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燕微生義救落水漢 紅衣女怒破霸王門

    燕微生離開小鎮,往南而走,不一日來到了南京。

    為著以圖盡快逃離他父親黃河燕勢力範圍的河南省,一直急行趕路,總算也領略了不少風土人情,吸收了許多江湖經驗,自然也吃了不少苦頭,鬧了不少笑話。

    燕微生一人城裡,只見夾道店舖林立,盡陳奇貨異物,行人往來如鯽,衣飾華麗,看得他目眩神駭,心道:「揚州自古以來,即為煙花聚散之地,今日一見,果然如此。」

    他信步而走,舉日遊覽,來到一個池塘之畔,只見荷葉蓋水,魚跳鷺浮,一副畫中景象,大魘視覺,心道:「江南美色,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果然非北方可以比擬。」舉目西看,忽地呆著。

    只見塘西的仕女文人,遊客小販,一個個仿如泥塑木雕,立著不動,有的正在舉手投足,半路而捱,姿勢甚是滑稽。

    燕微生大奇,飛身上前,心道:「莫非他們全被點了穴道?」伸手一捏其中一名男子的臂肉,只覺他肌肉柔軟,卻無穴道被點的僵硬情狀。

    那名男子手臂被捏,盯著燕微生,臉上露出又是驚恐,又是害怕的神色,燕微生問道:「老兄,你們幹什麼,為何一動也不動?」忽然見到不遠處有一黑色木桌,木桌上有一件黑黝黝的物事。

    燕微生喃喃道:「小徑已經窄成這樣,還放上一張桌子,行人豈不是走不過?」走到桌旁,拿起物事一看,竟是一頭塗成黑色的木雞。

    他望望四周的人,笑道:「呆若木雞?這真是有趣得緊。」細看之下,卻無異狀。

    一名黑衣大漢驀地從樹後現身,大喝道:「臭小子,見到我們的霸王雞,居然膽敢亂動,定是活得不耐煩了!」呼的一刀,朝燕微生頭上劈下。

    突然,一條人影從樹林中飛出,身上濺出朵朵血花,噗聲跌入池塘之內。跟著又是噗通的一聲,卻是黑衣大漢扎手紮腳,頭下腳上,跌下塘中,手中單刀已落在燕微生手裡。

    先下水那條人影即時浮上水面,噴出一口塘水,卻是一名青年男子,豹頭環眼,雖是受了傷,神色仍甚是剽悍。

    四名黑衣人驀地竄出,分持一個大漁網的四角,往水一撈,便往青年男子身體撈去。

    燕微生無暇觀看。他身前無聲無息,忽然出現了一名黑衣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道:「在下霸王門楚江王原正,敢問閣下高姓大名。」他適才目睹燕微生出手一捉一擲,自己手下已被擲入塘中,手法之妙,生平罕見,是以決定來個先禮後兵,問清楚燕微生的來歷。

    燕微生下山多日,第一次碰到江湖中人,高興得咧嘴而笑,大力抱拳,仿學爹爹述說故事時,自我介紹的口吻道:「在下燕微生,今日得見高賢,未知有何賜教?」

    楚江王心道:「燕微生?沒聽過這個名字。」說道:「賜教不敢。敢問閣下是否與霸王門有梁子,故意與霸王門過不去?」

    燕微生笑道:「霸王門的名字,我到今日才是第一次聽見,怎會跟你們有過節?」心念一動:「霸王門,這名字好熟,似乎聽爹爹和袁伯伯提起過。」卻是無論如何想不上來。

    楚江王臉色一沉道:「你既然與霸王門並無梁子,為何見到我們的霸王雞,非但不依例站立不動,不單如此,甚至還拿走了我們的信物?」

    燕微生道:「擺了這一頭木雞就叫人不動,貴門的規矩倒是霸道得緊。」他左手還捏著那頭霸王雞,左瞧右瞧,只見那雞雕得活靈活現,趾高氣揚,果然不愧霸王雞之名,點頭道:「既然這是貴門的信物,這便還給你吧。」隨手拋了給楚江王。

