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大奇人醫神

    王絕之展開輕功,當真是疾若奔馬。眼觀四面八方均是綠油油的農田耕地,零零落落三、五茅舍,星星散散五、七炊煙,住著均是崔家的傭農。

    傭農是苦哈哈的人家,飯恐怕也沒得吃飽一頓,死了活該,哪有本事養得起一名半名大夫?

    王絕之思量:我是從西北方來的,五天前,我曾經路過一處小鎮,估計也住有五、七千人,總不會沒有一名大夫吧?若然我日夜兼程,全力施展輕功,也許一天多一點便能趕到小鎮。希望「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石虎「凶」人天相,能夠挺到我帶回大夫。

    然而此時王絕之身負外傷無數,能否施展出十成功力的輕功?縱是能夠,又能否挺上一天以上,不眠不休,全力施為?更何況回程時,他還得帶上那名大夫。無論如何,以石虎的傷勢,決然不可能再捱上半天以上!

    王絕之就硬是這樣執拗的人,王家的清談名士相信道家清淡無為,「人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王絕之認為人定勝天,他一旦決定,勇往直前,絕不後悔;不到絕望,絕不放棄。

    他就是琅琊狂人王絕之!

    王絕之朝著西北跑上了四五十里,只覺傷疲交集,氣喘吁吁,依然不停跑著。

    忽然瞥見前方一群農民,約有七、八十名圍成一團,亂糟糟、鬧烘烘的,也不知在幹著什麼。

    農村人口稀少,除了喜慶宴會,七、八十人聚在一起也是一種十分難得的事兒。只是此刻王絕之身有急事,無暇湊趣去看一看熱鬧了。

    王絕之一步不停,越過眾人,突然靈光一閃:那班鄉民圍著的那人,瞧他的打扮,莫非是……停住腳步,回身一望。

    只見鄉民圍著的那人童顏鶴髮,一張臉比關公還要紅,頭戴白滕冠,手執梨木杖,如果說張賓是仙風道骨,這老人簡直就是神仙中人了。

    老人身前擺放了一張大油紙,上面擺滿了銅錢、布帛、蒸餅、麥飯、桃李、桑椹,還有一些泥娃娃,碗筷也有幾副,甚至有縛起了的雞鴨,喔喔啊啊地叫,林林總總,無奇不有。

    只見老人拇、食二指拈著一根長長的銀針,一名鄉民走到他的身前,捧著肚子走開,又輪到了第二位,又在油紙放下一件物事,往復不斷。

    老人笑咪咪道:「一個一個慢慢來,給老爺子扎一下子,有病除病,無病精神爽。記著,扎針之前,須得放一診金,多少無拘,但總要意思意思。」

    他下針極快,說完了這番話,又扎完了三名鄉民。

    王絕之見到他的外貌身形、舉止行為,心下再無懷疑,飛到老人身前,拱手道:「晚輩王絕之,拜見前輩。」

    老人聽見「王絕之」這名字,先是嚇了一跳,繼而呵呵大笑,「你這副狗不狗、雞不雞的鬼樣子,居然冒充是王絕之,真是好不知醜!」

    王絕之方才醒覺;他臉上身上又是血漬、又是泥巴,衣服破破爛爛,便是這裡的鄉民,也比自己光鮮百倍,要說自己便是瀟灑奇狂的王絕之,有眼睛的都不會相信。

    他念頭一轉,想到了法子,笑道:「前輩,在下獻醜了。」左腿提膝,陡地身體拔起如拔蔥,連升三級,在半空停頓半刻,輕輕一掌拍在一棵棗樹的軀桿,棗樹紋絲不動。

    這一躍一掌,他已使出了王家的兩門絕學——易步易趨和易學武功中的一招「王用三驅」。

    王絕之翩然下地,棗樹突然裂成四段,倒在地上。鄉民嚇得嘩然。

    老人見狀面色大變,隨即回復如常,哼道:「就算你是王絕之,那有什麼,你可知老爺子是誰?」

