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齊寡婦

    在三姑娘上屋探聽匪人蹤跡當口,仇兒也縱上了屋頂。

    他就在客房頂上,仰天一躺,覺得四面空闊,涼爽之至,他如果沒有巡風護院的事,真想在屋頂上高臥了。他得時時抬起頭來,瞧瞧下面院內的動靜,和左面三姑娘的身影。

    他一看三姑娘施展身手,從那邊屋後掛下身去,便知她從後窗偷聽了。等了老大功夫,還沒見她翻上屋來,正想過去查看,忽聽得前進穿堂裡,起了沙沙的腳步聲。他一轉身,藉著簷口一帶砌著半尺高的擋水磚,隱著身子,微露了兩眼,向對面穿堂口瞧時:只見兩個精壯小伙子,穿著一身青的短打扮,立在院心嘁喳了幾句,一人向左邊客房奔去,一人卻向右邊馬棚走來,似乎踮著腳趾走,不使腳下帶出聲來,不時的留神住人的兩間客房。到了馬棚相近,忽地一個箭步竄入棚內。不料他進去得快,出來得更快,似乎還沒有挨近追風烏雲驄的身子,那馬忽咧咧一聲長嘶,屁股一聳,後腿一個雙飛,辟噗,叭噠,人像圓球般彈了出來,直彈出馬棚一丈開外,跌在地上,還滾了一溜路。

    這人死活還沒有看清,刷……刷……從左面飛過一條黑影,身法極快,撲到這人所在,一俯身,把地上的人提起來,在脅下一夾,又刷……刷……飛一般跑回左盡頭第二間房門口。

    燈影一幌,閃身而入,霎時,燈影俱無。屋上仇兒看得暗暗點頭,此人身法步法,確是不凡,在這轉瞬之間,馬棚內幾匹馬都忽咧咧亂叫,四蹄騰踔,不安分起來。那匹追風烏雲驄,原沒有拴住韁繩,竟自縱出馬棚,昂頭長嘶。

    兩間屋內的劉道貞曹勳,都開門而出,互問情由,劉道貞從睡夢中驚醒,不見了和衣而睡的三姑娘,更是驚疑萬分。

    仇兒從屋上飄身而下,和他一說,才略安心。仇兒忙不及,先把追風烏雲驄拉回棚內,轉身出來,三姑娘也到了。

    三姑娘心裡有事,急於想和楊展商量,一看楊展始終沒有露面,忙問劉道貞道:「我大哥呢?」劉道貞一愣,仇兒一個箭步,向主人房內竄去,一進屋內,他主人蹤影全無,一柄瑩雪劍,依然壓在枕頭底下。吃了一驚,一轉身,跳出門外,向曹勳問道:「曹大爺,我主人上哪兒去了,你知道麼?」曹勳不信,跑到房門口,向內一瞧,果然沒有在屋,立時嘴張得老大,自言自語的說:「噫!這奇了,我聞聲蹦出來時,確沒有留神他,可是這一點地方,他楞會不見了,他從哪兒出去的呢?」三姑娘玉手一搖,忙說:「莫響,我們進屋去。」大家走進楊展住的屋內,劉道貞便問仇兒道:「你出去替她巡風時,你主人已睡著了麼?」仇兒道:「我出房門時,我主人和衣睡在炕上,似乎睡得挺香,這位曹大爺呼聲震耳,也沒有把他吵醒,這樣,我才悄悄出了房門,怎地會不見呢?如果翻屋出去,我在房上早瞧見了,從哪兒走的呢?為什麼要這樣悄沒聲的走呢?」仇兒放心不下,急於想去找自己主人,三姑娘把他拉住了,指著後窗笑道:「我相信他從這兒出去的,所以你瞧不見了,這樣小窗,我們想出去費事,你主人的本領,你當然知道的。奇怪的是,為什麼出去的呢?我相信我大哥的本領,不致有差,你想,他連隨身的兵刃都不帶,當然不是危險的事,他有他的道理,我們不用瞎猜疑,也許馬上就回來了。」

    三姑娘肚裡憋著事,不見楊展的面,不願出口,劉道貞問她:「探聽了什麼?」她回說:

    「等大哥回來,再說不遲。」大家坐在屋裡,疑疑惑惑的不太好受。楊展沒回來,也無法再睡覺,大約等了一個時辰,猛見房門輕輕開去,楊展悄聲的進來了,赤手空拳,身上依然是路上一套文生打扮,面上從從容容的,也沒異樣。大家見著他,如獲異寶,都跳起來,都想張嘴說話。曹勳頭一個張嘴便嚷,嗓門又寬,他說:「我的進士相公,你悄沒聲溜到哪兒去了……」楊展指著後窗說:「莫嚷!莫嚷!你們剛才在屋裡說什麼來著?你們去摸人家,人家也來摸我們了。」大家一聽,都暗暗吃驚,齊向後窗戶,瞧了又瞧。三姑娘更吃驚,心想聽他口氣,自己行動,他早明白了,人家來摸我們,這一著卻沒有防到,屋內空坐著四個人,竟一個沒覺察隔窗有耳,這一著,也算栽給人家了。她向楊展說:「還好,我們沒說什麼來,只瞎猜大哥上那兒去了。」楊展點頭道:「這樣很好。」三姑娘忙又說:「大哥,你坐下來,我有話和你說。」楊展笑道:「我知道你說什麼,但是我知道的,比你多得多。」三姑娘吃驚似的,張著兩片嘴唇,半晌,才說:「大哥!原來你也……」楊展不等她說出來,伸出中指,往自己嘴上一比,「噓……不必說了,你們也莫問,你聽街上敲了四更,沒有多大功夫,天便亮了,我們總得休息一下,有什麼事,明天路上和你們說吧!」

    第二天清早,大家起來,盥洗,吃喝以後,大家聚在一屋內,整理行裝,預備上路。三姑娘肚裡憋著事,沒好好兒睡一覺,店伙快嘴老王進來伺候,三姑娘便問道:「天還沒亮透,我聽出左邊幾間屋內的客人,一齊摸著黑,便上路了,這班人走得這麼急,上那兒去的呢?」

