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和平之年

    也許是帝君被我和南宮聞禮說動了,立憲的事很順利,已推上了日程表。丁西銘此時如同變了個人,不再竭力反對,有時倒還為立憲出謀劃策。

    五月,憲律編成。這份憲律名義上由帝君掛銜,經過帝國與共和軍的一些重要官員聯合商討,南宮聞禮執筆起草的。雖然保留了國號不變,也承認帝君為帝國最高統治者,但其中加入了不少共和軍的理念,像土地佔有量不得分化過大,賦稅一律由國家制定,削減官員特權之類。由於帝國宗室和功臣後裔眾多,他們每個人都有俸田,所以這份憲律加入的幾條對他們的利益損害很大,他們反對之聲也最響。好在安樂王竭力支持,主動退出一部份俸田。他是宗室領袖,有他帶頭,旁人無話可說,總算沒有鬧出什麼不可收拾之事。

    立憲的路上,困難重重,這只是第一個難關。第二個難關是改革吏制。共和軍要求兵刑戶工四部中,他們起碼要佔有一個尚書的名額,這一條帝君卻很難答應。經過一番談判,最後變通後,在刑部和吏部給他們兩個侍郎的官職。只是帝君同時還發了一條詔書,帝國四部尚書府擴為六部,在增加了一個吏部的同時,還加設了一個禮部。吏部管轄官員政績考核一類的事,禮部則主要接待外國使臣以及主持國家大典。共和軍名義上屬於帝國一部份,但由於佔據了地國四分之一最富饒的地區,所以比照句羅、西狄之類的地位,由禮部接待。令我再吃一驚的是,吏部尚書原本是屬意南宮聞禮的,但最終頒布時,卻是張龍友調任吏部尚書,南宮聞禮升任禮部尚書,薛文亦則提拔為工部尚書。本來這兩部的事基本上由刑部負責,現在增設這兩部尚書府,等如將共和軍的那兩個侍郎的權限又分化了一些。此詔一出,我也不禁有些吃驚。何從景吃了這個暗虧,卻又沒處申冤,帝君現在居然想出了這麼高明的策略,當真要刮目相看了。

    磕磕絆絆,時間到了自新三年的七月。從那一天起,白薇就再沒出現過,我暗中叫人前去打探,卻說白薇早已經回了五羊城。想必是鄭昭知道了她和我的事吧,只是我現在雖然常能看到鄭昭,卻見不到他有什麼異樣。我恍惚了一陣,也只得死了這條心,一心參與和共和軍磨嘴皮子的事了。此時聯合政府的事已呼之欲出,現在在談論中下層官吏的比例問題。因為有鄭昭參加談判,談得異乎尋常的順利。我自然知道其中原因,文侯也知道,但他現在什麼事都不管,我也不願去提醒張龍友他們。不管怎麼說,能談成才是我的目的。我每隔一陣去軍營察看,五德營經此一戰,損失慘重,現在正在補充兵員,加緊訓練。只是,我真的希望以後不再動用這些無畏的戰士了。如果聯合政府順利成立,他們應該有大部份都能解甲歸田,與家人團聚,娶妻生子,過完平淡而充實的一生吧,所以很多老兵既顯得興奮,又有些迷惘。到老來,他們會坐在廊下和兒孫吹牛,談起當年的血戰時,會感到恍若前塵,更多的卻會是幸運,慶幸自己從死屍堆中逃脫了性命。

    自新三年十二月,談判已進入尾聲。共和軍與帝國在各個方面都已達成共識,只等開年實行了,這個自從戰爭暴發以來少有的和平年份也就這樣過去了。一年沒有戰事,每個人都覺得太平盛世已經到來,過年時人們的臉上笑容也多了。吏部成立後,帝國上下經過一番裁減冗員,懲劣賞優的大整治,現在也越發顯得有盛世的跡象。每年過年我都是在軍中與士兵們共同渡過的,今年也不例外。地軍團五萬人現在作為拱衛帝都的常規軍,今年過得尤其輕鬆。在地軍團的年終宴席上,帝君還發下了慰問令,更讓士兵們覺得現在這個帝君稱得上明君。

    大年初一,帝君在陽和苑梅園召集開宴,我帶著五德營的五統領隨行赴宴,陽和苑是帝君圍狩的園林,大帝得國後,希望子孫後代不失尚武之心,因此在城外辟了這個佔地數百畝的陽和苑,讓帝君和宗室每年來此圍獵。上代帝君因為興趣全在女人身上,十幾年沒有到陽和苑來了,而這一代帝君喜好也是音律文字,陽和苑荒廢已久。不過正因為荒廢得久了,倒更有野趣。現在正是冬春之際,陽和苑裡雖然木葉盡脫,卻可以看到那些樹木都已長出新芽,梅園裡更是梅花初開,空氣中似乎都有一股清雅的香氣。

