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龍賡這才注意到自己的身邊還立著兩個尺長的竹筒,以蠟所封,極為嚴實,不由怔了一怔道:「這裡面裝的是什麼東西?」

    「黑油。」紀空手抓住繩索道:「有了它,縱火就變得容易多了。」

    當兩人順繩而下,終於跳到一堆草垛上時,四週一片暗黑,除了遠處幾點燈火之外,整個糧倉顯得非常靜寂,根本不見半個人影。

    但紀空手心裡明白,平靜的背後,往往蘊藏著更大的凶險,說不定此刻正有數千雙眼睛在密切關注著糧倉周圍的一切動靜。

    所以,留給紀空手放火的時間並不多,也許,就只有一剎!

    直到這時,龍賡才明白黑油的好處了,一旦將糧草上灑上黑油,則油助火勢,可以迅速蔓延開來,就算敵人發現得早,也將撲救不及。

    事實也正是如此,紀空手點燃火石之後,「蓬……」地一聲,頓時竄出數尺火苗,席捲向如山堆集的糧草,其勢之烈,若火魔肆虐,不過片刻功夫,已映紅了半邊天空。

    靜寂暗黑的夜為之打破了它原有的平靜,數千條人影彷彿自地底下冒出一般,敲鑼報警的,手持水槍的,肩扛沙袋的……所有人都慌作一團,扑打著這突來的火焰。

    但火勢既起,不可抑制,紀空手與龍賡眼見大功告成,相視一笑,正欲趁亂而退時,突然一陣刀風響起,竟然襲到他們的身後。

    刀,絕對是一把普通的刀,完全可以在兵器鋪裡隨處可見,但用刀的人卻並不普通,單聽這凜厲的刀風,紀空手可以斷定對方是個高手。

    不過,無論是誰,在紀空手與龍賡的眼中,已沒有太大的區別。當世之中,還沒有人可以擋得住他們兩人的聯手一擊。

    所以,刀還沒有擠入他們三尺範圍時,其主人便如斷線風箏般跌入火窟,隨即慘叫一聲,一命嗚呼。

    也正是這一聲慘叫,暴露了紀空手與龍賡的行蹤,很快,又有三把刀、四柄劍圍住了他們。

    「當……」刀斷、劍碎,人影翻飛,紀空手與龍賡同時出手了!在這個時候,他們出手已不容情,勁氣縱橫,遇者立斃。

    但還沒等紀空手殺得性起,陡然間,他忽然感到自己的眉然一跳,心中為之一驚。

    他不得不感到驚駭,因為,每當他眉鋒跳動之時,就意味著有真正的勁敵出現。

    他沒有猜錯,這一次的勁敵,居然是有「天下第一高手」之稱的西楚霸王項羽!

    烈火熊熊,橫於紀空手與項羽之間,兩人的眼芒在虛空中悍然交錯,隨著騰升的火焰而起的,是兩道驚人的殺氣。

    殺氣濃如烈酒,更似寒冰,雖然人在火場,但寒意從所有人的心中滲透而生,依然讓人不寒而慄。

    西楚軍的將士全部退到了十丈之外,就連龍賡也不得不退了幾步,似乎無法抵禦來自紀空手與項羽身上散發出來的濃烈殺機。

    不可否認,這將是亙古未有的一戰,其霸烈、殘酷,都將超出人們的想像,更脫離了生死的範疇。

    所以,無論是紀空手,還是項羽,都沒有急著出手,而是在對峙中等待,等待一個可以置敵於死地的時機。

    高手對決,只爭一線。

    更何況這是當世兩大絕頂高手的對決!

    熊熊烈焰如魔獸般張牙舞爪,吞噬著如山的糧草,顯示出瘋狂的動感。而對峙中的紀空手、項羽兩人,卻挺拔若山,靜默如山,任由瘋狂的火苗從身邊竄過,依然巍然不動。

    靜動之間,顯示出兩人超凡的定力,這種靜默的背後孕育著風暴的來臨。

    「殺啊……」「衝啊……」就在最靜的一刻,突然自四面八方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吶喊聲,如海嘯般席捲過垓下的上空。

    正在撲火的西楚將士無不一怔,項羽的眼中更是閃過一道異樣的色彩,他們很快就意識到,大漢軍開始攻城了!

