來。九奶奶風流放誕,不減當年,伸出肥藕似的手臂,翠鐲叮噹,和楊展猜枚行令,銳利的眼神,卻時時打量三姑娘。在九奶奶眼中,見她低頭時多,抬頭時少,偶然對答幾句,也似羞羞澀澀的,以為大家姬妾,初次做這風流勾當,畢竟膽虛,其實三姑娘久闖風塵,相當老練,此刻好像有點羞答答,一半是故意做作,一半是暗自擔心:事情能否順手?不免低頭沉思。同時還想起沙河鎮鴻升老店內,和楊展深宵相處的一幕趣劇,想不到今夜又和他扮演一幕「藍橋相會」。

    雖然假戲假唱,為的是要和仇人一拼,血濺畫樓。可是綺筵繡榻,情景逼真,回憶前情,免不得有些芳心歷亂,惘惘無主,好像身入夢境一般。

    酒盡席散,二更已過。九奶奶格格一笑,移動胖胖的嬌軀,把相連的內室門簾一撩,笑道:「小兄弟,時已不早,你們兩位進去瞧瞧,老姊姊替你們預備得怎麼樣?」

    這一句話,三姑娘面上,立時飛起兩朵紅雲。九奶奶更是得意,哈哈一笑,趕到楊展身邊,在他耳邊悄悄地說:「老姊姊多知趣,明天卻要和你算帳,你也得掏出良心來,替老姊姊效點勞。」楊展忙拱手道:「多謝多謝!以後有事吩咐,無不遵命。」九奶奶點點頭道:

    「好,過河不准拆橋,老姊姊不再羅皂你們,我也要張羅別的去了。」說罷,向三姑娘噗嗤一笑,在一個俊婢扶持之下,出房而去。

    外屋幾個侍婢使女,忙著撤筵調席。楊展向三姑娘一使眼色,便進了內室。三姑娘低著頭,也姍姍跟入。一進內室,異香襲人,中人欲醉,鴛幃雀帳,色色俱全,畫燭珠屏,處處奪目。三姑娘奔波風塵,從來沒享受過這樣的華屋,處境又非常微妙,耳邊又聽得外屋侍女們異樣笑聲,頓時心頭亂跳,低著頭,不敢用眼去瞧楊展,卻聽得房門,呀地一聲,被楊展關上,而且加上插銷,她覺得一顆心要跳出腔子來,身子好像駕了雲,不知如何是好,猛聽得耳邊有人悄聲說道:「義妹!你先定一定心,快到你報仇雪恥的時候了!你慘死的兩位姊姊,冥冥之中,也要默護你的。」楊展這幾句話,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落在三姑娘耳邊,宛如晨鐘暮鼓,芳心一驚,神志立清,一抬頭,咬牙說道:「全仗義兄扶持,只要大仇得報,小妹和那凶賊,同歸於盡,也所甘心……」語音未絕,楊展嘴上,微微地發出一聲「噓!」

    一聳身,跳上了側面貼近一排花窗的長案上。一伸手,把上面一層冰紋格的推窗,推開了兩扇,向外面微一彈指。便聽得窗外一株馬櫻花樹下,也有人彈指作答。一忽兒,一條瘦小黑影,竄上迴廊,逼近窗下,哧地往上一起,旱地拔蔥,捷如猿猱,伸手勒住簷頂短椽,兩腿一起,整個身子像壁虎般繃在廊頂上了。再一移動,便貼近了上層的排窗,楊展立在窗內,知他四肢繃住了身子,無法褪出背上的東西,自己微探上身,伸手把他背上的一柄瑩雪劍,一支鐵琵琶,替他卸下,拿進窗來,下面立著的三姑娘,忙伸手輕輕接過。楊展向窗外低聲說:「仇兒,快到外面,知會曹相公注意賊禿手下,千萬見機行事,不要跑掉一個,裡面的事,你們不用管了。」說罷,依然把短窗推好,跳下桌來,一轉身,把床上錦被抖亂,將鐵琵琶連同瑩雪劍,都塞在被洞裡。又把室內幾盞明燈都熄滅了,只留下一支畫燭,移到床側背暗之處,三姑娘也把兩面排窗前遮陽垂蘇軟絲幔,一一垂下,燭光不致外露,即使有人在窗外偷窺,也瞧不見房內動靜了。

    楊展坐在前窗下,暗地拉開一點窗幔,窺探外面動靜。細聽外室侍女們,也寂寂無聲,想已走淨。片時,-字走廊上,起了笑語之聲,只見影綽綽兩個侍女,提著紗燈,扶著一個妖嬈女人,冉冉地走向正中一所抱廈內去了。楊展料是曹家的七姨來了,花太歲不久必到,轉身把身上軟巾直裰,統統脫下,露出裡面預備好的一身青色夜行衣,又掏出兩塊黑帕,一塊包頭,一塊是蒙臉的,上有露眼透氣的窟窿,拽在腰裡備用。三姑娘也照樣脫卸一身華裝,裡面也是一身青的短打扮,也是黑帕包頭,卻沒有蒙臉的東西。從被洞裡取出鐵琵琶,去了絲絃,把喑器機關,察看了一下,息心澄慮的坐在床前,等待時機。楊展也把一口劍斜背在身上。又沉了片刻,遠遠聽得街上敲了三更,窗外夜深入靜,月華如水。楊展先把臉蒙上,僅露出兩眼一口,噗的一口,把那支畫燭也吹滅了,悄悄把房門開了,探頭向外一瞧,漆黑無人。轉身向三姑娘說了句「到時候了。」三姑娘跟著楊展,一先一後,閃出房去,依然把房門虛掩上。

