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丟命也風流

    這並非華雲龍識得那薛娘,而是那薛娘年紀不過四十出頭,滿頭青絲,肌膚如玉,倒也整齊光潔,可是,她那臉上傷痕纍纍,十餘條色澤艷紅、溝壑一般的創痕,佈滿面頰,縱橫交錯,皮肉外翻,望去恐怖之極。

    此刻薛娘站在華雲龍的面前,目光滿含猜疑之色。

    玄衣少女聞言轉回草堂,峻聲叱道:「薛娘,你真要找死麼?還不退下奉茶。」

    那薛娘也不回頭,又呆呆地瞧了華雲龍一陣,始才移動腳步,朝後面廚下走去。

    華雲龍心神稍定,暗暗留意薛娘走路,見她雙足著地,與常人毫無不同,也不像施展輕功的樣子,只是落地無聲,彷彿身子沒有重量。

    華雲龍雖然膽大,此時此地,也有點提心吊膽,暗暗捏一把冷汗。

    玄衣少女將手一擺,冷冷說道:「華公子請坐。」

    華雲龍心神一定,嘻笑道:「請坐,姑娘也坐。」

    兩人分別在兩張竹椅上坐下,只聽玄衣少女肅然道:「華公子是否知道一幫、一會、一教的事?」

    華雲龍暗暗皺眉,道:「那是十年以前的事了。」

    玄衣少女冷冷說道:「聞說昔年有一個『神旗幫』,一個『風雲會』,一個『通天教』,三足鼎立,各霸一方。公子出身武林世家,對於這些掌故,應該十分清楚了?」

    華雲龍微微一笑,道:「『風雲會』與『通天教』早已覆滅,『神旗幫』也已解散。二十年前的舊事,姑娘為何忽然問起?」

    玄衣少女答非所問,道:「其後有一個『九陰教』,公子知道麼?」

    華雲龍道:「也曾聽人說起,聞說那『九陰教』屢經挫敗,亦已風流雲散、冰消瓦解了。」

    玄衣少女冷冷說道:「近年來,江湖上崛起一個『玄冥教』,公子可曾聽人講過?」

    華雲龍悚然一驚,道:「何方『玄冥教』?在下倒未聽人講起。」

    玄衣少女淡然道:「我也是近日方始聽人講起。」

    華雲龍抱拳一拱,道:「在下願聞其詳。」

    玄衣少女道:「那一日,我無意之間,發現一批形跡可疑之人,是我一時好奇,追蹤在彼等身後……」

    華雲龍全神貫注,正在聆聽對方敘述,突然間,心中陡生一種怵惕之感,轉面一望,赫然見到那滿臉創痕的薛娘,手托木盤,盤中放置兩杯清茶,不知何時到了身後。

    薛娘見他回過頭來,頓時移步上前,將兩杯清茶放置桌上。

    華雲龍怒氣暗生,右手一抬,欲待扣住薛娘的手腕,轉含一想,自己先行出手,未免有失身份,於是改變主意,安坐不動。

    玄衣少女冷眼一望薛娘,揮手道:「退下!」

    那薛娘恐怖的臉上,肌肉顫動了一下,突然說道:「華公子,請用茶。」

    玄衣少女微怒道:「你好囉嗦!叫你退下。」

    華雲龍心中暗道:這茅屋充滿了鬼氣,若不使點霹靂手段,諒她們不肯就範。

    心念轉動,突地放聲一笑,端起茶杯,道:「姑娘請往下講,在下洗耳恭聽。」舉杯就唇,飲了一口熱茶。

    油燈就在手邊,他茶杯一舉,袍袖拂動,那油燈的光亮一閃,幾乎滅去。

    便在那油燈光亮暗而復明之際,華雲龍右手小指輕輕一彈,一粒小如粟米的藥丸,業已投入另外那杯茶內,薛娘與玄衣少女竟是毫無所覺。

    這乃是瞬息間的事。

    玄衣少女目光一轉,朝她手中茶杯瞥了一眼,繼續道:「我暗中追躡那批人,見他們潛入司馬大俠府中,揭開棺蓋,將一種白色粉末灑入棺內,隨即將棺蓋復原,洋洋得意,準備捕捉敵人。」

    華雲龍業已試出,那杯清茶中,果然下有迷藥,當下聲色不動,端起茶杯,徐徐呷了一口,含笑道:「那自稱姓尤的女子,是『玄冥教』的屬下麼?」

    玄衣少女點了點頭,道:「我也是由他們口中聽來的。」

    華雲龍微微一笑,道:「那尤氏是教主麼?」

    端起茶杯,津津有味的又呷了一口。

    玄衣少女冷聲道:「那尤氏僅是一名最小的走卒,他們一行共有十餘人,便那為首之人,也不過是一名小而又小的頭目而已。」

    華雲龍佯作驚訝,道:「哦!姑娘見過那為首之人?那為首之人是男是女?多大年紀?」

    仰起脖子,將那杯清茶一飲而盡。

    玄衣少女道:「我探查數次,始終未曾見著那為首之人,不過,聞說此人姓仇,他們稱他公子。」

    華雲龍道:「既稱公子,想必年紀不大?」

    玄衣少女道:「由他們的談話判斷,那仇公子非但是他們的首領,而且是殺害司馬長青的主謀,此人眼前尚在南陽,並未離去。」

    華雲龍忽然大笑,道:「有趣!有趣!華老二大戰仇公子!」

    「那仇公子僅是『玄冥教』的小小頭目,並非『玄冥教』的教主。」

    玄衣少女冷然一笑,口齒啟動,欲言又止。

    那薛娘一直站在華雲龍身後,並未遵命離去,這時雙手緩緩提起,十指箕張,作勢欲撲。

    詎料華雲龍猛一轉面,叫道:「薛娘!」

    薛娘大吃一驚,身子一縮,疾退一步,那玄衣少女也是心神一凜。

    華雲龍放聲一笑,端起茶杯,道:「我口渴得很,煩你再來一杯。」

    薛娘微微一愣,接過茶杯,疾步退去。

    華雲龍突又叫道:「薛娘!」

    薛娘身子一震,轉身站定。

    華雲龍道:「你那茶葉很不錯,再給我多放一點。」

    薛娘那鬼怪的臉孔顫動了一下,點一點頭,匆匆向廚下奔去。

    原來薛娘早在茶中投下一種藥物,那藥物極為厲害,縱是武功絕高之人,飲下了那杯清茶,亦得當場倒下,人事不省。豈料那杯藥茶進了華雲龍腹中,竟如石沉大海,毫無應驗,而且他一杯不夠,居然再要一杯,還說茶葉不錯,要求多放一點。

    玄衣少女暗暗愁急,忖道:這華雲龍刁鑽刻薄,狡詐絕倫,藥物毒他不倒,看來只有捨命一拚了!

    她正轉念之中,薛娘已端著一杯熱茶,疾步走了出來,垂目望地,默默的放在華雲龍的面前。

    華雲龍似是口渴難耐一般,急急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笑道:「聽姑娘的口氣,那『玄冥教』似是一個組織嚴密、黨羽眾多、行事十分惡毒的幫派?」

    玄衣少女冷然應道:「想來如此。」

    華雲龍笑道:「那麼,平靜了二十年的江湖,豈不又要騷亂不休了?」

    他好似感慨良深,端起杯子,又呷了一口。

    玄衣少女瞧他舉杯頻頻,對那茶中的藥物一絲也不在意,不禁大為懊惱。

    她心頭煩悶,也自端起自己面前那杯清茶,朝唇邊送去,口中冷冷說道:「小女子覺得,江湖上正在醞釀大變,那司馬長青首當其衝,不過替人受過,作了代罪之羔羊罷了。」

    華雲龍佯作訝異,問道:「為什麼?」

    玄衣少女冷冷一笑,道:「令尊大人雄霸武林,聲威之隆,有如日在中天,但仇敵遍天下……」

    她似是不願多講,話猶未畢,突然頓住,舉杯就唇,就要飲一口茶。

    華雲龍轉彎抹角,就是要逗她飲茶,要看她作法自斃的樣子,這時見她茶將入口,一時忍俊不住,不禁「噗嗤」一笑,急急轉過臉去。

    玄衣少女微微一怔,嗔道:「你笑什麼?」

    華雲龍抿了抿嘴,忍笑道:「這杯茶不太乾淨,姑娘不飲也罷!」

    這話中既含譏嘲之意,也有暗示之處,一語雙關,玄衣少女但知薛娘在茶中放過藥物,卻不知華雲龍也已做過手腳,不禁一聲冷笑,口齒一張,又待飲用。

    華雲龍忍俊不住,又想發笑,但他畢竟是華家的子弟,日受義理熏陶,血脈之中,也有華家人光明正大的一面,那慈善的性情、是非的觀念,卻是顛撲不破的。

    便在這一刻間,他心頭靈光一閃,暗暗忖道:她一個女流之輩,我要打便打,要殺便殺,何必作弄於她。

    轉念至此,再不遲疑,頓時手臂一伸,玄衣少女但覺眼前一花,手中的茶杯突然到了對方手內,便連杯中的茶水,也未濺出半點。

    華雲龍淡然一笑,放下茶杯,正容道:「姑娘不是在下的敵手,今日之事,咱們坦誠相見,姑娘道出姓名,若是果真與血案無關,在下立即告辭,否則的話,兵刃相見,在下也不客氣,這茶你就不要喝了。」

