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狗食月

    天色越發黑暗。此時馬上要交亥時,月亮已升到中天,但不知為何卻比初升時還暗。有風吹過,滿山白楊樹葉一時皆響。白楊又稱「鬼拍手」,向為葬樹。此風由來已久,漢詩便有謂「驅車上東門,遙望郭北墓。白楊何蕭蕭,松柏夾廣路。」這山上想必新舊墳不斷,白楊種得極多,一陣風過,那一陣沙沙聲真如有千萬雙手同時拍動,讓人身上更增寒意。

    這一陣風吹過,山背後的一條小道上有兩個人同時站住了。這兩人是一老一少兩個和尚,都持著禪杖。

    老僧抬起頭看了看天,道:「好像要下雨了。」

    這老僧鬚眉皆白,臉上滿是皺紋,好像把眼鼻都擠沒了。那個少年和尚卻面如冠玉,風度閑雅,雖然穿了一身袈裟,卻更像個微服出行的貴公子。他抬起頭,看著那缺了一塊的月亮,慢慢道:「這是天狗食月。無方,今夜是百鬼出行日,你的三藐母馱收好了麼?」

    「收好了。」那老僧無方沉吟了一下,又道:「前面有事麼?」

    少年僧人的臉上仍是木無表情,道:「今夜是天狗食月,陰氣大盛,此山中瀰漫妖邪之氣,無念只怕已入魔道了。」

    無方仍是有些遲疑地道:「入魔亦有回頭日,師父,真的要將他形神俱滅麼?」

    那少年僧人頓了頓禪杖厲聲道:「無方,三十年苦修,這於下乘般涅槃障仍斬不斷麼??」

    無方渾身一震,合什道:「弟子愚鈍,這五年來仍參不透。」

    「令厭生死,樂趣涅槃。此障不破,無方,你今生無望。」

    少年僧人的聲音仍是平靜詳和,無方卻覺得像是被人兜頭澆了一桶冷水,凜然道:「弟子明白。」

    《成唯識論》中有謂,別教菩薩悟道時,須斬斷異生性障、邪行障、闇鈍障、微細煩惱現行障、於下乘般涅槃障、粗相現行障、細相現行障、無相中作加行障、利他中不欲行障、於諸法中未得自在障這十種障,其中於下乘般涅槃障為第五障,謂修行時,每精進一分便厭生死,樂涅槃。《涅槃經》有謂「滅諸煩惱,名為涅槃」。然以涅槃為樂,則已有煩惱,僧侶修行有成,每每會遭遇此障。無方年愈花甲,修道勇猛精進,但一遇此障,便再也邁不過去。他聽得那少年僧人之語,心中更增惶惑,一時渾身都發起抖來。

    少年僧人沒再說什麼,只是又看了看天,道:「此山實在妖異,竟有龍虎之相,真不知會有什麼東西。無方,走吧。」

    山道上又是一陣風刮過,路兩邊的樹葉又是「嘩嘩」地一陣響,彷彿萬千鬼物齊齊拍手。

    ***

    無念聽得那女子的聲音,眉角一揚,似要露出喜色,馬上又垂下眼瞼道:「小青,你怎麼會在這兒?」

    小青穿著蔥綠吉服,一張臉仍是沒什麼血色,映得臉頰發綠,更顯得楚楚動人。她看著無念,幽幽道:「無念哥,你……還好麼?」

    無念還沒開口,無心卻在一邊湊上來道:「姑娘,小道無心,你沒事吧?我帶你回家去吧。」

    小青看了看他,露齒一笑道:「道爺,是你救了我吧?」

    她的笑容如春花乍放,不可方物,無心看得有點呆了,抓著後腦勺道:「哪裡哪裡,給小青做點事,那都是應該的。」他順口也跟無心一樣稱她為「小青」了,倒像是熟識。無念將背上的劍移到胸前,蹲下來道:「小青,這兒很危險,我背你回家吧。」

    小青看了看四周,似是心有餘悸,道:「無念哥,五顯靈官會不會發怒?」

    她話音剛落,外面突然傳來了一陣「沙沙」的響聲,像是下了一陣驟雨。無心原來笑嘻嘻地,忽然臉色一變,道:「你們快走!」

    無念有些不知所措:「道兄,出什麼事了?」

    「這螭龍咒布得很密,我雖然強行攻破了一個缺口,但並不能將它完全破開。你們快走!」

    「鏗」一聲,他又抽出了長劍。劍上那幾個硃砂寫成的符字已是發亮,連神像前的一對紅燭也像被逼得黯淡無光。他走到廟門前向外看了看,外面已是黑漆漆地一片,比月亮初升時還暗。

