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幽雲公主

    「天命異館!」

    耀陽與倚弦一眼望見院中奇石假山上刻的四個大字,二人不由吐了吐舌頭,這才知道自己兄弟二人竟然誤打誤撞進了「天命異館」的後院。

    異館後院是一處布設精雅的石景小園,其間奇石嶙峋花草整葺,配上假山瓊池與亭台小榭,池面佐以短短一截九曲石橋相連,遠遠望去,一條彎彎曲曲的青石小徑接壤在館樓之間,隱沒於亭石池水之中。整園雖佔地面積不大,卻格外顯得幽靜別緻、相映成趣。

    倚弦自小流落街頭,哪曾領略過這等石園幽境,所以當他首次置身此情此景中,頓覺眼前豁然一亮,忍不住想駐足觀望一番,誰知耀陽一把將他拉入一塊磐石後面,小聲埋怨道:「小倚,我們現在正在逃難,可不是來看風景的,聽說這天命異館內遍佈奇人異士,一不小心被發現就糟了……」

    倚弦偏頭見耀陽一臉緊張神色,氣就不打一處來,反口相譏道:「你還好意思說,如果不是因為你剛才只顧著看熱鬧,耽誤了時間,咱們犯得著這麼冒險嗎?」

    耀陽做了一個小聲點的手勢,輕聲陪笑道:「對,算我錯好了吧!現在我們既然已經混進來了,就當是隨便玩玩唄,起碼也不能砸了咱們『混世雙寶』的招牌,走哩……」

    兩人一推一搡的循著青石小徑,小心翼翼邁步踏足「天命異館」後樓。

    「天命異館」是一座環形堅木方樓,高三層,首層為裝飾講究、精雅不凡的「迎客室」,二三層則分設大小不同的堂房,視不同居主性情裝點各異,或明堂雅閣,或暗室深幽,或豪飾華麗,或素質淡雅等等。

    好在館內異人奇士皆好清靜,平素不喜歡被人打擾,所以除了館樓前門有人伺守之外,樓間少有端茶送水之人。這倒是方便了他們兩兄弟,在館內兜了二圈,卻沒有被人發現。此時「迎客室」傳來一陣腳步聲,嚇得兄弟倆順著館旁木梯往上跑,一路竄到了三樓的「藏道閣」。

    隔著門簾間隙,只見一道雲霧飄渺的琉璃屏風迎門擺放,堂間寬敞明亮、清淨整潔,擺放的物件極其簡單隨意,四處可見翻閱過的竹簡書帛。不經意間,堂內更飄出檀香陣陣,混合一縷淡淡茶香,分外令人感到心清氣定神思怡然。

    「姜子牙?」耀陽望著堂前門萼上那「藏道」匾牌的署名,猶豫了片刻,有些不敢肯定地輕聲問倚弦:「這是那個什麼姜尚?」倚弦搖頭表示不知道,再看了看匾牌下的左右門聯,心思一振,不由靜默了下來。

    他們兄弟倆曾在幾年前一次落難時遇到一位心地頗善的逃荒老叫化,相處過一段時日,也隨那老花子學了些認文辨字的本事,自是認得那門聯上的二句話。

    上聯是「自古貧賤相注定」,

    下聯是「從來生死命相隨」。

    如此二句話,再佐以橫額「藏道」二字,立時予人一種上天入地,藏道於心的高深莫測之感。其中隱含的無限深意,更令兄弟倆久久不能平復心情。他們雖然好學,但自與花子爺爺分開以後,終日為飽暖自由而擔憂,根本無法接觸更多的學習機會。難得今日見到這等深奧的學識,不免有些沉迷其中。

    正當兄弟兩人觀匾靜默之際,樓層轉梯間忽然響起紛亂的腳步聲,隱約傳來一人十分恭敬的話語聲:「公主,請這邊走,姜尚先生午修時間剛過,累公主久等!……上樓左近第一間便是先生的藏道閣了!」

    「公主?」耀陽與倚弦面面相覷,驚得三魂七魄早已走了二魂六魄,慌不擇路只是一心想逃走。這才發現原來館樓只有一道轉梯,而「藏道閣」旁側的其它二個堂房都業已上鎖,除了跳樓,他們根本無處可逃。

    憑欄下望,兩人倒吸一口冷氣,都拿不出勇氣往下跳。耀陽急中生智一把拉過倚弦,指了指面前的「藏道閣」,相互交換了一個眼色,倚弦當然明白他的意思,這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無論如何都只能姑且一試了,於是無可奈何地點點頭。兩人輕輕撥起門前的竹簾,一前一後敏捷地閃入堂房之內。