    楚江王中指一彈,霸王雞打橫飛出,穩穩站口那張黑色木桌之上。

    這霸王雞腳爪甚小,極難平衡,便是用手小心放在桌上,也得老半天才能把木雞穩站桌上,如今楚江王隨手一彈,霸王雞竟然站立得穩如泰山,燕微生家學淵源,自然是個識貨的人,拍手道:「楚江王。好一手『柔力指彈』!」

    楚江王心下一涼:「這小子一眼便看穿我的武功來歷,眼力大非尋常,想來武功也是個扎手貨色。」

    一把聲音道:「啟稟楚江王,屬下四人經已撲獲月狼。」

    只見四名黑衣人正向楚江王行禮,其中一人手裡拖著大漁網,網內罩著剛才跌落池塘的青年男子,濕淋淋的,不停拚命掙扎,活像一條落入網中的大魚。

    楚江王點點頭,一瞬不瞬,盯著燕微生,森然道:「你褻瀆我們信物,已是死罪一條,還打傷我們弟子,更是饒你不得。」

    燕微生笑道:「既然一條是死罪,兩條也是死罪,你快快來取我的性命吧。」他見霸王門如此霸道橫行,若非他懂武功,剛才一刀已無辜送了性命,遂肯定這個幫會不是個好東西。他下山多時,一直苦無顯武功、行仗義、揚名聲的良機,如今一見,便是楚江王不找他的麻煩,他也非找楚江王打上一架不可。

    楚江王一拍手掌,沉吟道:「姑念你年少無知,只須你廢分條臂膀,我便饒你一條性命,如何?」

    燕微生道:「楚江王,你還囉囉嗦嗦不動手,我可要先動手——」忽地驚覺頭上一道黑影,大漁網已經從後凌空罩了過來,距己不及半尺。

    楚江王獰笑道:「好蠢的小子!」亮出分水峨眉刺,直刺燕微生小腹。

    他見燕微生出手不凡,決意使用毒計暗算,一邊以言語分散燕微生心神,一拍手掌,卻是暗號,示意四名下屬從後偷襲。

    千鈞一髮之際,燕微生踏前一步,伸手疾捉,捉住分水峨眉刺的分叉,發力一拉,楚江王登時給拉前一步,如此一來,那道漁網便同時罩在二人身上。

    楚江王也非弱者,五指屈曲成虎爪,挖向燕微生面門。燕微生身在網中,拔刀而出,刀勢使不開來,舉起刀柄,擋去了這一記虎爪。

    二人身在網中,相距不及一尺,短兵相接,拆了數十招。燕微生左手死命擒住分水峨眉刺,刀鋒動於釐毫之位,竟將楚江王的擒拿手逼得施展不開。

    楚江王名為「楚江」王,一身武功,泰半在於水上,分水峨眉刺在水中固是威力甚大,然而在陸上卻是極不就手的一門短兵器。若非燕微生臨敵經驗尚淺,早就勝了。

    嗤的一聲,楚江王半截小指頭給燕微生一刀削飛,四名黑衣門徒心下駭然:楚江王身為霸王門十王之一,門人對他的武功奉若神明,想不到竟給一名小子逼得如此狼狽。四人意欲助拳,然而二人身在網內,糾纏難分,若然貿然出手,恐防誤傷了上司。

    楚江王大叫:「不必管我,拉!劈!」

    四名門徒一聽之下,發力一提,竟爾提之不動,卻原來燕微生早已運起家傳的「不動如山」千斤墜法,那四名只是尋常好手,那裡拉得他動?

