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江南之行

    江南六月,柳蔭如幕,江南朝庭雖小,但尚且平安,石頭城中喧鬧繁榮,車來馬往,酒肆春樓,也還門庭若市。

    王絕之離家已有十來年,自晉南渡以來,王絕之便不知所謂琅琊王家府邸何處。

    不過不要緊,石頭城中人有可能不知司馬睿的皇宮建於何處,但絕不會不知王家府邸何處。

    王與馬,共天下,王家在前,司馬在後,絕不含糊,想來自古百姓信民謠,自然也有幾分道理。

    王絕之不峨不冠,依舊木屐白袍,一副疏狂模樣,踱進城來。

    指之為踱,乃是指他步履從容,實則他「踱」得極快,三轉兩閃,便從人群之中轉了出來,心細路人也頗覺奇怪,明明很慢的步子,卻行得飛快,不由駐足而觀,但街道之上,人頭攢動,哪裡還能見得著他。

    王絕之行至一朱門高院前,只見門前站有四位青衣漢子,挺胸負手,態甚據傲,王絕之眉頭微皺,跨步上前問道:「此院是王導的家麼?」

    其中一名青衣漢子怒聲喝道:「你好大的膽子,居然敢直呼輔公之名!找死不成!」

    王絕之也懶得理他,聽這漢子之語,便知自己找得無錯,身形一晃進了大門,邊走邊道:「我若問你此地是不是我六叔之家,你定笑我,身為王家子弟卻不識自家家主之門,顯然假冒,是以無論怎樣你都不願讓我進入此門,我跟你囉嗦什麼?」

    王絕之此番言語說得又快又急,四名大漢哪裡聽得清楚,齊齊喝斥一聲,便向王絕之追去,所使得卻也是粗淺的王家易學神功。

    王絕之行得極快,邊走邊自語道:「我得找個熟人,也好打聽十奶奶住在何處,這莊院如此大,找個人卻也不易!」

    琅琊王家聲震朝野,幾曾有人如此膽大,闖入主撐朝政王導之家,莫說王家之勢炙天熏日,便是王家易學神功,江湖中又有誰敢輕攫其鋒。

    四名大漢暴跳如雷,無奈王絕之行得極快,轉瞬已不見身影。

    四名大漢無法,只得抵唇長嘯,呼喚夥伴搜尋這膽大包天的狂徒。

    轉瞬間,王導宅院中如沸水般翻騰不休,到處都是人聲,語聲。

    王絕之正行之間,忽的從假山後面轉出數人來,為首之人厲聲喝道:「何方狂徒,竟敢擅闖王府,莫是不想活了麼?」

    王絕之心中暗自叫苦:「碰上誰不好,怎的偏生遇上他?」

    他道來者何人,正是那天水城外攔截王絕之的王耿。

    王耿遠赴天水,卻被鬧得灰頭土臉、顏面盡失而歸,心中自是不爽之極,回到建康,日夕以酒解悶,此時聽聞有人擅闖王家,也想抓個狂人出出怨氣,便向此方而來。

    到底是自己的十六叔,王絕之只得拚命擠出一點笑容來,無奈他非那裝假之人,臉上這番堆笑,比哭還難看幾分,倒有些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怵。

    王絕之躬身一禮道:「十六叔別來無恙!」

    王耿見是王絕之,心知就算有怒火只怕也不能發出,動起手來,這狂徒六親不認,丟也臉來也不值,遂鐵青著臉道:「你到底還記得這是你的家,我以為你有了那琅琊狂人的名頭,連姓也改了。」

    王絕之多多少少有點心愧,畢竟王耿乃他族叔,天水城外,雖是生死關頭,迫不得已,卻也折辱了這位族叔,傷了他的顏面,此時聽王耿喝叱,倒也不再作聲,心道:「你要找回面子,我便補還給你,被你罵上兩句卻也無妨!」

