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紅塵多少失意事

    小梅姑娘去時快快,回來的時候卻好像變了一個人,步履輕盈,臉上還掛著欣喜的笑容。彩蝶般飛進敞廳,大眼睛左顧右盼,急急問道:「咦!姆媽呢?姆媽到哪兒去了?」

    羅福應道:「夫人回後毛去了,稍等即出來。小姐請江少俠略坐,老奴告退。」

    小梅笑著道:「好!你去吧!順便叫人準備酒菜送來,咱們先喝著酒等姆媽來。」

    江濤聽了這話,不覺一怔。看這情形,小梅姑娘竟是難掩心中欣喜;莫非那天心教主趁相送途中,對她下了什麼說詞?

    他心雖詫異,卻不便說破。羅福告退去後,小梅拉了把椅子挨著他坐下,含笑閉目,長長吁了一口氣,說道:「你說得對極了!天心教主和那位少教主都不是壞人。我真沒有想到他們那麼和氣、那麼親切!」

    「和氣?親切」?江濤心裡一動,忍不住問道:「姑娘怎麼感覺到的呢?」

    小梅嫣然一笑,從袖中拿出一件東西,「叮」地放落桌上,道:「喏,你看看這是什麼」』」只見那東西竟是一面盾形銅牌,牌上鑲著龍紋和「令」字;反面有兩行字跡,刻著:「憑牌入山,驗明放行」。

    江濤眼中一亮,輕呼道:「啊!這是天心教總教的通行令牌,你從何處得到的?」

    小梅得意地笑道:「有這塊令牌,咱們就可以大搖大擺到天心教去了,對不對?」

    江濤道:「不錯,難道你已經把咱們欲去天湖總教的計劃告訴了天心教主?」

    小梅搖頭笑道:「我哪會那麼笨!告訴你吧!這東西是她自己送給我的。」

    江濤驚道:「她怎會送你通行令牌?」

    小梅道:「你先別著急呀!讓我慢慢從頭說起嘛!」語聲微頓,待女們正好送上酒來。

    小梅替江濤斟了一杯,自己卻舉杯微照,仰頸先乾了一杯酒,然後繼續說道:「剛才我送他們出堡的時候,那位天心教主十分親切和藹,一路上拉著我的手,問這問那。我心裡有氣,總沒理睬她。誰知她倒很有耐性,娓娓跟我談起許多瑣事。據她說,她有一個很喜歡的徒弟,姓燕;年齡與我相仿,外號叫做『小燕兒』……」

    江濤不由自主的道:「這是真的,她還告訴你什麼?」

    小梅道:「你聽我說下去呀!那天心教主提到小燕兒,好像很感慨地道:『我只她這麼一個徒兒,名為師徒,實則就和母女一樣。這一次本要帶她同來,讓她跟姑娘認識認識;但又有些不方便,只好作罷了。……」

    江濤訝道:「奇怪,這有什麼不方便?」

    小梅道:「我也覺奇怪,所以就問她道:『令徒又不是三歲小孩子,要人抱著哄著,有什麼不方便的?』嗨!你猜她怎麼說?」

    江濤笑道:「是啊!她怎麼回答呢?」

    小梅道:「她笑了笑,說道:小燕兒快作新娘子了。」

    江濤駭然一驚,笑容頓斂,急急問道:「什麼?燕玲要作新娘?這話當真?」

    小梅笑道:「是天心教主親口告訴我的,怎麼不真!」

    江濤緊接著又問:「嫁給什麼人?」

    小梅道:「不是別人,新郎就是那位少教主梅劍虹……」

    江濤腦中轟然一聲雷鳴,喃喃道:「啊!梅劍虹?這……這不可能……不可能!」

    小梅接口道:「有什麼不可能呢!他們一個是兒子,一個是徒弟,從小一塊兒長大,正是再合適也沒有了。但說來也怪,那位少教主在旁聽見,臉上竟木然不見一絲喜色,倒像說的根本就不是他自己似的。我見機不可失,便故作惋惜地道:『可惜我不能到天湖總教去;要是能去見識那位燕姐姐和少教主的婚禮就好了。』我不過是順口試探一下,誰知天心教主就送了我這塊通行令牌,還叫我有暇務必去天湖遊玩哩。你說,這不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嗎……」她只顧興致勃勃的述說著經過,竟未注意到江濤已臉色蒼白,嘴唇發青,全身都在微微顫抖。

    江濤意念飛馳,憶及天湖歷險,燕玲的情意,廬山驚鴻一瞥,「寒林別業」小樓聽聞心聲……歷歷往事如在眼前。如非深情所寄,燕玲怎會甘冒叛教罪名私離天湖?如非情出真摯,燕玲怎會苦苦求雪姑,寧願犧牲自己,但求放過江濤?