    快嘴老王搖著頭說:「嗨!這種人哪有好事,到這兒過了兩宿,什麼事也沒有干,急急風的又往回走了,走的當口,馬上馱著一個半死不活的小伙子,不知受了什麼病,誰也瞧不透怎麼一回事,不然,怎麼叫邪魔外道呢?」三姑娘心裡明白,那半死不活的小子,定是昨夜被馬踢傷的。

    快嘴老王出去以後,三姑娘一肚皮的話,實在有點憋不住了,趕著楊展問道:「大哥,你昨夜說,你知道的比我還多,你知道這批餉銀往前去要出事嗎?餉銀出事,礙不著我們,不過我們一上路,走的是一條道,難免碰在節骨眼兒上,攪在混水裡。再說,昨夜那幾個吃橫樑子的,已經有人吃了我們追風烏雲驄的虧,這就算結上了樑子,萬一冤家路窄,有點風吹草動,不由我們不伸手,我們趕路要緊,誰願意找麻煩。」劉道貞坐在一旁,聽他嬌妻百靈鳥似的說得又快又脆,心裡暗暗得意,笑嘻嘻不住點頭,諂著文說:「其然!豈其然乎!」

    三姑娘瞧了他一眼,嬌嗔著說:「少來酸勁兒,鱔糊……鱔糊是道地南方菜,黃河邊上,只吃鯉魚,沒有吃鱔糊的,瞧你這酸溜溜的,少說閒白兒,好不好!」一面說,一面也格格笑了,大家聽她說得有趣,都笑得打跌。

    楊展忍著笑說:「她的話並沒錯,可是事到臨頭,身不由己,你們哪知道事情沒有你們想的簡單,而且已經套在我頭上,只要我們一上路,往南走,是禍是福,便得聽天由命,昨夜我琢磨了半夜,也沒想出好辦法來……」大家一聽,摸不著門路,楊展從來沒有這樣萎萎縮縮過,其中定然有出人意外的事了。曹勳卻不管這一套,大聲說:「不是為了那幾個毛賊嗎?小事一件,路上有點風吹草動,憑我腰裡一支鞭,便把他們汀發了。」這位傻大爺一相情願,也沒有聽明白人家的話。楊展只是微笑。三姑娘向曹勳打趣道:「對!有曹大爺這條霸王鞭,小小毛賊,何足道哉,可是你得問問大哥,是不是為了幾個毛賊的事呀?」

    曹勳眨著-對大眼,半天沒開聲,卻自言自語嘮叨著:「誰知你們肚子裡的毛病?有話不說,幹麼老賣關子,憋得人都悶得慌。」三姑娘笑得直不起腰來。劉道貞笑說:「楊兄昨夜,定有所見,此刻那邊,幾個匪人已走,不怕隔牆有耳,何妨在這兒說出來,大家商量商量,何必定要在路上說呢?」楊展說道:「不是我故意不說,我是為了難,想打算一個妥當辦法。以後,再和你們說,也罷,我們到下午再上路不遲。」說罷,叫仇兒從一個包袱內,取出一個護書夾子,自己從裡面抽出一封信來,送給了劉道貞,嘴上說:「你先瞧瞧這個,我再向你們說昨晚的事。」

    劉道貞拿著這封信,凝神注意細看,還沒有瞧完,已驚得跳了起來,嘴上喊著:「好險!

    好險!差一點我們出不了京城!竟有這樣的事,楊兄,你為什麼不早對我說……」楊展笑道:

    「事已過去,何必大家擔驚,早對你說,你們離京的,難免前瞻後顧,態度便沒有這樣自然了,實對你說,倘然沒有昨晚的麻煩事,這段秘密,便打算不讓你們知道了。」三姑娘文字有限,急得拉著劉道貞問道:「這信是誰寫的,寫的什麼事,你自己瞧明白了,對不對?」

    劉道貞一看三姑娘嬌嗔滿面,忙不及把信內的大意解釋出來。他這一解釋,三姑娘、曹勳,以及仇兒都聽傻了,都覺著此刻五個人,好好兒的聚在沙河鎮三義店,是天大的造化。

    原來這封信,便是鹿杖翁暗暗送回金錢鏢,說明虞二麻子,從中維持香窟兇案的一封長信。

    信尾附帶著虞錦雯幾句話,劉道貞知趣,略而不提。可是這封信沒有具名,是誰寫的,劉道貞還不知道。三姑娘想問時,楊展早開口了,笑道:「這封信,是一位老前輩,道號鹿杖翁寫給我的,這位前輩老英雄,是我們四川第一奇人,和我卻有相當淵源。那位虞二麻子,在京時雖然沒有見面,說起來,也不是外人,是我一位義姊的伯父,所以在暗中,肯這樣出力維護。這檔事總算過去,不必再說他,現在你們明白了這檔事,我再說昨晚的意外事,而且是一樁麻煩事。」

    原來昨夜院內乘涼當口,三姑娘暗地和仇兒鼓搗,楊展早已看在眼內,明白他們要摸人家根底去了。仇兒門臼潑水,偷偷走出,楊展假裝睡熟,其實都知道。仇兒和三姑娘一上屋,他也沒閒著,早已一躍下炕,正想跟蹤出屋,猛聽得後窗口,卜托一聲響。一轉身,哧地從窗口飛進一件小東西來。楊展一伸手,便接住了,舒掌一瞧,原來一粒沙石,裹著一個紙團。

    走近床前油燈盞下一瞧,紙上寥寥幾個字:「一請到窗外一談,虞二候教。」楊展瞧這幾個字,卻大大的吃了一驚,想不到虞二麻子也到了此地,難道鹿杖翁信內所說,未全真實,虞二還要下手,緝拿香窟兇犯麼?如真為了這個,跟蹤而來,說不得,只好本領上見高低,沒法顧到虞錦雯面上了。正在一陣猶疑,身子正背著後窗,猛又聽得後窗口,有人低聲說道:

    「千萬不要多疑,錦雯是我侄女。」楊展一轉身,不由得嚇了一跳,只見一個怪模怪樣的腦袋,從後窗口探了進來,窗口既小,腦袋卻特別的大,而且是個卸頂的大老禿,漆黑的一張大麻臉,燈光又弱,只見黑麻臉上,一對灼灼放光的怪眼,只見腦袋,不見身子,好像這顆鬼怪似的大腦袋,長在窗口一般,而且朝著楊展,呲牙一笑,醜怪異常,膽小的普通人,深更半夜,碰見這樣怪事,準可嚇死大活人。楊展向窗口怪腦袋,雙手高拱,悄悄說道:「虞老前輩,深夜光臨,定有賜教,屋內有友人同榻,讓晚輩出去拜見好了。」窗口怪腦袋點點頭,兩眼向他眨了幾眨,腦袋往後一縮,便不見了。楊展向枕頭底下瑩雪劍,看了一眼,並沒抽劍,又向後窗打量了一下,一個迴旋,全身骨節,格格作響,忽地一聳身,兩臂向上一穿,兩掌一合,一個燕穿簾,人像根草似的,飛出窗去了。這樣小窗口,大約也將將把身子鑽出去,稍胖一點,便不可能。

    楊展穿出後窗,輕飄飄落在窗外七八尺遠,一轉身,只見牆根下,立著一個矮老頭兒,向他低低讚道:「好俊的功夫,鹿杖翁畢竟老眼無花。」楊展心裡說:「原來你故意在後窗外,來考較我的。」心裡這樣想,看在虞錦雯面上,只好走近前去,深深一揖,嘴上說道:

    「匆匆和幾個同伴出京,未能拜訪老前輩,尚乞海涵一二,想不到老前輩也出京來了,怎知道晚輩住在三義店呢?」虞二麻子說道:「此地不是談話之所,那邊住著幾個賊崽子,我瞧見你們同伴中一位女英雄,也聽他們去了,這幾個賊崽子,沒有什麼了不得,我們且撿個僻靜處所,談一下,你跟我來。」說罷,便向屋後圍牆走去,一聳身,便縱出去了。楊展見他老氣橫秋,初次見面,便以長者自居,談吐卻非常爽直,而且語氣親切,猛地轉念,那位任性而行的鹿杖翁,還不知和虞老頭兒說什麼來,虞錦雯的事,也許當作真事般和他說了?所以虞老頭兒在窗口一探頭,忙不及聲明錦雯是他侄女,看情形,也許在他眼內,已把我當作侄女婿了。這種事,一時沒法分辨,只好含糊著再說。

    他跟著虞二麻子的身影,縱出三義店後身的圍牆,一先一後,翻過一座黑土岡子,穿入一片高梁地,約摸走了半里路,前面一片樹林擋住,月黑星稀,瞄著虞二麻子身影,穿入林內,才看出是座像樣的墳地,樹林是圈著墳地的。只要看周圍的樹木,儘是合抱的白皮松,這座墳定是百年以上的老墳地。前面墓道上,還有石人石馬對立著,墓左豎著巍然聳立的大石碑,墓中枯骨,最少是個赫赫一時的人物。黑夜瞎摸,有事在心,也沒有這樣閒情逸致,去摩挲墳前的碑文。墳後林上的夜梟子,咻溜!咻溜!在那兒悲啼,增加了深夜荒墳的淒清。

    虞二麻子在石碑前面立定身,笑道:「這兒很好,我今夜能夠會到你,高興極了,實對你說,你們從京城動身,過了高牌店,我已跟上你們了。你不認得我,我卻認得你,因為我夜入廖侍郎家裡,暗地裡見過你面的。」楊展聽得未免吃驚,心說:「你還是為了那檔事來的。」不禁脫口而出道:「老前輩既然有意跟蹤,為什麼不早早露面,老前輩這樣跋涉長途,倒叫晚輩心裡不安了。」虞二麻子聽出軟中有刺,仰天打了個哈哈笑道:「你以為我為了你們,才跑這麼遠麼?笑話,我虞老頭子一輩子雖然心狠手辣,還不致在自己侄姑老爺身上施展。」這姑老爺三個字,更使楊展吃驚,心想不好,這事越扣越緊,總得說明一下才好,剛一張嘴,喊出「老前輩」三個字,虞二麻子立時搶著說道:「你莫響,聽我說,鹿杖翁到得真是時候,幾乎使我做出見不得人的事,我一聽他說虞錦雯在你府上,鹿杖翁和你老太太已辦得停停當當,你又高中武進士,得了參將的前程,我真高興極了。我虞二無男無女,我只有這麼一個侄女,時時惦著她,想不到我侄女倒有志氣,似乎也配得過你,而且我虞二面上也沾了光。我虞二雖然心狠手辣,在六扇門中吃了一輩子,可是自問良心沒有黑過,沒有做過沒出息的事,雖然是個快班頭兒,出身不高,在京城裡還說得出去,還不致玷辱我們姑老爺……」楊展越聽越不是味兒,鬧得無言可答,不知說什麼才好。虞二麻子只顧自己說話,絕不理會楊展的神氣,黑夜之間,也不大瞧得出來,而且說得滔滔不絕,絕沒有旁人張嘴的餘地。

    他吸了口氣,又說道:「未出京時,我明白你得鹿杖翁那封信,心裡還是疑疑惑惑的,總以為六扇門的鷹爪孫,哪有好東西,絕不會去找我虞老頭子的,但是我真想見你一見,所以暗地裡到了廖宅,偷偷瞧了你一下,心裡還是不安,還想請你出去,好好招待一下,讓我同行中一般後生小輩開開眼,我虞老頭子,也有這門高親。再說,我鰲裡奪尊,人前顯耀的姑老爺到了北京,我沒有好好的會一下親,我侄女錦雯面前,也交待不過去。可見鹿老頭子說走就走,你又為了那檔案子,急急出京,叫我老頭子乾著急,毫無法想。不料事有湊巧,大內發出二十萬兩餉銀,欽派了堂印太監王相臣押運,王太監是我老頭子的飯東,我年老退役以後,便在王太監府裡一忍,王太監為人怎樣,我不管,他待我,可是稱兄道弟,當我一個人物看待,我們這種人,受了人家好處,極不能擱在一邊,王太監押運餉銀,雖然有軍部調撥一名參將和一隊護餉官兵,他自己還帶著幾十名禁衛軍,他卻知道這條道上,不比從前,沿途亂得厲害,綠林人物,更是活躍,求我跟他跑一趟,隨身有人保著他,放心一點。照說這批餉銀,起運出京,大約比你動身時早一二天,可是一過涿州高牌店,我便看出情形不對,有吃橫樑子的暗樁,墜上這批餉銀了。