    王絕之道:「老爺子就是醫術天下第一的醫神。前輩的醫術獨步天下,無雙無對,晚輩很小的時候就聽聞大名了。」

    他為人雖然狂傲,可是醫神年紀比他長上五十歲,是足以當得他的爺爺而有餘,謙稱一聲「晚輩」,也是叫得心甘情願。

    醫神道:「王絕之,你來這裡幹什麼?別人怕你,我醫神可是跟你平起平坐的武林四大奇人之一,可絕不怕你。」說話的口吻居然有點色厲內連,倒像是害伯王絕之。

    王絕之道:「晚輩恭請前輩去救一個人。」

    醫神一聽「救人」二字,像鬆了一口氣,問道:「救的是誰?看你這緊張的樣子,莫非是你的姘頭?」

    王絕之心想:石虎惡名昭彰,說出他的名字,恐怕這名醫不肯救。含糊道:「是我的朋友。」

    醫神居然不再就此問題問下去,改口道:「你出得起多少診金?」

    王絕之心想:據聞這位醫神脾氣極怪,不賣帳、不收錢,只救他喜歡救的人,不順眼的人,見死也不會救。至於他喜歡的人,向來沒有準繩,忠臣孝子、淫賊大盜都說不定,而他不喜歡的人倒是很多,這次他怎會大違常態,開口就是診金?

    他解下繫在頸項的一枚小綠玉,放在掌心,說道:「在下身無長物,只有這小塊綠玉石,不知前輩可中意否?」

    醫神一見綠玉,眼睛登時發直,一把搶過,說道:「一言為定。人在哪裡,我們立即去救。」

    王絕之道:「前輩,你不先問問我的朋友受了什麼傷?」

    醫神道:「對,對,你的朋友究竟受了什麼傷?」

    王絕之道:「他給人用利劍穿破了右邊肺葉,至今已有大半天了。」

    醫神像是聽得呆了,半晌方道:「穿破了肺葉大半天,怎麼還能不死?」

    王絕之道:「因為他被及時封住了傷口附近的穴道,止住流血。加上他亦是一名武功高手,才能拖到如今。」

    醫神道:「若然我終究救不了他,那又怎麼樣?」

    王絕之道:「我朋友受的不過是皮肉外傷,只要他未斷氣,以前輩的高明醫術焉會救他不了?除非前輩無心相救而已。」

    醫神想了一想,說道:「這也說得是。」只是臉色有些難看。

    王絕之道:「前輩請快起行,再拖恐怕我的朋友真的斷氣了。」

    醫神道:「也不必忙。你忘記了嗎,我是醫術通神的醫神,縱是遲到一點,也有辦法救治令友。你先等一等,待我把這裡的物事收拾起來再說。」

    他慢吞吞的收拾油紙。那張油紙雖然不小,卻怎麼也包不住這一大堆物事,尤其是那些難鴨。

    王絕之催促道:「前輩,我朋友的傷勢實在不能再拖。這裡的物事,不如回來再收拾吧。」

    醫神搖頭道:「這裡的鄉下人狡檜得很,我一走開,他們便把診金都拿回了。你把老爺子送回來時,恐怕連這張油紙也找不到了。」

    王絕之見到這鼎鼎大名的醫神說話居然如此庸懶,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脫下外衣,快手快腳把雞鴨丟在衣內,包成一包;再把其餘物事包在油紙之內,捧著兩大包東西,說道:「前輩請行。」

    醫神道:「我來拿,我來拿。」伸手便欲搶王絕之手上的兩包「診金」。

    王絕之道:「快點趕路吧,我拿著便成了。」

    醫神搖頭道:「這是鄉民的一番心意,若然給你拿著,豈不辜負了他們的一番心意?」

    王絕之自問不算蠢鈍,可是實在想不通拿著「診金」跟辜負鄉民的心意有何關係,但為免跟醫神相駁,唯有任由他拿回「診金」。

    兩人沿著回路飛奔,醫神的輕功實在稀鬆平常,且年紀老邁,比之一名不懂輕功的壯漢也好不了許多。王絕之得拖著他來跑,不免辛苦了許多。只是此時路程有期,比之先前茫無目的亂跑找大夫,似乎是好過一點。