    玄衣少女聞言一愣,心知那杯清茶必是別有蹊蹺,一時諸念雜陳,既感華雲龍的技藝機智兩稱高絕,憑恃自己主僕,要想對他不利,那是萬分困難,心中有一分悲哀惱怒的情緒,但又覺華雲龍刁鑽之中,不失其光明磊落的一面,芳心又有一分欽佩嚮往的意念,因之木然呆立,竟然不知所措。

    突聽薛娘怒聲道:「恃技凌人,算什麼俠義之士?」

    大步走到桌前,端起茶杯,一仰而盡。

    華雲龍冷笑一聲,道:「你自討苦吃,那可怨不得人。」

    薛娘厲聲狂笑,突然茶杯一摔,十指箕張,猛地撲了過來。

    她面貌猙獰,本來就令人望而心悸,這時運氣行功,渾身骨節劈啪亂響,原本白晰光潔的雙手,陡然變得漆黑如墨,尖尖十指,長出了寸許,那副張牙舞爪的模樣,看了著實令人心神俱震。

    華雲龍怒氣橫生,身形一閃,飄開兩尺,冷冷說道:「武功如此歹毒,定非善良之輩,饒你不得。」

    右掌一揮,淡然反擊過去。

    但聽劍風振動,那玄衣少女一言不發,短劍宛如閃電一般,倏地刺到。

    這一劍來勢奇快,逼得華雲龍縱身一躍,疾退三尺。

    薛娘笑聲不絕,那嘶啞笑聲,恍若鬼哭狼嗥,刺耳至極。

    在這荒野茅屋之內,一燈如豆,景色淒迷,聽入耳中,更覺驚心動魄,恐怖懾人。

    華雲龍雙眉緊蹙,右手一摸劍柄,打算抽出寶劍,但他自視清高,覺得對付兩個女子,實在不值得動用寶劍。

    就在這略一猶豫之間,玄衣少女短劍一振,又是一劍刺了過來;那薛娘身形一弓,突地厲喝一聲,亦復猛然撲到。

    這主僕二人動起手來,招式配合得極為嚴密,尤其那薛娘奮不顧身,凶悍無比。

    華雲龍怒氣上湧,左手一探,逕奪玄衣少女手中短劍,右掌一揮,直向那薛娘前額拍去。

    這一掌疾如電掣,眼看後發先至,就要擊到薛娘額上。

    那薛娘雙目圓睜,目中精光暴射,彷彿兩支火炬,華雲龍一掌擊來,她竟然不接不架,僅只腦袋微偏,避過要害,身子反而迅速前衝,雙臂一合,猛地抱了過去。

    華雲龍又驚又怒,倉猝之中,身形一矮,閃電般掠了開去。

    薛娘撲了個空,身形急轉,如影附形,緊迫而上,玄衣少女「唰」的一劍,同時朝華雲龍右側襲到。

    交手這三招如火如荼,猛惡之極,但卻是轉眼間的事。

    忽然間,那薛娘狂叫一聲,雙手捧腹,一個踉蹌,直向華雲龍身上撞去。

    華雲龍身子一側,左腿陡抬,將薛娘踢倒在地,右手運指如戟,直向玄衣少女寸腕之間點去。

    玄衣少女短劍揮動,疾退一步,避過了一指。

    只聽那薛娘哀號不絕,雙手捧腹,在地上滾動不已。

    原來薛娘在茶水中投入藥物,華雲龍也在茶水中投入藥物,可是,華雲龍安然無事,薛娘卻腹痛如絞,彷彿肝腸寸斷,萬箭鑽心一般的難受。

    華雲龍雖然刁鑽古怪,如此懲治旁人卻是第一遭。

    眼見薛娘哀號滾動的慘狀,心頭頓覺不安,飄身上前,一指點去,打算先閉住薛娘的穴道,再來問話。

    但聽薛娘嘶叫道:「姑娘拚命啊!殺了這小子,老爺的性命就保住了。」

    嘶叫聲中,貼地一滾,張臂向華雲龍雙足抱去。

    華雲龍渾身汗毛一豎,怒聲道:「華某的生死,與你老爺的性命有何關係?」

    飛起一腳,將那薛娘踢出丈外,她的身子直向廚房摔去。

    玄衣少女欺身進擊,突然一劍,猛地襲了過來。

    華雲龍怒不可遏,左手奪劍,右手一指點去,口中喝道:「趕快將話講明,姓甚名誰?

    何人的女兒?有何苦衷?為何定要取華某的性命?」話聲中,雙掌翻飛,緊緊逼迫不捨。

    那玄衣少女此時雙目噙淚,短劍狂揮,步步後退,但卻咬緊牙關,默然不語。

    突然一陣濃煙衝入草堂,灶上閃起一片火光。

    若論華雲龍的武功,料理這玄衣少女綽綽有餘,可是在他骨髓之中,好似潛伏著風流的本性,與年輕美貌的女子動手,不自覺的特別手軟。

    他一心只想奪劍而不傷人,急促之間,那便難以如願了。

    眨眼間,火光撲入了草堂。

    忽見薛娘披頭散髮,嘶聲大叫,雙手高舉兩支燃燒的火把,瘋狂似的由廚下撲了出來。

    華雲龍驚急交迸,出指如風,倏地點在玄衣少女肩井之上,左手一翻,奪下她手中的短劍。

    薛娘大吼一聲,火把一揮,猛地向華雲龍臉上掃去。

    華雲龍短劍一擺,「唰」的一聲,反擊過去。

    那玄衣少女被華雲龍點住穴道,雙臂下垂,無法動彈,但她雙腿尚能活動,這時身子突然一撲,直向短劍迎去。

    華雲龍瞿然一驚,此時茅屋中濃煙瀰漫,火光耀眼,那薛娘瘋子一般不顧生死,華雲龍只防玄衣少女脫逃,卻未料到她尋短見,倉猝之中,擰腰一轉,避過薛娘擊來的火把,就勢移開了短劍。

    那玄衣少女挺身迎劍,動作又猛又快,華雲龍雖然速移短劍,玄衣少女的肩頭依舊為短劍割破,血流如注,傷勢亦自不輕。

    茅草房屋,燃燒極快,眨眼間火勢熊熊,已成燎原之勢。

    華雲龍心中暗道:這主僕二人悍不畏死,倒是不好處置。

    他隱隱覺得,這二人縱然不是「玄冥教」的屬下,也必是身世淒涼、遭遇悲慘之人,眼看火勢已大,急忙抓起玄衣少女,反身朝外面衝去。

    薛娘厲笑不歇,火把狂揮,擋住了去路。

    華雲龍怒聲喝道:「不知死活的瘋子!」

    短劍疾振,「靈蛇吐信」,突然刺去。

    薛娘腹痛如絞,全靠一種狂暴的力量支持未倒,這一劍玄奧無匹,薛娘如何抵擋得住。

    可是,華雲龍的目光,忽然觸到她那傷痕纍纍的臉龐,火光照耀下,那臉龐皮開肉綻,汗出如漿,筋肉抽搐,顫動不已,蒼白的膚色與血紅的疤痕形成強烈的對比,再經火光照耀,更顯得觸目驚心,恐怖至極。