    其中一人覦准空位,一根長矛插進網孔,刺了進來。

    燕微生叫道:「來得好!」網內空位甚少,只及挪移一寸,長矛剛好穿破他的褲管,擦著他的肌膚,直穿楚江王大腿。

    楚江王痛得呱呱大叫,不由得慢了一慢。

    燕微生乘此空隙,連劈五刀,裂帛之聲響起,身子一竄,竄出網外。

    楚江王只覺頂門一涼,眼前頭髮縷縷飄下,伸手一摸頭心,光溜溜的,卻是燕微生剛才出了五刀,四刀破網,一刀削去他的帽頂頭髮,貼肉而過,偏偏完全沒有傷及他的頭皮。楚江王思之駭然:「這一刀如果劈低三寸,我的腦瓜豈非早已分家?」

    燕微生單刀連揮,四名門徒只覺刀光在眼前閃來閃去,嚇得心膽俱裂,卻是全然不感到痛楚。只見燕微生已經收刀而走,一摸身體,也沒有短少了一肢半塊,心下一寬:「原來他只是嚇唬我們來著。」

    燕微生舉目察看,只見月狼已經乘機逃得不知所蹤,心道:「這傢伙選得倒快。」

    這時,四名門徒互相指著對方道:「咦,你的眉毛呢?」摸一摸自己眉間,光滑如楚江王的頭,卻原來眉毛已給燕微生剃個淨光。

    燕微生大聲道:「各位南京的鄉親父老,霸王門的惡霸已經給我打得一敗塗地,你們可以安心回家了。我的名字是燕微生,大家好好記著!」

    站著諸人面面相覷,茫然不知所以,燕微生道:「還不快走?不怕霸王門的人回頭來找你們晦氣嗎?」

    各人如同皇恩大赦,轉眼間走了個乾乾淨淨。

    楚江王在他身後大聲道:「你跟霸王門作對,必定不得好死!」

    燕微生道:「是嗎?」走到楚江王的身前。

    楚江王昂然道:「我既不是你的對手,你要殺便殺,不用囉嗦,反正你也活不了多久,很快使與我在黃泉相聚了。」

    燕微生道:「我不殺你。」

    楚江王悚然一驚,強道:「男子漢大丈夫,一刀便是一刀,零零碎碎折磨人,不是英雄好漢!」說到這裡,已是有些色厲內荏。

    燕微生笑道:「我原意也不是要殺你,也不是要折磨你,反倒是給回你一個殺我的機會。」

    楚江王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燕微生道:「你們的門主在那兒,總壇在那兒?帶我去見他!」

    楚江王驚道:「你莫不成是瘋了麼?想去送死?」

    燕微生道:「我正是瘋了。快帶我去,否則我便一刀把你的腦袋大卸八塊!」一陣豪氣,油然在心中升起:「這個什麼霸王門似乎在江湖上惡名甚大,若然我一戰能夠將之打垮,定然可以名震天下,得到沈素心垂青的指望也就大了不少。」

    楚江王道:「好,我帶你去。」心內暗喜:「你要送死,那就最好不過了。」

    燕微生刀尖指著楚江王背心,說道:「本大俠行走江湖多年,經驗老到,你可別玩什麼花樣,否則休怪我刀下無情!」押著他前行。四名給剃了眉毛的門徒,以及水淋淋給燕微生擲了下水的門徒,五人乖乖跟在背後,霸王門門規甚嚴,非但禍及本人,甚至會株連家屬,是以五人均都不敢脫逃。

    楚江王緩緩前走,尋思:「假若給左門神知道此事,我勢難活命。哼,就帶這傻蛋到黃門,讓泰山、卞城跟我一起聯手,取這小子狗命!」至於總壇天門在那兒,他其實一無所知,想帶也無法帶燕微生前往。

    他走得極快,燕微生也沒落後,刀尖不離他的背部,出了城外,走了三個時辰,遠遠看見一道白玉牌樓,打橫寫著霸王門三個大字,底下則是黃門二個小字。

    燕微生問道:「什麼是黃門?」

    楚江王道:「霸王門共分為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八門。」

    燕微生罵道:「他媽的,你不是說帶我到總壇的嗎?」反轉刀柄一敲,重重敲在楚江王頭顱,楚江王哼也不哼,立刻暈倒。

    他單刀不停,以刀背力擊,斷骨之聲響起,五名門徒慘痛呼叫聲中,終疼痛得暈倒。

    燕微生得意道:「別以為我是傻蛋,我又怎會帶你一起闖門,讓你有機助拳?」他以重手法打暈六人,而不用點穴,卻是免得他們走運遇到同門,為之解穴。此刻便是為同門所救,也是無力戰鬥的了。

