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風雨之樓

    當封楚楚聽到「風雨樓」三字時,才猛地一驚,也向方雨那邊望去,一見方雨,她心中不由道:「這是真的人麼?怎麼像是從畫上走下來的,美得都讓人不敢相信了!」

    待方雨走近了,她才回過神來,忙叫了一聲:「方師姐!」

    方雨有些吃驚地望著這個滿臉淚痕的人,大概是見她男裝打扮卻是女人的聲音,所以有些吃驚吧,但很快她便看出來封楚楚本是女兒身,便有些驚訝地道:「你認識我嗎?」

    她的意思是你怎麼開口便叫我師姐?

    眾人也有些奇怪,不明白這小尼姑怎麼會稱方雨為師姐。

    封楚楚道:「我師父便是房師伯的五師妹!」

    方雨恍然道:「你是我五師姑的弟子嗎?」封楚楚點了點頭。

    方雨「哦」了一聲,若有所思。

    封楚楚道:「師姐,他……他……」她指著寧勿缺已是泣不成聲!

    方雨忙道:「莫急,讓我來看看!」她俯下身來,將手搭在寧勿缺的脈搏上,凝神細辨,一對秀眉已越糾越緊!

    封楚楚的心便提了起來,萬分緊張地看著方雨。

    方雨歎了一口氣,緩緩地道:「沒希望了!」

    封楚楚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如紙!她喃喃自語地道:「不可能,不可能,師姐,你再看看!」

    方雨道:「他已脈搏全無,縱是華佗再世,也是回天無力了!」

    封楚楚怎肯相信?她一聲聲地在寧勿缺耳邊喚道:「寧大哥,你快醒醒,你莫嚇我!寧大哥,你醒醒呀……」

    這時,因休大師走了過來,輕誦一聲:「阿彌陀佛!」

    封楚楚如遇救星,立即跪伏於因休大師身邊,悲聲道:「請大師救救寧大哥!」

    因休大師忙將她扶起,道:「這位小施主如此年少,便可為眾人捨生取義,不用你說,老衲也是會盡微薄之力的。」

    封楚楚聽他這樣說,心中的希望又重新升起,因為她知道因休大師乃少林得道高僧,其修為是在場所有人中最高的,由他出手,只要還有一線生機者,均應有望活下來!

    因休大師再次為寧勿缺把脈,封楚楚目不瞬轉地望著他,想從他的神色中看出什麼來,又怕從他的神色中看出什麼。

    良久,因休大師終於收住手,低聲道:「這位小施主已無救了!」

    因休大師的話,還會有誰懷疑?

    封楚楚喉底發出了一聲輕輕的聲音,像是什麼東西卡在那兒了,沒有抽泣之聲,只有大滴大滴的晶瑩淚珠!

    她的雙肩在劇烈地顫動……

    圍觀眾人無不動容!

    方雨見封楚楚如此模樣,擔心她傷心過度,急忙好言勸慰。

    因休大師神色肅穆,緩緩地道:「這位小施主雖非我佛門中人,卻有我佛割肉捨鷹之心……」說到此處,他打住了,長長歎息一聲,惋惜之情,溢於言表。因休大師乃得道高僧,平日喜怒好惡從不著相,想必今天之事,對他觸動頗大!

    誰也不知道寧勿缺來自何方,是什麼門派中的人,自然也就無法將他的死訊告知其師門家屬,最後眾人商議之後,決定便將他葬於此處,一切費用自然有人會慷慨解囊。

    因休大師與因悟大師竟也未離去,這對於他們如此高貴的身份來說,已是破天荒的第一次了,他們二人在安葬寧勿缺的整個過程中,自始至終都在為寧勿缺誦念:「阿彌陀佛經!」

    整整持續了四個時辰。

    眾人無不為其誠意所動。

    封楚楚已顯得有些恍惚。雖然她自幼出家,本應有超脫之性情,但她自身的出家本非她之本意,所以並未能修煉得四大皆空,無喜無悲。她的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寧大哥是因為我而死的,寧大哥是因為我而死的……

    方雨怕她有什麼意外,便一直陪著她。

    其他人便忙碌著安葬寧勿缺。這其中有不少人是武林中的成名高手,但在這時候,卻已心甘情願地做一些掘土鑿碑之類的事情。

    連因休、因悟大師都可以為寧勿缺做法事,那他們還有什麼不可以做的呢?