    華雲龍突然想到,不知是誰手段如此毒辣,竟然將一個女子的臉面傷成這等厲鬼模樣。

    這念頭閃電般掠過心頭,想到那下手之人的殘酷,手中的短劍,再也不忍刺入薛娘身上,當下短劍一收,左手一揮,將玄衣少女猛然推了過去。

    薛娘身子一側,讓過玄衣少女,厲聲叫道:「姑娘先退!」

    她似是定要將華雲龍燒死,火把狂揮不歇,仍然擋住華雲龍的去路。

    那玄衣少女連竄幾步,衝到門邊,右腿一抬,就勢向大門踹去。

    砰然一聲響,大門被一腳踹開,玄衣少女大步衝出了茅屋。

    華雲龍面朝大門,這時突然發現,門外已是一片火海,火勢比屋中更大。

    此時,屋頂已經著火,那薛娘狂聲大笑,火把飛舞,拚命阻住華雲龍奔出屋外。

    華雲龍真是又驚又怒,當下再不猶豫,短劍一揮,削斷了薛娘手中的火把,身形一晃,疾向屋外掠去,薛娘也就擋他不住了。

    這茅屋之外,四周俱是荒草,這時火勢燎原,竟無一處可通,華雲龍衝出大門,正自苦無脫身之計,忽聽「嗖」的一聲,一支長箭,卻又迎面射來。

    華雲龍短劍一抬,將那迎面射來的長箭擊落在地。

    不料一陣勁風,又復撲到了身後,華雲龍轉面一望,但見薛娘十指箕張,已自隨後趕到。

    華雲龍怒不可抑,反手一撈,身子順勢一旋,抓住了薛娘的後頸。

    適在此時,又有一箭射來,華雲龍抓住薛娘,順勢一揮,那支長箭,頓時射入薛娘的小腿,薛娘痛徹心肺,厲聲慘叫。

    但聞一陣「嗖嗖」之聲,滿空長箭,飛蝗般射到。

    華雲龍劍眉一蹙,抓著薛娘,一面閃避,一面繞屋而行,轉了一圈,看出約有三十餘人,潛伏在草叢之內,隔著大火,遙遙放箭,但那玄衣少女卻已不知去向。

    這時華雲龍反而定下心來。

    原來四處大火,看去厲害,但荒草不耐燃燒,轉眼工夫,枯草已將燃盡,藉著屋外的空地,閃避敵箭,倒也不慮傷亡,只是處身烈火之中,灼熱如焚,渾身汗濕,感覺十分難耐罷了。

    忽的轟然一聲,茅屋倒塌下來,華雲龍右手短劍撥打亂箭,左手提著薛娘,四處閃動。

    不多時,聽到遠處響起一聲尖厲的哨音,亂箭便應聲而止。

    這時,燃燒的蔓草尚未熄滅,華雲龍知道敵人正在撤退,苦於火勢未盡,不能追敵,勉強等了片刻,始才提著薛娘,踏著餘燼,急急追了過去。

    那哨音起自一座土坡,華雲龍手提薛娘,大步衝了上去。

    晨光微曦,曠野間一片迷濛。

    華雲龍登上土坡,運足目力,四下搜索敵蹤。

    忽見數十丈外,另一座土坡之上,靜悄悄立著一匹紅馬,鞍上坐著一個紅衣人。

    那紅馬挺拔軒昂、神駿非凡,紅衣人卻是一體態豐腴、嬌艷如花的少女。

    這時,一輪紅日正由東方天際緩緩升起,燦爛的陽光伸展開來,轉眼間,光被四野,映照在那紅衣麗人身上,將這靜謐的曠野,點綴得絢麗引人。

    須臾,蹄聲「得得」,那紅馬緩步踱了過來,華雲龍手提薛娘,不覺迎了上去。

    雙方走近,齊齊停了下來,四道眼神,緊緊糾纏在一起,兩人的臉上,也同時綻開了笑容。

    寂然片刻,華雲龍拱一拱手,笑道:「早啊!」

    那紅衣少女嫣然一笑,也道:「早啊!」

    華雲龍面色可親,道:「請教?」

    紅衣少女抿一抿嘴,揚起白嫩豐腴的手臂,手中多了一柄碧綠晶瑩的玉鉤。

    華雲龍初涉江湖,雖然見到這獨特的兵器,依舊不知紅衣少女是誰。

    紅衣少女這才燦然道:「阮紅玉。貴姓大名?」

    華雲龍刁鑽古怪,暗暗忖道:你叫紅玉,我就叫白琦吧!

    心念轉動,朗聲笑道:「在下白琦。」

    阮紅玉容色一動,那水汪汪的眼睛,重新又向華雲龍臉上掃來。

    華雲龍形貌美好,恍若璧人,又是個玩世不恭的性情,這阮紅玉容貌冶艷,灑脫不羈,兩人遇在一起,眉目傳情,你望我,我望你,大有一拍即合、相見恨晚之勢。

    那薛娘被華雲龍提在手中,脈穴被制,身子無法轉動,這時腹痛雖止,但腿上插著一支長箭,痛得要命,她雖然看不見兩人,卻也知兩人眉來眼去,一時之間,怒不可抑,拉開嗓門,驀地大吼一聲。

    這一吼,恍若晴天霹靂,驚得那紅馬昂首長嘶,兀立而起,幾乎將阮紅玉掀下馬來。

    華雲龍也吃了一驚,手臂一揮,將薛娘扔了出去。

    薛娘就勢一滾,坐在地上,大聲吼道:「那是我家姑娘的寶劍,快快還我。」

    華雲龍微微一笑,道:「看你不出,倒有些英雄氣概。」

    右手一揚,將那短劍擲了過去。

    薛娘伸手接住短劍,割開腿肉,抓住箭桿,拔出長箭,也不包紮,身子一挺,霍地躍了起來。

    阮紅玉一望她那傷痕纍纍的臉龐,眉頭一皺,匆匆轉過臉去。

    薛娘怒聲喝道:「狗賤婢!」

    舉手一揚,手中長箭猛地向阮紅玉臉門飛去。

    阮紅玉勃然大怒,玉鉤一揮,擊落長箭,韁繩一提,便待縱馬衝去,忽又心意一變,冷冷問道:「那穿黑衣的女子是你什麼人?」

    華雲龍接口說道:「那是薛娘的主人。」

    阮紅玉目注薛娘,鄙夷不屑地道:「殺你這種人,污了姑娘的兵器。」

    玉鉤一揚,指著遠處一叢灌木,接道:「你那主子藏在樹叢後面,你叫她前來會我。」

    薛娘目光轉動,遙遙望見那叢灌木,又看看華雲龍,醜怪的臉上,忽然掠過一片憂慮之色。

    華雲龍淡然一笑,道:「我知道你掛念主人的安危。」

    他說著擺一擺手,又道:「去吧!咱們的賬,改日再算。」

    薛娘呆了一呆,冷冷一哼,道:「你雖放我離去,下次見面,我仍要取你性命。」

    華雲龍啞然笑道:「下次落在我的手中,我也不再饒你了。」

    薛娘冷然一哼,眼望阮紅玉,「呸」的一聲,吐了口唾沫,手提短劍,昂然朝那灌木樹叢走去。

    阮紅玉臉上殺機頓現,突然左手一揚,一縷烏光,電閃而出,急襲薛娘背後。

    這一縷烏光去勢如電,毫無破空之聲,薛娘未曾提防,眼看將要被那暗器擊中。

    華雲龍心頭不忍,高聲叫道:「小心暗器!」

    薛娘甚為機警,一聽「暗器」兩字,身子猛地一僕,一枚藍汪汪的淬毒金針,射入了她那髮髻之內。

    阮紅玉臉龐一轉,瞅著華雲龍,嗔道:「你這人敵友不分,跑的什麼江湖?」

    華雲龍哈哈一笑,道:「暗箭傷人,算不得英雄。在下為姑娘聲譽著想,乃是一片好意。」

    阮紅玉冷然說道:「哼!我以為你愛屋及烏,看在她主人的分上哩!」

    華雲龍一本正經道:「薛娘的主人,確是一位人見人愛、志行高潔的姑娘。」

    薛娘已經走了兩三丈遠,突然走了回來,拾起地上的長箭,向華雲龍道:「念你是一條漢子,我聊進數語,聽與不聽,全在於你。」

    雙手一拗,「卡嚓」一聲,將那長箭一折兩斷。

    華雲龍雙手抱拳,肅容道:「承蒙指教,感激不盡。」

    薛娘將斷箭扔在地上,冷冷說道:「『玄冥教』黨羽遍天下,勢力之大,非你所能想像。你若知趣,就該火速返家,勸說父母,舉家退隱,躲避此一浩劫。」

    華雲龍點一點頭,問道:「你主僕二人,也是『玄冥教』的屬下麼?」

    薛娘淡然道:「『玄冥教』網羅的都是天下一等高手,我主僕二人武功平平,縱想投入『玄冥教』門下,怕也難如所願。」

    華雲龍道:「那你主僕與在下何怨何仇,為何定要取在下的性命?」

    薛娘道:「這個恕難奉告,反正你武功在我主僕之上,只要小心謹慎,自可保住性命。」

    華雲龍道:「如果不小心呢?」

    薛娘冷然道:「那便只有怨你命短了。」

    華雲龍乾笑一聲,道:「多承指教,若能不死,定感大德。」

    薛娘冷冷一哼,伸手一指阮紅玉,說道:「這女人綽號『玉鉤娘子』,是江湖上有名的蕩婦淫娃,我縱然也要殺你,卻不願你毀在這種下賤女人手上,你最好不要與她往來,一劍殺死,那便更好。」