    敢動這大批餉銀的,絕不是普通人物,沒相當的把握,絕不敢動大隊護運的官餉,光棍不鬥勢,既然敢鬥一鬥官家的勢力,不用說,事情很棘手的了。可是我只看出一點風色,還不能十分確定,不便和王太監實說出來,推說路上有形跡可疑的人,應該留神一點。我便離開了大隊,故意落後一段路,裝著不相干的行人,暗地留神吃橫樑子的舉動,想不到我這樣一來,在清苑到望都道上,便瞧出你們也從這條道上來了,不用認你本人,只遠遠瞧見你胯下追風烏雲驄,便早認出來了。我心裡一喜,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居然碰上了。同時卻又替你擔心,你騎這匹寶馬,在綠林道的眼內,比萬兩黃金還眼熱,遲早會引出麻煩來的。那時我算定同在這條道上走,只要不過黃河,隨時都可碰上,先不忙著和你打招呼,因為這批餉銀關係太大,關係著無數軍民的性命,我得用心探出一點線索來,總得探明那一個山頭,有這麼大的膽量。我充作到河南收帳的老客商,一站一站的綴下去,綴著幾個暗墜銀馱子的匪人,直到了這兒沙河鎮。可恨的王太監,我雖然吃了他的飯,不由我不恨,這批餉銀關係何等重要,他卻在鴻升老店擺起了欽差的譜兒,在這兒息馬養神,竟蹭蹬了兩天兩夜。在這兩夜內,我也摸著了三義店匪人的暗舵,探出一點眉目來了。雖然只探出一點眉目,我自己明白,生有處,死有地,我這副老骨頭,要撂在這條道上了。我是不是為了保全這批餉銀,或者為了報答王太監平日一番恩情,情願把老命撂在此地,我自己也說不出所以然來。

    我在未死以前,我得和你會一面,請你捎個口信給我侄女錦雯,萬一見著鹿杖翁,也通知他一聲,只要說一句,虞老頭子為什麼死的,便夠了。還有,你們得趕快走,越快越好,馬上得動身才好,千萬不要淌在混水裡,切記切記!

    我言盡於此,這便是我此刻來找你談一談的原因。好了,現在我可放心了,你回房去吧!

    我要走了!」說罷,歎了口氣,點點頭,便轉身走去。

    楊展一個箭步,攔住了虞二麻子,劍眉微聳,虎目放光,斬釘截鐵地說:「老前輩!請你止步,晚輩有事求教!」虞二麻子朝楊展看了一眼說:「噫!你這是為什麼,你有事麼?」

    楊展說:「二十萬餉銀,有這大隊官軍押運,老前輩也是江湖聞名的老英雄,晚輩真不信,有這樣厲害的綠林,敢向這批軍餉下手,而且老前輩認定非死在這兒不可,究竟老前輩探出什麼來了?何妨對晚輩說一說,晚輩雖然北道上事事生疏,也許可以稍助一臂呢!」虞二麻子一聽楊展說出這樣話來,一跺腳,說道:「糟!糟!怕什麼,有什麼,我不和你說,便怕你有這一手,你要明白,你雖然是新中武進士,得了參將前程,你現在還沒有吃上官糧,這檔事,和你又沒有一點關係,你家裡有老母嬌妻天天盼望著,連我侄女也在內,你犯得著淌這渾水麼?你不用問,沒有你的事,你年紀輕輕,留著這身本領,將來替國家幹大事,攪在這種事裡邊,為什麼?」楊展立時接口道:「為什麼?為了報答老前輩維持秘窟兇案的恩義,也為了老前輩是雯姊的伯父,鹿老前輩的至友!」虞二麻子聽得直眨眼,半晌,沒有出聲。

    楊展又說道:「老前輩,你是把事繞住了,綠林人物,這種年頭,什麼地方都有,我們四川出名的十三家山賊,晚輩也和他們周旋過,只要他不是三頭六臂的怪物,也是兩手兩腿的人,總有法子對付的,我也不敢大包大攬,只要老前輩把探得的一點眉目說出來,我們看事做事,有力使力,無力使智,大家商量著辦,也沒有關係呀!」虞二麻子忽地拉住楊展手臂,搖了幾搖,歎口氣說:「你話是不錯,你哪知道這次想動餉銀的,不是普通的綠林人物,而且這般綠林裡面,偏偏有我虞二麻子的對頭冤家,事情擠在一塊兒,只要一發動,便得分死活,你不要瞧這批餉銀,有一百多號官軍跟著,我深知在京城裡的官軍,不論是什麼營頭,都是擺樣兒的貨,到了節骨眼兒上,他們肯賣命才怪哩,早已腳底揩油,遠遠地溜了,我擔心的便在這上面。」楊展道:「這不去管他,老前輩探得的是什麼樣的人物呢?」虞二麻子說:

    「嗨!你非逼我說不可,說就說罷!你們住的左首盡頭兩間屋內,住著五個匪人,便是匪人的暗舵,沿途暗綴著銀馱子的,便是這暗舵派出去的,這五個匪人裡面,有一個五十上下的匪首,外號叫做金眼雕,因為他姓金,長著一對黃眼珠,能夠黑夜辨物,手底下很有幾下子。

    他巢穴在磁州邊界,靠近河南彰德府武安縣境的石鼓山。但是憑金眼雕這股匪人,還沒有這麼大魄力,敢摸這批餉銀,他是捧粗腿,替人忙合,起了見面有份的主意,正點另有其人。

    據我這幾天暗地探聽他們過話的口風,才明白他們是合著三座山頭的力量,來動這批餉銀的,而且他們雄心勃勃,非但垂涎二十萬兩餉銀,還與潼關外面的小闖王大批部隊,都暗通聲氣,也許受了小闖王指使,叫他們截留這批餉銀。