    雖然距城牆還有一段距離,但慘叫聲、爆炸聲、廝殺聲、號角聲……接二連三地傳來,讓每一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儘管他們沒有看到廝殺的場面,但他們都是久經沙場的戰士,單聽這些聲音已可推斷出戰事之慘烈。

    就在這時,紀空手的身形突然動了。

    就如同閒庭信步一般,他的步伐顯得輕緩從容,每一步邁出,間距與頻率都驚人的相似,幾乎沒有一點誤差。然而,虛空中存在的壓力卻隨著他步伐的前進一點一點地加強,猶如山嶽般向項羽緩緩推移而去。

    他選擇這個時候動,恰到好處,因為他相信項羽聽到攻城的號角聲時,會多多少少地分一點心,而這無疑是他的機會。

    項羽不僅分心,同時也大吃了一驚。他已從遠處傳來的聲音中聽出自己的將士竟然抵擋不住大漢軍瘋狂的攻勢,大有節節敗退之勢,這讓他有點不敢相信。

    畢竟那是一支無敵之師,身經百戰創下了從來不敗的紀錄。隨著這兩年的事態變化,雖然西楚軍最終被困垓下,但項羽始終堅信,這只是一時的困境,要不了多久,它又將縱橫天下。

    這支被項羽寄予厚望的部隊,竟然不堪一擊,這多少出乎項羽的意料。其實,如果不是紀空手以「四面楚歌」瓦解了西楚將士的軍心,又縱火毀糧衝破了西楚將士心裡的最後一道底線,否則西楚軍縱然不敵,也不至於兵敗如山倒。

    項羽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知道今夜敗局已定。然而,他不甘心,目光最終落在了紀空手的身上。

    「惟有殺了此人,或許才能改變戰局!」他心中一動,彷彿看到了一線生機,就像是一個溺水者抓住了一根稻草般,他沒有理由再放棄。

    項羽沒有拔劍,而是取射天弓在手——他對射天弓就像是對自己的劍一樣,充滿自信。

    箭在弦上,弓如滿月,弓弦構築出一個渾滿的圓,就像是充滿無盡引力的黑洞,彷彿欲吞噬虛空中的一切。

    紀空手的眼中寒芒乍現,就像是劃過天邊的一道閃電,緊緊地鎖住那森寒的箭鏃之上。當項羽取弓在手時,紀空手不得不再次停下腳步,因為他發現,此時他與項羽相隔的距離,還有十丈,而十丈的距離,是弓箭出擊的最佳距離。

    對紀空手來說,他用的是劍,而十丈距離對一個劍手來說,還是遠了一點。

    這說明項羽絕非浪得虛名,也無愧於天下第一高手的稱號。在不知不覺中,他已將這一戰的先機把握在手中。

    弓、弦、箭三者合一,在虛空中形成一個完美的整體,靜懸不動,但在這三者之間的空間裡,萬千氣流繞行竄動,一動一靜,噴射著無窮殺氣。

    這箭尚未出手,似乎已達到了武道至高的境界。但對項羽來說,自己的出手是否合乎武道的精髓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擊殺對方,擊殺眼前這個他今生最大的宿敵。

    卓小圓的死勾起了項羽心中的仇恨,局勢的失利更讓他心生殺機,雖然他從來沒有與劉邦交過手,更明白劉邦真正的身份是問天樓閥主,但鐵弓在手,已沒有任何理由可以阻住他出手。

    不!也許還有一個理由可以阻止他的出手,那就是當他知道眼前的劉邦不再是劉邦,而是另有其人時,相信他不僅不會出手,更會大吃一驚。然而,這只是一個假設,此刻的項羽注定無法破譯這個秘密,所以的確沒有任何理由可以阻住他的出手。

    「嗤……」弦響如跳動的音律,驟然而生。

    弦雖然響了,卻不見箭影,難道這一箭的速度之快,已到了可以隱形的地步?

    讓所有人震驚的是紀空手,他居然敢在面對項羽的神箭之時,沒有作出任何反應,莫非項羽的射天弓真的快到了連紀空手都無法閃避的地步?