    我與五德營五統領入了梅園,已聽到裡面的談笑之聲,夾雜著檀板絲絃歌吹之音。黃門過去稟報告,過來道:「宣楚休紅將軍與五德營統領覲見。」

    我們走了過去,卻見梅園深處已整整齊齊地排了幾列桌椅,帝君則站在一角的一株梅花前與幾個人談笑,一組樂人且在一邊彈奏。我們上前跪倒在地,道:「臣等叩見陛下。」

    帝君擺了擺手,道:「列位將軍請起。今日之宴,大家不必拘禮,必要盡歡而散。現在人還沒齊,大家隨便走走吧,哈哈。」

    帝君一直喜歡這一類雅集。但他即位以來戰事不斷,他又有當一個中興之帝的心思,所以十分勤政。現在一切都告一段落,共和軍也終於承認了帝君的統治,直到現在才可以輕鬆一下吧。楊易和廉百策還喜歡觀賞景物,錢文義、曹聞道和陳忠卻沒這種心思,好在座位上有消閒小食,還放著輕易不飲的黃封御酒。這種美酒據說是大內珍藏之物,尋常不易喝到,曹聞道有點貪杯,早就迫不及待了,何況還有唱曲的在一邊助興。我雖不貪杯,也想嘗嘗這種酒。我們叩謝後,正待落座,帝君忽然道:「楚將軍,過去看看這本點碧如何。」

    我對花卉本來也沒多大興趣,但帝君叫我,不得不過去。那株梅花長在園角,離宴席有幾十步,也不甚高大,鐵乾焦枝,點綴著幾朵稀疏的綠色梅花,道:「陛下,這花倒是稀見。」

    帝君道:「點碧是《梅品》中所列三神品之一,據說只長在極北姑射山,只在冰雪之中方能生長,別處種不活。句羅王前年搜羅了一本,進貢來的,陽和苑的花匠手段倒是高明,居然被他養活了。」他捻了捻新留的一點短髭,歎道:「『琪園曾種玉,蝶夢未歸人。誰知冰雪裡,偷得一枝春。』閔維丘先生此詩雖只廿字,倒也有點意思。」

    聽得「閔維丘」三字,我怔了怔,道:「陛下說的那位閔先生,可是當今那個有名的詩人?」

    帝君眼中登時放出光來,道:「是啊是啊,楚將軍原來也讀過閔先生的詩麼?可惜先帝因他寫詩語涉狹邪,將他發配出都,此後就連年戰爭,不知所蹤,只怕已經沒於亂軍,可惜啊。」

    我想說我在五羊城曾見過他一面,那時他精神十足。而前一陣我和邵風觀聽到的那個在深夜狂吟的老者,聲音很像他,很可能現在已經回到帝都了。可是話到嘴邊又止住了。閔維丘詩名滿天下,如果他想現身,早就出來了,現在仍是聲息全無,那麼他多半是不想再見人。做一個隱士,也許那才是閔維丘的願望吧,現在的他大概心裡更平和喜悅一些,我也不必多事。我道:「是啊,不過如今天下太平,詩人輩出,總會有別的詩人出現的。」

    以前文侯常陪著帝君談笑。文侯才學過人,說出的話來也大對帝君胃口,但現在帝君與文侯已經決裂了,想必也不會召見他。而張龍友對詩文一道沒什麼興趣,帝君平常忙於國事,更找不到一個可以閒談的人,現在我說了這兩句,大是投其所好。他笑道:「果然果然,現在文校中有個少年,叫什麼錢蓴客的,詩詞極是高明,大有出藍之勢,過幾年聲名定然遠超閔維丘。詩詞雖小道,實由天份,非凡人力,天才果然還是有的,我學了那麼多年仍然不成話。」

    我也不知那錢蓴客是什麼人,對詩詞興趣也不大,但帝君這話卻大得我心。他貴為國主,卻清楚知道自己的不足,說不定,帝君真的會是一個明君吧。我的心情也登時好了許多,道:「陛下奏笛之技,亦是絕世無二,誠天人之資。臣亦學笛,這許多年卻無寸進,實是汗顏。」

    一聽到吹笛,帝君的興頭更足了,道:「果然,茵妹當初還給過你一支鐵笛,你不常練麼?」

    「臣鈍於此道,實無天份,今生恐不能及陛下之萬一。」

    帝君笑了笑,道:「呵呵,楚將軍,你是個老實人,也會拍馬了。」

    我道:「臣不敢。」

    他雖說我拍馬,心情卻顯然更好了些。其實這話也不是拍馬,帝君別的頂多是個中人之資,他的吹笛之技卻著實了得,當世縱然不是第一,前十位我想總排得到,文武二侯都是笛技名人,但此道似乎較他有所不及,我吹笛頂多吹個響,較起真來,只怕連他的兩萬分之一都及不上。假如帝君治國之力能有他吹笛技術的一半,也該是古往今來少有的英明之帝吧。

    帝君看著我,忽然揮手讓邊上的人讓開,歎了口氣,道:「茵妹說得果然沒錯。你是個不知道自己實力的人,務必要旁人鞭策,方能一展所長。如果茵妹活著,她逼著你練笛,恐怕今日你便能與我合奏一曲了。」