    他們把寧勿缺的那只包裹也一起放入了寧勿缺的棺中——這口棺木乃檀香木製成,是離此二十里外的一個鎮子上最上等的棺木了,本是為當地一個老舉人備用的,但當他聽了此事之後,立即慨然相讓!

    他說:「那位少俠比老夫更有資格享用這份壽料!」

    當最後一鏟土揚上之後,因休大師緩緩站起身來道:「日後若有誰驚擾寧少俠在天之靈,誰便是我們少林的敵人!」

    方雨也道:「我們風雨樓也是如此!」

    聽者無不動容,有少林與風雨樓發話,還有誰敢動這靈塚一杯土?

    原來因休大師見寧勿缺包裹中的古書都是罕見珍本,擔心日後會有人見利忘義,掘開寧勿缺的墳墓將之取之,所以才說出這番話的。

    封楚楚自己動手,用鐵鋤移來一株小松,在寧勿缺的墳墓旁邊栽下。她心想:「將來這棵樹長大了,上面也會棲歇上一些鳥兒,有鳥兒的鳴叫聲相伴,寧大哥才不會太寂寞吧?」

    想到傷心處,不由又是淚如雨下。

    天色漸晚,人們開始陸陸續續地散去,峨嵋幾位師太要照應受了傷的同門,也自退去了。

    到後來,已只剩下「漁樵門」的人與因休、因悟大師及封楚楚、方雨。

    「漁樵門」的當家人是一個面色黝黑的中年漢子,看上去與普通的莊稼漢子一般無二,腰上插的也是一把斧子,他行至因休、因悟大師身邊,施禮道:

    「二位大師,天色已晚,不妨去敝派歇上一宿。」他又看了看方雨與封楚楚,道:「敝派沒有女眷,所以也就不敢挽留二位姑娘了。」

    因休、因悟二位大師經此事後,對名不見經傳的「漁樵門」已頗有好感,當下合什還禮道:「施主太客氣了,老衲尚有事在身,也不宜久留,多謝施主美意了。」

    「漁樵門」的當家人見他們去意已決,也不便強留。

    因休、因悟大師勸慰了封楚楚幾句,便離去了。

    「漁樵門」的人見天色越來越暗,便對方雨道:「方姑娘,如今封姑娘已是孤身一人,還望方姑娘多加照顧,方姑娘要去何處,我們漁樵門的人願意陪二位姑娘走一段路程。」

    他的意思是怕二位都是少女,走夜路有些不便,所以要護送她們一程.不過他知道自己的武功修為大概是遠在方雨之下,所以又不好說「護送」二字。

    封楚楚輕輕地道:「我……我想在這兒呆上一宿!」

    方雨有些吃驚地望著她。半晌,方道:「好吧,那我陪看你。」

    「漁樵門」中人面面相覷,最後那中年人大漢道:「既然如此,那我們便先告辭了,二位姑娘多多保重!」

    言罷,便離開了此處,漸行漸遠。

    方雨就陪著封楚楚靜靜地坐在夜色中,彼此無語,只有不知名的蟲豸在嘶叫著,也不知它要訴說些什麼。

    她們竟然就這麼一直靜坐至天亮!

    最終,封楚楚隨方雨回了風雨樓——這本來就是她師父要她去的地方,只是陪她一起來的那個人已成隔世之人!

    一路上,封楚楚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向方雨細說了一遍。方雨這才知道寧勿缺就是自己那夜遇到的書生——只是他與自己狹道相逢不知什麼原因否定了這一點。也是通過封楚楚的述說,她才知道寧勿缺後來竟然設法去救左扁舟了!