    跑了一段路,醫神忽然嚷道:「停,停,停下!」

    王絕之停下,問道:「前輩,什麼事?」

    醫神苦著臉道:「我肚子疼,要拉屎。」

    王絕之急道:「救人如救火,前輩,你忍一忍吧。」

    醫神的樣子比王絕之急十倍,「尿可忍,屎不可忍。你試過拉肚子沒有?」

    王絕之心想也是實情,說道:「那前輩你快去吧。」

    醫神點了點頭,急忙跑到草叢。

    王絕之見他提著兩大包東西,未免狼狽,好心問道:「前輩我為你提著東西。」

    醫神道:「不用了。」走到一處較高的草叢,悉悉卒卒的,想來是脫下褲子,拉起屎來了。

    突然,一陣雞鴨叫聲響起,原來是包著雞鴨的衣服散了開,雞飛鴨走,一片混亂。

    醫神大聲道:「快為我捉回這些雞鴨,別讓它們走失了!」

    王絕之還能怎樣?只有應道:「是,老前輩。」展開身法,雞鴨手到擒來。只是雞鴨四散,猶如風馬牛不相及,要盡捉這五、六支畜生,不免東撲西抓,花上好一番工夫。

    捉到雞鴨之後,王絕之放聲道:「老前輩,你的雞鴨我已為你全數捉回了,你放心拉吧。」

    誰知草叢之中,卻聽不見醫神的回答。

    王絕之連聲叫道:「老前輩,老前輩!」

    草叢之中,依然無人應對。

    王絕之心知不妙,飛身躍至草叢,只見那包油紙依然還在,卻哪裡見著醫神了?

    他頓足道:「真是聰明一世,失策一時,怎麼會給他使出這個金蟬脫殼之計!」

    其實這也怪不得王絕之。他絕想不到,在江湖赫有名的醫神,怎會是一名金蟬脫殼的騙子?

    王絕之心想:莫非他已經知道了要救的人是石虎,他不要救,又知我絕不會罷休,所以先自逃了?

    可是此時此刻,卻不容他多想,沿著足跡,追醫神下去。

    醫神的足跡似有若無,雖不至踏地無痕,也算不弱。看來剛才他的拙劣輕功,不過是有心拖延王絕之的時間罷了。

    王絕之追了一小段路,碰見了一個人,不是醫神,卻是弓真!