    此時,王絕之身旁已聚齊了王家子弟數十人,其中大多不識王絕之,此時聽得王耿呼喝琅琊狂人,方才知曉這面前的疏狂浪人就是那被驅出王家的十九少——王絕之。

    四個青衣守門大漢此時方才趕來,一見眾人圍著王絕之,不由喜道:「在這裡了,在這裡了!」

    邊說邊向上衝,準備拿下王絕之,在眾王家子弟面前好好露上一臉。

    王絕之不欲動手,但更不欲讓他四人拿住,當下一式潛龍勿用使出,運氣週身,陽氣盡藏,不動聲色,立在那兒。

    四名青衣漢子倒也配合默契,兩人捉手,兩人捉足,想必平日訓練多多,摔過許多「大膽狂徒」的屁股墩。

    誰知這一次卻一點兒也不靈,敵人身形周圍仿若布下一道圍牆,身形向前,衝擊之勢尚未完結,使跌了回來,敵人屁股墩沒摔成,倒將自己頭臉上跌了幾個大包。

    王家子弟資質不一,其中也有識貨之人,人群之中立時起了讚歎之聲:「好強的潛龍勿用。」

    四名青衣大漢的頭雖跌得昏昏沉沉,但聽力尚還在,聞聽讚歎之聲,心中駭然道:「這傢伙莫不是傳說中那個所謂狂人的十九少吧!」

    王耿立即給了這四名青衣漢子一個明確答覆,只聽王耿道:「十九少,這王家自家門口就不必顯耀你那絕世武功了吧!」

    王絕之不忍再刺王耿,造道:「羲之淮泗尋我,言十奶奶病重,欲與我一見,絕之心急,不耐通報,便闖了進來,望十六叔見識。」

    眾人聽二人問答,心中齊齊歎道:「果然是他,他忒地年青,功力卻已出神入化,真不知他是如何練的。」

    此地正鬧得不可開交之時,忽從人群外走入三個人來,為首者朝服朝冠,面上微髭,雖不甚高,卻有亭峙之感,此人正是王導,眾人一見王導到來,忙低首行禮。

    王導見了王絕之,臉上綻出微微笑容道:「絕之侄兒,一別十二載,你終於肯回家一趟了。」

    王絕之躬身施禮道:「見過六叔!六叔別來無恙!」

    王導歎口氣道:「恙倒沒有,只是牽掛你這侄兒,擔心一些國事,老了不少。」

    王絕之心道:「我這六叔,人稱王家比干,果然玲球七竅,八面團團,愈老彌圓了。也難怪能持掌王家,輔佐朝政十數年而不倒,單這番贊絡之語,便可知我這六叔叔權謀之術何其高明了,只是當年,力主驅我出門的卻是你。」

    心中雖如是想,但臉上依舊擠出笑容道:「我想先見十奶奶。」

    王導歎了一口氣道:「你早就該回了,你十奶奶日夕念著你,還埋怨你狠心呢!走,我領你去見她,三嫂也惦記著你!」

    王導口中的三嫂正是王絕之的嫡母,那位愛錢如命的郭氏。

    王絕之心頭一個包袱放下,他趕得不算太晚,十奶奶還在,至於那個嫡母,王絕之雖不欲見,卻也無法。

    王導伸手挽住了王絕之向十奶奶的住處行去。

    王家子弟見王導如此「厚待」王絕之,心中俱皆又羨又嫉。

    王絕之此時才有閒暇打量這位持掌江左朝政的六叔,只見王導已是皓首白眉,皺紋滿面,王絕之心中暗歎道:「他的確老多了,看來這江左朝政並不好拿啊!」

    兩人行過兩三個院落,穿過了七道門戶,方才來到一座臨池而建的精舍前,精舍不大,卻花團錦簇,甚是幽靜。

    雕廊下立著兩名婢女,見王導來了,上前躬身,行禮,王導揮了揮手,兀自跨進雕廊,王絕之卻衝著兩個婢女笑了笑。

    兩名婢女吃王絕之這一微笑,立時如醉酒一般,臉上紅彤彤,心中翻滾:「這是何方來的人物,倒也生得俊朗,人也和氣,只是那裝束未免太隨便了點,若是頭髮梳理一下,帶上峨冠,定然又要美上三分,看老爺子對他那般客氣,想必來頭不少!若是能給這樣的人當婢女,也不枉這一生!從來之日起,這王家上上下下哪裡有人曾給過半個微笑呢?」