    他望一望牌匾,喃喃道:「打分舵也好,至少可以省點氣力。而且逐個分點去挑,一重一重打上去,我的名氣豈不是比只打一場更大?」深知惡戰在即,抖擻精神,快步入門。

    沿路之上,只見兵刃散地,黑衣的霸王門徒東歪西倒,傷重暈地,顯然經過激烈打鬥,大是奇怪:「莫非有人捷足先登,先來挑了這裡?」

    牌樓之後,便是一所大屋,四方宏偉,氣象森嚴。燕微生心下好奇,加快腳步,一竄便人到屋內,不禁一怔。

    只見屋內凌亂不堪,頹垣敗瓦,斷兵殘刃,還有一灘一灘的鮮血,黑衣的霸王門徒不停呻吟,有的暈倒,有的還在吐血,有的不停呻吟,但卻是衣衫破爛,滿身血污。

    一名十七八歲的紅衣少女,赤手空拳,與一名黑衣大漢打得正烈。

    黑衣大漢虎頭猿臂,身高八尺,手使一對八角銅槌,使得招沉力猛,風雷隱隱,顯然武功甚高。他腰纏一條金絲玉帶,跟楚江王那條一模一樣,想來二人在門中位屬同一職司。

    紅衣少女容色極美,身形嬌小玲瓏,拳招走的卻是剛猛一路,招招進逼,一雙纖纖玉手,竟將手持八角銅槌的黑衣大漢打得全無還手之力。她面容寒霜,叱道:「泰山王,你殺害何八斤一家十一口,還姦殺了他的妻子女兒,如此獸行,今日非得要你填命不可!」

    燕微生心道:「泰山王,楚江王,喂,這樣作惡多端的『王』,在霸王門究竟有多少個?」

    泰山王情知不敵,竟然不閃不避大吼一聲,雙槌合推而出,意欲孤注一擲,與紅衣少女拚個同歸於盡。

    紅衣少女冷笑一聲:「想跟姑奶奶拚命嗎?沒這麼容易!」膝部微屈,一腿上提。

    燕微生禁不住拍手道:「精采,確是高招!」

    果然,紅衣少女膝頭一頂,頂中泰山王右腕,腳跟翻起,奇奇幻幻,竟然撞中泰山王左腕。泰山王雙腕一軟,八角銅槌招式也軟了下來,小腹一痛,經已中了一記重拳。

    泰山王悶哼一聲,口鼻噴出鮮血,直飛七丈之外,重重撞在一塊屏風之上,屏風片片碎裂,壓在他的身體,他筋骨健壯,猛虎彈起,身上屏風碎片飛彈而出。

    紅衣少女斜眼望著燕微生:「你是誰?」身法不停,揮拳痛擊泰山王面門。

    燕微生道:「我叫燕微生,跟姑娘一樣,都是來找霸王門晦氣……」

    他還未說完,已聽見泰山王暴雷似的怒吼,蓋住他的說話:「小賤人,你竟然敢殺老子,不怕你老爹——」說不下去,卻是嘴已被紅衣少女重足擊中,嘴巴爛裂變形,幾顆牙齒穿破後頸而出。

    紅衣少女道:「你姦殺何八斤大肚的妻子和十歲的女兒時,可想過有此一天?」

    泰山王滿口鮮血,連舌頭也給打歪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呵呵連聲,眼神露出害怕的表情,雙膝不由自主跪了下來。