    楊展在先,三姑娘在後,悄悄從這所抱廈出來,不走-字迴廊,一齊掩入廊外草地,藉著高高低低的玲瓏假山,和花木的陰影,蔽著身形,繞到正面一所前後五開間的抱廈左側。

    前面各屋窗內,黑漆一片,後身靠左盡頭一間窗內,卻透出燈光,屋內還有男女嬉笑,杯箸起落之聲。楊展心裡起疑,一瞧那屋內並未垂下窗幔,心裡得計。暗囑三姑娘隱身暗處,他自己一聳身,跳過幾折花欄,隱到窗下,緩緩長身,用舌尖濕破了一點窗紙,瞄著一目往內細瞧時,只見房內一個掃帚眉三角眼闊臉暴腮,光頭剃得錚亮的高大和尚,身上似乎未帶兵刃,膝上擁著一個滿頭珠翠的妖嬈婦人,在那兒喝酒。聽那婦人說道:「今天你來得晚一點,怎地和平常不一樣,悄悄地從屋上下來,沒良心的行貨,難道你還不放心我,特地考察我來了?」和尚笑道:「休得胡想,府裡有事拴住了身子,來得晚一點是真的,因為到得略晚,怕你心焦,懶得走黑長廊推牆摸壁的又費事,乾脆從屋上翻進來了,不過今晚有點怪道,我從前面縱上屋時,瞥見了前面第三進屋脊上,似乎有個瘦小的身影,鬼影似的一晃便不見了,我過去一搜,竟沒有搜著,我不信,有人敢在我八指禪師面前搗鬼。也許我一時眼花,看離了。」女子說道:「天子腳下,哪有這種事,再說你是什樣人,敢在太歲頭上動土嗎?

    也許是小偷兒,你帶來的人呢?」和尚說:「我今天只帶兩個人來,擱在前面破院內,九姑娘照例留著人招待他們,讓他們也自在一忽兒,你車上跨轅的小老頭兒,卻真虧他,抱著鞭子,猴在驢屁股上不管滿身露水,睡得直打呼嚕,怪可憐的,明天多賞他一點吧。」楊展聽得暗暗吃驚,料不到賊禿今晚改了樣,從屋上進來,他瞧見的瘦小黑影,定是仇兒無疑,自己和三姑娘出屋來,一心以為他也從機關的牆外進身,沒有被他碰上,還算幸運,不過原定在仇人未到之先,將七姨捆縛藏過,叫三姑娘潛身入室,暗藏帳內的計劃,已不能用,現在只有單刀直入,立時下手的了。想定主意,一縮身,離開窗下,到了三姑娘伏身之處,附耳說明屋內情形,叫她如此如此行事。

    三姑娘雖然身有武功,久闖風塵,到了真個找到仇人,千鈞一髮當口,一顆心也提到腔子裡。因為當年花太歲武功不弱,事隔多年,也許本領益強,能否得手,尚無把握。跟著楊展,鷺行鶴伏,亦步亦趨,向仇人窗下貼近,五官並用,宛如狸貓一般,不敢帶出一點響聲來。貼著一排花窗下面的牆根,溜到後堂門口,楊展微掀軟簾,一看後堂燈燭盡滅,闃然無人,兩人躡足而進,和花太歲存身屋子,還隔著一間套房,房門口也垂著一重猩紅呢簾子。

    楊展矮著身形,把下面簾角撥開一點,瞧出套房內桌上只點了一支殘燭,蠟淚堆得老高,一個青年侍女,斜倚著靠牆美人榻上睡著了。楊展藝高膽大,一邁腿,便進了套房,一伸手,窺準榻上侍女胸口軟骨黑虎穴輕輕一點。

    這是眩暈難醒的穴道,點重了長睡不醒。像楊展手有分寸,也無非使她昏睡一時罷了。

    楊展一回頭,三姑娘已跟蹤入室,向她一招手,自己一塌身,悄悄地掩到裡屋門邊,微一探頭,從門簾縫裡瞧出兩扇房門只虛掩著,透出室內說話的聲音,八指禪師和七姨兀自在房內吃酒鬥趣。楊展心裡一轉,急不如快,遲或生變,一縮身,向三姑娘耳邊說:「你放膽進去,進門時須把兩扇門推開,我自有法接應你。」三姑娘嬌靨煞青,柳眉倒豎,微一點頭,卸下背上鐵琵琶,挾在左脅下,一聳身,到了裡屋簾外。屋內似已聽得一點聲音,喝道:「小雞子似的女孩們,懂得什麼,羅漢爺此刻用你們不著,挺屍去吧!」三姑娘一咬牙,杏眼圓睜,一撩門簾,兩臂一分,兩扇房門,呀地大開,一聲不哼,挺身而入。

    房內八指禪師酒興未盡,兀自擁著曹府七姨,大得其樂,驀見房門開去,闖入一個一身青,短打扮,挾著琵琶的異樣女子,不禁一愣,卻依然坐得紋風不動,只睜著一對三角怪眼,把三姑娘上下打量了一下,指著喝道:「你是誰?這兒沒有你這樣人,你闖進來為什麼?快說!」三姑娘往前一邁步。右臂一抬,指著八指禪師冷笑道:「我是誰,叫你死得明白,我是大同鏢師左臂金刀的第三個女兒。花太歲!十年舊帳,此刻是你償還血債之日……」語音未絕,三姑娘一側身,左脅下鐵琵琶已橫在胸前。右手穩住前端琵琶頸,左手一托下面琵琶肚。機關一開,卡叮一聲,一支三寸長的純鋼雪亮喪門釘,疾逾電閃,哧的向花太歲腦門射去。花太歲驚得一聲厲吼,兩臂一抬,竟把擁於懷裡的愛寵,當作擋箭牌。而且也做了打擊敵人的武器。滿頭珠翠的七姨,一個瘦怯怯的嬌軀,竟被花太歲拋起,像一朵彩雲似的,向三姑娘頭上砸下來。三姑娘真還不防他有這一手,一閃身,只聽得七姨尖咧咧鬼也似的一聲慘叫,在三姑娘腳邊,金蓮一頓,立時玉殞香消,酥胸上已插著一支喪門釘,先做了情人的替死鬼。