    使孫督帥部下的軍心渙散,不戰自亂,便可攻破潼關,直進河南。這主意很是厲害,這三座山頭的匪首,石鼓山金眼雕的力量弱一點,無非替人跑腿,主要的匪首,在衛輝府境內的浮山嶺和塔兒岡兩座山頭:浮山嶺寒主,是綠林道出名的魔王,江湖上提起飛槊張,大約不知道的很少,他手上得意的兵刃,就是一支鐵槊,所以稱為飛槊張。張是他的姓,這種槊,是古代馬上的兵刃,又稱馬槊,古人馬上交戰,有用二丈長槊,蕩決於萬馬軍中,五代李存孝,便用這種長槊。槊鋒長二尺五寸,寬鋒三刃,形似巨劍;還有在上面綴金鈴的,叫做鈴槊。飛槊張用的鐵槊,什麼樣子,沒有瞧見過,不過槊法似已失傳,除出飛槊張以外,還沒有聽人用過這種兵刃,不知飛槊張從那兒學來的招數。

    既然是長兵器,也不外從槍,矛、戟、等招術中蛻化出來罷了。我雖然沒有見過飛槊張的槊招,卻和此人結過樑子:這事還在十幾年前,飛槊張還沒有上浮山嶺立櫃開爬,在關外做了一陣馬賊,不知為什麼獨個兒到了京城,狂嫖狂賭,揮金如土,同時幾家王公國賊,都出了飛賊案,丟失不少金銀珠寶,那時我正做著刑部大班頭兒,得著弟兄們報告,盯著了飛槊張落腳處所,把他堵在一傢俬娼的屋裡。

    飛槊張真夠狠的,他把那個私娼當了兵器,從後窗內擲了出來,他自己卻攀折了屋頂短椽,從屋上逃走,身手不弱,我一直追到城牆根,他已施展壁虎游牆功夫,上了城牆,被我打了一鏢,竟帶著鏢被他逃走了。這事以後,不到兩個月工夫,忽然有人送了一封信到我下處,我沒在家,回去看到信時,送信的人早已走掉,信封內裝著我自己一支鏢,信內寫著:

    『記著這筆帳,那兒碰上那兒算,連本帶利一塊兒算!』下面具著飛槊張三個字。吃我們這一行的,這種事當然難免,我不常出京,京城是我們的地面,也不怕他再來興風作浪。過了好幾年,有人傳說在浮山嶺創出了字號,做開了線上買賣,我也沒有十分注意。一晃好幾年,想不到冤家路窄,這一次我飛蛾撲火,新帳舊欠,一塊兒總算,誰也沒法含糊了。」

    虞二麻子說到這兒,不由得歎了口氣。楊展點著頭說:「原來如是!飛槊張和金眼雕是石鼓山浮山嶺兩處山寨的匪首,老前輩剛才說過,還有塔兒岡一處強人,又是什麼人物呢?」

    虞二麻子仰天噓了口氣,背著手在石碑前後轉了一圈,壓著聲說:「江湖上不論是誰,只要提起塔兒岡這個地名,便知道說的是誰了,好像這塔兒岡三字,便可代替一個人的名字般。

    這人是誰呢?嘿!你想不到,這人還是個婦道,而且是個寡婦,黃河兩岸,提起齊寡婦的名頭,不論是達官的保鏢,上線的綠林,在塔兒岡左近一帶跑跑道的,總得和齊寡婦打個招呼,遇上解不開的扣兒,只要齊寡婦派個人,拿著她一張字條兒,便煙消霧散,不怕你不乖乖的聽她吩咐。這位齊寡婦的名頭,也無非在最近七八年內叫響了的,她的本領和機智,在江湖道中,實在可算得一個傑出的厲害人物。自從江湖上有了她這個人以後,沒有聽她栽給人家過。我替這批餉銀擔心,算定自己這副老骨頭,準得撂在這條道上,還不是怕飛槊張金眼雕,怕的便是那位齊寡婦……」

    楊展聽得有點不以為然,暗笑虞二麻子人老氣衰,齊寡婦無非一個女強盜,犯不上怕得這樣,嘴裡不說,鼻子裡卻哼了一聲。虞二麻子立時覺察,微笑道:「其實我沒有見過齊寡婦,關於齊寡婦的事,都是聽旁人說的,你定以為齊寡婦手下黨羽眾多,是個大股匪徒的女強盜頭兒?

    如果這樣,和飛槊張金眼雕差不多,不過是個女的罷了,談不到怕字頭上去。正怪她並沒有占山立寨,也沒有上線開爬,她在塔兒岡還守著偌大一片財產,在塔兒岡是個首戶,有人上她家去,和別處的大家富戶一樣的排場,見著她本人,也和大家貴婦差不多,現在年紀大約也不過三十左右,論門第,還是位總兵夫人,看表面,誰也瞧不透這位齊寡婦,有這樣大的魄力和本領。但是齊寡婦實在是個非常人物,她以前的故事,現在沒有功夫細說,只說她最近幾年,暗地裡把塔兒岡,佈置得像鐵桶一般,不經她許可,誰也休想走進她的禁地。

    據說她家裡有地道,可以通到塔兒岡險要處所,也是她秘密佈置的發號施令之所。她家中黑壓壓一片莊園,裡面不論男的女的,老的小的,以及丫頭使女長工小僮之類,可以說手上都有點明白,遇上事,都能對付一起,表面上卻和平常人一般。有人說,齊寡婦是當年皮島大帥毛文龍的小姐。她丈夫便是毛文龍手下的得力臂膀,在毛文龍被袁崇煥劍斬以後,她丈夫也力屈殉難。齊寡婦那時也不過二十左右,她卻帶著許多人,從海道逃走,隱跡江湖,暗地用了計謀,賄賂了幾個奸臣權監,羅織罪狀,把袁崇煥也弄到明正典刑,報了她父仇夫仇。