    忽見紅影一晃,那阮紅玉一聲不響,凌空撲了過來,碧綠晶瑩的玉鉤,閃起一片奪目的彩霞,朝薛娘頭頂疾罩而下。

    薛娘厲聲狂笑,喝道:「狗賤婢!老娘縱然武功平常,像你這樣的腳色,卻也未放在眼裡。」

    喝聲中,短劍疾揚,一式「舉火燎天」,向那玉鉤迎去。

    只聽「叮叮」之聲,鉤劍交擊,玉鐵齊鳴,兩人閃電秀搏擊了三招。

    三招一過,兩人都知道遇上了勁敵,頓時各展絕藝,爭奪先機,擊斗不已。

    華雲龍負手觀戰,笑容滿面,忽聽薛娘大喝一聲,短劍疾揮,架開玉鉤,左手一探,陡然抓去。

    尖厲的指風,破空有聲,凌厲之極。

    阮紅玉未曾料到對手竟有如此厲害,眼看那又尖又長,漆黑如墨的鬼爪,陡地襲到腰際,不覺大吃一驚,一時間方寸大亂,手足無措。

    但聽華雲龍高聲喊到:「風擺楊柳,月在當頭。」

    阮紅玉聞得「風擺」二字,本能地腰肢一扭,玉鉤順勢一撩,恰是一招「明月當頭」的架式,輕輕易易便自破去薛娘的攻勢。

    薛娘厲聲吼道:「小奴才!你要不要臉?」

    華雲龍哈哈笑道:「這姑娘死掉了未免可惜。」

    薛娘暗暗忖道:有這小子相助,無法殺掉這狗賤婢了。

    動念至此,不覺銳氣大減,萌起了退走之意。

    阮紅玉大為得意,玉鉤連揮,展開了一輪急攻,逼得薛娘連連後退。

    眨眼間,阮紅玉佔了上風,玉鉤揮動,「月影西斜」、「珠簾倒捲」、「花影拂劍」,攻勢如長江大河,滾滾而下,連綿不息,逼得薛娘只有招架之功,再無還手之力,不由怒發如狂,吼叫不已。

    阮紅玉突然嬌喝一聲,左手一揮,一枚淬毒金針應手電射而出。

    薛娘短劍一抬,擊落金針,順勢橫掃,陡朝阮紅玉左腕削去。

    但聽「叮」的一聲脆響,阮紅玉玉鉤一揮,架開短劍,左手又是一揚。

    薛娘身形疾閃,躲避毒針,豈知阮紅玉使詐,這次並無毒針射出。

    薛娘暗自咬牙,剛要揮劍刺去,忽見金光一閃,倏地急射而至,薛娘欲避不及,只得仆地一滾,急急滾了開去。

    阮紅玉格格大笑,手中玉鉤,突然閃起漫天碧霞,羅網一般罩了下去。

    華雲龍凜然色變,想不到阮紅玉除了「絳帳鉤法」之外,另有看家的絕藝,薛娘形勢殆危,他急得大聲喊道:「冤魂纏足,五鬼……」

    薛娘腿上原負有箭傷,行動不便,眼看鉤影如幕,碧霞奪目,實在抵擋不住,正自萬念俱焚、自料必死之際,忽聽「冤魂纏足」四字,頓時短劍一揮,疾削阮紅玉雙足,左手屈指如鉤,猛朝阮紅玉腰際抓去。

    這一劍一抓,都是平凡的招式,妙在配合運用,既可自保,又可瓦解敵人的攻勢,對阮紅玉攻來的一招,倒也應付得恰到好處。

    阮紅玉大為惱怒,大聲叫道:「混小子!你到底幫誰?」

    華雲龍放聲笑道:「在下姓白名琦,不叫『混小子』。」

    阮紅玉怒道:「你若幫那醜婦,乾脆自己下場。」

    華雲龍笑道:「我主持公道,不幫任何一方。」

    忽聽一陣「叮叮」之聲,鉤劍交擊,兩人身子一震,齊齊後退一步,停下手來。

    阮紅玉回顧華雲龍一眼,滿面嬌嗔,道:「姓白的,你不覺得莫名其妙麼?」

    華雲龍哈哈一笑,心中暗道:這阮紅玉容貌冶艷,體態迷人,是個風騷的美人,難怪得個「玉鉤娘子」的外號。

    心念轉動間,不禁眉開眼笑,朝她那豐腴動人的身段瞧個不停。

    適在此時,一縷柔香隨風飄來,鑽入華雲龍鼻端。

    華雲龍如醉如癡,道:「嗯!好香!」

    鼻子嗅了幾嗅,接著吟道:「霞綺、羅裳、粉面、芳心、瑞香……嗯!真的是瑞香。」

    原來阮紅玉中衣之內,果然貼肉藏著一朵瑞香花,聞言不禁「噗嗤」一笑,回眸橫睇,俏俏地瞅著華雲龍道:「算你鼻子靈,也真虧你分辨得出。」

    華雲龍左手按劍,右手衣袖一拂,哈哈笑道:「在下別無所長,攀花折柳,倒是稍有心得。」

    阮紅玉媚態橫生,道:「原來是個老圃,失敬了。」

    薛娘見他二人眉來眼去,談笑風生,心中暗暗咒罵,忽然腦際靈光一閃,忖道:不好,這兩人一個是蕩婦淫娃,一個是花叢老手,若是兩人勾搭上,老娘焉有命在?

    這樣一想,不覺大驚失色,也顧不得腿傷疼痛,隨即狂奔而逃。

    華雲龍和阮紅玉睹狀之下,相顧大笑,一時間,戰雲消散,氣氛極是融洽。

    這時陽光遍地,四下無人,曠野中一片靜謐。

    華雲龍遊目四顧,吟吟笑道:「只剩咱們兩人了。」

    阮紅玉暈生雙頰,嬌滴滴道:「兩人怎樣呢?」

    華雲龍道:「談談心啊!」

    阮紅玉嫣然一笑,眼望華雲龍玉樹臨風的模樣、文采風流的神情,不知何故,芳心之內,砰砰亂跳,竟然生出從來未有的羞意,怔了一怔,飄身一躍,迷迷惘惘的跨上了馬背。

    華雲龍俊眉軒動,道:「姑娘要走麼?」

    阮紅玉抿嘴一笑,螓首微點,默然不語。

    華雲龍眼珠轉動,笑吟吟道:「姑娘這馬神駿非凡,它若奔馳起來,在下可是追趕不上。」

    阮紅玉輕撫馬頸,玉靨之上,洋溢著一股無法抑制的熱愛,笑道:「這馬兒乃是異種神駒,江湖道上,名駒雖多,卻沒有比得上我這馬兒的。」

    華雲龍含笑說道:「姑娘芳名紅玉,愛穿大紅衣裳,加上這毛色如火的寶馬,美人名駒,交相輝映,當真是武林佳話。」

    阮紅玉芳心之內,甜蜜異常,當下一笑,也不言語,將身子朝前移了一移,騰出半個雕鞍,好似要讓華雲龍乘坐。

    華雲龍大搖大擺,緩步踱了過去,笑道:「姑娘這神駒有名字麼?」

    阮紅玉眼望天際一朵紅雲,低聲說道:「它叫紅兒。」

    華雲龍臉上,掠過一片詭譎的笑容,恍然道:「哦!姑娘叫它紅兒,在下覺得它是一匹火龍神駒,該當叫它龍兒哩!」

    那紅馬聞得「龍兒」兩字,突然間前蹄一屈,後蹄猛揚,喉間一聲歡嘶,竟將阮紅玉顛離馬鞍,臨空飛了出去。

    阮紅玉驚呼一聲,倉促間,腰肢一擰,雙足著地,僥倖未曾摔倒。

    但聞人聲大笑,馬聲長嘶,緊密的蹄聲與鈴聲之中,一溜紅影,已似旋風一股捲了開去。

    阮紅玉初時微怔,繼而羞怒交迸,熱淚泉湧,跺足叫道:「姓白的,你是不是男子漢啊?」

    華雲龍仰面長笑,縱馬如飛,繞著土坡,飛快地轉了一圈,敞聲笑道:「不怪在下啊!