    她心中不由有些奇怪,暗想:「這人怎麼總是行事與他人有些不一樣?我與他說過左扁舟殺人如麻,他竟然還去救左扁舟!」

    不過有關這一段事情,她也沒有向封楚楚提起。

    風雨樓離寧勿缺喪生之地不遠,所以她們雇的馬車只行了半日,便已到了風雨樓所在的天涯城。

    天涯城是個小城,只有三四萬人,在四十多年前,這裡還只是一個不甚熱鬧的集市。它之所以不甚熱鬧,是因為這個地方三面環水,另一面則背倚險峻的大山,交通來往,極其不便.三面的水流過於湍急,也不便行舟,只有本地物設的一種叫」畫眉舟」的小舟可以橫河而渡!

    集市之所以如此快地成為一個小城,這其中風雨樓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四十年前,風雨樓樓主晏高淚領著他的五個弟子來到了這個地方,在離集市三里之遙的地方建立了風雨樓。

    短短的四十年,風雨樓不斷壯大,向這邊一直延伸過來。而風雨樓的人在東側那條河上搭起來的鐵索橋,又大大地便利了人們來到這一片「孤地」之中。

    有意思的是風雨樓與一般的江湖組織又頗有不同,他們似乎什麼行業的事都願意介入,即使是現在,這天涯城裡的許多商界行業,風雨樓仍是他們的大股東之一!

    一旦有了開頭,後面的事就順利自然了。天涯城在這四十年以一種驚人的速度發展壯大,到目前為止已是店舖林立,街巷縱橫。不知情者穿過山山水水,忽見眼前出現這麼一個小城,都會不由吃一驚,恍然如在夢境。

    而風雨樓幾乎是以同樣驚人的速度發展壯大,它的邊緣已與天涯城只有二十丈距離。

    雖然是二十丈距離,但在普通老百姓眼中,這二十丈的距離可不小,似乎這裡是一個世界,二十丈之外又是另外一個世界。

    人們幾乎是以一種近乎敬畏般的心情看待風雨樓的,這不單單是因為風雨樓的樓主武功高不可測,還有許多說不出來的原因。

    分不清、辨不明、說不出,卻不等於不存在。

    幸好風雨樓從不擾民。非但不擾民,簡直可以說是庇蔭一方!自從風雨樓在這座小城出現之後,這一帶的盜賊便銷聲匿跡了!

    這也是眾多商賈來到天涯城的原因之一,對他們來說,安全實在太重要了!

    封楚楚與方雨穿過天涯城時正是晌午。當然,此時她們已棄了馬車。

    封楚楚看出方雨在這座城中是頗受人們尊敬的,不時有人與她打著招呼,這對久居靜音庵的封楚楚來說,實在是一種頗為新奇的感覺。在她看來,單單是這麼多的人,已是她從未見過的了。

    然後,她們穿過了那二十丈餘的空白之地,這二十丈的距離是一片真空,既不是風雨樓的領地,天涯城也未在這上邊建起一磚一瓦。

    似乎風雨樓與天涯城保持某種默契了一般,讓這兒永遠地成為一片空白。

    封楚楚在穿過這二十丈空白之處時,感覺有些古怪,儘管一切看上去都是正常不過:草地,間或有幾塊大小不等的石塊.但她仍有這種感覺。

    人聲鼎沸的天涯城在她們的身後熱鬧著,小販的吆喝及鍋碗瓢盆之聲顯得略略有些空洞,就像來自另外一個世界的假聲音。

    方雨自然是不會有這麼多的感覺——也許,這種感覺只不過是因為封楚楚本是方外之人,突然一下子進了俗世,才會有這種一般人所沒有的感觸。換句話說,正常的人在經過這二十丈寬的空白之地時,大概都不會有這麼多莫名的想法。

    之後,是一片竹林。

    這種竹林,與封楚楚先前見過的竹林並不相同,這一片竹林中的竹子並不高大,每一棵都只有半隻手腕光景粗,葉卻很茂盛,幾乎無法看穿過去。

    方雨緊緊地牽著封楚楚的手,在這片竹中穿行,看起來她所走的路線有些古怪,似於並不願走捷徑,而寧可多迂迴曲折幾次。

    封楚楚本應發現這一點的,但寧勿缺之死對她觸動頗大,思緒便有些難以集中,任由方雨牽著走。

    穿過竹林,便見前方出現了錯錯落落的屋子。屋子有大有小,有高有矮,有的是木製的,有的是巨石砌成,在一個較為偏僻的角落裡,有一間四周呈橢圓形的房屋——也許稱它為石堡更為合適一些,它的面積不大,卻有四五丈高,疊立在那兒極為惹眼。

    這石堡全身上下全是以白色的硬石徹成,在正午的陽光照射下,閃閃發光,直眩人目!