    到了這七八年內,才在塔兒岡露了頭角。她現在家裡用的一班人,以及浮山嶺的飛槊張,石鼓山的金眼雕,都是皮島毛文龍的舊部,這是人家知道一點的。沒有知道的黨羽,大約也不在少數。凡是齊寡婦手下的人,對於朝廷,沒有不切齒痛恨的。齊寡婦和潼關外面的強徒,暗通聲氣,這是當然的事,所以我探出了想截這批餉銀的主點,是齊寡婦,我便知道不妙。

    押運的官軍,又這樣不濟,憑我一個老頭子,濟得什麼?便是再添上幾個,也白廢事。

    我這把年紀,也活膩了,這副老骨頭,撂在此地,毫不足惜,如果再把你也帶上,我真死不瞑目了。我還是那句話,將來國家,需要你們年輕人來支撐,攪在這種渾水裡面,一百個犯不著,你走你的清秋大路,不要多管我老頭子的事。好了!話越說越多,我還有事,你快回房去罷!」楊展一面聽,一面心裡不斷的打稿子,聽出齊寡婦非但不是普通的綠林,簡直是河南一帶的心腹大患,奇怪是河南那班昏庸的文武大員,平時在那兒幹什麼?難道個個都是耳聾眼瞎一般?可見齊寡婦的手段,非常厲害。也許文武衙門內,都有她的心腹奸細了。

    既然被自己知道了此事,虞二麻子孤掌難鳴,往前走,確是死路一條,難道我能看著他去送死嗎?他心裡稿子還沒打好,虞二麻子話已說完,便要走開。楊展忙伸手拉住了虞二麻子,說道:「老前輩吩咐,晚輩不敢不遵,可是我有點小主意,也許老前輩用得上,可以解一步危難。」楊展想留住虞二麻子,故意這麼說,其實他還沒想出主意來。虞二麻子一聽,精神不由的一振,忙問你有什主意,北道上的事,你不熟悉,哪裡來的主意?楊展一急,似乎發現了一線光明,問道:「據老前輩所說,匪人有三處巢穴,老前輩能夠猜度他們下手的地點麼?」虞二麻子說:「這批二十幾萬兩銀子,不在少數,小一點的山頭,是藏不住的,何況他們截留了這批餉銀,另有用意,內藏機謀,據我猜度,金眼雕的石鼓山,在邯鄲磁州一帶,還在河北境內,不會下手,一進河南,過了湯陰,大賚店是打尖處所,離浮山嶺最近,便有點靠不住了,再過去,到了洪縣,出洪縣,地名叫十三里堡,便是通塔兒岡的要道,一過十三里堡,步步走近黃河北岸,離遠了塔兒岡,便不是下手之地了,所以他們下手之處,必在湯陰大來店,到洪縣十三里堡一段路上。對!大約便在這段路上,你問這個是什麼主意?」

    楊展說:「既然猜得到他們下手地段,在未到他們下手之處,這批餉銀,可以放心的走,從這兒到湯陰,大約還有二三百里路程,老前輩何妨知會押運的王太監,故意慢慢地走,一面趕緊派人,先渡過河去,通知孫督帥大營,火速調兵渡過河來,星夜兼程疾進,迎護這批餉銀,孫督師當然明白這批餉銀,關係全軍安危,當然盡力護餉,只要兵力雄厚,齊寡婦雖然了得,也無法可想了。」虞二麻子笑道:「這主意,我早已想過了,我此刻到行轅去,便要對王太監說明內情,教他趕快派人渡河求救。但是我料到這一著棋,齊寡婦也想得到的,這條道上,齊寡婦定已層層佈置,我們派去的人,大約到不了黃河口岸,便被他們截住了。再說,我探知潼關一帶,非常吃緊,孫督帥幾座得力營頭,已經吃了幾次敗仗,大約所有兵力,都已調到吃緊處所,大營能不能立時抽調得力軍隊,趕來接應,還是個疑問。其實餉銀未起程之先,軍部已有緊急塘報,知會孫督帥大營,怕的是這按站傳遞的塘報,在這條道上,也是玄虛,也許這塘報己落齊寡婦之手。不管怎樣,死馬也得當活馬醫,這一步棋總要走的。」

    楊展一聽,涼了半截,低著頭,不住地思索。他思索的,自己決計要救一下虞二麻子,救虞二麻子還有法想,救這批餉銀,卻非常玄虛。但是虞二麻子這個倔老頭兒,已和這批餉銀貼上了,想救虞二麻子,便得救這批餉銀,難就難在這上面了。楊展想了半天,猛一抬頭,不見了虞二麻子,四面一看,蹤影全無。虞二麻子竟悄悄溜了。楊展心理有點慚愧,一時想不出妥當辦法,追上他也沒有用,只好怏怏地回到三義店去了。

    楊展從原路獨個兒回轉店房,剛進了圍牆,遠遠便見自己房後小窗外,一條黑影子一閃,從牆根下像鬼影似的,向左面溜了過去,被樹影遮住,剎時失了蹤跡。楊展有事在心,並不追蹤。回到店房,經眾人追問之下,才把和虞二麻子會面的事,說了出來,大家才明白楊展為難的情由。

    三姑娘向楊展說道:「齊寡婦這名頭,我在這兒賣唱時,聽人說起過,確是個厲害的女魔頭,別的不知道,只由我從江湖上聽到的一樁事來說,這位齊寡婦定有極大本領。」

    楊展問道:「你知道的什麼一樁事呢?」三姑娘說:據說齊寡婦長得很美,初到塔兒岡時,身邊只帶兩個丫頭,和一個白髮蒼白的怪老頭兒,並沒住在塔兒岡內有人家的地方,揀了一處僻靜所在,孤零零地蓋了幾間房子,房子外面,並沒圍牆,只用枯枝短榛,編了一圈籬笆。她屋內卻佈置得非常華麗,用的器具,非金即銀,而且不斷的拿出銀子來,周濟鄰近的窮苦山民,受了她好處的,只知道她姓齊,是個富家寡婦罷了,誰也摸不清她的來歷。不知怎樣一來,她樂善好施,人美而富的聲名,傳到了左近綠林耳內,預先派手下到齊寡婦門前,采好了道,探明了屋內除去齊寡婦以外,只有兩個丫頭,一個打雜的老頭兒,地方又偏僻,門戶又單薄。這種買賣,手到擒來,幾個吃橫樑子的,還想來個人財兩得。一天夜裡,兩個匪首,領著十幾個嘍囉,暗暗地摸到了齊寡婦的門前,因為她門前沒有圍牆,僅短短的一道籬笆,連籬笆口子的柵門,都沒有安設,只要立在籬笆外面,便可窺到齊寡婦的窗口。