    在七姨中釘跌死的一剎那,花太歲早已跳身而起,順手撈起繡榻旁鼎立著的一人多高落地古銅雕花長燭台,頂端蓮花瓣上,還簽著一支火苗炎炎的巨燭,積著油汪汪的滿兜燭油,花太歲順手牽羊,把它當作傢伙,而且心狠手毒,隨手一掄,雖然花太歲立在酒桌那一面,可是蠟簽上的巨燭,和滿滿的一汪積油,卻向三姑娘兜頭飛來。三姑娘一伏身,帶著火苗的一支巨燭,飛落窗口,飛濺出來的滾燙燭油,卻濺了三姑娘一身,幸而伏身得快,面上沒有濺著。三姑娘卻也厲害,伏身之際,不忘殺敵,乘機一按琵琶頸上的機括,又是卡叮一聲,一支喪門釘,從桌子底下射了出去。花太歲眼光雖然銳利,苦於一張圓桌面隔著燈光,也不料敵人暗器,與眾不同,來得太快,而且從下三路襲來,勢疾鋒銳,一支喪門釘,哧地穿透了他的右腿肚。凶狠的花太歲,咬牙忍疼,一聲不哼,兩眼閃閃,突得像雞卵一般,手上長頸落地銅燭台,當槍使,前把一起,把中間圓桌猛力一挑,挑起老高,向三姑娘身上砸下。

    同時,嘩啦啦一陣脆響,桌面上杯盤酒菜,粉碎了一地。三姑娘一退身,撈住砸下來的桌子腿,順勢一甩,把整張桌子,甩在上面金碧輝煌的床坑上。花太歲一聲怒吼,惡狠狠平端著長銅燭台,利用頂端蓮花瓣上七八寸長的尖銳鐵燭簽,向三姑娘直刺過去。三姑娘展開師傅鐵琵琶的獨門功夫,掄、砸、拍,崩、磕,和花太歲手上長銅燭台交上了手。一個凶淫和尚,一個風塵英雄,在這錦幃繡閣之間,竟作了拚死決鬥之場。

    房內這樣驚天動地一爭鬥,雖然是眨眼之間的事,夜深人靜,聲音當然震動了整個香巢。

    潛身門堂外面的楊展,暗喊:「要糟!」心裡一急,把手上預備的兩枚金錢鏢,一抖腕,從門簾縫裡飛了進去。房內花太歲瘋狂如虎,揮動手上長燭台,已把三姑娘逼得嬌汗淋淋,那料到門外還有伏兵。暗器上身,躲閃不及,一中左眼,一中右肩,臉上立時血汗齊流,手上銅燭台勁力一挫,被三姑娘鐵琵琶用力一拍,落在地上,順勢反臂一掄,向花太歲胸口劈去。

    滿以為敵人已受重傷,不怕逃出手去,那知花太歲真個厲害,他左跟雖血肉模糊,尚非致命,一見敵人琵琶迎面劈來,勢沉力疾,自己雙手空空,忙一吸胸,一側身,琵琶落空,順勢左掌向下一截,向三姑娘右腕上斬去。三姑娘一擊不中,敵掌已到,疾一擰身,微退半步,正想換招,猛見花太歲雙足一頓,人已跳上窗口上的琴台,右肩一擺,嘩啦一聲響,一扇排窗,竟被他肩鋒撞散,人也跟著碎窗飛了出去。不過花太歲飛身出窗時,嘴上卻慘吼了一聲。原來楊展又送了他一枚金錢鏢,又中在後腰上。

    花太歲穿窗而出,楊展一鏢發出,人已竄進房內,喝聲:「快追!」一個燕子穿簾,身子已經飛出窗去。三姑娘一眼瞥見,被花太歲甩落那支巨燭,火苗未絕,已把窗幔點著,燒了起來,又聽得別的院落內,已有驚呼之聲,料知九奶奶聞聲驚起,忙把琵琶一挾,跳上琴台,竄出窗去,再一聳身,落在花欄外面草地上,只見楊腰縱上一叢假山上面,四面探看,倏又飛身而下,向三姑娘說:「禿驢身上受傷,已難上房,這一忽兒功夫,竟躲得蹤影全無,這兒房子曲折,路道他比我們熟悉,九奶奶們已經起來,不能再留連了,我們快退。」說罷,便向前院飛馳,忽地腳下一停,向三姑娘說:「不好!我們住的房內,還留下幾件衣衫,日後難免從這幾件衣服上出毛病,還得把它帶走才好,你在這兒停一忽兒,我去去便來。」說罷,飛一般向東面一所抱廈奔去。

    楊展走後,三姑娘咬牙切齒,痛恨竟被仇人逃出手去,心有來甘,金蓮一頓,縱上院內-字廊頂,仔細留神,絕無音響,忽地心裡一轉念,翻身跳下廊去,向出口處暗裝機關的一堵假壁奔去。剛到壁前,吱嘍嘍一響,牆壁內縮,從黑胡同裡跳出一條黑影來。三姑娘嬌喝一聲,「賊和尚!你現在還往哪兒逃?」鐵琵琶一揚,一個箭步,趕近前去,便要下手。卻聽得那黑影低喊道:「三姑娘!是我!那禿驢已被曹相公料理了,快跟我來!我們相公呢?」

    三姑娘一聽是仇兒,問話之間,楊展背著一個包袱趕到,聽說禿驢已死,很是驚異。回頭瞧見正中抱廈後面,已吐出火焰來了,九奶奶和一般侍女們尖叫之聲,嘈雜一團。三人忙穿過假壁出口,楊展按動機紐,依然把壁還原。三人穿出黑胡同,經過前面客堂時,楊展瞧見堂內桌上點著一支殘燭,擺著一桌殘席,一個麗服的侍女,和兩個武士裝束的大漢,都死在地上。楊展料是仇兒幹的事,沒功夫細問,大家飛步趕出前門。只見曹勳立在一輛車邊,手上提著聯環蛇骨鞭,低著頭瞧著腳邊一具死屍。