    我呆了呆,道:「郡主說過這些麼?」

    帝君輕聲道:「想必你一直都不知道,茵妹生前曾給我留過一份密奏,對如何用你講得最多。她說你與那個南宮聞禮,一文一武,足為羽翼。只是你生性疏懶,必要時須讓你當機立斷,不能首鼠兩端。茵妹真是絕世人物,洞若觀火,即使身故,一切都在她預料之中,便是對甄礪之下手,畢鬍子會轉向,鄧滄瀾因可娜而贊同,都已盡在她估計裡了。」

    我的心裡突然一陣冰涼。郡主身死多年,但現在這一切變化其實早在她的計算之中了!帝君拉攏我,也許正是郡主的遺命吧,假如當時我反對,郡主會不會告誡帝君及早除掉我?這也不是不可能的。我一直覺得自己有愧於她,但如果她一直無恙,漸漸地,我會不會成為她手中的一枚棋子?那難道是一件幸事麼?我會不會與她也有決裂的一天?

    只是,那已經沒有可能了。郡主算計了一切,卻仍然漏算了路恭行會行刺。她縱然在利用我,但我對於她來說,到底不僅僅是一枚棋子而已。我不知道自己該如何評價郡主,妻子?老師?上司?似乎都有一點。我不知道長久相伴,我和她會不會出現不可調和的衝突,她那麼早就死去,也許也是一件好事吧。不管怎麼說,一切都已經過去了,不再有可能。

    正想著,帝君突然又小聲道:「楚休紅,甄礪之定然不會安於受貶。現在立憲將要實現,茵妹當初就說他很有可能會有異動。一旦發生什麼事,你該怎麼辦?」

    我怔了怔。帝君突然向我說如此重大的事,實在沒想到。現在梅園中人雖多,但那邊正鬧得歡,一隊黃門當中阻隔,那邊的人聽不到我們的談話,他們定然以為我和帝君正在閒聊。我小聲道:「臣為陛下之臣,一切聽從陛下吩咐。」

    帝君臉上露出笑意,道:「甚好。」他看了看後面,道:「甄礪之也該來了,過去吧。張卿很多事都是聽我的指派,你也不要對他有成見了。」

    我與張龍友已是越來越疏遠,回帝都後,更因為我問了海老的事,他和我乾脆再不來往,帝君也許以為我一直在為當初他向我下毒而耿耿於懷吧。我道:「臣不敢。」在這一瞬間,我突然發現帝君眼角閃過一絲殺氣,心裡不由一動。

    這種殺氣,當初剛回到帝都時,在他的眼裡看到過一次。那次他是準備殺我,這次他要殺誰?難道,是文侯麼?

    此時來的人已有不少,六部尚書都已到齊。更讓我意外的是除了文臣,四相軍團中的另外三個都督也都來了。邵風觀和畢煒駐守東平城,鄧滄瀾沿大江巡防,此次只怕是帝君下詔讓他們赴帝都而來。雖說現在沒有戰事,但對於共和軍不可不防,帝君居然如此冒失,我不由有些不安。我看了看張龍友,張龍友卻連看都不看我一眼,倒是新任禮部尚書南宮聞禮向我頜首示意。他現在已成為尚書,官職不在我之下,當眾自不能再向我行大禮。在前代帝君時,法統在朝中也頗有勢力,但帝君還是太子時就對法統觀感不好。雖然張龍友和御醫正葉台都屬於上清丹鼎派,帝君對這一派還算客氣,但也客氣得有限,兩派宗主都已沒資格參與這一類將相的飲宴了,與前朝視兩派若天人已判若霄壤。薛文亦倒是更胖了點,坐在輪椅上快要推都堆不動。我與他們正在寒暄著,邊上一個黃門過來稟報道:「陛下,甄文公大人到。」

    我吃了一驚,卻見文侯正帶著兩個人過來。他現在已經升為公了,只是在我心中仍是習慣地稱他為文侯。我迎上前去,道:「大人,末將楚休紅有禮。」

    文侯臉上沒什麼異樣,滿面春風地道:「楚將軍請起。經年不見,楚將軍更是英姿颯爽,俊朗不凡。」

    雖然他說的是好話,但我依稀聽得出他話中的嘲弄之意。我不由有些訕訕,但仍然畢恭畢敬地道:「大人,末將公務繁冗,未能常至府上拜見,還望大人恕罪。」

    文侯自然聽得出我話中針鋒相對之意,但他眼中毫無意外,只是打了個哈哈,走到帝君跟前,一躬到地,道:「陛下,臣甄礪之見駕來遲,望恕死罪。」

    帝君也是滿面春風,道:「甄卿晚來,當罰三杯了。哈哈,甄卿,聽說你最近新譜一曲,不知可否一聆?」

    文侯當初輔佐太子與二太子爭位時,是以一個弄臣的形象出現的。那時在飲宴時,湊趣為太子吹個曲,是常事。自從二太子被扳倒,文侯就不再有這種舉動了。但現在誰都明白帝君與文侯已經決裂,帝君卻又如當初一般要他吹笛,那已與當初太子要文侯吹笛的性質不同了。帝君是要折辱文侯!