    大約那時是春夏天氣,其餘屋內沒有掌燈,只有一間,開著窗,靠窗桌上,擱著一盞明角風燈,兩個十六七歲的小丫頭,對坐著,一面說笑,一面各自拿著一件女紅,一針一針的在那兒刺繡。一個丫環笑著說:「主母和老伯伯已經出去了兩天,還不回來,教我們兩個女孩子守著屋裡,這種鬼也不見一個的野地方,多麼怕人。」對面的一個,嬌罵道:「你不用嚇唬我,你聽聽那面山坳裡的狼嚎,不用說進來幾個山賊,便是竄進幾隻狼來,也是不了,你聽聽,至少有十幾隻狼崽子出窩了,我說今晚有點懸虛,我老是心跳,你怕不怕?」窗內兩個丫環說話,山靜夜寂,外兒聽得逼真。籬外幾個匪人聽出齊寡婦不在家,這兩個妞面也不壞,連人帶財物一起卷,人要交了子午運,山也擋不住,天下哪裡還有這樣便宜事。兩個匪首,想得心裡開花,這還有什麼客氣,也用不著掩掩藏藏,竟是高喝一聲:「哥兒們!上!可不要嚇壞了咱們兩個小妞兒!」一聲喝罷,便率領手下向籬口進身,留神窗內兩個妞兒時,真奇怪,頭也不抬,依然在那兒不徐不疾的刺繡,好像都是聾子,沒有聽到他們吆喝一般,為首兩個匪徒,雖然覺得奇怪,人已邁步到了籬口,有幾個心急的匪黨,手上刀子一舉,哧的先跳進了籬笆內,第一個跳進去的,腳還沒有落地,忽地「啊唷!」一聲,手上刀片一擲,身子跌倒,痛得滿地打滾,第二個跟著進去的,照方抓藥,也是滿地亂滾。

    這當口,兩個匪首,剛搶進籬口,瞧見跳籬的同伴,弄成這般模樣,還有點莫名其妙。

    驚疑之際,猛見窗口兩隻小白手,朝他們一揚,極細的幾縷尖風,一齊刺入兩個匪苜的雙目,立時幾聲狂叫,痛得兩個匪首,蹲下身去,動彈不得了。匪首身後,還有七八個匪徒,一看情形不對,疾向籬口兩旁一縮,正想拔腳逃命時,屋內窗口那盞明角風燈,突然熄滅。籬外匪黨們喊聲「不好!」一窩風向來路奔跑,猛覺迎面飛來一條黑影,還沒有看清什麼,前面的兩三個匪黨,齊聲慘叫,雙目立瞎。後面沒有受傷的,嚇得掐了頭的蒼蠅一般,轉身又往這面飛逃。哪知道太歲照命,人家是兩頭堵,一個個都中了暗器,都弄瞎了眼。十幾個吃橫樑子的,不論匪首匪黨,沒有一個留一隻活眼的,一個個的雙眼內,都插著一支繡花針,一個個都變成瞎子。

    聽說這十幾名瞎賊,命倒沒有送,被人家像串蚱蜢似的,用繩束縛成一串,領出塔兒岡外,才放他逃命。這十幾個瞎賊,眼瞎嘴不封,從他們嘴裡說出來,才傳開了齊寡婦的厲害,兩個小丫頭都有這樣本領,何況主人呢。但是江湖上各色各樣人物都有,三教九流,藏龍臥虎,有的是能人,其中也有不信這回事的,也有倚仗自己的功夫,想到塔兒岡去,探個實在的,也難免聽得齊寡婦人美財富,存著非分之想的,有一次,有一個綠林中的桀傲人物,綽號穿山甲,倚仗一身橫練,拳腳上也下過死功夫,一柄單刀,一袋棗刻鏢,在江湖上頗為有名,聽得人家說起塔兒岡的齊寡婦,他便說:「一個男子漢,鬥不過一個娘們,太洩氣了,我不信那娘們有什麼特別出手,不信,我穿山甲會會她去。」他說了這話,果真單槍匹馬的走了。他暗暗進了塔兒岡,費了一天工夫,才把齊寡婦住的所在找到了。

    通齊寡婦住的所在,有一條像胡同似的窄窄的山徑,兩面都是直上直下的巖壁,穿山甲從一座山岡盤下來,望著這條山徑走去時,瞧見路口一塊磨盤大石上,一個鬚髮虯結的老頭兒,半蹲半坐,側著身,嘴上含著一支旱煙袋,煙袋的煙鍋,比平常大了好幾倍,如果老頭兒嘴上不噴出煙來,遠望過去,好像石頭雕出來一般,坐得那麼紋風不動,身旁擱著比牛腰還粗的,兩大捆新砍下來的松木柴,上面橫著,整棵去枝葉的松樹桿,大約是挑柴用的。窄窄的山徑,被這樣兩捆柴一擱,便塞滿了。穿山甲遠遠聞到關東的老葉的煙味兒,便覺這老頭兒有點異樣,地上擱著兩大捆濕柴,都是整段的老松幹,少說也有五六百斤。穿山甲離著吃旱煙的老頭兒還有兩三丈遠,老頭兒一手托著那支旱煙管,叭噠……叭噠的吸著煙,頭也不回,似乎毫無覺察來了人。穿山甲心裡犯了疑,一閃身,閃進了路邊幾棵長松後面,隱著身子,從松林縫裡,躡了過去,離那老頭兒約一丈多遠,便住了步,想暗地窺探老頭兒究竟什麼路道。可是老頭兒依然保持著原樣,半天沒有動彈一下。穿山甲越看越奇怪,他看出這老頭兒有玩意兒,他來時,便聽說齊寡婦身邊,除出兩個丫環以外,還有一個打雜的老頭,也許就是他。齊寡婦身邊的丫頭,都有幾下子,這老頭兒定然也有門道,不然,這麼重的木柴,怎能挑得動呢?