    楊展三姑娘低頭一看,又驚又喜,花太歲腦漿迸裂,血流滿地,已被曹勳弄死了。曹勳卻指著地上屍首,說道:「我細看這傢伙,只有八個指頭,大約就是三姑娘說的那話兒了。」

    楊展一樂,拉著他說:「這輛車是曹府七姨的,讓它擱在這兒好了,快跟我走,回去再說。」

    大家先回到三姑娘安身之處,因為三姑娘住身所在,原是特地撿著九奶奶香巢不遠處所,租賃了隱僻地段一家後院居住,三人從後牆悄悄縱入,進入屋內,換了衣服,楊展向仇兒曹勳,問起殺死花太歲和前院幾個賊黨經過,經兩人說明所以,才知道花太歲活該遭報,竟被曹勳毫不費事的結果了。

    原來曹勳在快到三更時分,記著劉道貞的囑咐,悄悄溜到九奶奶掛荷包招牌門口,撿了一處黑暗所在,蹲了不少功夫。果是鈴聲鏘鏘,輪聲轆轆,一輛精巧車子,駕著一匹小黑驢,從胡同口進來。車上沒有點燈籠,到了九奶奶門口停住,跨轅的跳下車來,在門環上敲了幾下,裡面一開門,一個使女提著紗燈,趕到東邊,撩起東簾,扶下一個環珮叮噹的女子,進門去了。女子一進門,兩扇大門立時關閉。駕車的沒有進去,把車子拉離門口一段路,掉轉車頭,便靠壁停住。曹勳觀得清切,一個箭步過去,健膊一起,從駕車背後,夾頸一把挾住,立時拖翻在地。把他身上號衣剝下,掏出身上預備的繩索,捆了個結實了,又撕下一條衣襟,塞在駕車嘴裡。其實駕車的是個瘦小的老頭兒,被曹勳鐵臂一夾,早已弄得兩眼翻白,動彈不得。

    曹勳還唾了一口,暗罵:「沒用的東西!」把地上捆縛的人,提了起來,撩開車簾子,輕輕往車內一擲,鼻管裡一陣亂嗅,連說:「好香!你舒舒服服在這香車內睡一覺吧。」曹勳初步工作完成,跨上車轅,鞭子一抱,在驢屁股上,伏身裝睡。過了不少功夫,胡同內鬼影都不見一個,曹勳兩眼一迷糊,不料是真個睡著了,而且睡得挺香,直打呼嚕。連花太歲帶了兩個從人,從他身邊走過,兩個從人敲門而進,花太歲獨自縱牆而入,他都一點沒有覺察。可是花太歲從他身邊過去時,認識這是七姨的車子,只見車伕抱頭大睡,身上披的曹府號衣,並沒有看到他的臉,當然一毫沒有疑心,反以為七姨早到,急匆匆跳牆而入,會他的情人去了。

    在花太歲從屋上進去當日,正是仇兒把背上鐵琵琶瑩雪劍交與主人以後,從屋上退身出來,幾乎和花太歲覿面相逢。幸他機警,家傳小巧之技,與眾不同,疾逾飄風,身形一閃,閃入一重房坡後面。花太歲急匆匆心在七姨身上,直向後面秘密香巢奔去,待他去遠,仇兒一長身,便向外院一層房頂縱去,在瓦上一伏身,側耳細聽。下面堂屋內有人說話,料得跟著花太歲來的,不知門外有人沒有?先下去瞧瞧再說。心裡一轉,移動身形,從堂屋後進的側房,輕輕縱下,潛身暗處,偷瞧這層院內,寂無人影,只前面堂屋內,透出男女嬉笑之聲。

    膽子一壯.問了問胯間鏢袋,和腰中九節亮銀練子槍,掩入堂屋背後的過道,矮著身形,從門簾縫裡往外偷看。只見堂屋中間桌上,左右坐著兩個身著箭衣的武士,正在對酌,旁邊立著一個滿臉脂粉的侍女,在那兒殷殷勸酒。兩個武士,一面喝酒,一面不斷和女子調笑。仇兒登出二支三稜棗核鏢來,身形一起,左手撩開門簾,一抖手,先向左面一個武士發出一鏢,眼尖鏢疾,正中在太陽穴上。那武士手上酒懷,噹的一聲跌落,身子往後便倒。右面的武士一聲驚呼,跳身而起,說時遲,那時快,仇兒的第二鏢已到。右面的武士正在這時候倏跳起身來,無意中被他躲過,這支鏢正從他胸前飛過!立在他下首身旁的侍女遭了殃,哧的正穿在咽喉上,一聲不響倒下地去。那武士伸手拔刀,一轉身,仇兒九節練子槍,毒蛇入洞,已到胸口。武士往橫裡一閃,用刀一迎,不料架了個空,仇兒一抖腕,猱身進步,九節練子槍,嘩啦一響,反臂一掄,又從他頭上砸下來。這武士是個猛漢,對於這種軟硬兼全的外門兵刃,有點面生,單臂一攢勁,單刀往上一撩,似乎想用力把敵人兵刃磕飛,哪知道這種兵刃逢硬拐彎,噹的一聲,撩是撩上了,練子槍的槍頭上幾節卻拐了彎,「殼托!」正砸在猛漢頭頂上,砸得猛漢頭上一昏,身子一晃,微一疏神,仇兒的練子槍活蛇似的,一抽一送,銀蛇穿塔,猛漢顧上不顧下,哧的一槍,正穿在小肚上。猛漢吭的一聲,一個趔趄,仇兒乘機又掄圓了向他背上一砸,猛漢單刀一落,便爬在地上起不來了。又一槍,結果了性命,兩男-女,都已了結。仇兒在一男一女身上,起下了自己棗核鏢藏入鏢袋,正想到門外知會曹勳,忽聽堂屋側面夾弄裡,機關暗壁,吱嘍嘍幾聲微響,仇兒心裡一動,竄出堂後,一閃身,隱在院子內的花壇暗處,剛一蹲身,便見夾弄裡竄出一人,月光照處,一個滿臉血污的和尚,蹌蹌跟踉奔到院子裡,回頭向堂屋內,喊了聲:「你們快去通信,這兒有匪人了。」一語未畢,仇兒人小膽大,哧地從暗處竄出,嘩啦一聲,九節練子槍,太公鉤魚,向那和尚光頭上砸去,和尚一聲厲吼,一轉身,左臂一起,竟把當頭砸下的槍頭接住,往後一帶,力沉勢猛,仇兒一個身子,竟被他帶得往前一栽。仇兒喊聲:「不好,」人急智生,一撒手,那和尚手上練子槍帶了個空,步下也站不隱了,往後退了好幾步,幾乎跌倒,卻拖著仇兒的練子槍,一溜歪斜向前門衝去。仇兒手上失了兵刃,心亂意慌,預備登出鏢來襲擊,前門一響,和尚已開門而出。