    文侯略略一怔,卻只是一笑,道:「陛下有命,臣不敢辭。只是臣技拙劣,有污陛下天聽,臣之罪也。」

    帝君道:「甄卿太謙了。還是先落座吧,朕當一聞甄卿妙曲。」

    文侯一到座前,邵風觀他們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齊齊過來向文侯請安。文侯對這幾個先後背叛了自己的心腹之將卻也看不出有什麼異樣,仍是談笑風生,但我卻能依稀覺察他眼裡那一絲痛恨。我剛坐下,楊易忽然在身後輕聲道:「都督,小心大人背後那人。」

    文侯背後那人?我呆了呆,不由抬眼看去。剛抬起眼,卻與一個怨毒的眼神相撞。那人一見我看過來,馬上便掉過眼神,但那一瞬間我也已經認出他來。那人正是當初那個叫葉飛鵠的工部小吏,此人因為為水軍團設計出螺舟,破格提拔,從工部調入水軍團為隨軍工正,不知什麼時候成了文侯的隨從。這人技藝高明,卻因為脾氣很壞,在工部一直沉淪下僚,是文侯一手提拔他的,他對文侯也定然感恩戴德,對於我這個曾名列文侯門下四將之首,卻率先背反文侯的人一定痛恨之極。

    帝君招了招手,一個黃門捧著一個開了蓋的銀盒走到文侯跟前,裡面放著一枝竹笛。事已至此,文侯不吹也不行了。他捻起那支竹笛,忽然一怔,呆呆地打量著。帝君微笑道:「甄卿,此笛為句羅王所供,名謂『萬波息笛』。此笛一響,相傳可息海上波濤。甄卿妙技,朕當洗耳恭聽。」

    文侯道:「陛下,此笛乃是國寶,臣不敢冒瀆。」

    帝君哈哈一笑,道:「此笛旁人不敢吹動。但甄卿乃絕世人物,豈有不可,但吹無妨。」

    文侯又怔了怔,道:「那微臣有僭了。」

    他拿起笛來,卻極是怪異,只用右手兩根手指捏住一端,走到了座位一側的一株梅花之下。那株梅花開得甚是繁茂,文侯其貌不揚,身材也不高,但一站在樹下,竟是淵停嶽峙,隱隱有帝王之姿。他用兩根手指捻著笛子舉起來,手指也不按在笛孔上,人離笛子尚有一尺多遙,便鼓氣吹去,那支笛子忽然發出一聲尖銳的嘯聲。

    他竟是隔空吹響了笛子!

    這等本事,便是帝君這個吹笛聖手也不由動容。平時吹笛都要按動笛孔方能發出不同音色,但文侯的手指碰也不碰,只將氣息凝成一線,單以氣息強弱就發出了不同聲響。他吹的這支曲調雖然簡單,但音色變化極多。笛聲向以清麗見長,但文侯這支曲子卻如風起雲湧,悲壯激昂,一瞬間,恍如天風海雨逼人。

    帝君的面色越來越難看。大概他要折辱文侯,沒想到卻被文侯折辱了。現在我雖與文侯分道揚鑣,但聽著這支笛曲,不禁心生神往。文侯縱然有千般不是,他終究是一個絕世人物。我的心裡亂成了一片,眼前彷彿又出現了當初在文侯麾下與蛇人在帝都城外血戰的情景,一時間覺得離開文侯,實是一步大錯。假如文侯才是帝君,那麼這個帝國一定比現在要好得多了。

    笛聲越吹越高,忽然發出「喀」的一聲。這聲音極為刺耳,我只覺心裡忽地一空,翻江倒海般極是難受。定睛看去,卻見文侯手裡的笛子已裂成兩半,而帝君那邊席上的一樹梅花已有大半吹落,空中儘是血點也似的花瓣,像有一隻無形的巨手掃過。帝君身邊的一個黃門忽地張開一把黃羅蓋,將帝君遮在下面。這黃羅蓋是為避風雪而設,今日天氣晴朗,先前只是收在一邊,那黃門動作極快,手勢也極穩,竟是個長年練習拳腳的好手。他出手及時,花瓣紛落如雨,盡灑在黃羅蓋上,帝君身上卻未沾得一片。

    文侯踏上一步。帝君見他走近,面色大變,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退,身後兩個黃門忽地搶上,擋在他身前。

    此時的文侯眼裡,竟然也有了殺氣!