    兩名婢女望著王絕之的背影,不覺俱臉如火燒,一個暗自責罵自己:「今番是怎麼回事,怎的如此胡思亂想。」心中有事,自然慌張,看看另一婢女,只見對方與自己一個模樣,心下自然雪亮,心道:「我道自己胡思亂想,看來她也一樣。」

    兩名婢女兀自心潮起伏,王絕之和王導已繞過畫廊,轉進廳堂之中。

    王絕之一見廳堂佈置,便知此處已是十奶奶的住處,因而尚未待門前婢女開口,他便大聲喊道:「十奶奶,十奶奶。」

    婢女們哪裡認識王絕之,心中兀自奇怪,只是見王絕之乃是同著王導而來,沒有出聲責罵罷了,卻俱在心中嗤鼻道:「這不知是從哪裡鑽出來的野小子,人雖俊朗,卻邋遢不堪,怎的如此不知禮數!」

    王導也皺了皺眉頭。

    只聽東廂房裡一個巍顫顫的聲音道:「是絕之嗎?是不是絕之回來了?」

    王絕之身形一閃,便入了東廂房,東廂房中一個白髮老嫗,嘴中念叨,正待從榻上爬起,一旁的幾名婢女則一團慌亂。

    「奶奶!」王絕之快步行到榻前,一把扶住那老婦。

    那老婦身子一震,伸手抓住王絕之道:「你真是絕之麼?」

    王絕之雙膝一曲,跪下嚥聲道:「絕之不孝,讓奶奶掛念了!」

    十奶奶抓著王絕之的手,手勁極大,幾乎將王絕之的手抓出血來,「真是你麼?」

    王絕之道:「是絕之,不信你摸摸我這後腦勺!」邊說王絕之邊提著十奶奶的手,向自己後腦上摸。

    原來王絕之後腦勺枕骨異常突出,又因他小時便非常得這十奶奶寵愛,十奶奶經常摸著王絕之的後腦勺道:「此乃興家骨,我這絕之定然大有出息。」因而王絕之道出這番言語。

    十奶奶摸著王絕之後腦,顫聲道:「果然是你這個憊懶貨回來了,他們倒沒有騙我!」

    雖然戲謔,眼中卻有淚淌出。

    王絕之咽聲道:「是羲之喚我回的。」

    工導此時已進了門來,大聲道:「這回十奶奶遂了心願,這病只怕馬上就會好!」

    十奶奶聞得王導之聲,遂輕涕而笑道:「幸虧你還孝順,不然我若見不著絕之,只怕死也不會瞑目。」

    王絕之道:「十奶奶長命百歲,怎的會死?」

    十奶奶笑罵道:「其它孫兒雖也孝順,但卻都沒你會討我歡心,我倒也還捨不得你,只是生老病死,天行有常,我豈能免,只要能見你一面,我也就放心了許多。」

    十奶奶眼中俱是慈愛神情。王絕之江湖之上何等名聲,這番祖孫之情傳揚出去,只伯無人相信琅琊狂人會有這般親情。

    十奶奶似乎精神非常振奮,臉上泛出紅光,對王導道:「你先回去吧,讓我和絕之好好說會兒話!」

    王導張口欲言,想了想卻沒有說出口,只是低首道:「那侄兒先且告退,待晚些時候再來探望。」

    十奶奶道:「你就不必來了吧!」

    王導道:「只是侄兒還有些事要和絕之相談!」

    十奶奶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你是怕他偷偷跑了,是麼?」

    王導道:「朝中有些要事,我確實要和絕之一談。」