    天上並沒有雲,為什麼會暗成這樣?他抬起頭看了看,卻見天幕上,月亮已成細細彎彎的一牙。他轉過頭道:「小和尚,今日是幾號?」

    無念不知無心怎麼突然問這個,他想了想道:「今天是九月十六。」

    九月十六?無心沉思了一下,道:「小和尚,你快帶著小青走吧,越遠越好。」

    無念背著小青出來,他一眼也看到了那月亮有異,驚道:「這……這是怎麼回事?」

    「今晚是天狗食月。真***,布這妖咒的人一定是要借今天在修什麼邪術,我不知道也算了,知道了非給他添點亂不可。」他本已經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這時卻溜出一句粗話。無念有些不安,他轉過頭看看背後的小青道:「道兄,你一個人行麼?」

    無心將劍尖指在地上,人猛地一轉,劍尖在地上劃了一個大圈。他抖了抖道袍,笑道:「小和尚,你放心吧。時當亂世,出家人執劍衛道,乃是本份,我無心道長學得一身本領,豈能不拯救蒼生於水火。」他看著小青,又笑瞇瞇地道:「小青姑娘,你說對不對?我是火居道士,可以娶妻吃肉的,你知道麼?」

    小青臉一陣緋紅,低聲道:「我……我不知道。」

    無心又嘻嘻一笑,還待說什麼,無念見他開始說得慷慨激昂,頗有幾分感動,心道:「這小道士樣子不太正經,原來也如此正氣。」但見他說到後來又不正經起來,急道:「道兄,你保重,我送了小青回家後,馬上過來幫你。」

    無心拍了拍胸口道:「小和尚,你放心吧,我的本事,自保有餘。青姑娘,我把這兒弄好後就去看你,你在家等著,這兒大災,你們還是去外鄉謀生吧。我畫符捉鬼,足以豐衣足食,青姑娘你說可好?」

    無念見他越說越不像樣,幾乎是要自薦到小青家裡做倒插門女婿去了,他縱然修到無喜無嗔,也略略有些慍意,轉頭對小青道:「小青,我們走。」

    他腳下一點地,人像是一團煙氣一樣飄過地面,向山後退去,整個人幾乎沒絲毫份量一樣。無心暗自叫了聲好,心道:「這小和尚的道術不怎麼樣,武功卻當真厲害。」

    無念一走,他一下把劍收回鞘中,重新鑽回廟裡。無念在此,他也不好翻箱倒櫃地搜檢,此時五顯靈官廟中沒有旁人,他裡裡外外找了一遍,連匾額都爬上去用手指叩了叩上面的金字,看看到底是金漆描的還是用金箔貼的。只是他找了一陣,五顯靈官廟裡的神像全是泥塑的,也不見什麼值錢之物,不禁有點心煩,罵道:「渾賬!劉家這麼有錢,怎麼這廟裡連個金器銀器都沒有?」

    他還待再罵,外面忽然起了一陣風。這陣風陰寒陣陣,無心打了個寒戰,顧不得再去找值錢東西,走到廟門口。

    廟門外,不知何時多了一片亮點。這些亮點起起伏伏,游移不定,月光暗下來,這些亮點也越發暗了。無心吃了一驚,身形一閃,盤腿坐到了劍圈裡,垂下眼簾,嘴唇一張一合,無聲地念著咒。

    道家打坐與佛門相差無幾,無心現在所持的是金鎖玉匣八方不害咒。此咒只守不攻,不論有什麼妖鬼怪異,都攻不破他的劍圈。他方才亂找了一陣,此時才發現螭龍咒已經反嚙過來,只能先求自保。

    周圍的亮點越來越密,已經佈滿了五顯靈官廟四周。無心只覺背上一陣陣發毛,他一把抽出劍來,劍上的硃砂符字也越來越亮,映得他滿面俱紅。他將長劍橫在膝上,心無旁騖,咒語已低低地念出了聲。

    那些亮點已將五顯靈官廟團團圍住,一閃一閃,或紅或綠或白,有一股妖邪之氣。幸好無念走得早,若是現在,只怕就逃不出去了。

    突然,像是一潭死水中被擲入一塊巨石,那些亮點四散飛射,倒像是一群受了驚嚇的飛鳥。無心不知出了什麼事,一把握住了劍,口中的咒語仍不停息,劍上的硃砂符字卻一下暗了下來。