    紅衣少女看見他的表情,心腸一軟,半晌才咬牙道:「我饒得你,何八斤一家十一口卻饒不得——」

    驀地泰山王奮力一摟,抱住她的腰間,隨地一滾,一百五十斤重的身軀重重壓住紅衣少女。紅衣少女自以為大獲全勝,泰山王再無還擊之力,一時疏忽,竟給泰山王偷襲得手。

    泰山王張開血淋淋的大口,一口便往紅衣少女頸項咬下。紅衣少女與這張恐怖容貌面面相靦,只驚慌得心膽俱裂,竟然不懂掙扎閃避。事實上,以泰山王泰山壓頂似的巨大身軀,一個兒可抵上四個紅衣少女,她便要推開此人,也非一時三刻可成之事。

    紅衣少女嚇得高聲尖叫,不自覺閉上眼睛,卻完全不感痛楚。只覺一股暖暖的水自流在自己頸項,張開眼睛一看,尖叫得比先前更是大聲十倍。

    泰山王不知何時,變成了一具無頭屍體,鮮血自斷頸泉湧流出,直朝衣領流人去,一直流往自己的胸脯,小腹,麻癢感覺隨之而起,胸膛、小腹肉麻得幾欲戰慄。

    紅衣少女反而止住尖叫,徐徐定下心神。她雙臂被泰山王牢牢箍住,發不出力,兩隻食指分點泰山王屍身的左右極泉穴,泰山王的雙臂鬆了一鬆,她身體一竄,竄出泰山王的熊抱。

    她心裡暗暗慶幸:「幸好這惡人死去不久,身體還未僵硬,否則點他的穴道也不會有反應,脫身可就麻煩了。」瞥見燕微生,見他手上單刀兀自淌著鮮血,知是他救了自己,遂道:「你救了我,多謝你啦。喂,你為什麼不應我?」她要強好勝,讀書也不甚多,雖然得燕微生救了性命,嘴裡依然不是太過客氣。

    只見燕微生呆呆的站立,雙眼茫然,身體微微顫抖,似乎十分害怕,非但沒有應答紅衣少女,連眼也沒有半點兒瞄向她。

    紅衣少女溫道:「你不答我,那就算了。」

    忽聽得燕微生喃喃道:「我殺了人,我殺了人,這怎麼辦?」

    紅衣少女恍然明白:「原來是個傻蛋!」忍不住噗妹一笑,說道;「你以前沒有殺過人嗎?」

    燕微生呆呆搖頭:「沒有,沒有。」

    紅衣少女道:「這個人是個大惡人,你殺了他,就是替天行道,為民除害,有什麼不對的?」

    燕微生搖頭道:「總之殺人就是不對。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們怎能夠隨便殺人呢?」

    紅衣少女道:「真是個傻蛋。你是初出道在江湖行走的?」

    燕微生好一會才應道:「是。」

    紅衣少女道:「這個江湖,不是你殺人,就是人殺你,你以後行走江湖,要殺的人還多著哩!」

    燕微生搖頭道:「可是殺人的滋味,實在難受得緊。」忽爾望見泰山王的無頭屍體,一陣反胃,忍不住大吐特吐起來。

    紅衣少女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正待安慰,忽地聽見一把嘯聲遠遠傳來,臉色一變道:「糟,他也來了!」

    那陣嘯聲清越激昂,遠遠傳來,依然嗡耳生痛,顯然發嘯之人內力已臻極深境界。

    燕微生嘔吐方止,聽見嘯聲,精神一振道:「此人武功好高!究竟是誰?」

    紅衣少女急道:「來不及說了,快逃!」拉著燕微生的手,急步走進內堂。四處找尋,四周都是牆壁,跳上牆頭一望,竟是百丈峭壁,雖不是甚高,如此跳下,卻無活命之理。

    她急如熱鍋上的螞蟻,不停踱步:「就只有上山的那條路可以逃走,究竟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忽道:「哎呀,差點忘了。」一個箭步,又再竄回大堂。

    燕微生只有跟著她走出走人,只見她用手指在泰山王的屍身醮了鮮血,在地板寫著:

    不是笑兒干的。

    燕微生雖是心神往格,一看之下,不由得失笑起來,心道:「原來你叫笑兒。」

    笑兒想了一想,也覺不妥,又寫道:

    我已去也!