    王絕之心中納悶,暗道:「與我相談何事,只是我素不為這位六叔喜愛,他怎的有事找我相談?」

    十奶奶道:「我不讓他走就是,晚些時候,你派個人過來接他吧!」

    王導又躬身一禮道了句:「謝過十奶奶。」方才又轉身離去,轉身之時,又朝王絕之看了一眼。

    王絕之心道:「六叔為人素不露心機,此番居然說有事與我相商,難道這偏安江南的小小朝庭將有什麼大事發生麼?」王絕之默然苦思。

    十奶奶見王絕之陷入苦思,遂道:「你管他那事做甚,我們數年未見,你倒好好將這十年來發生的事給我講講!」

    王絕之見十奶奶臉色潮紅,自然知道這位十奶奶已然病入膏肓,無法可醫了,此時精神振奮,只不過是暫時現象罷了。

    十奶奶興致很高,嚷著要出去曬曬太陽,看看花,她要在室外和王絕之好好講幾句話。

    婢女們自然是驚奇得不得了,俱皆在心中暗道:「這個傢伙怎的如此有本事,十奶奶數月不見起床,怎的他一來,十奶奶使真的如好了似的,倒也看他不出!」

    王絕之推著特製的推車,將十奶奶推出廳堂,推入院中。

    婢女們自然不敢遠離,十奶奶不想讓她們靠得太近,免得礙了她與王絕之的談話。

    此時已近黃昏,斜暉映在王家的琉璃瓦上,反射得整個院落俱呈紅色。

    十奶奶望著泛著紅色的院落歎了口氣道:「我也該知足了,王家有如今之勢,在我死前又無什麼大禍發生,我眼睛一閉,倒也能安心去得了。」

    王絕之笑道:「奶奶又說傻話了。」

    十奶奶拍了拍王絕之的手道:「奶奶雖老,卻也不算糊塗,眼前王家勢大,但已是不能長久了,奶奶由天知命,也知這事遲早必然,倒也不甚擔心,只是放心不下你這癡兒!」

    王絕之心頭大震,驚訝十奶奶居然說出這番話來。

    即便是當年父親王衍被殺,琅琊王家與朝庭一樣岌岌可危,隨著朝庭舉室遷入江南,也未曾聽聞十奶奶有如此話語,雖然由盛轉衰,乃天之常理,但十奶奶卻是由何而知。

    如今王家可以說是獨攬朝政,權勢顯赫,無論如何也看不出不長久之事,況且王導行事謹慎,應該無甚禍事,何以十奶奶會有如此不祥之語。

    十奶奶見王絕之驚詫莫名,遂道:「算了,你離家出走,倒也不需再管這王家之事,十年見聞,挑一些有趣的事給十奶奶講講吧!你幼時,倒也常常給我講些自己編的稀奇古怪的故事,常惹你爺爺和我笑呢?」

    王絕之記憶超群,過目不忘,幾乎將王家所藏之書,盡數看完,是以小小年紀所說之事比那成年儒土還要多,更兼他想像豐富,一點短短史載,他倒能講出許多稀奇來,其見解怪誕常令王渾也忍俊不禁。

    王絕之見十奶奶如此高興,不忍拂興,遂挑了些奇聞趣事講給她聽。

    王絕之辨才無礙,口舌伶俐,十奶奶本就喜歡他講故事,是以從黃昏至撐燈,十奶奶俱是笑個不停。

    婢女們遠遠跟隨,自然也聽得清楚,此時已然明瞭眼前這邋遢書生乃王家上下傳聞的那名怪物狂生,心中俱道:「這人除了不修邊幅,人倒也好,見聞又廣,卻怎的會被趕出家門。」

《五胡戰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