    我大吃一驚,萬料不到還有這等變故,站起來道:「大人笛技,當真妙絕天下。」

    被我一叫,邵風觀他們與五部尚書也全都站了起來。丁西銘尤其讚不絕口,他甚有才學,引經據典地誇讚。帝君此時面色已然平復,笑道:「甄卿,你這支曲子當真厲害,小邦敝物,竟然抵受不住。」

    花瓣已然落盡,文侯此時面色倒已平復,微笑道:「陛下見笑了。臣此曲,名謂《龍吟謠》,可惜這萬波息笛竟當不得臣一吹之力,竟致碎裂,實臣之罪。」

    帝君又笑了笑,道:「只是此間已亂,來人收拾了,去竹園重開吧。」他的笑容有些勉強。

    松竹梅號稱歲寒三友,陽和苑也有歲寒三園。在竹園裡重開宴席,倒沒出什麼事,但我也發現事態有些不對。

    胡亂吃完了,各自回去。這幾天我都在軍中歇息,到了軍中,讓人燙了點酒,上了些可口菜餚,叫齊了諸將同樂。帝君之宴雖然清雅,實在食不甘味,而且也吃不飽,倒是回到軍中,與眾將胡吃海塞,吹牛聊天,更讓我自在。

    剛喝了幾口,卻聽得有人笑道:「楚兄好興致啊。」正是邵風觀帶著個從人挑簾進來。我又驚又喜,站起來道:「邵兄,你也來了,請坐。」

    邵風觀拿起桌上一支牙籤,紮了塊牛肉嚼著,道:「白天吃得不飽,知道你這兒有得吃,我來做個不速之客。這牛肉不壞。雖然上不得檯面,我輩武人,還是吃這個好。」

    我笑道:「行了,你這個人食不厭精,也會說這話。」

    他為人精細深沉,照理和我性子完全兩樣,但我與他總是最為投緣。邵風觀嚥下了肉,笑道:「其實也沒什麼事,我馬上就要回去了,現在來向你辭行。」

    我呆了呆,道:「這麼快麼?」

    邵風觀道:「是啊。」他向周圍諸將團團作了個揖,道:「眾位兄弟,邵某失禮,還請海涵,先自罰三杯。」

    邵風觀酒量甚宏,談吐也風雅有趣,在席上談笑風生。只是大概白天黃封御酒喝多了,現在喝了幾杯便醉態可掬。我見此有些擔心,道:「邵兄,你還是別喝了,小心點。」

    邵風觀頭轉了轉,苦笑道:「真是歲月不饒人啊。楚兄,冒昧請你領我到你的營房躺一躺去。」

    邵風觀大概真的醉了,不過叫他親兵扶他去未免失禮,我扶起他道:「小心點。」

    在軍中別的事我都能與士兵同甘共苦,唯有這住宿,我實在受不了與士兵們雜處,因此我的營房設在輜重營處,鬧中取靜,現在軍中吃犒勞,人都在聚餐,這裡更是冷冷清清,聲息全無。到了我的營房,我剛要扶他躺下,邵風觀忽地站直了,微笑道:「楚兄。」

    他現在哪有半點醉意。我有點莫名其妙,道:「邵兄,你弄這些玄虛做什麼?」

    邵風觀從懷裡摸出一個卷軸,扔給我道:「帝君密旨,你看看吧。」

    邵風觀對什麼事都無可無不可,居然如此傳達密旨。我一怔,打開來看了看。字也不多,三兩眼便看完了。待看到最後一個字,我不由倒吸一口涼氣。

    帝君要我嚴陣以待,緊密注意,近期將要對禁軍三營整治,所以要嚴防帝都出現騷動。現在兵員不足,禁軍三營經過整頓,現在近衛軍、五大營和執金吾的戰力雖與當初不可同日而語,但兵力有所下降,近衛軍和五大營都縮編為五千,執金吾則為三千。我道:「陛下對禁軍也要下手了?」

    邵風觀點點頭,道:「禁軍中有不少是大人提拔起來的,屬於他的心腹之人也不知有多少。大人還在,陛下不敢對禁軍動太多,但臥榻之旁有這麼個大患,終究寢食難安。陛下讓我過來,本來是為主持此事,可惜今日未能得手,我再呆下去,大人只怕會鋌而走險,所以他要動用你這支兵力。」

    我大吃一驚,道:「今天陛下對大人動手了?」

    邵風觀眼裡閃過一絲嘲弄之意,道:「楚兄,你也真是厚道人。」

    我遲疑著道:「是那支萬波息笛?」

    「正是。」邵風觀冷冷一笑,「那笛子裡裝著玄冰魄,這種東西沾熱即化。大人若是尋常吹奏,熱氣一入笛腹,毒氣立即散發出來,神不知鬼不覺便幹掉他了。可惜大人終究不是尋常人,我早就說過這種詭道是行不通的,大人自己便是詭道大行家,何況是這種情形。計是好計,可惜用遲了一年。」

    我這才恍然大悟,為什麼今天文侯吹完笛,帝君頭頂的梅花會紛紛飄落了,而帝君也面色大變。假如當初帝君未曾下手便用此計,文侯只怕真會上當,但現在文侯已是加意提防,再使這等詭計便會弄巧成拙。幸好今天文侯反擊也失了手,不然中招的反是帝君自己。我沉吟了一下,道:「那一年前為什麼不這般下手?」

    邵風觀笑了笑,道:「陛下和張龍友的事,我們怎麼知道。何況畢鬍子不是輕易上鉤的人,那時我們又正豁出命去與蛇人死戰,帝都全是大人的天下,那時大人要下手,倒是手到擒來,大人也錯失了良機,哈哈,各輸一招。」