    透過雲霧飄渺的琉璃屏風,隱約可以見到內室擺設極其簡單,僅只一台高席而已。下擺小爐旺火煮茶,上置方盤圓子對奕,席旁的青銅鶴嘴爐熏出陣陣檀香。升騰的繚繞煙霧中,一位鬚髮花白的道袍老者盤坐高席之上,彷彿絲毫沒有發現兩個落魄少年已進入自己的居室,仍是一動不動地瞑目養神。

    耀陽與倚弦巡視了片刻,找好足以藏身之所,才躡手躡腳地橫過屏風,躲入內室與外廳之間那重厚實的室帷中。兩人肩靠肩緊貼在室帷後,努力屏住呼吸,不敢發出任何異動,生怕因此驚醒老者靜修,後果堪虞。

    這時,要命的考驗恰如其時地來臨——

    「小女子幽雲求見姜老先生!」清柔悅耳的女子聲音適時在門簾外響起。

    耀陽再度聽到這猶如天籟般的聲音,心弦立時難以抑止地怦然一動,偏偏在當下緊張壓迫的氣氛中感受這份心動神搖,分外讓人覺得美妙動人。他心裡直呼著要命的話,恨不得立即衝出去見這個令他一見傾心的動人女子。倚弦感到肩部傳來耀陽心緒激動的顫抖,暗暗叫糟,一邊在耀陽手臂處細掐一下,一邊透過室帷間的縫隙偷眼觀望高席上的老者。

    道袍老者此時緩緩睜開眼,泛空直視片刻,旋即長身而起,步下席來,聲若洪鐘道:「公主請進來吧!」

    相反此時的倚弦心神巨震,早已驚駭非常。只因方才老者空泛的眼神雖然彷彿直視前方,然而當他偷窺的目光甫一掃視過去,便如觸電一般,似與老者眼中有若實質的流光異芒相遇,驚得他通體汗出忐忑難安,慌忙閉目不敢再望。

    門簾嘩響,輕盈的步履聲轉過屏風,巾簾遮面的幽雲公主只帶了一個隨身丫鬟,蓮步款款行進內室。

    「草民姜尚拜見公主!」老者不卑不亢地躬身輯了一禮,道,「請上座!」

    幽雲公主盈盈有禮回道:「子牙先生不必多禮,本宮有求而來,理應先生上座才是!」

    「那老夫恭敬不如從命了!」姜子牙便不再作勢謙讓,盤席居主位坐了下來,然後伸手請了一禮,「公主請坐!」

    「先生無須拘禮,只管當我尋常人一般便可!」幽雲公主在丫鬟扶伺下欠身坐於副席之上。

    此時,室帷後的耀陽偏頭透過些微縫隙,正好可以完全望見副席伊人的一舉一動,兩眼瞪得老大,抑止不住有些激動。倚弦在旁想起方才觸及的犀利眼神,仍感心有餘悸,不敢再次透幃觀望內室,生怕重蹈覆轍被眼前的高人識破行藏。

    姜子牙好整以暇翻拾器皿,擺上杯具,然後從爐上提壺斟茶入杯,問道:「不知公主屈尊移駕至此,究竟有何事相詢!」

    幽雲公主舉杯點頭示以謝意,柔聲道:「我聞知先生來到朝歌雖短短數月時間,卻以相命金口,料事如神而被眾口稱道!幽雲仰慕已久,今日特地來此請先生為我父王乃至大商天下卜上一卦!」

    姜子牙持杯飲茶的動作曳然一頓,雙目神芒湛現,沉吟片刻後悠然一歎道:「公主孝儀滿懷更兼心存天下,難得難得!可惜老夫雖心高氣傲,敢批相講命,甚至妄言因果輪迴,卻惟獨不敢違逆天地人寰的大道至理,天機不容洩露啊!至於你父王,除非本人親至,否則恕老夫也無能無力。」

    幽雲公主輕哦了一聲,掩不住失望的心情再度問道:「難道先生真不能將天下命途透露些許給幽雲知道麼?」略帶哀求的柔聲垂詢,聽在耀陽耳中顯得格外淒婉,禁不住心中一酸,暗罵姜子牙不過是欺神瞞鬼的騙子。