    在一片黑暗的死寂中,他聽到了一個人的足音遠遠傳來。

    這足音戰戰兢兢,如覆薄冰。在足音中,他突然聽到一個女子在聲嘶力竭地叫道:「救命!救命啊!」

    聲音淒楚,像是脆薄的春冰,讓人心頭更增寒意。這時天空中的月亮已經剩了細細一彎,這一點光連五六尺外便已看不清楚了。

    在黑暗中,突然出現了一個人影。

    這人影正向這兒跑來,步履踉蹌,到了距廟門兩丈多遠的地方,忽然一摔,倒在了地上。

    這是個女子。她一身紅色衣裙,摔在地上時,裙子的下擺也卷高了,露出了雪白的腿。襯著鮮紅的衣裙,就像是雪堆上潑上了血,這種喜氣洋洋的顏色在黑暗中極是醒目,卻也有種說不出的詭異。

    無心眼前一亮,人猛地站起,腳尖一點地,已掠到那女子身邊。他右手還提著長劍,左手一抄,攬住那女子的腰肢。那女子被他攬在懷中,已是面無人色,站都站不穩了,頭靠在無心肩頭,只是不住喘息。無心伸手拍拍她的肩頭道:「姑娘,沒事了。」

    那女子看了看他,臉一紅,輕輕推開無心的手臂,人卻又是一軟,便要摔倒,無心慌忙抓住她手腕道:「姑娘,你先坐下來吧。這麼晚了,你怎麼會來這種地方?」他看了看四周,那亮點又已將這兒圍了起來。

    那女子坐下來,喘息一定,輕輕道:「道長,多謝你了。」

    她的聲音輕柔細膩,無心心神一蕩,抓著她手腕的手也輕輕一緊,卻覺得觸手冰涼一片,低頭看去,見她的手腕上套了一個紅色的鐲子,鮮艷欲滴,更襯得肌膚如雪之白,他看得有些呆了。道:「姑娘……姑娘那個芳名可以跟我說麼?」

    那女子臉又一紅,將手輕輕抽出無心手掌:「道長,叫我阿紅就可以了。」她先前摔了一交,連衣領也散開了,隱隱露出半個肩,肩頭的肌膚也如玉砌雪鋪,看下去有半截胸脯也露了出來,在黑暗中更是白得耀眼。無心看得眼都直了,吞了口唾沫道:「阿紅姑娘,這名字真好聽。我叫無心,是火居道士。火居道士你知道吧?也就是跟佛門優婆塞差不多,可以娶妻生子的。」

    他喋喋不休地還要再說,阿紅臉上一紅,整了整衣領。她穿的也只是一身粗布衣裙,但身材曼妙,配得很好。她低聲道:「道長,你見我姐姐了麼?」

    無心道:「你姐姐?是叫小青麼?」

    阿紅眼睛一亮:「是啊是啊,你見到她了?她在哪兒?」

    「哎呀,你來晚了一步,她已經被救走了。阿紅姑娘,你住哪兒?我送你回去吧。三更半夜的,一個人跑到山上來,你膽子也夠大。」

    阿紅忽然臉色一沉,似乎要哭出來:「今年大災,姐姐為了我們家,把自己賣給了劉老爺家。劉老爺家的這個五顯靈官廟年年都要送一個姑娘上來,我實在不放心。道長,我姐姐真沒事吧?」

    她的頰上已經掛了兩顆淚珠,一張臉如梨花帶雨,無心看得癡了,又抓住阿紅的手道:「阿紅姑娘,你放心吧,你姐姐沒事。唉,這劉老爺竟然用這等邪術,定會遭天譴的。來,阿紅姑娘,我背你回家吧。」

    阿紅臉上露出了笑意:「那……道長,真謝謝你了。」她伸開雙臂,便要撲到無心背上,忽然眉頭一皺,人坐到地上道:「唉呀,我的腿!」

    無心道:「怎麼了?我看看。」

    阿紅撩起裙子道:「方纔我的腳崴了一下,現在還疼。」她不曾纏足,但腳還是很小,無心彎下腰道:「來,我給你揉揉吧。」他的聲音已是輕綿綿的,幾近調笑了。

    他順手將劍插入鞘中,彎下腰時去看阿紅的腳。他剛鑽到阿紅的裙子下,阿紅的臉上忽然露出一絲詭秘的笑意。方纔她忽啼忽笑,便如天真未鑿的民家少女,現在的笑意卻忽如鬼魅,而無心正彎下腰,自看不到。她的手伸進胸前,摸出了一柄赤紅的短劍。這短劍連柄不過五寸,劍刃細細彎彎,如一條赤紅的小蛇。

    拿著這柄短劍,她笑意更濃。無心在她裙下道:「阿紅姑娘,好點了麼?」她輕輕道:「馬上就好了。」纖手一揚,那把短劍插向無心的背心。

《道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