    怨只怨你這紅兒。」

    馬頭一帶,朝東馳去。

    阮紅玉淚落似雨,嘶聲叫道:「今日拚了性命,也不讓你臭小子逃去。」

    縱身疾躍,猛地撲了過去。

    華雲龍哈哈大笑,道:「好潑辣的俏娘子。」

    左手一撩,抓住了阮紅玉的手腕。

    阮紅玉咬牙切齒,玉鉤一沉,朝華雲龍頭頂擊下。

    哪知華雲龍五指一緊,一股暗勁透入阮紅玉左臂,霎時遍及全身,阮紅玉渾身一軟,右手玉鉤也被華雲龍奪了過去。

    這時火龍駒四蹄翻飛,奔馳如電,華雲龍穩坐雕鞍,笑聲不絕,左手抓著阮紅玉的手腕,將那嬌軀在頭頂輪轉一圈,就待扔將出去。

    阮紅玉有生以來,從未受過這等屈辱,這時又羞又忿,痛不欲生,眼淚象珍珠一般,直往外湧,心頭只有一個意念,那便是立刻自戕而死,而且最好便死在姓白的「臭小子」面前。

    詎料,華雲龍心意忽變,手臂陡沉,竟將她扔在身後馬鞍上。

    阮紅玉微微一怔,驀地銀牙一咬,駢指如戟,猛向華雲龍「靈台穴」上點去。

    「靈台穴」正當背心,兩人一馬雙乘,同坐一鞍,背後出指,當真是舉手之勞。

    不料華雲龍好像腦後長著眼睛,右肘一拐,一個肘錘,倏地撞向阮紅玉的腰肢。

    無巧不巧,那肘錘恰好撞中了「笑腰穴」。

    阮紅玉嬌軀一顫,全身癱瘓,不由自主的「格格」一陣大笑。

    華雲龍刁鑽古怪,當下順勢一帶,復將阮紅玉當橫擱在身前鞍上,舉起手掌,輕輕拍打著她的臀部。

    阮紅玉又哭又笑,嘶聲叫道:「姓白的,你當心,姑娘要剝你的皮,抽你的筋。」

    華雲龍哈哈大笑,道:「剝皮抽筋,那都是以後的事,如今你是盜馬賊,少爺得好好打你一頓屁股。」

    他果真舉掌不停,「劈劈啪啪」,又在阮紅玉臀部打了幾下。

    阮紅玉「笑腰穴」被制,口中大笑不歇,心中又羞又怒,這一聽得「盜馬賊」三字,越發嗔怒不已,哭笑著罵道:「臭小子,誰是盜馬賊?你放我下來,姑娘定要叫你還我一個道理。」

    她罵時咬牙切齒,生似受了天大的冤枉,華雲龍暗暗一驚,忖道:怪了?我這「龍兒」

    性已通靈,本來拴在客棧槽上,如非是她偷的,怎會跑到這裡來?

    須知華雲龍縱然放浪不羈,若論聰明機智,都是超人一等,設若不然,文太君也不會將這萬斤重擔,交給他來擔負。

    他原先見到「龍兒」,不但早已認出正是自己的坐騎,由於阮紅玉出現在被困之地,暗伺放箭之人又剛剛退走,故此他便疑心自己的行藏已洩,客棧已遭敵人襲擊,而阮紅玉騎馬出現,正顯示她乃是敵人一路,否則,她就不會輕易讓那薛娘主僕離去了。

    但此刻阮紅玉這般咬牙切齒,恍若受了天大的冤枉,霎時便將原來的假想全部推翻,因之他心念電轉,一時不覺怔住。

    只聽阮紅玉嘶聲又道:「臭小子,你有種嗎?有種便解開姑娘穴道。」

    華雲龍暗暗忖道:「龍兒」縱然不是她偷的,她總該知道「龍兒」何以跑出客棧,或是從何人手中劫得?

    轉念至此,也不等阮紅玉將話講完,舉掌一拍,阮紅玉的穴道便自解了。

    阮紅玉嬌軀一翻,躍下地來,戟指道:「講,誰是盜馬賊?你給姑娘講清楚。」

    她這時淚漬未乾,杏眼圓睜,櫻唇高噘,那副欲嗔還顰的模樣,當真是又媚又嬌,別有一番風韻。

    華雲龍不覺大為欣賞,瞇著眼睛笑道:「難道不是你嗎?」

    阮紅玉舉袖一拭淚痕,嬌聲喊道:「好啊!誣良為盜,姑娘與你拚了。」

    玉掌陡揮,勁風急襲,一掌便向華雲龍當胸擊去。

    華雲龍一帶馬韁,輕輕避了開去,笑說道:「卿本佳人,奈何作賊?少爺縱有憐香惜玉之心,也要略施懲罰,以戒來茲。」

    阮紅玉一掌落空,又聽他口中認定自己「做賊」,更是嗔怒欲狂,揮拳如雨,直向華雲龍諸大要穴擊去,恨聲咒道:「臭小子,姑娘縱然拼了性命,今日也要撕爛你這張臭嘴。」

    華雲龍口中雖講「略施懲罰」,其實卻在一味閃避,並未還手。

    他這時頑性已起,且不追問阮紅玉如何得到「龍兒」,閃避中,敞聲笑道:「好啊!我這張嘴,久已不嘗胭脂,你若將它撕爛,也免得它饞涎欲滴,飢渴難耐。」

    阮紅玉聽他口齒輕薄,臉上不覺泛起一層紅暈,嬌嗔中,腳下一頓,宛如輕燕一般,猛向華雲龍身上撲去,啐聲叱道:「你且嘗嘗我的玉指。」

    她左臂圈了半圓,右臂卻從圈影之中疾然前伸,擰向華雲龍的臉頰。

    華雲龍哈哈大笑,身子一側,左臂一撈,已將阮紅玉的嬌軀抱在懷裡,道:「玉指雖然芬芳,不如胭脂甜膩,我還是嘗嘗胭脂吧!」

    話聲中,雙臂一緊,頭臉一俯,便向阮紅玉櫻唇吻去。

    阮紅玉大驚失色,櫻唇陡張,便欲驚呼,豈知呼聲未出,華雲龍的嘴唇已像餓虎一般蓋了下來。

    華雲龍自幼佻達,平日與姑娘們廝混久了,對這接吻擁抱的事最是熟練。

    阮紅玉雖有「玉鉤娘子」之稱,其實僅是外形放浪一點,目下非但仍是處子之身,便連與異性擁抱之事也不曾有過,如今突遇此事,那真是驚駭欲絕,不知所措了。

    華雲龍突然仰起身子,抿抿嘴唇,笑道:「阮姑娘的胭脂當真不錯,在下三生有幸。」

    阮紅玉先時一怔,繼而又怨又恨,舉起玉臂,一拳擂去,恨聲道:「你……」

    華雲龍哈哈大笑,將她的粉拳一把握住,道:「在下裡外是個臭小子,姑娘該說你那『紅兒』哪裡來的了?」

    阮紅玉真是又羞又惱,恨不得一拳將他擂成肉餅,怎奈技不如人,根本不是他的敵手,只得強捺怒火,嗔目叱道:「臭小子!你便是臭小子,怎樣?」

    華雲龍微微一笑,道:「姑娘獨具慧眼,對臭小子特別青睞,在下縱然粗魯不文,不能對姑娘怎樣,但求姑娘不吝賜教,告訴在下這『紅兒』哪裡來的,那便感激不盡了。」

    阮紅玉惱恨不已,猛一翻身,一頭向華雲龍懷裡撞去,華雲龍不慮有此,身子急往後仰,阮紅玉順勢奪鉤,單手一按馬背,縱下地來,嗔聲叫道:「姓白的,你欺人太甚,姑娘任你輕薄,只怨技不如人,你這般辱我,我便死了也不與你干休。」

    玉鉤一揮,嬌軀猛撲,碧光紅影,恍若掣電一般,直朝華雲龍下腹刺去。

    說得也是,姑娘的櫻唇何等尊貴,如今被華雲龍吻了個夠,即便出於自願,那也足令阮紅玉耳熱心跳,赧顏不已。

    何況華雲龍純是兒戲之態,而且口口聲聲追問「紅兒」的來歷,這不等於認定阮紅玉的「紅兒」來歷不明,縱非偷盜,亦屬劫取,阮紅玉羞憤之心,難怪要情急拚命了。

    華雲龍自恃武功高於阮紅玉,又是頑童之心,一時疏神,被阮紅玉奪回玉鉤,縱下馬鞍,先時倒未在意,及見阮紅玉持鉤猛撲,形同拚命,也不覺瞿然一驚。

    阮紅玉來勢極猛,鉤影重重,在這一驚之際,華雲龍已覺勁風逼體,玉鉤臨身,當下焉敢怠慢,腳下一蹬,猛地倒翻而起,落在地面。

    但他避招雖快,總是臨機應變,遲了一些,只聽「嘶」的一聲輕響,胸前的衣襟,已被玉鉤撕去了一片。

    阮紅玉心猶未甘,越過馬背,一式「蒼鷹搏兔」,鉤風厲嘯,如影附形,又向華雲龍當頭劈下。

    華雲龍身子剛剛站穩,忽見碧影臨頭,急忙錯步一閃,避了開去。

    他這時也知阮紅玉動了真怒,若憑武藝,他縱然徒手相搏,也不懼阮紅玉手中玉鉤,怎奈他天生憐香惜玉,可不願真正與阮紅玉為敵,當下一整衣襟,遙遙作了一揖,高聲道:

    「姑娘息怒,在下有話講。」

    阮紅玉嗔聲叱道:「不要聽!」

    玉鉤陡揮,一招「玉帳深垂」,撒網似地掃了過來。

    華雲龍閃身避開,又是一揖,道:「在下唐突佳人,這廂陪禮了。」

    阮紅玉連番襲擊,不能得手,心中也有些氣餒。

    她所以情急拚命,全是出於氣憤難消,另外便是遽遭輕薄,惱羞成怒,藉機發洩一番。

    其實她亦自知,華雲龍武功高出她甚多,要想得手,殊非容易,況且華雲龍貌勝潘安,俊美無比,芳心之中,實已暗許,便叫她真正扎上一鉤,她也難以下手。

    如今華雲龍一再閃避,連連作揖,原先之氣,不禁消了許多,於是她身形一頓,雙手叉腰,嗔目叱道:「哪有這麼便宜,取你的寶劍,姑娘定要與你分個高下。」

    華雲龍對少女的性情最是熟悉,聞言心知阮紅玉氣已大消,連忙抱拳一拱,道:「姑娘鉤法厲害,在下不是姑娘敵手,何需再分高下。」

    阮紅玉冷冷一哼,道:「難道我便任你欺侮了?」

    華雲龍心裡發笑,表面又作一揖,道:「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姑娘貌比天仙,在下有幸一親芳澤,縱屬唐突,卻也是一片愛慕之意,實在說不上『欺侮』二字。」

    阮紅玉臉上升起一片紅暈,嗔聲道:「哼!說得好聽,那我問你,你為何誣我盜你的馬?」

    華雲龍故作惶然,道:「在下素性不羈,一時戲言,姑娘千萬不要當真。」

    阮紅玉見他惶然之狀,想想他時真時假的行徑,確也不脫稚憨之氣,暗暗忖道:這冤家刁鑽古怪,想必自幼驕縱已慣,與他認真,那是白白生氣了。

    轉念至此,不覺怒氣全消,但少女的尊嚴,又不容她回嗔作喜,只見她抿一抿嘴,冷冷一哼,道:「姑娘豈能任你戲耍?你得講個公道出來。」

    華雲龍時真時假,乃是另有目的,聞言暗自得計,緩緩步了過去,道:「請姑娘收起玉鉤,容在下慢慢地講。」

    他走到阮紅玉面前,輕輕將她手中的玉鉤取了過來,又輕輕將那玉鉤替她插入鉤鞘,動作和緩而靈巧,當真是小心翼翼,又惶恐,又誠摯,說得上涎臉至極。

    阮紅玉心頭一陣蕩漾,不覺美目斜睇,白了他一眼。

    美貌少女的明眸善睞,受者固然受寵若驚,那白眼表示的意味,更使人魂消魄散。

    華雲龍見了,心頭暗自竊喜,動作也就越發細膩了。

    他趁勢輕舒右臂,緩緩攬住阮紅玉的纖腰,柔聲說道:「姑娘那邊坐,坐下好講話。」

    阮紅玉的腰肢被華雲龍攬住,頓覺一股電流陡傳全身,心頭小鹿衝動,也不知是慌是喜,但少女投懷送抱,難免羞澀。

    她腰肢一扭,美目橫睇,嗔聲道:「放正經些,我不和你攀親搭眷,你摟著我幹什麼?」

    華雲龍心中暗笑,卻不答話,仍舊擁著她朝一塊山石走去。

    男性的氣息,熏人欲醉,阮紅玉但覺陶陶然渾身舒泰,欲拒還休,不覺隨著華雲龍在那山石上坐了下去。

    華雲龍攬著她的手臂仍未放開,但也沒有進一步的動作,只是癡癡地望著阮紅玉微笑。

    阮紅玉被他瞧得玉臉泛紅,羞澀地道:「你這人毫沒正經,說是不說啊?」

    華雲龍涎著臉道:「姑娘太美,我不覺瞧得呆了。」

    他不等阮紅玉接口,忽然輕輕一聲歎息,接道:「姑娘不知道,我正處於危急之中哩!」

    阮紅玉黛眉輕顰,道:「那與我有什麼關係,你便誣我盜馬?」

    華雲龍搖一搖頭,道:「那是我一時戲言,姑娘不要認真。」

    阮紅玉哼了一聲道:「你想道一聲歉,叫我饒你?」

    華雲龍苦苦一笑,道:「姑娘饒我最好,不饒我,我便認罰。」

    阮紅玉對他無可奈何,頓了一下,道:「也罷!你講你有什麼厄難?」

    華雲龍道:「我身負重任,時時都得提防敵人暗算。」

    阮紅玉道:「你年紀與我一般大小,會有什麼重任?又提防什麼暗算?」

    華雲龍浩歎一聲,道:「各人境遇不同,我是生來命苦,如今有家歸不得,又不知敵人究竟是誰,終日往來奔波,當真是提心吊膽,疲於奔命。」

    他故意避重就輕,自歎命苦,目的便因不知阮紅玉的底細,唯恐阮紅玉乃是敵人一黨,洩了自己的身份,這便是他謹慎小心之處。

    阮紅玉聽他這樣一講,同情之心油然而生,不覺蹙眉自語道:「敵暗我明,倒是防不勝防……」

    華雲龍連忙接口道:「是啊!姑娘想一想,我那匹馬昨夜寄放客棧之中,姑娘忽然將它乘來此處,乍見之下,我怎能不擔心自己的行藏已洩呢?」

    阮紅玉微微一怔,道:「這樣講,你是將我當作敵人了。」

    華雲龍坦然說道:「乍見難免生疑,如今我已明白。」

    阮紅玉不能釋懷,又加辯白,道:「我不會是你的敵人,那匹馬是旁人送我的。」

    華雲龍點一點頭,道:「我知道,送你馬匹那人是我的敵人。」

    阮紅玉一愣,道:「不會啊!他是我師兄。」

    華雲龍微微一笑,道:「那你師兄便是盜馬賊了。」

    忽聽一個憤怒的聲音大喝道:「小子,你口齒放乾淨一點。」

    憤怒的聲音來自背後,華雲龍毫不驚訝,淡淡說道:「兄台早就應該露面了。」

    那人閃身來到面前,阮紅玉眉頭一皺,冷冷地道:「原來你早就來了,為什麼藏著不出來?」

    來人是一個頗為俊逸的少年公子,儒衫文巾,足穿粉履,肋下佩帶一柄色澤斑駁的古劍,原先是滿臉怒容,經阮紅玉冷冷一問,霎時堆起諂媚的笑容,結結巴巴地道:「我……

    我……愚兄……」

    阮紅玉冷聲一哼,道:「你不講我也知道,告訴你,我的行為不要你管。」

    她說著嬌軀竟向華雲龍挨緊一些,那少年公子瞧得妒火中燒,牙關咬了一咬,仍舊不敢發作,頓了一下,始道:「師妹知道這小子是誰?」

    阮紅玉淡淡地道:「任他是誰,也不要你來管,你最好別纏著我。」

    華雲龍端坐不動,溫和地道:「在下白琦,兄台尊姓大名?」

    那少年公子對阮紅玉低聲下氣,對旁人可是傲慢得緊,聽到華雲龍自動接口,立時雙眼一瞪,喝道:「你當真叫白琦麼?」

    華雲龍微微一笑,道:「在下不叫白琦,兄台說我該叫什麼呢?」

    少年公子冷冷一哼,轉面一望阮紅玉,道:「師妹,這小子騙你的,他是雲中山華家老二,名叫華煬。」

    阮紅玉聞言一愣,雙目睜得又大又圓,緊緊盯在華雲龍臉上,生似又驚又疑,又微帶惱怒怨戀之色,要從他臉上看出究竟。

    華雲龍敞聲一笑,道:「你我素昧平生,兄台一口便能講出我的姓名,足見乃是有心人,華老二倒要請教一番了。」

    少年公子正中下懷,「唰」的一聲,抽出寶劍,冷冷說道:「來吧!少爺姓蕭名仇,正要找你較量一番。」

    阮紅玉忽然站將起來,喝道:「慢著,我要問問他。」

    嬌軀一轉,逼視華雲龍道:「講!你為何騙我?為何不講真實姓名?阮紅玉不配與華煬交往麼?」

    華雲龍好整以暇,微微笑道:「姑娘芳名紅玉,因之我便自稱白琦,白琦紅玉,同屬玉中珍品,人言牡丹雖美,尚須綠葉相襯,紅玉襯以白琦,益顯姑娘之艷麗,我的心意還不明白麼?姑娘因此而見責,那是錯怪我了。」

    他口中如此在講,心念卻在急急轉動,忖道:這小子自稱蕭仇,又在客棧劫走我的馬匹,可知必是玄衣少女講的那位「仇公子」了,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我得格外用點心思,查查他身後主謀之人究竟是誰?