    姜子牙做出無能為力之狀,歎謂道:「天下命脈所繫,非我等凡夫俗子所能左右,而只在乎天地人三者的無間契合。其實,只要是賢者治天下,持王道守民本,大商天下自然永固,又何勞以鬼神小術去推算所謂的長久命途呢?」

    幽雲公主若有所思地輕聲歎了一息,盈然起身道:「先生所言正是,幽雲謝過先生指點!來人——」隨著她的呼喊,門外一名隨從應聲掀簾而入,捧著一盤金銖跪送到姜子牙面前。

    姜子牙淡然一笑,伸手拒絕道:「老夫無功不受祿,還請公主收回吧!」

    「先生無須客氣,這不過是幽雲求見先生的一片心意而已,別無他意!還望先生一定毋要推辭才好!」幽雲公主揮手示意,那名隨從便將整盤金銖放置高席之上,恭敬退出門去。

    看著那黃燦燦的一盤金銖,耀陽不由自主嚥了一唾口水,忍不住有些想入非非,還暗地輕輕撥了撥倚弦的指頭。倚弦自然曉得這傢伙的想法,心中苦笑連連,暗想有幸出得去再說吧。

    姜子牙稍作沉思,目光炯炯望向幽雲公主道:「既然公主如此盛情,老夫也不便回絕。但凡事都講個因果緣法,若我所料無差,方才公主步入老夫閣堂時,左足先入踏前三分半,距門檻『地極壬午位』左二分,離雲霧屏風『天羅丙子位』右四分——恰恰暗合時命九星中的『天凶星兆』,唉……不如就讓老夫為公主卜上一卦,看看能否逢凶化吉,如何?」

    此言一出,內室眾人都不由一驚。

    倚弦更是被嚇得心驚肉跳,如果真如姜子牙所說,那麼他和耀陽剛剛進門肯定也已經被發現了,但令他感到奇怪的是,為何姜子牙卻不揭穿他們呢?當聽到姜子牙解說公主步入閣堂的踏位,他不由想到自己和耀陽的踏位又是什麼呢?相反耀陽卻嗤之以鼻,不作此想,一心以為這姜子牙不過是個神騙,故意編些懸念去詐唬那盤金銖罷了。

    幽雲公主默思片刻,點頭問道:「幽雲記得方才確是左足最先踏入先生閣堂,但僅憑無意之間的踩踏便可虛應吉凶之說,先生不覺得有些托大麼?」

    姜子牙微顏輕笑,正色答道:「這萬事萬物哪怕任何纖細入微的變化,都非獨有偶,隱蘊深意,藏天地間無限玄機於其中!尋常人又豈能明白個中道理!公主如果信得過老夫,就請除下面簾,讓我細觀你本命神氣的流轉盈和,才能為公主尋得趨吉避凶之法!」

    幽雲公主略作沉吟,終在丫鬟規勸下緩緩取下面簾,頓時眾人眼前一亮,滿室生輝。

    只見一臉絕世容顏即時展露出來,青絲如雲的長髮輕盤成髻,散落的髮絲柔順貼面,襯出分外秀美絕倫的怡人輪廓,挺立小巧的瓊鼻,朱唇皓齒的櫻桃小口,配上充滿靈氣仿若深海般的雙眸,一身白衣勝雪的裙衫襯上晶瑩如玉的肌膚,絲毫沒有任何妝飾,整個人自然而然顯出清靈淡雅的不俗氣質。

    耀陽登時只覺呼吸為之一窒,彷彿全世界都不再重要,唯一存在的便是眼前那真實而又虛渺的美人兒,如果能夠得到她的傾心,此生夫復何求?他的心情促使呼吸變得愈加急促起來。

    倚弦一直靠在室帷內裡不敢向外窺視,一味靜聽內室變化,此刻感覺耀陽的異動,慌忙再次掐了他一把,痛得耀陽直咧牙,才又回過神來。

    姜子牙仔細端詳片刻,皺眉動容道:「不知公主可否報出生辰八字?」

    幽雲公主不以為然地將生辰說了出來,隨口問道:「有何不妥嗎?」

    姜子牙盤指掐算良久,更不時盯望公主面龐半天,面色大變久久搖頭不語,終仰天長歎了一口氣,說道:「公主面相雖可算上清靈鍾秀得天獨厚,但命格坎分離散、五行不正,因而偏屬奇門。觀你眉間三陽偏衰,可知必然常年久居流寒癸風之地,更兼今逢流年天破太歲,公主的命相運程受沖成三陰絕陽格……唉……」言語間又自一歎,「老夫從未見過此等命格異相,絕陰絕陽,滅生滅死,實乃滅絕輪迴之苦劫啊……」