    這時,門外的曹勳,還在車轅上半醒不醒抱頭打盹,朦朧之間,忽覺有人使勁推他,耳邊還喊著:「快送我回府,越快越好!我有重賞。」曹勳猛一抬頭,兩眼一睜,瞧見身邊一個血臉淋漓的光頭和尚,一手攀著車轅,一手拖著仇兒的九節練子槍,一個身子,似乎已站不住,搖搖欲跌,嘴上兀自啞聲喊道:「快!快!快送我回曹府去!」曹勳吃了一驚,一轉身,跳下車來,嘴上說著:「好!我送你回去。」左手一插和尚的臂彎,好像要扶他上車一般,右臂卻捏緊了粗缽似的拳頭,砰的一拳,實胚胚搗在和尚臉上。把和尚搗得蹦了起來,一座塔似的倒了下去。曹勳更不怠慢,急急一鬆腰上如意扣,解下連環蛇骨鞭,往前一邁步,掄圓了往下一砸,這一下,和尚腦漿崩裂,頓時涅架。曹勳是個急勁兒,心裡兀自迷糊糊的,瞪著一對怪眼,細睽了半天,才看清這個和尚,兩手只有八個指頭,才有點明白了。這當口,仇兒已從門內奔了出來,一看八指禪師,卻被曹勳砸死,從地上收起了自己九節亮銀練子槍,翻身又縱進門去,通知自己主人和三姑娘去了。這才四人會合,奔回三姑娘隱身之處。

    楊展三姑娘聽明了兩人的經過,萬想不到花太歲會死在曹勳手上,可是事情真夠險的,幾乎被花太歲逃出手去。如果真個被花太歲逃回曹府,便要大糟特糟,掀起無窮風波,不堪設想了。現在三姑娘在眾人扶持之下,總算克償心願,得報大仇,一番感恩銘德之心,自不必說。尤其在曹勳面前,不斷稱謝。樂得曹勳撕著闊嘴,不知如何是好。其實花太歲臉上身上腿上,受了好幾下重傷,勉強逃到曹勳車邊時,業已支持不住,否則曹勳雖然勇猛,也難得手。

    九奶奶秘密窟內,出了這樣兇殺的事,而且關係著聲勢顯赫的司禮太監曹府。死在香巢內的,有曹府的寵姬七姨,而且房內遭火,幸而沒有延燒起來,死在門外胡同裡的,有曹府的總教師爺八指禪師,死在前院堂內的,有兩名曹府衛士,一名九奶奶的侍女,外帶七姨車內細縛得半死不活的車伕。一夜之間,香巢內外,慘死五命。九奶奶雖然手眼不小,也沒法彌縫,第二天,當然轟動了九城。

    兼掌九門提督大權的司禮太監曹化淳,驚悉之下,事關切己,當然要究查案情,查緝兇手,首當其衝的,當然是秘營香窟的九奶奶,饒她背有靠山,手眼通神,當不得案情重大,曹太監怒發雷霆,九奶奶也鐵索鋃鐺,背了黑鍋,要從她身上,追究出兇手來,可憐這位養尊處優,風流教主的九奶奶,從此便風流雲散,墮入悲慘地獄了。照說這起兇案,九奶奶實在受了冤枉的牽連,可是她這香巢,不知害了多少青年男女,也算是情屈命不屈,可憐而不足惜了。

    可憐的是官法如爐,要從柳憔花困的九奶奶,和她的幾個侍女身上,鍛煉出殺人兇手,這叫九奶奶和侍女們,怎樣說得出來?明知出事那晚,有不知姓名來歷的,一男一女,借地幽會,事後一齊失蹤,當然認為可疑,無奈來到香巢的一般偷偷摸摸的男子,都是假名假姓,來歷不明的主顧,便是事先請教,也是枉然,除非大有來頭,平日知名的一般王孫公子,以及像七姨和八指禪師,與九奶奶有特殊關係的,才能知根知底,最後悔的是,平時遊蜂浪蝶,進入香巢,只有雄的,沒有雌的,雌的都是袋中人物,偏偏這一遭,破了例,連那女的都是陌不相識的外來貨,任憑有司衙門,三推六問,連過熱堂,也只能說出那晚一男一女一點面貌格局罷了。偌大的京都,人海茫茫,想尋出這一對男女來,卻非易事,無非多派干役,在茶坊酒肆,熱鬧處所,大海撈針般,四面查訪而已。照例頭幾天,因為曹府的勢力,認真地雷厲風行,日子一久,線索毫無,不由得緩緩鬆懈下來,漸漸變成了一樁疑案懸案了。