    要鬥齊寡婦,先把這老頭兒降伏了再說,從他嘴裡,可以逼問出齊寡婦的細情來。他倚仗自己一身本領,綠林中也是數一數二的人物,照他天生狂傲的性格,還不願和這糟老頭子動手動腿的費事。他暗地拿出一隻棗核鏢來,也不願暗地傷這老頭性命,想用這鏢,先試一試老頭兒除出能扛五六百斤柴擔以外,還有多大功夫。自己一顯本領,也許一下子,便把他唬住了。他想得滿對,他平時在棗核鏢上下功夫,能夠打到五十步開外,擊滅香火頭,面香扦子不動,這時他隱在一株松樹背後,從側面窺準了那老頭兒手上冒煙的大煙鍋,一抖手,便把棗核鏢發了出去。他的意思,想把那支旱煙袋打出手去,鏢勁勢疾,眼看準准地要打中了大煙鍋。不料事情真湊巧,紋風不動的老頭兒,早不磕煙灰,晚不磕煙灰,不早不晚,偏在這時候,一翻腕,有意無意的把煙鍋向下一磕,噹的一聲響,準準的磕在棗核鏢上。這支鏢被他煙鍋一扣,同磕出來的煙灰,一齊跌落地上。老頭兒明明瞧見一支鏢,從他面前跌落,好像沒有這回事一般,頭也不回,從吊在旱煙管上的煙袋內,慢條斯禮的又裝起關東煙葉子來。發鏢的穿山甲,驚得背脊上冒冷汗,疑惑老頭兒並沒有背後眼,大約事情湊巧,正碰著他要磕煙灰了?但是鏢在他面前跌落,他滿不理會,這又是怎麼一回事?一不做,二不休,不能被他這一下,便把我嚇退了。心裡一轉,又拿出了一支鏢來,趁老頭兒正在裝姻當口,哧地又發了出去。這一下,起了凶心,是向老頭兒後脊樑襲去。真奇怪,老頭兒真像長著背後眼一般,不早不晚,在鏢鋒離後脊樑不到一尺光景,忽地一歪身,棗核鏢擦著他左臂膀滑了過去。老頭兒右手已放下煙管,漫不經意用三個指頭一撮,正撮住了鏢尾,向撮住的棗核鏢一看,哈哈一聲狂笑,身子已轉了過來。指著穿山甲藏身處所,喝道:「你這乏鏢跟誰學的?大約跟你師娘學的,第一鏢,情尚可恕,第二鏢,竟暗下毒手,像你這種狂妄小子,也敢在我面前施展,真是笑話,快替我滾出來!讓我瞧瞧你這小子,是什麼變的。」老頭兒喝聲如雷,鬚髮磔張,一張赤紅的臉,一對爛如嚴電的大目,神態威猛,直注穿山甲藏身之地。

    穿山甲在綠林中自以為足可闖一起,萬不料齊寡婦還沒見著,先碰上這位可怕的老頭兒,論功夫,絕不是怪老頭的對手,便是怪老頭兒這樣懾人的神威,已把自己罩住,自己好像渺小的一隻小耗子了。穿山甲自己明白,不要看那老頭兒還坐在石上,便是想逃走,也逃不出怪老頭手心去,今天栽到了家,不如認裁,倒還光棍一點,心裡一轉,忙不及現身而出,搶到老頭兒面前,跪了下去,報明瞭自己姓名,說了無數的話,求怪老頭高高手放他走路。怪老頭一聲冷笑,把旱煙袋向腰裡一插,一翻身,又把跌落地上一支鏢,也拾了起來,一手拿了一支鏢,在掌心裡掂了一掂,倏地跳起身來,指著直橛橛跪在地上的穿山甲,喝道:「我看不慣你這種乏貨,快替我滾起來,我送你上路。」穿山甲聽出口音不對,嚇得不敢起來。怪老頭手上兩鏢並一,右手夾脊一把,拎小雞似的拎起了穿山甲,隨手向來路上一甩。穿山甲一個身子,活像風車一般翻了出去,直甩出二丈開外,甩的手法很妙,很有分寸,只把他著地滾了一溜路,翻跌得臉破血出,卻沒多大的重傷。穿山甲勉強掙扎著立了起來,老頭兒在那邊厲聲喝道:「滾……滾……快給我滾……」穿山甲一看老頭兒沒有要他命的神氣,一連串的喝著滾,忍著滿身的痛楚,週身骨節好像散了一般,自己一身橫練,禁不住老頭兒一抓一甩,這還說什麼。這時有了逃命機會,不走等待何時?咬著牙,忍著痛,拔腳便走。聽得老頭兒,還在那兒呼喝:「乏貨!快滾,滾得快一點,休惹我老人家再生氣,我一伸手,你便沒命了。」這一呼喝,嚇得穿山甲忘記了痛楚,沒命的向前飛奔。猛覺腦後兩縷尖風,穿耳而過。穿山甲突覺兩耳一麻,不敢回頭,死命的向前飛奔,直逃出老遠,拐過幾重山腳,才敢立停身,不住地喘氣。一摸兩耳,滿手是血,嚇得靈魂出竅,原來被怪老頭用自己兩支棗核鏢,還敬過來。這種棗核鏢,比普通鏢輕得多,小得多,發鏢的手法,也是兩種路道,不料那怪老頭,手法准而且巧,竟像耳箭似的分插著他兩個耳根上。自己心寒膽落的逃命,連鏢插在耳根上,都沒有立時覺到,一立停,可疼得難受。一狠心,拔下鏢來,掏出隨身的金創藥,止住了血,悄悄逃出了塔兒岡。從穿山甲逃出塔兒岡以後,綠林道中一發把齊寡婦敬畏如神了。其實齊寡婦究竟怎樣的一個人,有怎樣特別的本領?除出齊寡婦身邊的人,江湖中人誰也沒親眼見過她。這幾年齊寡婦羽翼大集,塔兒岡外人輕易進不去,更沒有人敢去摸她了——

    玄鶴掃瞄,天下一家OCR,獨家連載

《七殺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