    這一剎那間,江濤心弦寸斷,恍若刀割。消息由天心教主親口說出,當不致虛假。梅劍虹與燕玲僅有兄妹之誼,絕無悅戀之情這一點,無心教主並非不知道。她如此安排,究竟是為了籠絡愛子?還是為了懲罰燕玲呢?

    他悵恫如癡,以致小梅後半段述說,一句也沒有聽見。

    小梅突見江濤神色有異,眼中淚光閃爍,不禁吃了一驚,駭然叫道:「江少俠,你怎麼哭了?」

    江濤一震,連忙強顏笑道:「誰說的,我正在聽你說話……後來怎麼樣了?」

    小梅俏眼連眨,忽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指著江濤面頰道:「還說投哭呢!瞧你,眼淚都快滾到衣襟上啦!」

    江濤舉手拭面,果然摸了一手熱淚。急道:「快別瞎猜,好好的為什麼會哭?想必我是聽得忘神,所以……」

    小梅抿嘴哼道:「不必嘴硬心軟了。我猜大約那位小燕兒跟你很好,你聽了這消息,才會難過。」

    江濤苦笑道:「你猜錯了,我在天湖總教的時候,跟那位少教主梅劍虹很投契倒是真的。既知他佳期不遠,只有替他高興,怎會難過?」

    小梅咯咯一笑,道:「我不信。」

    江濤曬道:「信不信由你!我還忘了問你一件事令堂交給梅劍虹那只黃色封套,究竟是什麼東西廣

    小梅聳聳香肩,道:「你不提起,我也險些忘了。這件事我正想問姆媽」

    江濤詫道:「為什麼?」

    小梅蹩眉道:「你一定想不到,那只封套竟是咱們羅家的家譜。」

    這話一出,江濤心弦猛震,幾乎驚呼失聲。正在這時候,卻聽侍女傳呼道:「夫人來了。」江濤只得把衝到喉嚨的話又嚥了回去,整衣起迎。

    游湘女俠林素梅緩步走進敞廳,臉色一片凝重。敘禮落坐,她一眼觸及桌上銅牌,身軀突然震撼了一下,側目問道:「梅兒,這東西哪兒來的?」

    小梅道:「是天心教主臨行送給我的,她還邀我去天湖總教。據說一個月以內,就要為少教主訂親……」

    林素梅取過銅牌,默默把玩,神情越見凝重,竟許久沒有出聲。

    小梅接著又道:「姆媽,咱們不是正想到天湖總教去嗎?有了這塊銅牌,豈不……」話猶未畢,林素梅突然驕指如剪,「卡」地一聲,將手中銅牌剪成了兩段;揚起含淚雙目,淒然搖了搖頭,道:「咱們不去了。」

    江濤和小梅同感一驚。小梅急叫道:「姆媽,您」

    林素梅舉手攔住她的話頭,目注江濤,臉上泛起一抹漸愧之色,長歎一聲,說道:「江少俠,請恕我食言反悔。適才歷經苦思,我已塊定不再去天湖總教;寧願從此終老堡中,永不踏出堡門。方命之處,還望少俠曲賜寬諒……」說到這裡,語聲硬咽,兩行熱淚竟奪眶而出。

    江濤訝詫莫名,愣了片刻,才吶吶問道:「夫人的意思是說,無論那囚禁地牢的是否羅堡主,都不擬前往天湖了麼?」

    林素梅點點頭,道:「我已經知道……他絕不是先夫……」

    江濤接口道:「但他可能是穆大俠,夫人也不想查證了?」

    林素梅黯然搖了搖頭,歎道:「我不過是女流之輩,自忖無力過問此事,縱在去了,又能如何呢?」

    小梅急道:「姆媽,您老人家不願意去,女兒跟江少俠去一趟可好……」

    林素梅沉聲喝道:「不許胡說,你小小年紀懂得什麼!」

    小梅莫名其妙挨了一頓罵,眼眶一紅,抗聲道:「就算那人不是爹爹,咱們也不能袖手不救。姆媽,您一向不是這種畏首畏尾的人,為什麼忽然變得這樣冷酷無情呢?難道您就不關心姨媽和姨爹的生死下落了麼廣

    林素梅咬唇現血,顫聲叱道:「丫頭,你瘋了,竟敢對娘說這些無禮的話……」

    小梅發了橫勁,應道:「女兒不敢對姆媽無禮,但也不願置爹爹血仇不顧。姆媽不去,女兒自己也要去。」

    林素梅氣淋淋撩起衣角,運指一劃而斷;然後將殘衣擲在地上,便咽道:「丫頭,你若敢不聽娘的話,踏出紅石堡一步,從此你就不是羅家的女兒。娘寧願削髮為尼,古怫青燈,只當沒有生過你這不孝的女兒……」