    弓真也在跑著,手持少阿劍,樣子極是惶急,不知追趕著什麼。

    王絕之拉住弓真,問道:「怎麼了?」

    弓真急道:「石將軍他……他給帶走了。」

    王絕之這一驚非同小可,「他是給誰擄走的?」

    弓真道:「我也不知,只見到是一名蒙面人。」

    王絕之道:「事情的經過究竟是怎樣?」

    弓真道:「你走後不久,石將軍的情況急轉直下,初時還能跟我說兩句話,笑上三、兩聲。過了不久,逐漸變得氣若游絲,別說是說話,便是呼吸透氣,也有困難。」

    王絕之點道:「我早知他不能挺上多久,才會這麼心急為他到處找大夫。」

    弓真道:「石將軍快要支持不住的時候,突然出現了一名蒙面人,幾個起落,已經來到了石將軍的身前。」

    王絕之詫道:「蒙面人?」

    弓真道:「不錯,我見到蒙面人,立刻便欲上前擋住蒙面人,誰知聽見石將軍道:『是你?』聽他的語氣,和蒙面人顯然是舊識,於是我便放下腳步,靜觀其變。」

    王絕之道:「跟著怎麼樣了?」

    弓真遵:「跟著蒙面人道:『石虎,你想活還是死,要不要我救你?』我聽見他答應相救石將軍,開心得心頭一跳,更不敢打擾他們的對話了。」

    王絕之皺眉道:「這人如果真是石虎的朋友,又何必藏頭露尾,蒙面示人?只怕他此來並非安著好心,你不去攔住他,倒真的是錯了。」

    弓真由衷佩服道:「王大俠好聰明!如果當時有你在旁,石將軍便不至於被人擄走了。石將軍吟了一聲,說道:『你要救我,恐怕也是黃鼠狼給雞拜年,不安著什麼好心吧?』」

    王絕之道:「就算是黃鼠狼給雞拜年,石虎肉隨砧板上,只要能夠捨得性命,明知對方是黃鼠狼也得跟他走了。」

    弓真搖頭道:「那時,石將軍道:『你救我想得什麼條件,可爽爽快快的說出來。如果要幹些狗皮倒灶、賣友求榮的勾當,我石虎寧願死掉,也不要被你醫治!』」

    王絕之點頭道:「石虎半生戎馬,看似粗魯,心計也未可小覷。他越是肉隨砧板上,越得擺出不在乎生死的模樣,否則便真真正正是肉隨砧板上,任由對方漫天開價了。」

    弓真道:「蒙面人道:『我當然不會叫威名赫赫的石虎將軍做狗皮倒灶、賣友求榮的事,純粹是想跟石將軍合作而已。』」

    王絕之道:「合作,怎樣合作?」

    弓真道:「石將軍也是這麼問:『合作,怎樣合作?』可惜他剛說完這句話,便已昏倒,蒙面人見他昏倒,一點也沒有遲疑,立即便把石將軍抓起帶走了。他出手既快又突然,我阻他不住,要擲劍傷他,又恐防誤傷了石將軍。」

    王絕之頷首道:「就算是傷得了他,也不該擲劍。他縱有歪心腸,至少也得救活石虎才能打算,你如果殺傷了他,等於把救治石虎的一線生機也切斷了。」

    弓真道:「我當時也這樣想。但我見他帶走了石將軍,心裡頭又放心不過,便囑穗兒留在原地等你,自己追了上來。」

    王絕之道:「聽你所言,這人武功高強,你怎能追他得到?這一追卻是多餘了。」

    弓真道:「我雖然追不上他,但碰到了你,也總算不枉此追。」

    兩人大笑。弓真笑了兩笑,又現出了憂心忡忡的表情。

    王絕之安慰道:「不必擔心,這人帶走石虎,是福不是禍,石虎落在他手,性命多半能撿回來了。」

    弓真道:「話是如此說,可是這蒙面人藏頭露尾,不知是何來歷,安著的多半也不是好心。」

    王絕之沉吟一陣,問道:「這蒙面人的身材裝扮、言行舉止,有何特徵?」

    弓真答得很快,他記心並不差,「他身材高大,足足長有九尺,身著一身犀革甲胃戎裝,腳踏牛皮靴子,似乎是軍人,而且軍階不低。嗯,他看來白皙多毛,定是胡人無疑……」

    王絕之再問道:「他有沒有兵刃在身,口音如何?」

    弓真搖頭道:「他只是空手,沒有帶上兵刃。至於口音,我到過的地方不多,可聽不出來。」

    王絕之隱隱猜著了幾分,狐疑不定,「莫非是他?可是他一夥與石虎素不來睦,巴不得石虎快點死掉,為何卻要相救石虎?」

    兩人口中說話,腳下又繼續向前,沿著足印追蹤醫神。

    弓真忍不住問道:「王大俠,我們現在走得這麼急,往哪兒去?」

    王絕之道:「找大夫去。」

    弓真奇道:「石虎已被人救走,還找大夫來幹嘛?」

    王絕之道:「那大夫趁我一時不察,悄悄逃跑了。這口氣我硬是嚥不下……」

    此時他們來到一條大江之前,大江足足有數百丈,唯一的一艘木筏擺渡正在大江中心,舟子撐篙使力移走木筏,醫神站在木筏之上,神態悠閒。看他童顏鶴髮、得意洋洋的樣子,倒真像個出世神仙了。

    醫神居然還向王絕之揮動著手,聲音隔江遠遠傳來,道:「王公子,你不追過來,老爺子可要走了。再見,多謝你的綠玉。」

    王絕之氣得幾乎吐血,差點破口大罵,只是回心一想,破口大罵只怕更添醫神的得意,唯有忍口不罵。

    若是換作以前,王絕之便是跳下江中,泅水狂泳,也非得追上醫神不可。只是他經過姬雪一役之後,差點淹死,縱是給他天大的膽子,也萬萬不敢再跳下水了。

    弓真大奇,問道:「王大俠,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王絕之聽了此話,急怒攻心,咚聲暈倒。他並不只是因為醫神,而是他受了內傷外傷無數,死命奔跑多時,早就筋疲力盡,此刻得知石虎已被人帶走,那道氣洩了下來,終於支持不住了。

《五胡戰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