    笑兒又捉住燕微生的手,說道:「我們快躲起來。他看見這幾個字,一定以為我們擊了。」

    燕微生道:「你躲吧,我不躲。」

    笑兒喊道:「當這緊急關頭,你還哭什麼喪?躲了起來,慢慢哭飽也還不遲!」

    燕微生道:「來人是霸王門的高手,是不是?」

    笑兒道:「算是吧。」燕微生道:「我來這裡,就是要找霸王門的晦氣。如今有高手到來,正好與他較量較量。」

    笑兒道:「他武功高得很,你一定不是他的對手。」

    燕微生道:「你怎知呢?或許我的武功比他更高,把他砍成一截截,為民除害呢?」

    笑兒驀地大怒,一巴掌摑在燕微生臉上,罵道:「卑鄙!」

    燕微生猝不及防,挨了一巴掌,怒道:「你幹麼打我?」

    笑兒也覺有些歉意,說道:「對不起。這事遲些再跟你解釋,我們先躲起來再說。」

    燕微生道:「就是我不是他的對手。這裡的場是你砸的,人是你殺的,關我什麼事?」

    笑兒一邊死命拉走燕微生,一邊道:「人就算不是你殺的,看見你在這裡,也會以為是你殺的,明不明白?」

    嘯聲越來越是鏡亮震耳,來得好快,當二人走到內堂,嘯聲已然來到大堂,戛然而息。笑兒人急智生,一指布幔,二人身形一閃,已然閃入布幔之內。

    只聽得啪啪幾聲輕響,一把雄壯響亮的聲音道:「是誰,是誰砸掉場子,殺死泰山王的?」想來啪啪幾聲,卻是那人摑擊門徒的掌聲。

    燕微生與笑兒躲在布幔內,身軀緊貼,手背碰到她的手背,軟如柔荑,心頭感覺到她的心跳,卜卜、卜卜卜,跳得極急,似乎跟自己跳得一樣急促。

    他自出娘胎以來,從未試過跟女子如此接近,不由得臉紅耳熱,手心冒汗,剛才殺掉泰山王時的緊張,又似乎是微不足道了。

    門徒顫聲道:「啟稟左門神,是,是笑,笑語姑娘……」

    雄壯聲音道:「哼,我就早知道是她作怪!」

    燕微生香澤微聞,心神俱醉,只盼這一刻有多久長就多久長,心想:「怎地她居然這般的香?」

    他感覺笑兒的身體似乎在顫抖,顯然也是十分緊張,想來定是十分害怕雄壯聲音的主人。

    燕微生心想:「笑兒武功甚高,外出那個究竟是什麼人,居然令她如此恐懼?」頗有跳出去跟他較量之心,只是此刻軟玉溫香在旁,要待離開這塊小小的布幔,卻又是無比的艱難。

    猛地覺得臉頰被什麼東西輕輕一觸,也不知清楚是自己的臉頰碰向她,還是她碰向自己臉頰,總之二人均是急忙一縮。似乎是嘴唇,但是,她的嘴唇又怎會比自己的臉頰更是熾熱?