    小梅跺腳大哭道:「姆媽,我恨您!我恨您!恨您……」

    林素梅淚如雨下,顫抖著道:「恨吧!你就恨娘一輩子吧!總有一天,你會知道娘的苦衷……」小梅掩面失聲,痛哭著向廳後如飛奔去。

    江濤見此情景,不由長歎一聲,避席拱手道:「功虧一賞,天意難違。在下深悔孟浪,致使夫人骨肉乖常,就此靦顏告辭了。」

    林素梅淒然道:「素梅實有不得已的苦衷,但求少快勿以方命見怪。」

    江濤苦笑道:「夫人言重了。世事無常,本難逆料。不過,在下對天心教詭橘手段,卻不甘就此認輸;只要命在,總有揭穿他們狡計的一天。」

    林素梅怔忡片刻,幽幽道:「少俠豪氣干雲,令人感佩。素梅無顏屈駕久留,只能佛前頌禱。願菩薩佑助少俠降魔衛道,早償夙願。」側身相送,直到園門方才檢任而別。

    總管羅福執疆陪送出堡,臨別含淚再拜道:「主母忽改初衷,皆緣無心教主拜堡而起;老奴不便置緣。但紅五堡人人引頸企盼,願少俠時踢蒞臨,勿耿耿於懷才好。」

    江濤仰天長歎,喃喃道:「神丐屈節,雷神變志,我應該早料到有此結果。唉!江濤啊江濤,何其愚鈍!」黯然一抖絲韁人馬蹣跚,怏怏離開了紅石堡……

    乘興而來敗興歸!滿腔熱血,欲傾無從。雖說蛛絲馬跡應有預感,這打擊總是夠重的了。江濤單人獨騎,落寞孤零;好似隨風飛絮,無根浮萍。渡黃河,穿函谷,迄通千里;再回到江南,已經是草枯楓紅的深秋了。

    人失意,馬垂鬃。飲馬江邊,望著那滾滾東去的江水,不禁令人興起「倦鳥歸巢」之感。然而,壯志未酬,宏願未了;難道就因這些許挫折,從此消極頹唐,老死鄉里?不!他不甘心!他不認命!

    但無情的事實擺在眼前,天心教氣焰正盛,而正道俠土卻一個個忍辱退隱。放眼江湖群魔亂舞,他縱不甘心認命,僅憑雙手,又怎能扶大廈之將傾,挽狂瀾於既倒?

    西風肅殺,江流嗚咽。此情此景,彷彿都在為他的遭遇而惋惜。江濤臨風長吁,百念紛陳。悶悶悒悒,信馬來到大別山下;隨意尋了家簡陋客棧,呼酒痛飲,不覺酩酊大醉。

    及至午夜酒醒,窗外卻漸瀝瀝下起雨來。荒山小店,夜闌夢迴,那一聲聲雨滴,如泣如訴,聞之斷腸。江濤再難成眠,便破衣推窗遠眺。雨幕夜色中,大別山連綿無盡的山影,顯得那麼朦朧迷離。但他知道,山的另一邊,就是那神秘的天湖。

    一月之期已近,這時候,不知小燕兒睡了沒有?她會不會也被這惱人夜雨驚醒?也在憑欄凝思,傾聽著秋語細訴心愁?也許天心殿中,燈火正輝煌;紅燭高燒,獻籌交錯,正為了她與少教主梅劍虹的文定佳禮而筵開不夜吧?

    梅劍虹雖然孤僻怪誕,但他並非天性冷酷,也不是凶殘暴虐的人;燕玲下嫁,未必非福。何況教規所限,除了梅劍虹,天心教也沒有第二人堪與匹配。然而,江濤忘不了的是她對自己的一片深情,卻將從此沉埋心底,永無償期了。

    往事如煙,不堪回首。江濤凝立窗前,只覺服中景物越來越模糊,頰上泛起絲絲涼意,分不清是淚水還是雨珠……情斷,夜殘!迷惆間耳邊又響起了雷神董千里的臨別贈言:

    「……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此去無論遭遇多大挫折,千萬要『忍』!『刃』!『刃」』是的,應該「忍」。但「忍」並不是消沉,更不是頹廢;而是叫人隱忍待機,先求冷靜,再圖奮發。既然情絲已斷,了無牽掛,還遲疑什麼?一念及此,豪氣頓生。江濤毅然拭淚整衣,在桌上留下一錠銀子;後廄牽出坐馬,連夜冒雨踏上了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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