    幽雲公主聞言一怔,神情略顯黯然,幽幽一歎,旋即又回復平常,彷彿不曾受任何影響一般,容顏不波道:「幽雲想借先生一句話,自古貧賤相注定,從來生死命相隨!一切皆有定數,非人力所能為之。故而,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耀陽聽到伊人這略帶些許淒怨、些許無奈的歎惋,心中不爭氣地一陣揪痛,暗裡大罵姜子牙簡直混帳之極,不就是蒙錢嗎?也不用說得這麼狠毒吧!又尋思到如果不是因為自己沒用,肯定跳將出去痛打他一頓……想到這裡,耀陽再次偷望幽雲公主一眼,心裡不由又湧起黯然自傷的情緒。

    倚弦哪裡知道身旁的兄弟時喜時悲,正身陷矛盾自卑的心情低谷。當他聽到幽雲公主說出那番是也不是的坦言,也禁不住心生傾慕,很想見見這位令耀陽無法自控的幽雲公主,卻又擔心被高人發現,只好硬生生忍住心思。

    此時,公主身旁的嬌俏丫鬟搶步而出,撲通跪在姜子牙身前,聲淚俱下地哀求道:「請先生一定要救救公主,老天爺真是太不公平!可憐公主的母后剛被妖妃妲己害死……先生,您一定要想辦法救我們公主呀!」

    「小嬌……」幽雲公主想到慘死的母親,心中一酸眼裡珠淚滑落,語聲更顯哽澀。

    姜子牙稍作猶豫,瞑目苦思好久,歎道:「若要避過此劫,永保福緣綿長,也不是不能!只是……除非……」只見他幾度欲言又止,沉吟陣陣才續道,「除非公主願意放棄現在的浮世繁華,遠離這紅塵苦海,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幽雲公主嬌軀一振,黯然一歎道:「幽雲何嘗不作此想?只是生在帝王家,身不由己!」

    室帷後的耀陽看到面前不遠的伊人落淚,心中一痛憐惜之心大起,身子不由一陣抽動。倚弦雖然也替美人兒惋惜,但卻不明白為什麼耀陽反應這麼大,於是用肩輕碰了碰他的肩,以示詢問。耀陽只是略微搖搖頭,示意倚弦不要管他。

    幽雲公主俯身扶起丫鬟小嬌,微微欠身對姜子牙行個萬福,重又覆上面簾道:「打擾先生多時,承蒙眷顧萬分感謝,幽雲就此告辭了!」

    姜子牙直覺此女心中生意已絕,不禁惋歎,起身行禮相送道:「那老夫也不多說,就此恭送公主!」

    幽雲公主在丫鬟小嬌的扶持下緩步正欲行出內室,姜子牙心念一動,隨後跟上前去,說道:「公主請留步!」

    幽雲公主聞言轉身問道:「先生還有什麼事麼?」

    姜子牙從懷中拿出一樣晶瑩剔透之物,遞給公主,道:「老夫豈能平白受人錢財,所以將這『鳳首瑩心鎖』送與公主,希望能對公主有所幫助吧。」

    幽雲公主仔細一看,原來是一把做工精巧的鳳首銘紋玉鎖,掌心盈盈一握,溫熙和暖,顯得格外纖小精緻,又聞姜子牙話中贈意堅訣,也不便回絕,只好收下,道:「那幽雲就謝過先生了!」

    姜子牙將公主主僕送至門外,「公主慢走,恕老夫不遠送!」

    「先生請回吧!」幽雲公主說完便與丫鬟小嬌領著門外的幾名隨從匆匆下樓而去。

    望著幽雲公主一眾遠去,姜子牙不由感慨倍至,搖頭長歎一息,才進到屋裡。他依然坐在高席上,舉起茶杯輕飲一口,校對席台上的殘局自我對弈起來。

    耀陽此時正沉浸在伊人離開的傷感情緒中,還未緩過神來。倚弦卻已情知不妙,但方纔趁姜子牙出門送人之際四下查看,閣堂除正門與後窗之外,根本沒有其他任何可供逃出的地方,至於架設三層閣樓之上的後窗,他們惟有望窗興歎。

    正當倚弦舉目彷徨之時,忽聽爐間傳來一陣滾水膨壺之聲,姜子牙舉棋落子,悠然道:「水都已經開了,兩位小兄弟難道還要老夫親自為你們斟茶不成?」

《封神天子》