    他只覺臉紅耳熱,不斷告誡自己:「燕微生啊燕微生,君子不欺暗室,你可千莫不要乘人之危啊!」

    雄壯聲音道:「咦?這裡有字!」原來他在這時方才看到笑語留下的血字。

    只聽得衣袂颯颯,那人又已離開。

    燕微生鬆了一口氣,急忙走出布幔。卻見笑語在布幔內遲遲不出,說道:「笑語姑娘,笑語姑娘。」

    笑語徐徐走出來,一張俏臉紅暈未散去,佯作沒事道:「快走吧,不然他又折回,可就麻煩了。」

    二人一出大堂,只見眼前站著一名漢子,虯髯亂髮,神色極是威武,一個身體竟是四方的——他身高不過六尺,打橫也是五尺有餘,看起上來,竟似一座矮山。

    虯髯漢子道:「哼,俺就知道你仍然躲在這裡!」果然就是適才那把雄壯聲音。

    燕微生對笑語道:「你站開,讓我來對付他。」低聲道:「不必擔心,就算我不敵,也會拚命纏住他,你就設法逃走。」

    虯髯漢子道:「小子,你是誰!」

    燕微生走前兩步,抱拳道:「晚輩燕微生,領教前輩高招。請問前輩高姓大名?」他見虯髯漢子隨隨便便一站,已是如淵停嶽峙,知他是一等一的高手,不敢怠慢,暗暗運勁全身。

    虯髯漢子嘿聲道:「你不知道俺是誰,竟敢跟俺動手?」

    燕微生道:「敢間前輩是不是霸王門的人?」

    虯髯漢子道:「不錯,這又如何?」

    燕微生道:「霸王門欺壓良善,無惡不作,好惡之徒,人人得而誅之。」

    虯髯漢子勃然大怒,說道:「小子斗膽!你是她的朋友?」最後一句話,卻是問紅衣少女的。

    燕微生搶著道:「我不是這位姑娘的什麼人,我也不認識她。這裡的人都是我殺的,跟這位姑娘全然無關。」

    虯髯漢子驀地哈哈大笑,聲震屋瓦,屋頂砂石籟籟落下。他問笑語道:「笑兒,這小子究竟是什麼東西,什麼來頭?」

    燕微生道:「前輩,你再說話,晚輩可要動手了。」擎刀引式,急向笑語大打眼色,口型說出「快走」二字,卻是全然不發聲音。他見虯髯漢子武功如此之高,亟欲一戰,只是生恐自己萬一不是敵手,豈非連累了笑語?是以先叫笑語逃走,使得自己動手時,更無後顧之憂。

    虯髯漢子道:「你跟俺動手,你可知俺是誰?」

    燕微生心道:「剛剛問你你不肯說,此刻你反來問我?」說道:「晚輩不知。」

    虯髯漢子道:「俺便是江湖人稱齊魯雄獅的柳岳!」

    燕微生吃了一驚:「原來是柳前輩。」他不止一次聽爹爹提起過柳岳的大名,說柳岳是齊魯的第一高手,當年憑著一雙鐵拳,橫行山東,從來沒有人接得過他三拳以上的。燕凌天向兒子提起柳岳時,頗有無緣與此人一會為憾,想不到燕微生竟然在這裡碰到這位一代高手。

    柳岳傲然道:「俺還以為小子無知,總算你聽過俺的名字。」

    燕微生道:「前輩大名,晚輩早就如雷貫耳。」

    柳岳指著笑語道:「你又可知她是誰人?」

    燕微生一看笑語,只見她神色極為古怪,又是尷尬,又是害怕。他搖頭道:「晚輩剛剛與這位姑娘相識,全然不知她的來歷。」

    柳岳道:「她便是俺的女兒,柳笑語。」

    燕微生大大吃了一驚:「什麼,她是你的女兒?」

    柳岳歎了口氣,說道:「笑兒,明知爹爹已經是霸王門的左門神,你為何要在這裡搞事,莫不成要拆爹爹的台不成?」他初入來時,怒火已達極點,只是過了這一陣子,火氣亦下降不少。