    香巢兇案風聲緊張當口,楊展自然深處廖侍郎府內,彷彿避囂養靜般,足不出戶,每日與劉道貞盤桓。廖侍郎公務羈身,在家時少,也料不到自己這位得意門生,竟和香巢兇案有關。至於三姑娘隱藏內院,二門不出,大門不邁,人家以為女人本分,更不易惹人起疑,鄰居的人,也摸不清她路道,也看不出她身有武功。幫忙的曹勳和仇兒,黑夜行事,見著他們面貌的,都已死無對證。便是被曹勳捆縛的曹府車伕,黑夜之間,倉卒遭殃,雖然未死,根本連曹勳面目,也未看清,所以曹勳仇兒兩人,不愁官役指認,照常隨意出遊,暗探此案起落。至於此案幕後劃策的劉道貞,更是無人知曉,在楊展深居不出的時期內,他受了楊展托付,常到三姑娘安身之處,照料一切。起初是楊展托付,後來是心熟腳勤,每天必往,每往必和三姑娘款款深談,大有樂此不疲之勢。在三姑娘大仇已報,第二樁人事,便是自身歸宿的婚姻大事,在沙河鎮和楊展一夜相對,意外的希望,遭了意外的打擊,不得已只好另辟途徑。恰好有位風流倜儻,才高學富的劉孝廉萍水相逢,而且替她劃策報仇,這幾天劉孝廉又每日相見,情愫微通,形跡日密。她想起楊展只管俠腸義膽,愛護情深,卻是另一種正義的愛,和自己心內希望,背道而馳,便覺他語冰心鐵,芳心裡總覺委屈一般,現在和劉孝廉每日相對,覺他言語舉動,溫暖了自己受創的心,每天盼望劉道貞到來,變成了日常功課,假使劉道貞到得晚一點,心裡便有點淒楚,如果劉道貞一天不到,心裡便覺失掉了一件東西,整天的茶飯無心,等到第二天見著面時,不由得把盼望之心,從言語舉動之間,流露出來。

    劉道貞心心相印,忙不及打迭起精神,轉彎抹角的百般譬解,才又眉開眼笑。兩人講不斷頭。

    這樣情形,瞞不過奉命照護的仇兒。仇兒暗地通知自己主人。楊展得知此中消息,正中心意,預備到了水到渠成的時機,自己從中一撮合,非但免去許多唇舌,而且成就了一樁快心的事了。

    這樣過了不少日子,外面沸沸揚揚的香巢兇案,漸漸平靜。茶坊酒肆,明查暗訪的快班們,也漸漸鬆懈,似乎有點霧消雲散的模樣。楊展卻已到了進關會試之日。主辦武闈的,是兵部禮部欽派監臨的,是勳戚王公,親信權監,這其間主持武闈的權臣,還得推重司禮太監兼九門提督的曹化淳。楊展在廖侍郎代為安排之下,很順利地進闈應試,誰也料不到這位應考的英俊的武舉,便是香巢要犯,而且便是奉旨監臨武闈司禮太監曹化淳想緝捕的要犯,曹太監家裡一位千姣百媚的七姨,一個保身護院的八指禪師,便是這位武舉送的終。

    這次會試應考的科目,和成都鄉闈,雖然大同小異,但是集各省武舉於一處,校技競射,各顯本領,自然人物薈萃,比鄉闈當然要堂皇冠冕得多。論楊展一身武功文才,這次會試,不敢說穩奪頭名狀元,像狀元以次的榜眼探花,似乎很有希望。可是武闈的考試科目,是呆板的程式,重力不重技,而且重勢不重才,明季一樣賄賂公行,考名武進士,一樣可以鑽門子,送人情,這其間,不知埋沒了多少真才實學的英雄。雖然如此,楊展在這武闈中,恰幸巧遇機緣,做了一樁出類拔萃,一鳴驚人的事。

    武闈考弓馬這場,是在紫禁城禁衛軍御校場舉行。這天御校場內,曉風習習,太陽剛從地平線上冒出頭來當口,一片偌大的校場,圍著旗甲鮮明的禁衛軍,和東廠的健銳營神機營的火槍隊標騎隊,一千多名應考的武舉,個個箭衣快靴,背弓胯箭,靜靜的排列在演武廳兩旁,直排出老遠去。演武廳左首一座兩三丈高的將台上,矗著直衝雲霄的一支旗竿,上面扯著一面迎風亂飄的杏黃旗。旗竿的下面,肅立著兩位頂盔披甲,有職守的軍官。演武廳台階上下,也排著無數荷戟佩刀全身披掛的將弁。演武廳內正中兩旁幾張公案內,已到的是兵部禮部的兩位尚書,和左侍郎右侍郎及職司武闈應辦各事的大小官員,正中公案後面,還空著三位座椅。演武廳內外,以及整個御校場,雖然圍著威武整齊的無數兵馬,卻顯得靜蕩蕩的,絕無喧嘩之聲,只有四圍馬匹奮蹄打噴嚏的聲音,和各色軍旗被風捲得獵獵的聲。

    片時,校場外,號炮震天價響了三聲,一隊儀仗,和無數校尉,簇擁著三乘大轎,從御校場口進來,飛風一般抬到演武廳階下。廳內幾位尚書和侍郎們,都步趨如風的搶出廳外,躬身迎接。這三乘轎內,便是領派監臨武闈的重臣:第一個下轎的,是執掌鈞衡,當朝首相大學士魏藻德;第二個下轎的,是勳戚襄城伯李國楨;最後下轎的,便是司禮太監兼九門提督曹化淳。照說這幾個大臣,論位高權重,要算大學士魏藻德,次之是襄城伯李國楨,不料這兩位大臣,下轎以後,忙不及趨到曹化淳轎前,拱手齊眉,然後左輔右弼的,半摻半扶,和曹化淳一齊進廳。

    (崇禎亡國死難,多半誤此三奸之手。)

    三位監臨大臣一到,文武各官,紛紛出動,先是鼓樂齊奏,然後宣讀諭旨。一套儀注完了以後,便按名點卯,架設箭鵠,分別考驗步下三箭,馬上三箭;凡是箭中紅心的,將台上必定擂鼓一通,楊展在這種場面上,當然游刃有餘,箭箭中鵠。在這馬上步下,校射過以後,突然演武廳內,趨出一位手執紅旗的將官,手上紅旗展動,大聲向階下喊道:「應考各武舉聽著,領派監臨曹公公有諭,今有口外千里馬一匹,名曰『追風烏雲驄』,性獰力猛,無人駕馭,應考武舉們,如能駕馭此馬,繞場三匝,在馬上三箭中鵠者,非但高高得中,並將此馬賞賜,以資獎勵。」這人一連喊了幾遍,惟恐遠一點的聽不著,又命人牽過了一匹馬來,跳上馬背,揚著紅旗,潑刺刺向場心跑去,勒住馬韁,卓立場心,又照樣喊了幾遍,然後跑回演武廳,跳下馬來,進廳繳令。