    就在眾人驚呼之時,項羽開口說話了,眸子之中閃過一絲異彩,似乎感覺到有些不可思議。

    「你怎麼知道本王射的是空箭?」項羽的聲音很冷,讓人無法聽出他的心緒,但那種仇恨的情緒蔓延到空氣之中,誰都可以感覺到那種刻骨的滋味。

    「憑直覺,我相信自己的直覺,也瞭解一個絕頂高手面對挑戰時應有的心理。」紀空手淡淡一笑,其實正是因為他剛才的冷靜,才化去了必殺一劫。

    「連本王都有點認不出你了。」項羽冷哼一聲道:「當年你在本王的手下為將,也看不出你有多麼地聰明能幹,想不到風水輪流轉,今天你竟然敢與本王唱起對台戲了。」

    紀空手微笑道:「這或許就是你失敗的原因!你太驕傲了,所以你總是輕視你的每一個對手。其實,人與人之間並沒有太大的差距,也並非注定了你就要高人一等,當你非要站到高處仰視他人之時,已經為自己的失敗埋下了伏筆。」

    「你在教訓我?」項羽冷然道。

    「不敢!我只是就事論事罷了。」紀空手不卑不亢地道:「就拿你剛才所放的空箭來說,高手相爭,氣勢為先,弦響而箭不出,是因為你也有所忌憚,是以想先打擾我的視聽,然後在我作出反應的一剎那,施出必殺絕技,所幸的是我瞭解你,因此沒有作出任何的表示,這倒讓你反而不能出手了。」

    項羽的臉上依然陰沉,心中卻吃了一驚。紀空手分析得絲毫不差,自己的確是過於考慮殺人的技巧了,反而失去了殺人的氣勢,而一旦紀空手識破了自己的用心,那麼自己的出手便要弱了三分,根本不能構成致命的威脅。

    「衝啊……」一聲如驚雷般的巨響之後,遠處的喊殺聲如潮水般湧來,項羽陡聞一陣「得得……」馬蹄聲,抬頭一看,只見蕭公角和十餘名戰將猶如一陣狂風般飛奔而至,每一個人的臉上都明顯帶著一絲慌亂。

    「城破了!城破了!」其中一員戰將來得最快,騎上一匹快馬,一路狂呼而來。

    「嗤……」項羽的眉頭一皺,大驚之下,眉間閃出一股怒意,一箭竄出,竟然直撲那員戰將的面門。

    「啊……」慘呼聲中,那員戰將翻身墜馬,等到蕭公角等人擦身而過時,驚見那員戰將頭盔上插了一枝羽箭,自頭顱上對穿而過。

    蕭公角趕到項羽身邊,剛欲開口說話,卻聽項羽沉聲道:「關鍵時刻大呼小叫,簡直是蠱惑軍心,當真該死!」

    眾人聞聲無不心中生寒,這才知曉竟是項羽親手殺了那名戰將。

    其實項羽心裡明白,這員戰將所說的是既成事實,他所惱怒的是這員戰將不該大呼小叫,瓦解軍心。越是到這種緊要關頭,就越需要冷靜,一個人的表現往往會影響到整個戰局,此時此刻,項羽必須鎮定,同時他也要求自己的將士保持鎮定。

    在項羽的身後,數千將士都將目光聚集在項羽身上,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再顯示出慌亂的神情。每一個人都散發出一股不倔的戰意,更懾於項羽那種咄咄逼人的殺人之威。

    紀空手的心中一寒,不禁在心中問著自己:「此時此刻,如果換成我是項羽,該怎麼做?事實證明,在這種情況下,殺一儆百是最有效的方法,可以在最快的時間內穩住腳陣,震懾軍心。然而,當該殺之人是追隨自己多年的愛將時,我是否能做到像項羽這般無情?」

    他不知道答案,心頭突然湧起了一絲倦意,彷彿在剎那之間對這種打打殺殺、鬥智鬥勇的遊戲充滿了厭倦,而對自己曾經度過的市井生活平生幾分嚮往。

    項羽的目光依然盯視著紀空手,他在權衡,在計算。他已從紀空手剛才的表現中意識到一個問題,那就是這是一個不容易對付的敵人,就算自己能夠戰勝,也必然要耗費太多的時間。

    而時間對於此刻的項羽來說,彌足珍貴,足滴之間就可以改變生死,改變命運。他權衡之後,終於明白,現在自己最該做的事情不是殺人,而是逃命。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項羽有這個自信,只要讓他逃出垓下,必然會東山再起,捲土重心。所以,他的注意力開始從紀空手的身上轉到了蕭公角,希望能從蕭公角的嘴中得到目前垓下的局勢。