    封楚楚好奇地多看了它兩眼,她想不出這樣古怪的建築有什麼實際的用途,住人顯然是不合適的。

    行了片刻,前邊出現了一個八角古亭,古亭中有一個人,正弓著腰低著頭,神情頗為專注。

    方雨老遠便叫道:「二師叔,又在下棋嗎?」

    那人聞聲便直起腰來,向這邊看了看,停頓了片刻,方有些高興地道:「是雨兒麼?好,好,咦,你還帶了個小姑娘來呢?」

    封楚楚覺得這位被方雨稱為二師叔的人說話特別慢,每說一個字,用的時間卻要比旁人慢上一半,所以聽他說話幾乎就是一直在等待!

    她在心中道:「方師姐稱他為二師叔,那麼我便該他為二師伯了。」

    只聽得方雨道:「這位是五師姑的徒兒,叫封楚楚……」

    那人「啊」了一聲,竟有些口吃地道:「五師……師妹她……她找到了嗎?」

    顯然,這話說反了,他的本意是要說「找到我的五師妹了嗎?」封楚楚不由有些奇怪,二師伯怎麼連說話都不怎麼利索?

    方雨道:「那倒沒有,不過找到了五師姑的徒弟,再找五師姑就不難了。」

    說著話,二人已走進了那座八角古亭,封楚楚看到古亭中有一張方形石桌,石桌上擺著一局棋,棋面上已是殺得不可開交。

    封楚楚心想不知與二叔伯對弈之人這時在什麼地方,會不會是自己另外一位師伯呢?

    卻聽方雨道:「二師叔,今天是左手贏了,還是右手贏了?」

    封楚楚暗暗吃驚,這才知道二師伯竟是以自己的左右手對弈!

    只聽得那人道:「是左手贏了。唉,我讓左手得饒人處且饒人,可它非要把右手殺個片甲不留,太慘了,太慘了!」邊說邊搖頭歎息,顯得很是哀傷。

    封楚楚心中「咯登」了一下,忖道:「莫非二師伯他……他的神志不甚清晰?」如此一想,不由多看了他幾眼。

    她看到的是一個滿臉皺紋縱橫糾纏的老人,看上去至少有六十多歲,一雙眼睛似乎還未睡醒般欲開不開,眼角處竟還有眼屎!

    她看二師伯時,二師伯也在看她,眼神自是生疏得很,口中吃吃地道:「是封……封姑娘啊?」

    他稱方雨為雨兒,稱她為封姑娘,顯然親疏可立見了。當然,這也是人之常情,封楚楚還是第一次與他見面呢。

    封楚楚恭敬地施了一禮,口中道:「楚楚見過二師伯。」

    二師伯不住地點頭:「好,好。」忽然他壓低了聲音:「你會不會下棋?」

    封楚楚搖了搖頭,有些奇怪他為何會問出這個問題。

    二師伯歎了一口氣,道:「雨兒倒會下,可她又有一個多月沒有陪我下棋了。」

    方雨插話道:「我就怕你悔棋,一悔就悔上好幾步。」

    二師伯忙道:「這次我不悔棋就是了。」

    方雨道:「不悔棋也不行,你老趁我不注意時把棋給換了。」

    二師伯忙又道:「我不換棋了——啊,我換棋你都知道了?」

    方雨道:「二師叔,你先自己下幾局吧,我要去見我師父了。」

    二師伯便有些訕訕了,低聲道:「去吧——封姑娘也去嗎?」

    方雨耐心地道:「自然要去的,她已見過二師叔你了,可還沒見過我師父——也就是她的大師伯!」

    二師伯嘟嘟囔囔地說了句什麼話,封楚楚沒能聽清,便被方雨牽走了。

    走出幾丈遠處,她聽到身後「啪」地一聲脆響,然後是「將」的一聲,想必二師伯的左手又跟右手較上勁了——

《無雙七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