    華雲龍轉念至此,已聽那蕭仇哈哈大笑,道:「華老二,你花言巧語,是想騙取我師妹的感情麼?」

    豈知阮紅玉竟嗔聲道:「誰叫你管啦?站遠一點。」

    玉掌一抬,便朝蕭仇身上推去。

    華雲龍敞聲一笑,道:「狗咬耗子,多管閒事,蕭兄這是自討無趣。」

    蕭仇對阮紅玉無疑暗戀極深,阮紅玉百般叱喝,他也不敢生氣,但華雲龍的冷言熱諷他卻無法忍受,只見他身子一閃,避開阮紅玉的手掌,隨即寶劍一振,陡然向華雲龍胸前刺去,大喝一聲,道:「華家沒有耍嘴的人,你接少爺一劍。」

    華雲龍朗聲一笑,避了開去,道:「蕭兄要戰,在下自當奉陪,但你盜我的馬匹,究竟為了什麼?總該還我一個公道。」

    蕭仇怒聲大吼,道:「混蛋,誰盜你的馬匹?」

    舉劍橫掃,一招「玉帶圍腰」,滾滾揮去。

    華雲龍出身武林世家,一身武功,得自華天虹親傳。

    華天虹以一柄鐵劍稱雄天下,華老二在劍術上的造詣,自然不同凡響,他見蕭仇二次出劍,劍勢橫掃,早知那一招「玉帶圍腰」,因之他想也不想,身子便向左邊縱起。

    詎料,人甫離地,忽覺劍式有異,自己的身子竟是迎向蕭仇的劍鋒,急切間,不覺冷汗直冒,大吃一驚,連忙擰腰彈腿,一式「鯉魚打挺」,連翻三個觔斗,落在一丈以外,始才避過一劍之危。

    原來蕭仇乃是左手執劍,使的是左手劍法。

    左手劍直劈挺刺,與一般劍法大同小異,但左右橫掃的劍式,卻與一般劍法相反。

    華雲龍慮不及此,一時大意,險險上了大當。

    落身地面,華雲龍定下神來,不禁疑念大起,暗暗忖道:怪了!天下的劍法,爹爹都曾解說過,為何未曾講過左手劍?這姓蕭的是哪裡來的?

    忖念中,忽見劍光打閃,那蕭仇又復追蹤而至,一劍劈來,口中喝道:「華老二,看劍。」

    華雲龍暗讚一聲「好快的劍法!」腳下不敢怠慢,滴溜溜身子一轉,便已轉到蕭仇身後,朗聲笑道:「動刀動劍,大傷和氣,看在阮姑娘面上,蕭兄只要說出為何盜我的馬,咱們便握手言和。」

    蕭仇大吼一聲,道:「誰和你握手言和?」

    轉身一劍,突然擊出,接道:「你不取寶劍,我一樣殺你,那時你休要怨人。」

    話聲中,一劍緊似一劍,直向華雲龍逼去,大有不殺其人,不肯罷休之勢。

    華雲龍一面閃避,一面暗暗忖道:此人諱言盜馬之事,定欲取我性命,看來必是奉命行事,是那「玄冥教」的頭目。我欲明瞭內中詳情,追索正凶,如不用點霹靂手段,恐怕是徒費心機了。

    他這樣一想,頓時作了決定,右臂一探,執劍還招,「唰唰唰」一連三劍,連環攻出,阻遏了蕭仇進逼之勢,冷聲喝道:「閣下不識抬舉,我便叫你償償華家老二的手段,看你講是不講?」

    他那劍式架勢磅礡,大有氣吞山河之勢,施展開來,劍風厲嘯,勁氣洶湧,當真是風雷俱動。

    蕭仇的劍法固然詭異玄奧,相形之下,那是大為見絀了。

    三招過去,華雲龍身形一頓,峻聲喝道:「講!你暗殺我司馬叔爺,是奉誰的令諭?」

    蕭仇攻勢倏然受阻,只當一時無備,羞憤之氣湧向胸口,當下寶劍一振,一招「黑虎偷心」,逕自刺去,口中喝道:「什麼令諭不令諭,少爺但知取你性命。」

    只聽「叮」的一聲,華雲龍舉劍一格,化解了他的劍勢,冷聲哼道:「不讓你吃點苦頭,看來你是不肯講了。」

    蕭仇但覺手腕一震,寶劍險險拿握不住。他心頭雖然吃驚,怎奈妒火中燒,竟然不加思慮,內力凝注,揮劍再上,大聲喝道:「嘴上稱能,有什麼用?你先接我三劍……」

    華雲龍未等他將話講完,沉聲接道:「好!三招之內,我叫你寶劍脫手。」

    話聲中,人劍並起,投入了蕭仇劍光之中。

    武功之道,絲毫不能假借,「噹噹噹」三劍相交,只見一縷白虹沖天飛起,直向六七丈外一棵大樹射去,劍貫樹身,那劍把兒兀自顫動不已。

    華雲龍還劍入鞘,一望那駭然急退的蕭仇,淡然說道:「如何?閣下還要逞強麼?」

    蕭仇目瞪口呆,胸腔急速起伏,可知他正驚疑交作,駭憤不已。

    華雲龍暗哼一聲,緩緩說道:「我不妨忠告蕭兄一聲,司馬家的血案,華老二身負嚴父之命,必得查個水落石出。直到如今,閣下是我發現的唯一線索,華老二絕對不會輕易放手。你若知機識趣,那便爽直地講,不然,華老二縱有仁慈之心,卻也有霹靂手段,那時五陰搜魂,萬蟻鑽心,總要叫你一一吐實。究竟如何?華老二聽你一言。」

    蕭仇眼珠轉了一轉,冷冷說道:「傳聞雲中山華家仁義門風,忠厚傳家,今日一見,果然並非子虛……」

    華雲龍截口接道:「當心了,口舌損人,那是自討苦吃。」

    蕭仇冷冷一哼,道:「華二爺坦然忠告,難道是挾技自重,脅迫於人嗎?」

    華雲龍先是一怔,繼而敞聲大笑,道:「好一張利嘴,不過,蕭兄將我估計錯了。華老二與眾不同,凡事但問目的,不重小節,忠厚也好,刻薄也好,我是概不在意。蕭兄明白了麼?」

    蕭仇聞言,不覺心頭一顫,但他也是個少年氣盛的人,頓了一下,冷冷說道:「明白了,盜馬殺人,少爺一概不知。」

    華雲龍凜然一震,雙目神光迸射,峻聲喝道:「當真?」

    蕭仇驀然抬目,悍然一哼,道:「我告訴華兄一聲,蕭某沒有顯赫的身世,沒有驚人的技藝,有的便是嶙峋的傲骨,言不二語。」

    華雲龍哈哈大笑,道:「很好!很好!軟不受,硬不懼,倒是一條好漢,你小心了。」

    他秉承父母的遺傳,血脈中既有華天虹的仁厚穩健,也有白君儀的狠辣敏銳,做起事來,令人捉摸不定。

    此刻他陡抬右臂,並指如戟,蓄而不發,身形一晃,便朝蕭仇逼了過去。

    他那並指如戟的架式不倫不類,食指挺伸,中指微屈,武林中極是少見。

    其實,那正是「蚩尤七解」的起手印訣,當年華天虹初學乍練,情急施展,中指一挺,便連「風雲會」的「燕山一怪」也抵擋不住。

    如今他蓄勢不發,其中不知暗藏多少詭異的變化,倘若出指,蕭仇眼看難逃一指之危。

    忽聽阮紅玉顫聲叫道:「白琦,白……喂!你住手,你住手啊!」

    一條紅影猛撲過來,華雲龍指勢陡收,身子一頓,一把將那紅影摟在懷裡,問道:「怎麼?你有話講?」

    阮紅玉不答所問,嬌軀一掙,轉面急道:「蕭師兄,你講啊!你何須替人受禍?」

    她乃是旁觀者清,一來激於同門之誼,眼看華雲龍的性情大異常人,武功高不可測,既然認真出手,蕭仇便難免大吃苦頭;二來事情的真象,也許她比較清楚,她既認為不必「替人受禍」,其中的經緯,那是別有蹊蹺了。