    我心下釋然。這一類陰險的計謀要實現原本就是天時地利人和三者缺一不可的,時過境遷,終究難成。我歎道:「其實大人也應該沒有反叛之心吧。不然,他早該動手了。」

    邵風觀鼻子裡又是哼了一聲,我道:「怎麼了?」

    「時也,運也。大人不是池中物,他被陛下和張龍友整得那麼慘,哪會不起二心的。」邵風觀長歎了一聲,拍拍我的肩道:「楚兄,你的運氣實在太好。看你現在的樣子,我幾乎不敢相信你居然活到了現在這位置。」

    我不由苦笑,道:「也許,因為旁人都不會防我吧。」

    邵風觀臉色突然一變。我的心也一沉,道:「怎麼了?」

    邵風觀看了看四周,壓低聲音道:「楚兄,我收回剛才的話,你將來一定活得比我長,活到這位置是實至名歸。」

    我笑道:「行了行了,何前倨後恭如此。」

    「不是拍你的馬屁,」邵風觀嘴角浮起一絲笑意,「你不蠢,人也夠精細,何況你還有個最大的武器,就是讓旁人以為你這人忠厚老實,卻不知你對旁人總是防備萬端。說到底,我是把刀子拿在手上,你卻在袖子裡藏著一把吹毛立斷的利刃。」

    我笑罵道:「你把我也說得太陰險了吧,我哪有這樣子。」

    邵風觀正色道:「也許你自己都不知道你自己的實力。就像我們同時離棄了大人,但大人恨的卻是我,對你他仍然懷有希望。」他突然湊近了,低聲道:「說實話,楚兄,現在你有沒有心思重回大人帳下?」

    我吃了一驚。帝君把他當成與張龍友不相上下的心腹,這次對付文侯,便連我都不知道,可是邵風觀內心居然仍然有二心。我也低聲道:「你怎麼說出這等話來?」

    邵風觀耳語似地道:「陛下與大人已經馬上就要公然決裂了。如果此時幫大人一把,那是雪中送炭,事成後必然得益不小。我真的想問你,你有沒有做好選擇?」

    我歎了口氣,道:「這條路走得太遠了,我走不了回頭路。」

    我也知道文侯的能力遠遠超過帝君。現在雖然中了計,但文侯現在如此隱忍,定然在謀求大事。帝君不算如何聖明,但他至少有一點遠遠勝過文侯,他能夠接受共和軍的要求,成立立憲制。如果文侯坐上了帝位,我敢說他必定大權獨攬,定要消滅共和軍,那時烽煙又將燃起,生靈又要遭到一回塗炭。邵風觀考慮的只是哪一方更有利,但我與他不同,所以現在我其實已經沒得選擇了,只能走下去。

    邵風觀道:「那就好。」他抬起頭,看著我道:「你可別騙我,我的性命現在可都掌握在你手上。」

    即使我選錯了,邵兄,你也不要怪我。我想著,重重點點頭,心頭突然又是一陣疼痛。邵風觀是今世奇才,我也不想與他成為敵人。即使我選錯了,也只能走下去。

    邵風觀鬆了口氣,正色道:「那麼依計行事吧。大人雖強,不過張龍友這小子心計不弱,不見得比大人差多少。再有你們協助,大人一招不慎,再想翻身已經難了。」

    我道:「這件事還有誰協助?南宮聞禮也在麼?」

    邵風觀遲疑了一下,道:「有些事我也不清楚,不過他想必並不在內,陛下給他的職守是全力促成立憲。楚兄,立憲若能成,共和軍真的就滿足了麼?」

    我道:「立憲是他們提出來的,怎麼還有不滿足的?」

    邵風觀冷笑一聲,道:「漫天起價,坐地還錢。我怕就怕他們另有打算,所謂立憲,不要是他們漫天起價就是了。」

    我沉吟了一下,道:「假如大人真要下手,陛下為什麼不趁早對付他?」

    邵風觀道:「大人也不是輕易就能拔除的。他在朝中掌權這許多年,勢力盤根錯節,貿然動手,只怕會引發種種不測。所以我真佩服陛下和張龍友,他們居然能與大人鬥,還大佔上風,當真稱得上強中自有強中手。」

    與文侯相鬥,我以前想都不敢想。若不是為了郡主,我大概根本不會投靠帝君的。我苦笑了一下,道:「你也並非弱者。對了,你剛才為什麼要裝醉?」

    邵風觀忽然壓低了聲音道:「這可不是無事生非。大人平時豢養了一大批耳目,我們以前做什麼都似乎瞞不過他,恐怕,你軍中也有。」

    我一怔,道:「什麼?」

    邵風觀道:「肯定有。」他看了看四周,聲音又壓低了些,道:「我懷疑是姓廉的。」

    廉百策!我的心裡猛的一動。的確,在與共和軍一同攻打高鷲城時,廉百策曾力排眾議,說共和軍是想測試我軍火炮的威力,為將來反目做準備。當時曹聞道便說他有點讓人不認得了,但後來也沒什麼異樣,廉百策作為五德營五大統領之一,仍然出生入死,與另四個一般,讓我覺得懷疑他都有點過意不去。沒想到邵風觀居然會說地軍團中最有可能的文侯耳目就是他,回想起來,廉百策也曾說他在共和軍中有耳目。可是以他的身份,似乎不應該有這種舉動,假如說那耳目是文侯的,只是把消息傳給他的話……