    蕭公角既是西楚名將,也是項羽極為器重的流雲齋高手,能在項羽帳下擁有這樣的身份與地位,說明他不但有實力,而且一位及聚智慧之人。所以當項羽的眼睛盯住他時,他只說了一句話:「從南門走。」

    項羽心中一驚,從南門而去,正是西楚!大漢軍既然要置自己於死地,就應該斷掉自己的歸路,派重兵設防才對,何以卻反其道而行呢?

    「也許這是敵人的疑兵之計,但事已至此,別無選擇,就算這一路凶險頗多,我們也惟有硬闖一途!」蕭公角雖是建議,但臉上表情卻十分堅決,因為他心裡明白,項羽再不作出決斷,他們將連這最後一搏的機會也會失去。

    項羽點了點頭,將射天弓抄於手中,指向紀空手道:「本王真想殺了你,可惜的是時不待我,且將你的人頭寄下,日後再取也不遲!」

    紀空手的臉色始終不變,就連眼神也是依然如故,淡淡笑道:「殺不殺我是一回事,殺不殺得了我又是另外一回事。其實你我心裡都十分清楚,你若真想要我的人頭,那我就得奉勸一句,千萬不要保不住你自己的人頭!」

    項羽心中的怒火「騰」地急升而起,但理智告訴他,現在不是逞口舌之利的時候,當下冷哼一聲,高呼道:「隨我來!」

    他一馬當先,率領領蕭公角、龍且等數千人馬迅速向南門方向奔去。雖然身處劣勢,但這支人馬依然行動如風,有條不紊地急奔而行,只剎那間便自紀空手的眼中消失。

    「虎死不倒架,無敵之師終究是無敵之師啊!」紀空手忍不住輕歎一聲,不得不佩服項羽的確是帶兵有方,不過眼見自己的大敵從眼前消失,他並沒有追擊,甚至連追擊的意思也沒有。

    從四面八方傳來的喊殺聲響徹整個垓下,很快,龍賡便看到大漢軍的將士們進入了自己的視線範圍。

    「如果你選擇出手,也許項羽根本就沒有逃走的機會了!」龍賡似乎有些惋惜地道。

    紀空手盯著項羽退走的方向,目光顯得非常深邃,緩緩而道:「如果我選擇動手,或許,我們才真的沒有機會了。」

    龍賡不解地問道:「項羽真的這麼厲害嗎?」

    「你聽說過卓小圓這個名字嗎?」紀空手不答反問道。

    龍賡一怔道:「我聽張良提過這個名字,據說她是作為虞姬的替身而成為項羽的寵妃的,其實她的真正身份是劉邦安插在項羽身邊的一個臥底。」

    「不錯!她做得非常成功,成了項羽最寵愛的一個女人。當項羽出現在我的眼前時,我才知道,她的臥底做得其實並不成功,而這種失敗往往意味著死亡。」紀空手歎息了一聲,心中生出一份內疚,因為他知道,卓小圓的死與他有著莫大的關係。

    「你是說她已經死了?」龍賡看著紀空手道。

    「在此之前,我以劉邦的名義要她對項羽下毒,並給她送去了聽香榭的奇毒之藥,這種毒不僅沒有解藥,而且無色無味,即使是行家高手也根本無法識破,只要卓小圓將它下入酒中,遞給項羽,那麼項羽縱有九條命也惟有死路一條。然而,項羽並沒有死,這只能說明卓小圓失敗了。」紀空手的神情顯得十分冷峻,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道:「雖然我不明白失敗的原因,但其中必定有什麼變故,只是我們再也無法得知。而以項羽對卓小圓的寵愛,在這種緊要關頭卻不把她帶在身邊,這只有一個理由,那就是她已經死了。」

    他說完這些話時,整個人似蒼老了許多,回過頭來直視龍賡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卑鄙,居然利用一個女人達到自己的目的?」

    「這種手段的確有些卑鄙,但我相信你一定有這樣做的理由。」龍賡微微一笑,他似乎感到了紀空手有些傷感的情緒。

《滅秦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