    華雲龍聞言之下,疑念頓起,目中神光熠熠,緊緊朝蕭仇望去,靜待他的答覆。

    怎奈蕭仇因妒生恨,關鍵乃在阮紅玉一人身上。

    如果阮紅玉不急急撲來,被華雲龍摟在懷裡,變化也許單純一點;便因阮紅玉「投懷送抱」,令蕭仇的妒意更深,於是情勢也就急轉直下,大出人意料之外了。

    這蕭仇人頗俊逸,平日自視極高,是個偏激自傲之人。

    他使得左手劍法,武功身世兩皆是迷,但無異也是一流身手。

    與阮紅玉既是同門兄妹,也算得天造地設,是雙璧人,豈知緣份未定,阮紅玉不肯稍假顏色。

    如今眼見華雲龍才貌出眾,武功又高出自己甚多,他師妹投懷送抱,兩人大有輕憐蜜愛之情,以他一個偏激自傲的人,那自然無法忍受了。

    但他無疑是個城府極深、詭計多詐的性格,當下心機一轉,冷冷說道:「師妹叫我講些什麼?」

    阮紅玉道:「師伯年事已高,平日嚴禁師兄遠離左右,你這次違背師命,追來中原,那是為了小妹,與司馬家自然不會有什麼恩怨仇恨……」

    蕭仇淡然接口道:「師妹也知道愚兄一番情意麼?」

    阮紅玉黛眉微蹙,道:「小妹當然知道,但……但……」

    蕭仇暗暗一哼,道:「知道便好,咱們回去吧!」

    阮紅玉轉臉一望華雲龍,只見華雲龍目光凝注,一眨不眨,緊緊盯著蕭仇,她以為那是監視蕭仇的行動,因之急聲道:「不行啊!華公子誤會師兄盜他的馬,殺害他司馬叔爺,師兄理該解釋一下,免得傷了和氣,也耽誤華公子追索正凶。」

    她講這話,一則提示華雲龍這是一場誤會,再者乃是為蕭仇消彌無妄之災。

    華雲龍察言觀色,倒已體會她的心意,蕭仇著了妒魔,反而將她一番心意誤解了。

    他心中暗暗一哼,忖道:好啊!你倆心意相通,連語氣也相彷彿,我蕭仇如果得不到你,你也甭想得到姓華的小子,走著瞧吧!

    他內心暗生惡念,表面神色不動,佯作無奈道:「好吧,咱們握手言和。」

    雙手抱拳,虛應故事一般,遙遙朝華雲龍拱了一拱。

    華雲龍從他二人談話之中,已知這蕭仇乃是初蒞中原,自然與司馬家的血案不會有多大關連,心想也許真是自己誤會了,「龍兒」所以到他手中,必是別有緣故。

    他縱然刁鑽古怪,行事難以捉摸,但華家的豪邁磊落、通情達理,卻也是一脈相承的。

    他心中這樣一想,又見蕭仇抱拳作禮,要與他「握手言和」,頓時嫌隙盡去,邁開大步,迎將上去,哈哈笑道:「很好!很好!握手言和。蕭兄只要將得馬經過,不吝示知,小弟便能由此追索敵蹤,若有所得,全是蕭兄所賜,小弟感激不盡。」

    話聲中,右掌前伸,只待與蕭仇緊緊一握。

    蕭仇臉上掠過一片詭譎的冷笑,假作漠然道:「蕭某說出得馬經過,一場誤會便算過去了麼?」

    右掌徐伸,緩緩朝華雲龍手掌握去。

    兩掌相觸,華雲龍連聲應道:「正是!正是!小弟判斷有誤,蕭兄多多海……」

    言猶未畢,忽聽阮紅玉尖聲叫道:「華……小心!」

    緊接著,人影翻動,有人飛起一腳,將另外一人踢了出去,厲聲喝道:「好毒辣的心計。」

    阮紅玉大驚失色,一聲嬌呼,急急奔去。

    原來蕭仇心存不軌,他那右手中指,套著一個偌大的指環,指環中空,暗藏毒針。

    他趁抱拳拱手之際,已自輕按機鈕,準備隨時出手,兩掌相觸,華雲龍毫無戒備,他便趁彼此緊緊相握之時,左掌陡抬,猛然向華雲龍右肋之下突然擊出。

    變生肘腋,按說華雲龍絕無倖免之理,怎奈人算不如天算,阮紅玉及時示警,華雲龍又復機敏過人,甫聞尖叫,頓時搶前一步,身子一躬,右掌往下一按,緊接著右足陡抬,一腳便將蕭仇踢飛出去。

    他那一腳乃是暴怒踢出,腳尖滿蓄真力,又恰好踢在蕭仇左邊肋骨之上,臨空翻飛,肋骨折斷兩根,臟腑也受了內傷,腥氣上湧,鮮血狂噴,倒在地上,便難起立。

    華雲龍微微一頓,正待躡蹤追去。

    阮紅玉適時趕到,抓住他的手臂,駭然叫道:「華公子慢著!」

    華雲龍忿然厲聲道:「此人心計太毒,華老二容他不得。」

    阮紅玉急道:「先看看你自己可曾中了毒針?那毒針見血封喉,沒有救的。」

    華雲龍冷聲一哼,道:「華老二百毒不侵,區區毒針,其奈我何?」

    右臂一振,便待掙脫阮紅玉的手掌,豈知右臂剛一施力,頓覺肘彎一陣酸麻,再也抬不起來了。

    原來蕭仇猝然發難,距離太近,華雲龍縱然應變神速,身上也穿有護身軟甲,但毒針細若牛毛,多達二三十枚,就在他右掌往下一按之際,他那肘彎以上,早已中了四五枚之多,只因變起倉猝,一時未覺得罷了。

    阮紅玉深知毒針的厲害,見他神色有異,心頭凜然一震,焦急地道:「怎樣?右臂不靈便麼?」

    只聽蕭仇厲聲狂笑,陰森森道:「師妹,本門防身毒針,中者無救,你替華老二收屍吧!」

    踉蹌起立,踉蹌狂奔,一直向北而去。

    阮紅玉聞言回首,但見蕭仇臉色慘白,胸前滿是血跡,不覺駭然追去,嘶聲叫道:「師兄,蕭師兄,你等一等。」

    奔出兩丈,倏又頓住,轉臉叫道:「華公子,你的手臂……」

    話未達意,眼淚象珍珠一般,直往外湧,已經泣不成聲了。

    這時,阮紅玉為難已極:蕭仇是她同門師兄,華雲龍則是她芳心暗許之人,兩人不是身負重傷,便是中了毒針,自然踟躕難行,大有進退維谷之感。

    華雲龍見她梨花帶雨、哀怨欲絕之狀,不覺長長浩歎一聲,揮一揮手,說道:「你走吧!令師兄內傷沉重,快去照料他。」

    阮紅玉淒然顫聲道:「那麼你……」

    華雲龍淡淡一笑,道:「區區毒針,要不了我的性命。」

    阮紅玉泫然飲泣道:「那毒針取自九種毒蜂之尾,另加七種奇毒淬煉而成,見血自化。」

    華雲龍敞聲一笑,道:「要化也早化了,走吧!再不走就追不上了。」

    阮紅玉聞言一怔,凝目而望,只見華雲龍笑容未退,臉上並無異狀,不過右臂略感不便罷了。

    她心中半信半疑,但對那蕭仇也實在放心不下,微一遲疑,黯然說道:「那你多加保重。」

    華雲龍連連揮手,笑道:「我自會保重,你對令師兄也該溫柔一點。」

    阮紅玉雙目之中,掠過一絲幽怨之色,口齒啟動,欲言又止,突然嬌軀一轉,腳下一頓,如飛奔去。

    華雲龍忽又叫道:「阮姑娘。」

    阮紅玉陡然頓住,轉身急道:「怎麼啦?」

    華雲龍道:「令師兄忘了寶劍,你順便將寶劍帶去。」

    阮紅玉幽幽一歎,走到大樹之下,取下寶劍,復又情深款款,瞧了華雲龍一眼,始才邁開步子,順著蕭仇消失的方向,急急追了下去。

    此刻已是巳牌時分,一輪紅日,高高地掛在天空。

    華雲龍眼望阮紅玉的人影消失不見,心頭倏生惘然之感,不覺信口吟道:

    「郎心有意妾無意,暗自神傷暗自愁;

    倘得佳人心相許,丟卻性命也風流。」

    他忽然悠悠一聲長歎,搖一搖頭,撫一撫右臂,招來「龍兒」,緩緩騎上馬背,往洛陽方向徐行而去——

《大俠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