    這人回廳繳令以後,便聽得演武廳後身,忽咧咧一陣長嘶,聲音特異,與眾不同。一忽兒,十幾個壯健校尉,從演武廳左側,捆孽龍似的,服伺著一匹異種獰馬,像一陣風似的捲到演武廳階下。只見馬頸一昂,左右兩個扣嚼環的校尉,被馬頭帶起老高,雙腳離地,馬屁股一聳,兩條後腿一飛,後面夾持著的幾個校尉,便紛紛閃退,那馬搖頭擺尾,一個盤旋,十幾個校尉,便跟著轉圈,幾乎制不住它,忙不及把一副錦袱,向馬頭一罩,遮住了兩眼,才屹然卓立,不發獰性了。大家知道這是追風烏雲驄了,細看時,只見那馬白頭至尾,丈二有餘,立在地上,高出校尉們半個身子去,全身烏光油亮,玄緞似的一身黑毛,一片領鬣,一條長尾,卻是金黃色的,腿脛裡是虎斑紋的拳毛,蘭筋竹耳,霧鬣風鬃,端的是一匹千里腳程的異種寶馬!這樣名駒,不知為什麼落在曹化淳手上?大約口外番酋,有事走他們門子,貢獻與他的了。馬能識主,性獰如龍,曹化淳無福騎此烈馬,才牽到御校場來,一時高興,出個難題,想考校考校武舉們,能否有人駕馭?才不惜把這名駒,當作獎品了。

    這時,剛才傳令的武官,又走出廳來,手上紅旗一展,又高聲喝道:「追風烏雲驄已到,自問能駕馭此馬的,便可下場一試,但是此馬非常,性子太烈,十幾個善騎的校尉,圍著這匹烈馬,還降伏不住它的獰性,你們自問沒有十分把握,切勿以性命為兒戲。」這一喝,話帶善意,但在一千多名武舉耳內,卻變成激將的語氣。有個膀闊腰粗,身似鐵塔的一名武舉,便搶了出來,嘴上還喊著:「烈馬何足為奇,咱在居庸關外,哪一天也離不開鞍子,只消咱壓它一個圈子,便乖乖服咱了。」嘴上喊著,人已到了馬前,便向一群校尉說:「諸位閃開,瞧咱的!」校尉們向他瞧了幾眼,搖著頭說:「這馬可和別的牲口不一樣,你將自己掂著一點,我們一閃開,你一個制不住,要鬧亂子的。」這人滿不在意,一揮手,說了句「諸位望安。」便欺近身去。校尉們說了聲:「好!瞧你的!」十幾個校尉,忽地向四下裡一散。這人一手接住韁繩,一手把馬頭上的罩跟的錦袱一揭,正想轉身攀鞍上鐙,猛見馬頭一轉,兩隻馬眼,精光炯炯,其赤如火,心裡頓時一驚,覺得眼蘊凶光,確是與眾不同,轉念之際。

    左腿一起,背著馬頭,正想踏鐙上鞍,萬不料他背後馬頭一低,四蹄一動,馬嘴正兜著他屁股一掀,把他鐵塔似的一個身軀,掀起一丈多高,叭噠一聲巨震,甩跌在演武廳的滴水階上,人已跌得半死。那馬卻把頭昂得高高的忽咧咧亂嘶,前蹄一起,後蹄一挫,呼地竄出二丈多遠,向校場心奔去。演武廳階上下許多校尉們,齊聲驚呼,連喊「要壞要壞!

    快圈住它!」驚喊當口,武舉隊中,有兩人不約而同一躍而出,手腳非常嬌捷,齊向追風烏雲驄追去。兩人似乎都想奪這匹寶馬,一左一右,向那馬橫兜過去,那馬似乎聽得身後腳步響,忽地一轉身,又奔了回來,長鬃飛立,尾巴直豎,竟向左面追截它的武舉,直衝過去,其疾如矢,威猛異常。那武舉喊聲「不好!」向斜刺裡縱身遠避。但是那馬野性發動,四蹄奔騰,毫不停留,一直往左面一隊武舉衝了過去。這隊武舉們一聲驚喊,四下奔散!其中卻有一人卓立不動,待得那馬挾著猛厲無匹之勢,衝到身前,倏地微一閃身,讓過馬頭,奮起神威,伸手一扣嚼環,一較勁,竟把奔發之勢阻住,可是那馬怎肯甘心,口噴怒沫,四蹄騰躥,把頭一昂一甩,力勁勢猛,這人竟有點把握不住,一個身子,隨著這匹怒馬,在當地擂鼓似的轉了幾圈,扣嚼環的手一鬆,撩住馬韁,乘勢一頓足,騰身而上。人剛跨上錦鞍,那馬猛地往後一挫,呼地又向場心飛縱過去,馬一落地,前蹄倏又飛立起來。這人竟被那馬一竄一掀的猛勁,已坐不穩鞍上,雖沒有被馬拋落鞍下,卻已溜落到鞍後馬屁股上了。那馬忽地又憑空往前直竄過去,馬屁股上又滑又溜,當然更吃不住勁,一個身子嗤溜往馬屁股後溜了下去。這人身手卻真不凡,身子落下去時,兩手把豎得筆直的馬尾鬣擄住,那馬奮蹄往前直奔,那人平著身子,竟懸空掛在馬尾上跟著跑。那馬似乎也吃驚不小,四隻鐵蹄,翻鈸似的繞場飛奔。這時演武廳上上下下,以及圍著御校場的武舉和軍弁們,萬目齊注在那人身上,沒有一個不替這人擔心,既然騎不上馬鞍,還死命攢住馬尾作什?只要一鬆勁,定然跌得半死。