    柳笑語翹起嘴道:「女兒就是不喜歡爹爹當霸王門的爪牙。」

    柳岳頓足道:「俺當初真是寵壞了你,想不到你竟然做出這等事情出來!」他舉手投足,俱有極大威力,這一頓足,只聽得惶然巨響,地面階塊登時破裂。

    柳笑語道:「爹,你知不知他們幹了什麼傷天害理,令人髮指的事?上次泰山王砍下一名三歲小童的頭顱,女兒都聽你說話,忍了下去,今次——」

    柳岳喝道:「住口!」

    柳笑語言語被窒,跺腳道:「爹呀,你聽我說……」

    柳岳道:「女兒,你聽爹爹說,你知不知已經闖下了彌天大禍?」

    柳笑語道:「大不了便是你再當不上霸王門的左門神。如此正合女兒心意。以後我們兩父女便跟以往一樣,相依為命,浪蕩天涯,過著以往逍遙自我的日子,豈不是好?」

    柳岳長聲歎喟,似有無窮難言之隱。他忽地一腳踹下,啵的一聲輕響,踩破了一名受傷門徒的頭顱。

    燕微生與柳笑語相顧一眼,心中均是大吃一驚,不知他此舉所為何事。

    柳岳出拳起腳,大堂慘叫聲音此起彼落,不到片刻,所有門徒均被他用重手法打得筋折骨爆,死無全屍,連泰山王的屍身也給他在胸口轟了一記重拳。

    燕微生別過頭,不敢多看,心裡只覺一陣反胃,幸好剛才嘔過一次,胃內空空如也,今次勉強可以忍住嘔心。

    柳岳面不改容,問道:「小子,剛才你說,你叫什麼名字?」

    燕微生道:「在下燕微生。」

    柳岳道:「你可是喜歡俺的女兒?」

    燕微生臉愕了一愕,想不到柳岳所問竟然如此直接。要答不是,似乎十分無禮,冒讀了柳笑語,遲疑了一陣。

    柳岳不待他回答,已道:「俺真的是多此一問。俺的女兒像花朵一般,人見人愛,你又怎會不喜歡,只是你這副傻不愣登的模樣,笑兒可未必看得上眼。」

    燕微生臉上一紅,更不好意思否認了,亦不好意思望向柳笑語。

    柳笑語雖是性格爽朗,也不禁羞得耳根發熱,只道:「爹,你在說什麼話!」

    柳岳卻不理她!只是自顧用手指在泰山王的屍身蘸上鮮血,在地上大大寫道:

    霸王門多行不二

    燕義生替天行道

    柳岳道:「小子,你既然喜歡俺的女兒,這就是討她歡喜的最好良機了。這裡的事,你便認了上身吧。」

    燕微生看見柳岳的法子竟然跟柳笑語剛才用的法子一模一樣,果然是父女;微感不妥,卻又不知如何拒絕,心道:「我反正此來是砸霸王門場子的,便是認了這筆血賬,又打什麼相干?」然而始終覺得有點不對頭的地方,口裡卻只能道:「柳前輩,你寫錯了多行不義的『義』字和晚輩的『微』字。」

    柳岳道:「還不是一樣?讀上來差不多便成了。」心道:「小子小子,你為笑語背了這個黑鑊子,只怕是留不住性命當俺的女婿的了。誰教你喜歡俺的女兒呢?為她犧牲一點性命,也是沒有法子。」照他的性格,本是大情大性,寧願死也不會幹出這等撇脫嫁禍之事,只是為了女兒,卻是毫不猶疑,一賴便把這場大禍賴在燕微生身上。

    柳笑語道:「爹,你在幹什麼?一人做事一人當,女兒做的事情,為什麼要燕公子來承受?」伸足便欲把血字擦去。

    柳岳喝道:「笑兒,你還幹什麼!」重重一巴掌,捆得柳笑語飛出一丈之外。

    柳笑語只覺滿天星斗,跌撞數步,方始站定。只見她白嫩的臉上露出五條粗大的指痕,紅得像血,然後慢慢鼓起,腫得有如一個小皮球。

    柳笑語自出娘胎以來,從未捱過父親半句重罵,更遑論說是毒打了。她撫著腫頰,呆了好一會兒,像是不敢相信此事,方才慢慢道:「爹,你竟然打笑兒?」淚水從兩腮流了下來。

    柳岳望著自己的手掌,顫聲道:「俺,俺竟然打了笑兒?」這雙殺人如麻,毫不手軟的手掌,竟爾顫抖起來。

    燕微生站在這對寶貝父女身旁,大是尷尬,不知如何是好。

《英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