    也許,應該找個機會與廉百策談談吧。我不相信廉百策會是文侯的耳目,也不希望他是。廉百策作為五德營的一員,他以前的功績足以讓我信任,邵風觀說這話未必沒有私心在,可能還在為了當初他被文侯貶職,廉百策卻未相隨而懷恨。他與我關係雖好,但不妨礙廉百策的提升,大概更讓邵風觀惱怒。可是我也不相信邵風觀是那種惡意中傷人的小人,他心思細密嚴謹,言必有中,我同樣不可不信。

    邵風觀這時又拍了拍我的肩,道:「此事就要倚仗你了。楚兄,如果真動上了手,你絕對不要心軟,該殺就殺。好了,楚兄,我的任務已經完了,也該回去了,以後就得看你的。」

    我道:「盡力而為吧。」

    邵風觀走後,我回到席中。曹聞道見我一個人回來,道:「統制,邵都督呢?」

    我道:「他有事先回去了。大家慢慢喝吧,我也得先休息一陣。」

    我盤算著該如何不動聲色地把廉百策叫出來。外面忽然傳來一陣震天般的鑼鼓之聲。我們都嚇了一大跳,曹聞道從座位上跳了起來,喝道:「出什麼事了?」

    我第一個念頭就是帝都發生叛亂了,文侯已經開始動手,但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可能。地軍團全軍在此,文侯縱然把禁軍全拉出來,也不會是地軍團的對手,何況那陣鑼鼓敲打得居然甚有節奏,似乎叛亂時不會有這種閒情逸致。我道:「不要慌,立刻讓諸營準備。」

    此時在一邊喝酒的馮奇他們也已衝了過來。我道:「馮奇,我們出去看看。」

    一走出營房,我不由怔住了。來的是一夥穿得奇形怪狀的人物,頭上一律紮著紅色布帶,上面還寫著字。現在天色已經昏暗下來,看不清寫的是什麼。我按住刀柄,喝道:「是什麼人?」

    從人群中走出幾個人,當先是個胖大漢子,走到我跟前道:「我們是尊王團的請願人士,我們要見楚休紅都督。」

    尊王團?我又聽到了這個讓我不舒服的名字。我微微皺了皺眉,道:「我就是楚休紅。你們要請什麼願?」

    那漢子從懷裡摸出一卷長軸,喝道:「楚都督,我代表尊王團二十萬赤膽忠心的成員,向都督請命為前鋒,撲殺共和叛賊。共和叛賊,其心可誅。亂我帝國,犯我疆域。尊王義士,忠心報國……」

    這份請願書也不知是哪個冬烘先生起草的,後面全是四個字一句,我聽得不耐煩,但也不敢多說什麼。這尊王團在帝都的勢力越來越大,去年還只是個在街頭宣講,拉人入伙的組織,今年就說有二十萬成員了,得罪了他們肯定沒好果子吃。我道:「好吧好吧,尊王團的義士們,你們的意思我也明白了,只是現在國家承平,共和軍正與我們談判聯合組成政府,不能說他們是叛賊。」

    那漢子「撲通」一聲跪倒,身後那夥人也一個個跪下地來。這漢子聲嘶力竭地道:「都督,您千萬不要被共和叛賊蠱惑啊。他們雖然號稱受帝國統治,卻是心懷叵測。若是聯合政府組成,勢必成為帝國末日,我二十萬忠勇尊王團員決不答應!都督,這是我們二十萬團員的血書,請過目。」

    這漢子的嗓門居然不下於夏禮年,雖說軍營地處偏僻,我真怕鄭昭和丁亨利他們會聽到,忙道:「好,好,請你給我吧。」

    我只想把他們打發了便是,哪知這漢子不依不饒,嘶聲道:「都督,容忍共和叛賊入都,實是極大失策,若不當機立斷,嚙臍已晚。我等不才,願為地軍團前鋒,掃蕩叛賊,還我南疆河山!」

    我心中暗罵,臉上只能陪笑道:「這位先生,今日我軍正值休息,若是諸位在此不去,地軍團將士連休息都休息不好,那只能被別人掃蕩。先生之意,末將已經瞭然,還請先生暫且回去,待末將向陛下轉達。」

    我說到「陛下」時,這漢子忽地一個頭磕在地上,他身後那些人也全都在地上磕了個響頭。我先是吃了一驚,馬上有點惡作劇地道:「末將將此事告知陛下,陛下聞聽此言,定然為尊王團義士心懷陛下之心所感動。等陛下下詔,必請先生為陛下前驅,為陛下分憂。」

    我一口氣說了六個「陛下」,那夥人也梆梆梆地磕了六個響頭。我還要再說,他卻站了起來,把那血書交給我道:「那就有勞楚都督了。」大概他頭也磕得暈了,實在怕我再說出十七八個「陛下」來。我心中竊笑,道:「好吧,請義士回去,為陛下擔荷重責。」