    全場注目擔心當口,扯在馬尾上面的人,已跟著馬飛馳了半個圓場,忽見他憑空虛懸的身子,飛魚一般,向前一竄,兩腿往下一夾,上身一起,竟又騎上錦鞍。他兩腳並不找鐙,兩膝一扣,襠中加勁,一俯身,撩起韁繩,把馬韁一收,任它繞場飛奔。這時馬只管飛風的疾馳,身子卻是又平又穩,騎在馬上的人,一個身子輕飄飄的粘在馬鞍上,並沒十分吃勁,和起初亂掀亂聳時,截然不同,再也甩他不落了。這一來,圍著御校場的人們,春雷一般喝起彩來。轉瞬之間,繞場飛馳一周。馬上的人,忽地想起,騎在馬上,還得連射三箭,但是這匹烈馬,不愧稱謂「追風」,實在跑得太快了,快得無法在馬上張弓搭箭,場心正對演武廳架著的紅心箭鵠,飛馬而過時,一晃即逝,那有張弓的手腳?轉念之隙,胯下的追風烏雲驄,閃電一般,又快跑到演武廳正面,人急智生,改用左手挽韁,右手在腰後箭服裡抽出一支雕翎慈菇鏃的硬箭,暗加腕勁,待馬飛馳過箭鵠前面時,竟用三個指頭,撮著箭頭,像暗器中甩手箭似的,向紅心遙擲過去。離那箭鵠,雖沒有百步,也有五六十步,馬又跑得飛一般快,不用弓弦,要這樣投射紅心,非但四圍的人,瞧得懸虛,連馬上發箭的本人,也是頭一遭這樣發箭,並沒有十分把握。箭一發出,眼不及瞬,馬已飛跑過一段路,只聽得將台上,鼓聲像撒豆一般急擂起來,四圍的人們,也暴雷價喝起連環大彩來了,原來這一箭,竟不亞如弓弦所發,恰恰的直中紅心。

    鼓聲未絕,彩聲猶濃,追風烏雲驄又星移電掣般,又從那面快轉到演武廳前,這一次,馬上人似乎有了把握,故意賣弄身手,一個鐙裡藏身,竟貼著馬肚下甩出箭去,第三趟跑過圈子來時,更俏皮,更奇特,一聳身,人已立在馬鞍上,手上箭一發出,兩臂一抖,施展輕功,竟離馬鞍飛身而起,直向馬頭前面,飛出身去,馬仍然向前飛馳,身子一落,恰好依然落在馬鞍上。三次馬鞍子,三次用手發箭,用了三種身法,三支箭卻一齊插在箭鵠紅心上,馬果然跑得疾,箭也發得准,將台上的鼓聲,和人們的彩聲,跟著馬趟子,一直沒有斷過,把上上下下整個御校場的人們,眼都瞧直了。待得馬上三箭射完,鼓聲彩聲,將停未停當口,那匹追風烏雲驄跑發了性,飛一般又跑了一圈。

    將台上有人大喊著:「上面有令,馬上人是那省武舉?快快報名!」馬上人正在將台下跑過,扭身報道:「四川楊展!」

    楊展在川中,騎慣了小巧馴良的川馬,對於北方高頭大馬的性子,原是生疏,起初原不想人前逞能,出頭騎這匹獰烈的追風烏雲驄。萬不料有湊巧,幾個自命善騎的北方武舉,都碰了一鼻子灰,馬又發了獰性,竟朝他直衝過去,逼得他出了手。起初上手時,幾乎被馬甩落塵埃,幸而仗著從小鍛煉的一身功夫,才勉強騎上了馬鞍。不意追風烏雲驄馱著人一跑開趟子,雖然快得風馳電掣一般,卻是腿動身不動,騎在馬上,竟比普通馬還要平穩,幾個圈子跑下來,楊展已略微識得此馬性情了。那馬似乎也服了楊展了。三箭射畢,又多跑了一趟,最後轉到演武廳前時,楊展怕收不住韁,勒不住馬,一偏腿,霍地飛身而下,說也奇怪,楊展一下地,那馬竟屹然停住,一陣忽咧咧長嘶,好像自鳴得意一般。楊展喜極愛極,抱著馬頸,拍拍它身子,馬身上也微微的出了汗。那馬卻作怪,似乎馴良起來,和楊展猶如舊識一般,回過馬頭,不斷在楊展身上摩擦,一對火眼金睛,不斷向楊展直湊,自古英雄愛名馬,名馬亦能識英雄,楊展感覺那馬眼光中,好像發現了一種情感,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竟捨不得離開。忽聽得演武廳階上,有人高聲喊道:「曹公公命四川武舉楊展進廳回話。」楊展把拽在腰上的下襟放下,轉身向階上走去,那馬竟跟在身後,亦步亦趨起來,階上下一般校尉們,個個失聲道怪,都說:「這匹寶馬與這姓楊的有緣,注定是姓楊的了。」楊展轉過身去,撫摸著馬頭笑道:「好寶貝,你且在這兒候信,也許上面說話算數,你是屬於我的了。」

    說罷,那馬真像懂得他話一般,立住不動了。

    楊展進得演武廳,控身向上面公案打躬,口稱「四川武舉楊展,參見列位大人。」只見正中一個臉色慘白,沒有鬍子的貴官,指著坐在右旁的官員笑道:「此刻我才知道,你是廖侍郎提拔出來的門生,果然是個少年英雄,好孩子,今天難為你了,憑你這一手降劣馬,空手發箭,你這名武進士,算穩穩高中了,我這匹追風烏雲驄,有話在先,你就牽回家去,好好調理它去罷。」楊展偷眼看那側坐的廖侍郎滿臉笑意,暗暗向上一呶嘴。楊展忙向上打了一躬,口稱:「恭謝大人恩賞。」便退身走出廳來。

    出廳時,隱隱聽得中間沒鬍子的人發話道:「這孩子長得倒挺英秀,可是外省的孩子們,禮數總差一點,竟沒有向咱們下跪。」楊展聽得劍眉一挑,暗暗冷笑,接著又暗暗歎息,心想自古功名二字,葬送了多少血性男兒,像這種禍國權監,誤君首相,便該用我瑩雪劍一一斬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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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殺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