    我說到陛下時,他又跪下磕了個頭,馬上爬起來道:「都督,小人告辭。」這回走得倒是忙不迭。

    等他們一走,曹聞道和錢文義同時憋不住,在我身後笑了起來,便是楊易他們臉上也有了笑意。曹聞道過來道:「統制,他們給的這個血糊糊的東西寫了點什麼?」

    我藉著外面的火把光看了一眼,道:「無非是要把共和軍全都殺光的意思。」

    曹聞道吐了口唾沫,道:「該死,打仗時他們躲在後面,現在太平了,他們又變著花樣要打仗。這麼想打,下回組織一個二十萬尊王團肉盾軍,拿他們當盾牌,打個過癮。那兩個哨兵也真是吃乾飯的,怎麼把他們放進來。」

    他們都笑了起來。然而,我看到有個人沒有笑意,正是廉百策。我笑了笑,道:「回去接著喝吧。」我見廉百策也要進去,忙道:「廉兄,你的字寫得好,來幫我認一下這封血書,重新謄一個,明天好交給陛下。」

    廉百策不疑有他,應聲過來。現在紙張大行,價格一天便宜過一天,書籍的成本一下便宜了許多,我的營房裡紙也很多。不管怎麼說,這是張龍友的實在功績,倒也令我佩服。進了我的營房,我抽出一張紙,道:「廉兄,請抄吧。」

    廉百策拿起笑,正要寫,我忽然道:「廉兄,是文侯大人派你來的麼?」

    廉百策手一動,那支筆也掉在了桌面上,他扭過頭道:「都督,你這是何意?」

    以前為修讀心術,我把那本《道德心經》讀得滾瓜爛熟。等知道修讀心術要童身,修成後又成天閹,我知道我既沒可能修成讀心術了,也不想變成天閹,便不再修習,書上的經文也忘了大半,不過總還記得有一句,說是要判斷某人是否說謊,只消突然間單刀直入地問話,那人下意識會回答的。但廉百策卻沒有上這個圈套,反倒反問我起來。

    我笑了笑,道:「我問你,你是不是文侯大人在地軍團伏下的暗樁。」

    廉百策忽地筆直站起來,道:「都督,廉百策自認從未做過一件對不起地軍團的事。若廉百策是文侯大人安排的耳目,末將願受萬刀刺體之苦,永不後悔。」

    他居然發這等毒誓,我倒吃了一驚。雖然說有人發誓等如放屁,但廉百策不是這種人。我皺了皺眉,道:「你真不是麼?」

    廉百策一把抽出刀來,刀刃向裡,手捧著送到我跟前,道:「都督,您若不信,廉百策願受都督一刀。這定是邵將軍所言,邵將軍對末將有偏見,原本也是末將不是,故末將死而無怨。」

    廉百策真是個精明人。我看著他,心中卻有些疼痛。要麼廉百策真的不是,要麼他的演技高明之極,我把手背到身後緊緊握了握,微笑道:「廉兄,不要那麼緊張,我只是開個玩笑。來,把刀收好。」

    廉百策正色道:「是,都督。」這才收回了刀。看他這樣子,我不禁後悔得要死。廉百策平常雖然有些沉默寡言,但在我面前卻還算放得開,時不時會說兩句笑話。但現在這樣子,他已經完全把我當成一個上司了。也許,當初那個與我有兄弟之情的廉字營統領,再也不會出現了吧。

    我在肚裡拚命罵著邵風觀。假如真如俗言說所鼻子癢是有人在背後罵你,那邵風觀現在的鼻子一定癢得恨不得割下來。我也拚命罵著自己,這事做得實在太蠢,蠢到連自己都不能原諒自己。我道:「廉兄,別往心裡去,抄這血書吧。」

    廉百策仍是一臉僵硬,道:「是。」

    看著他,我更覺得過意不去。廉百策這人精細過人,他說不定真會用安排耳目一類的計策。我不喜歡安排耳目,因為我覺得那些耳目也是人,讓他們到敵人跟前,一來太過殘忍,二來這些耳目也知道我們自己底細,若被敵人破獲後反是我方情報被敵人得知,因此從來不用。可是我不用,不能以此來要求別人,廉百策做的一切同樣是為了地軍團,我實在沒理由亂懷疑他。

    想到此處,我走了過去,道:「廉兄。」

    廉百策把筆墨放好,站起來道:「末將在。」

    我歎了口氣,道:「廉兄,對不起。」

    我說得不響,但營房裡只有我們兩人,這裡也很清靜,他一定聽到了。但廉百策卻沒說什麼,只是鞠了一躬,這才重新開始抄寫。

    不是廉百策的話,那會是誰?我不禁又要苦笑一下了。地軍團整編五萬人,一有戰爭就會有傷亡,一有傷亡就要補充,文侯想要埋進個暗樁,實在太輕易不過。

    不管他了。只希望,這個暗樁作為地軍團的一份子,也會把地軍團的利益放在第一位。

    我想著,嘴角浮起了一絲苦笑。

《天行健7·旭日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